第二十三章

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变形报废的人

我在指定时刻坐在肉桂的电脑前,用密码启动通讯程序。我把牛河告诉自己的号码输入画面。接通需五分钟。我喝了口准备好的咖啡,调整呼吸。咖啡索然无味,吸入的空气似有粗糙的颗粒。

片刻,线路接通,可进行相互通讯的指示语随者轻快的呼音浮出画面。随即我指定通讯费由收讯人支付,往下只要注意操作记录不留在外存储器,我即可以在肉桂不知晓的情况下使用电脑(信心固然没有。毕竟是他的迷宫,我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外乡人)。

所需时间比预想的长。但画面终于浮现对方已接受通讯费由收讯人支付的回答。这画面的另一侧、这在东京地下黑暗中蜿蜒伸展的线路的某处当有久美子存在,在那里她应该用样坐在电脑前,双收置于键盘。但我在这里实际目睹的只是“唧唧唧”发出轻微机音的监视屏。我选定发讯模式,打入已在头脑中反复拟就的语句:

>有一点要问,不是了不得的问题。我只是需要位于那里的人真正是你的证据。问:结婚前两人第一次外出我们去了水族馆。请告诉我你在那里看得最关注的东西。

我在画面上逐字排开,锁定发讯箭头(请告诉我你看得最关注的东西←)。之后转为收讯状态。

回答在寂静的停顿后返回。答话很短:

>水母。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

我的提问及其回答上下并列于监视屏的画面上。我凝目注视两段文字。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水母←。无疑是久美子。但彼处即是真正的久美子这一事实反而使我心里难受,就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统统剜出抽空一样。为什么我们只能用这种形式交谈呢?然而此刻我除此别无选择。我敲击键盘。

>先从好消息开始。今年春天猫突然回来了。固然瘦了许多,但很精神,无一伤痕。那以后猫哪里也没去,一直呆在家里。我擅自为它取了个新名---按理是必须同你商量的---青箭,青箭鱼的青箭。我和猫两个相处得很不错。这了好消息,或许 ←

间歇片刻。不知是通讯时间差的关系,还是久美子在沉默,我无法分辨。

>那知猫还活者真叫人高兴,一直担心来着 ←

我啜了口咖啡润润干渴的喉咙,继续敲击键盘。

>其次是坏消息。其实除去猫的回来,基本都像是坏消息。首先第一个:我仍未能解开各种各样的谜。

我在画面上书写。大致回览一遍继续下文:

谜之一:你现在哪里呢?在那里干什么呢?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为什么不愿见我?理由何在?我们之间本来有很多事情需见面交谈!你不这样认为?←

她的回答需要时间。我在键盘前想象久美子咬着嘴唇沉思的神情。稍后,箭头在画面上开始随着她的手指迅速移动:

我要告诉你,已全部写在寄给你的信件中。我想请你最后明白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如今的我在多种意义上已不是你所了解的我。人是会由于很多原因发生变化的,在某种情况下会变形报废。我之所以不想见你,原因即在于此,不想回到你那里也是因为这个。

箭头久久停在一点,一闪一灭地搜寻词句。五秒、二十秒……我紧紧盯住箭头,等待屏幕出现新的词句。变形报废?

可能的话,请你尽快把我忘掉才好,正式离婚,你开始新的人生,这对我们两人都是最佳选择。我瑞内在哪里以至做什么都是无足轻重的,最重要不过的事实是:我们两人已由于某种理由而业已分属不同的世界,且已无法返回原处。希望你知道,甚至这样和你通讯对我都是撕肝裂肺般痛苦的事,痛苦得无疑超出你的想象 ←

我反复阅读这段文字。字里行间充满着强烈得令人恻隐的自信,几乎不见拖泥带水的痕迹。大概这些话此前已在久美子脑袋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但作为我,必须摇撼她这坚固的自信之壁,哪怕摇撼一点也好。我叩击键盘。

>你说的有点抽象费解。你的所谓“报废”具体指什么呢?意味着什么呢?我很难理解。西红柿报废,雨伞报废……这个自然明白,无非是说西红柿烂了伞骨断了。但你“报废”是怎么回事呢?具体想象不出。你信上写道,你同除我以外的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莫非这点使你“报废”了?这于我当然是个打击,但与使一个人“报废”多少有所不同 ←

长久的间歇。我有些不安,担心久美子就势消失去了哪里。但画面上终于出现了久美子的字:

这点是有的,但不止这点。

写到这里,又出现深深的沉默。她正在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

这只是一个方面的表现。所谓“报废”,其上溯时间要更长。那是事先在某处一个极黑的房间里由某人的手单独决定下来的。但在同你结婚时,其中似乎出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以为可以直接顺利地通往某个出口。然而那仍好像仅仅是个幻影。一切都是有标记的,所以那时我才千方百计想找回我们失踪的猫。

我长时间地注视画面上这段文字。但发讯终了的符号怎么等也未出现。我画面的通讯模式也依然是呈收讯状态。久美子在思考下文。所谓“报废”,其上溯时间要更长。久美子究竟想问我传达什么呢?我把注意力集中于画面,但上面有着肉眼看不见的墙壁样的东西。画面在次有字排出:

可以的话,请你这样考虑:就是说我患了一种不治之症,我正慢慢向死亡靠近,四肢和脸正在分崩离析。当然这是比喻,并非四肢和脸真正如此。但这比喻是极其接近真实的。唯其这样我才不愿意出现在你面前。自然,以这种不确切的比喻,不可能使你理解我现在处境的一切。但抱歉的是,此时的我无法向你说得更多,只能请你这样全盘接受 ←

不治之症。

确认画面处于发讯状态后,我开始敲击键盘。

>如果你希望我接受那个比喻,全盘接受也未尝不可。可是我有一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就算如你所说“报废”了,就算你得了“不治之症”,那为什么偏偏非得去绵谷升那里不可呢?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呢?我们不是为此结婚的吗?←

沉默。仿佛可以托在手上确认重量和硬度的沉默。我在桌上叉其双手,缓缓地深呼吸。回答返回:

>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适合我,无论我愿意与否。这里是我必须在的场所。我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即便我想见你也无法如愿。你以为我不想见你不愿意见你吗?

屏息敛气般的空白。俄顷,她的手指开始移动:

所以我才希望你别再为此让我痛苦。如果你能为我做什么的话,那就是尽早尽快将我这一存在忘掉,将我们两人朝夕相处的岁月权当其不存在逐出记忆,而这归根结蒂将带来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结果。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说道:

你叫我忘掉一切,叫我放开你不管。但与此同时,你又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向我求助。尽管那声音很远很小,可我能在静静的夜晚听得一清二楚。那无疑是你的声音。不错,我想是有一个你在努力离我远去,你这样对我毫不怀疑。而作为我,不管你怎么说都不能不相信向我求助并力图朝我接近的那个你。无论你如何解释,也无论理由如何正当,我都不可能轻易将你忘记,不可能将我们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置之度外。因为那是我的人生过程中实际发生的事,将其一笔勾销根本无从谈起,因为那无异于将我自身一笔勾销。如要那样做,我必须知道所以那样做的理由 ←

一段空白时间。我从监视屏的画面上可以真切地感觉出她的沉默。它仿佛是比重很大的烟,从画面一角冒出,底回弥漫于房间。我十分熟悉这种久美子式的沉默,在共同生活中我不知多少次体验和目睹了这样的沉默。久美子此刻正屏住呼吸锁起眉头在画面前全神贯注。我伸手拿过杯子,呷了一口变冷的咖啡,而后手拿空咖啡杯和久美子一样凝神屏息逼视画面。沉默的纽带穿过两相分离的世界的墙壁,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想我们比什么都相互需要对方,毫无疑问。

>我不明白 ←

>我明白。

我把咖啡杯放下,抓住时间时隐时现的秃尾巴飞速敲击键盘。

我明白。我正设法找到你的所在,找到“正在求助”的你所在的场所。遗憾的是我还不清楚怎么才能找到,不清楚那里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你出走以后很长时间离,我好像一直被禁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然而我正在---尽管速度极慢---接近事物的核心,正在朝那场所走近,我想。这点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我正朝那里走近,并准备继续走近 ←

我双手置于键盘,等她回答。

>我真的不明白。

久美子打出一行字来。通话就此为止。

再见 ← ← ←

画面告诉我对方已经离开。对话到此中断。但我仍然盯视着画面,等待变化的出现。或许久美子转念返回,也可能想起忘说的什么。然而久美子没有返回。等了二十分钟,我终于作罢。我将画面内容保存下来,起身走进厨房喝了杯冷水。一时间我将头脑排空,在冰箱前调整呼吸。周围静得出奇,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我的思考侧起耳朵。但我什么也思考不成,什么都想不下去,实在惭愧。

我折回电脑前,坐在椅子上,将在蓝色画面上进行的对话从头至尾细细重读一遍。我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对此我怎么说的,她又怎么说的。我们的对话原封不动留在画面上。有的是那样生动,似乎不可思议的生动。我可以一边用眼睛扫视画面上排列的字,一边听取她的语声。我听得出她抑扬有致的音调和微妙的顿挫方式。指示箭头在最后一行仍如心脏跳动一般有规则地一闪一灭,它在凝息静等下文,然而无以为继。

我把那上面的对话全部牢牢刻入脑海之后(我判断恐怕还是不印刷下来为好),消除通讯模式,下指令给外存储器不留记录,确认操作别无疏漏,然后关掉电源。监视屏的画面随着一声呼音而白惨惨地归于寂灭。单调的机音隐没在房间的岑寂无之手拧下来的鲜活的梦。

不知道此后过了多长时间。意识到时,我正目不转睛盯视自己并放于桌面的手。我的双手有被长时间凝视过的痕迹。

所谓“报废”,其上溯时间要更长。

到底有多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