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夕颜

话说源氏公子经常悄悄地到六条去访问。有一次他从宫中赴六条,到了中途休息的地方,想起住在五条的大弍乳母曾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祈愿复健,削发为尼,源氏公子便前去探望。到了那里,看见可以通车的大门关着,便派人叫乳母的儿子惟光大夫出来,打开大门。源氏公子坐在车子里望望这条肮脏的大街上的光景,忽见乳母家隔壁有一家人家,新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挂的帘子也很洁白,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间可以看见室内有许多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这边窥探。这些女人移动不定,想来个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觉得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何等样人。

因为是微行,他的车马很简陋,也没有教人在前面开道,他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是谁。”就很自在。他坐在车中望去,看见那人家的门也是薄板编成的,正敞开着。室内很浅,是极简陋的住房。他觉得很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之句。又想:玉楼金屋,还不是一样的么?这里的板垣旁边长着的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禀告:“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的小屋,破破烂烂,东歪西倒,不堪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些屋子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走进这开着的门内去,摘了一朵花。不意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黄色生绢长裙的女童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拿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献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弱,不好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正好这时候惟光出来开大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献给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说:“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忘记了。到现在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了。这里虽然没有不识高低的人,但有劳公子在这杂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便教人把车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车,走进室内。

惟光的哥哥阿阇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都在这里。他们看见源氏公子光临,认为莫大荣幸,大家惶恐致谢。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对公子说:“我这身体已死不足惜。所恋恋不舍者,只是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实为遗憾,因此踌躇不决。今幸蒙佛力加被,去病延年,仍得拜见公子光临,心愿已足。今后便可放怀一切,静候阿弥陀佛召唤了。”说罢,不免伤心泣下。源氏公子说:“前日听说妈妈身上不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如今又闻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不胜悲叹。今后但愿妈妈长生不老,看我升官晋爵,然后无障无碍地往生九品净土。倘对世间稍有执著,便成恶业,不利于修行,如是我闻。”说着,也流下泪来。

凡是乳母,往往偏爱她自己喂养大来的孩子,即使这孩子有缺点,她也看成完美无缺的人。何况这乳母喂养大来的是源氏公子这样高贵的美男子,她当然更加体面,觉得自己曾经朝夕服侍他,也很高贵,竟是前世修来的,因此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这般光景,都不高兴。他们想:“做了尼姑还要留恋人世,啼啼哭哭的,教源氏公子看了多么难过!”便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表示不满。源氏公子深深体会乳母的心情,对她说:“我幼小时候疼爱我的人,像母亲和外祖母,早已故世了,后来抚养我的人很多,然而我所最亲爱的,除了你妈妈之外没有别人了。我成人之后,为身份所拘,不能常常和你会面,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来访。然而久不相见,便觉心情不快。诚如古人所说:‘但愿人间无死别!’”他殷勤恳切地安慰她,不觉泪流满颊。举袖拭泪,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们先前抱怨母亲啼啼哭哭,现在也都感动得掉下泪来,想道:“怪不得,做这个人的乳母,的确与众不同,真是前世修来的啊!”

源氏公子吩咐,请僧众再作法事,祈求佛佑。告别之前,教惟光点个纸烛,仔细看看夕颜花的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但觉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扑鼻,教人怜爱。扇面上潇洒活泼地写着两句诗:

夕颜凝露容光艳,

料是伊人驻马来。

随手挥写,不拘形迹,却有优雅之趣。源氏公子觉得出乎意外,深感兴味,便对惟光说:“这里的西邻是哪一家,你探问过么?”惟光心里想:“我这主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但并不说破他,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到这里住了五六天,但因家有病人,操心看护,没有探听过邻家的事。”公子说:“你道我存心不良么?非也,只为关于这把扇子的事,想问问看。你给我去找一个知道那家情况的人,打听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门的人打听,回来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听他们的仆役说:‘主人到乡下去了。主母年纪很轻,性喜活动。她的姐妹都是当宫人的,常常来这里走动。’详细的情况,这做仆役的不知道。”源氏公子推想:“那么这把扇子是那些宫人用的。这首诗大约是熟练的得意之笔吧。”又想:“这些人身份都不见得高贵;但特地赋诗相赠,此心却很可爱,我倒不能就此丢开了。”他对这些事本来是很容易动心的。便在一张怀纸上用不像他自己的笔迹写道:

苍茫暮色蓬山隔,

遥望安知是夕颜?

写好后,教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送去。那人家的女子并未见过源氏公子,然而公子容貌秀美,一看侧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写了诗送他。过了一会不见回音,正觉扫兴之际,忽然看见公子特地遣使送诗来,大为兴奋,大家就一起商量如何答诗,踌躇不决。随从不耐烦起来,空手回转了。

源氏公子教把前驱的火把遮暗些,勿使惹人注目,悄悄地离开了乳母家。邻家的吊窗已经关上,窗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比萤火还幽暗,看了很可怜。来到了目的地六条的邸宅里,看见树木花草皆与别处不同,住处安排得优雅娴静。六条妃子品貌端庄秀丽,更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到此,便把墙根夕颜之事忘记了。次日起身略迟,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方始动身。他那容姿映着晨光,异常优美,外人对他的称誉确是名副其实的。今天归途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常赴六条时,屡屡经过此地,却一向不曾注意。只为了扇上题诗那件小事,从此牵惹了公子的心目,他想:“这里面住的毕竟是怎样的人呢?”此后每逢赴六条,往返经过其地,必然注目细看。

过了几日,惟光大夫来参谒了。他说:“老母病体始终未见好转,奔走求医,至今始能抽身前来,甚是失礼。”谢罪之后,来到公子身边,悄悄地报道:“前日受命之后,我就教家人找个熟悉邻家情况的人,向他探问。然而那人知道的也不很详细,只说‘五月间有一女子秘密到此,其人身份如何,连家里的人也不让知道。’我自己有时也向壁缝中窥探,看到几个侍女模样的年轻人。她们都穿着罩裙,足见这屋子里有主人住着,要她们伺候的。昨天下午,夕阳照进这屋子里,光线很亮,我窥探一下,看见一个女人坐着写信,相貌实在漂亮!她似乎在沉思。旁边的侍女似乎在偷偷地哭泣,我看得很清楚呢。”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想道:“打听得更详细点才好。”惟光心中想:“我的主子身份高贵,地位尊严,然而年方青春,容姿俊秀,天下女子,莫不风靡。倘无色情之事,未免缺少风流,美中不足吧。世间愚夫俗子、藐不足数的人,看见了这等美人尚且舍不得呢。”他又告诉公子:“我想或许可以多探得些消息,所以有一次找个机会,送一封信去,立刻就有人用熟练的笔致写了一封回信给我。看来里面确有很不错的青年美女呢。”源氏公子说:“那么,你再去求爱吧。不知道个底细,总觉得不安心。”他心中想:“这夕颜花之家,大约就是那天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是左马头所认为不足道的吧。然而其中也许可以意外地看到优越的女子。”他觉得这倒是稀世珍闻呢。

却说那空蝉态度过分冷淡,竟不像是这世间的人,源氏公子每一念及,心中便想:“如果她的态度温顺些,那么就算我那夜犯了一次可悲的过失,也不妨从此决绝。但她态度那么强硬,教我就此退步,实在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终没有忘记过她。源氏公子先前对于像空蝉那样的平凡女子,并不关心。自从那次听了雨夜品评之后,他很想看看各种等级的女子,便更加广泛普遍地操心用思了。那个轩端荻大概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的好音吧,他想起了并非不觉得可怜。然而这件事如果被无情的空蝉知道了,他又觉得可耻。因此他想先探实了空蝉的心情再说。正当此时,那伊豫介从任地晋京来了。他首先前来参见源氏公子。他是乘海船来的,路途风霜,不免脸色带些黝黑,形容有点憔悴,教人看了不快。然而此人出身并不微贱,虽然年老,还是眉清目秀,仪容清整,迥非凡夫俗子可比。谈起他那任地伊豫国,源氏公子本想问问他当地情况,例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事。然而似乎无心对他讲这些,因为心中过意不去。他正在回忆种种事情。他想:“我对着这忠厚长者,胸中怀着此种念头,真是荒唐之极,惭愧之至!这种恋爱真不应该!”又想起那天左马头的劝谏,正是为此种行为而发的,便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守。后来又想:“那空蝉对我冷酷无情,原属可恨;但对丈夫伊豫守,她却是个忠贞多情的女子,令人佩服。”

后来伊豫守说起:此次晋京,为的是要办女儿轩端荻的婚事,并且携带妻子同赴任地。源氏公子听到这话,心中焦虑万状。伊豫守去后,他和小君商量:“我想再和你姐姐会一次面,行不行?”小君心里想:即使对方是同心的,也不便轻易偷会,何况姐姐认为这份姻缘与身份不相称,是件丑事,已经断念。至于那空蝉呢,觉得源氏公子如果真正和她决绝,将她忘记,到底是扫兴的,是可悲的。因此每逢写回信等时,她总是措词婉转,或者用些风雅词句,或者加些美妙动人的文字,使源氏公子觉得可爱。她采取这样的态度,因此源氏公子虽然恨她冷酷无情,还是不能忘记她。至于另一个女子呢,虽然有了丈夫,身份已定,但看她的态度,还是倾向这边,可以放心。所以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动心。

秋天到了。源氏公子心事重重,方寸缭乱。久不赴左大臣邸宅,葵姬自然满怀怨恨。那六条妃子呢,起初拒绝公子求爱,好容易被他说服;岂知说服之后,公子的态度忽然一变,对她疏远了。六条妃子好不伤心!她现在常常考虑:未曾发生关系以前他那种一往情深的热爱,如今何以没有了呢?这妃子是个深思远虑、洞察事理的人。她想起两人年龄太不相称,深恐世人谣传,两人为此疏远,更觉痛心。每当源氏公子不来、孤衾独寝之时,总是左思右想,悲愤叹息,不能成眠。

有一日,朝雾弥漫,源氏公子被侍女催促起身,睡眼蒙眬,唉声叹气地将要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把一架的格子窗打开,又将帷屏撩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条妃子抬起头来朝外观看。源氏公子观赏着庭中彩色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遽去,这姿态真是美妙无比。他走到廊下,中将陪着出来。这侍女身穿一件应时的淡紫面子蓝里子罗裙,腰身纤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顾,教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妩媚温柔的风度和款款垂肩的美发,觉得这真是个绝代佳人,便口占道:

名花褪色终难弃,

爱煞朝颜欲折难!

如何是好呢?”吟罢,握住了中将的手。中将原是善于吟诗的,便答道:

朝雾未晴催驾发,

莫非心不在名花?

她措词巧妙,将公子的诗意推在女主人身上了。当时就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姿态妩媚动人,像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中,听凭露水濡湿裙裾,摘了一朵朝颜花,回来奉献给源氏公子。这情景简直可以入画。即使是偶尔拜见一面的人,对源氏公子的美貌无不倾心。不解情趣的山农野老,休息时也要选择美丽的花木荫下。同理,瞻望过源氏公子风采的人,都考虑着各人身份,情愿教自己的爱女替公子服役。或者,家有姿色可观的妹妹的人,无不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边来当侍女,也不嫌身份卑贱。何况中将那样,今日幸得机会,蒙公子亲口赠诗,目睹公子温柔容姿,只要是略解情趣的女子,岂有看做等闲之理?她担心着公子不肯朝夕光临,开怀畅叙呢。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惟光大夫奉命窥探邻家情状,大有收获,特来报告。他说:“那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样人,竟不可知。我看此人态度十分隐秘,绝不让人知道来历。但闻生活寂寞无聊,因此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陋屋里来。每逢大街上车轮声响,青年侍女们便出来窥看。有一个主妇模样的女子,有时也悄悄地跟着出来。隐约望去,此人容颜十分俊俏。有一日,一辆车子在大街上开路喝道而来。一个女童窥见了,连忙走进屋子里叫道:‘右近大姐!快出来看,中将大人从这里经过呢!’就有一个身份相当的侍女走出来,向她摇手,说道:‘静些儿!’又说:‘你怎么知道是中将大人呢?让我来看看。’便要走过来窥看。通这屋子的路上有一道板桥。这侍女急急忙忙地赶出来,衣裾被板桥绊住,跌了一跤,几乎翻落桥下。她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架的桥多危险!’窥看的兴致就消减了。车子里那位头中将身穿便服,带着几个随从。那侍女便指着这些人说,这是谁,那是谁。她说出来的正是头中将的随从和侍童的名字。”源氏公子说:“车子里的人确是头中将么?”他心中想:“那么,这女子莫非就是那天晚上头中将说他恋恋不舍的那个常夏么?”惟光看见公子意欲知道得更详细些,又报告道:“不瞒您说:我已搭上了一个侍女,亲昵得很;因此他家情况我全都知道了。其中有一个年轻女子,装作侍女同伴模样,说话也用并辈口气,其实是女主人呢。我假装不知,在他家进进出出。那些女人都严守秘密。可是有几个女童,有时不小心,对她称呼时不免露出口风来。那时她们就巧言掩饰,硬装作这里并无主人的样子。”说着笑起来。源氏公子说:“几时我去探望奶妈,乘便让我也窥探一下吧。”他心中想:“虽说是暂住,但看家中排场,正是左马头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吧。然而这等级中也许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呢。”惟光一向丝毫不肯违背主人的意愿;加之自己又是一个不放过一切机会的好色者,便用尽心计,东奔西走,终于教源氏公子和这家的女主人幽会了。其间经过,不免琐屑,照例省略了。

源氏公子不能探得这女子的来历,因此自己也不把姓名告诉她。他穿上一身粗陋服装,以免受人注目;也不像平常那样乘车骑马,只是徒步往来。惟光心中想:“主子对这个人的爱,不是平常的了。”就将他自己的马让给公子乘用,自己徒步随从。一面心中懊恼,他想:“我也是个情郎,这么寒酸地步行,教情妇看见了丢脸!”源氏公子生怕被人认出,身边只带两个人,一个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是别人完全不认识的童子。还怕女家有线索可寻,连大弍乳母家也不敢去访了。

那女人也觉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了信回去时,便派人追踪。破晓公子出门时,也派人窥察他的去向,探究他的住处。然而公子行踪诡秘,总不给她抓住线索。虽然如此艰辛,公子对她总是恋恋不舍,非常常见面不可。即使有时反省,觉得此乃不应有之轻率行为,痛自悔恨,然而还是屡屡前去幽会。原来关于男女之事,即使谨严之人,有时也会迷乱失措。源氏公子一向谨慎小心,不作受人讥评之事,然而此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间会面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面又强自镇定,认为此乃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热爱。他想:“此人风度异常温柔绰约,缺少沉着稳重之趣,独多浪漫活泼之态,却又不是未经人事之处女。出身亦不甚高贵。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好处,故能如此牵惹我心呢?”反复考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粗陋的便服,样子完全改变,连面孔也遮蔽,不教人看清。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地出入这人家,宛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颜心中怀疑,不免恐惧悲叹。然而他那优越的品貌,即使暗中摸索,也可分明觉察。夕颜想道:“这究竟是何等样人呢?多分是邻家那个好色鬼带来的吧。”她怀疑那个惟光。惟光却假装不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这件事,照旧兴高采烈地在此进进出出。夕颜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暗自沉思,其烦闷与一般的恋爱是不一样的。

源氏公子也在考虑:“这女子对我装作如此信任,使我掉以轻心,有朝一日乘我不防,悄悄地逃走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的,哪一天迁居别处,也不得而知。”万一找不到她的去处,倘能就此断念,看做一场春梦,原是妥善之事。可是源氏公子决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人目,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忧虑万状,痛苦不堪,生怕这女子在这夜间逃走了。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是不说她是何人,将她迎回二条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物议,这也是命定之事,无可奈何。虽说此事取决于我,但我对人从不曾如此牵挂,今番真个是宿世姻缘了。”他便对夕颜说:“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里比这里舒服得多,我们可以从容谈心。”夕颜道:“您虽这么说,但您的行径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语调天真烂漫,源氏公子想:“倒也说得有理。”便微笑着说:“你我两人中,总有一个是狐狸精。你就当我是狐狸精,让我迷一下吧。”说得多么亲昵!于是夕颜放心了,觉得不妨跟他去。源氏公子认为这虽然是世间少有的乖戾行为,但这女子死心塌地地服从我,这点心确是可怜可爱的。他总怀疑她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便回想起当时头中将所描述的这女人的性情来。但他认为她自有隐瞒自己身份的理由,所以并不寻根究底。他看这女子的模样,觉得并无突然逃隐的意向。倘疏远了她,也许她会变心;如今则可以放心。于是他想象:“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别的女子,看她怎么样,倒是很有趣味的呢。”

八月十五之夜,皓月当空,板屋多缝,处处透射进月光来。源氏公子觉得这不曾见惯的住房的光景,反而富有奇趣。将近破晓之时,邻家的人都起身了。只听见几个庸碌的男子在谈话,有一人说:“唉,天气真冷!今年生意又不大好呢。乡下市面也不成样,真有些担心。喂,北邻大哥,你听我说!……”这班贫民为了衣食,天没亮就起来劳作,嘈杂之声就在耳旁,夕颜觉得很难为情。如果她是一个爱体面的虚荣女子,住在这种地方真有陷入泥坑之感。然而这个人气度宽大,即使有痛苦之事、悲哀之事、旁人认为可耻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怀。她的态度高超而天真,邻近地方极度嘈杂混乱,她听了也不很讨厌。论理,与其羞愤嫌恶,面红耳赤,倒不如这态度可告无罪。那舂米的碓臼,砰砰之声比雷霆更响,地面为之震动,仿佛就在枕边。源氏公子心中想:“唉,真嘈杂!”但他不懂得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奇怪与不快。此外骚乱之声甚多。那捣衣的砧声,从各方面传来,忽重忽轻。其中夹着各处飞来的寒雁的叫声,哀愁之气,令人难堪。

源氏公子所住的地方,是靠边一个房间。他亲自开门,和夕颜一同出去观赏外面的景色。这狭小的庭院里,种着几竿萧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宫中的一样,映着晓月,闪闪发光。秋虫唧唧,到处乱鸣。源氏公子在宫中时,屋宇宽广,即使是壁间蟋蟀之声,听来也很远。现在这些虫声竟像从耳边响出,他觉得有异样之感。只因对夕颜的恩爱十分深重,一切缺点都蒙原谅了。夕颜身穿白色夹衫,罩上一件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并不华丽,却有娇艳之姿。她身上并无显然可指的优点,然而体态轻盈袅娜,妩媚动人。一言一语,都使人觉得可怜。真是个异常可爱的人物。源氏公子觉得最好再稍稍添加些刚强之心。他想和她无拘无束地畅谈,便对她说:“我们现在就到附近一个地方去,自由自在地谈到明天吧。一直住在这里,真教人苦闷。”夕颜不慌不忙地答道:“为什么这样呢?太匆促吧!”源氏公子对她立了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便真心信任,开诚相待,其态度异常天真,不像一个已婚的女子。此时源氏公子顾不得人之多言了,便召唤侍女右近出来,吩咐她去叫随从把车子赶进门内。住在这里的别的侍女知道源氏公子的爱情非寻常可比,虽然因为不明公子身份而略感不安,还是信赖他,由他把女主人带去。

天色已近黎明,晨鸡尚未叫出;但闻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礼拜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想他们跪拜起伏,定多辛苦,觉得很可怜。源氏公子心中自问:“人世无常,有如朝露;何苦贪婪地为己身祈祷呢?”正在想时,听见念着“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而跪拜之声。公子深为感动,对夕颜说:“你听!这些老人也不仅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便口占道:

请君效此优婆塞,

莫忘来生誓愿深。

长生殿的故事是不祥的,所以不引用“比翼鸟”的典故,而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多么语重心长啊!夕颜答道:

此身不积前生福,

怎敢希求后世缘?

这样的答诗实在很不惬意呢。晓月即将西沉,夕颜不喜突然驰赴不可知之处,一时踌躇不决。源氏公子多方劝导,催促动身。此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幽玄。源氏公子照例要在天色尚未大明之时急速上道,便轻轻地将夕颜抱上车子,命右近同车,匆匆出门。

不久到达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门前,叫守院人开门。但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幽暗不可名状。朝雾弥漫,侵入车帘,衣袂为之润湿。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我从未有过此种经验,这景象真教人寒心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

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

你可曾有过此种经验?”夕颜羞答答地吟道:

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

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

我害怕呢。”源氏公子觉得周围景象果然凄凉可怕,推想这是因为向来常和许多人聚居一室之故,这一变倒也有趣。车子驱进院内,停在西厢前,解下牛来,把车辕搁在栏杆上。源氏公子等人就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看看这光景,不胜惊异,心中偷偷地想起女主人以前和头中将私通时的情状。守院人东奔西走,殷勤服侍。右近已看出源氏公子的身份了。

天色微明,远近事物隐隐可辨之时,源氏公子方才下车。室中临时打扫起来,倒也布置得清清爽爽。守院人说:“当差的人都不在这里。怕很不方便呢。”这人是公子亲信的家臣,曾经在左大臣邸内伺候。他走近启请:“可否召唤几个熟手来?”源氏公子说:“我是特地选定这没有人来的地方的。只让你一人知道,不许向外泄露。”吩咐他要保密。这人立刻去备办早粥,然而人手不够,张皇失措。源氏公子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荒凉的旅寓,现在除了和夕颜滔滔不绝地谈情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

二人暂时歇息,到了将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亲自打开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芜之极,不见人影,但见树木丛生,一望无际,寂寥之趣,难于言喻。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毫不足观,只觉得是一片衰秋的原野。池塘上覆着水草,荒凉可怕。那边的离屋里设有房间,似乎有人住着,然而相隔很远。源氏公子说:“这地方人迹全无,阴风惨惨的。可是即使有鬼,对我也无可奈何吧。”这时候他的脸还是隐蔽着。夕颜对此似有怨恨之色。源氏公子想:“亲昵到了这地步,还要遮掩真面目,确实是不合情理的。”便吟道:

夕颜带露开颜笑,

只为当时邂逅缘。

那天你写在扇子上送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之句,现在我露真面目了,你看怎样?”夕颜向他瞟一眼,低声答道:

当时漫道容光艳,

只为黄昏看不清。

虽是歪诗,但源氏公子觉得也很有趣。这时候他对夕颜畅叙衷曲,毫无隐饰,其风采之优美,真是盖世无双,和这环境对比之下,竟有乖戾之感。他对夕颜说:“你对我一向隐瞒,我很不快,所以也不把真面目给你看。现在我已经公开,你总可把姓名告诉我了。老是这样,教人纳闷呢。”夕颜答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尚未完全融洽的样子倒显得娇艳。源氏公子说:“这便无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先作榜样的,怪你不得了。”两人有时诉恨,有时谈情,度过了这一天。

惟光找到了这地方,送些果物来。但他深恐右近怪他拉拢,所以不敢走进里面去。他看见公子为了这女子躲藏到这种地方来,觉得好笑,推想这女子的美貌一定是值得迷恋的。他想:“本来我自己可以到手的,现在让给公子,我的气量总算大了。”心中有些懊悔。

傍晚时分,源氏公子眺望着鸦雀无声的暮天。夕颜觉得室内太暗,阴森可怕,便走到廊上,把帘子卷起,在公子身旁躺下。两人互相注视被夕阳照红了的脸。夕颜觉得这种情景之奇特,出乎意外,便忘却了一切忧思,渐渐地显出亲密信任之态,样子煞是可爱。她看到周围的情景,觉得非常胆怯,因此尽日依附在公子身边,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十分可怜。源氏公子便提早把格子门关上,教人点起灯来。他怨恨地说:“我们已经是推心置腹的伴侣了,你还是有所顾忌,不把姓名告诉我,真教我伤心。”这时候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寻我了吧,教使者们到哪里去找我呢?”既而又想:“我何以如此溺爱这女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久不访问六条妃子,她一定恨我了。被人恨是痛苦的,然而也怪不得她。”他怀念恋人时,总是首先想起这六条妃子。然而眼前这个天真烂漫、依恋不舍的人,实在非常可爱。此时想起六条妃子那种多心过虑令人苦闷的神情,便觉稍稍减色了。他在心中把两人加以比较。

将近夜半,源氏公子蒙眬入睡,恍惚看见枕畔坐着一个绝色美女,对他说道:“我为你少年英俊,故尔倾心爱慕。岂知你对我全不顾念,却陪着这个毫不足道的女人到这里来,百般宠爱。如此无情,真真气死我也!”说着,便动手要把睡在他身旁的夕颜拉起来。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魔,睁开眼睛一看,灯火已熄。他觉得阴气逼人,便拔出佩刀来放在身旁,把右近叫醒。右近也很害怕,偎依到源氏公子身边来。公子说:“你出去把过廊里的值宿人唤醒,叫他们点纸烛来。”右近说:“这么黑暗,教我怎么出去呢?”公子笑道:“哈哈,你真像个小孩子。”便拍起手来。这时候四壁发出回声,光景异常凄惨。值宿人却没有听见,一个人也不来。夕颜浑身痉挛,默默无言,痛苦万状。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只剩得奄奄一息了。右近说:“小姐生来胆怯,平日略有小事,便惊心动魄,现在不知她心里多么难过呢!”源氏公子想:“的确很胆怯,白天也是望着天空发呆,真可怜啊!”便对右近说:“那么我自己去叫人吧。拍手有回声,很讨厌。你暂且坐在她身边吧。”右近便走近夕颜身边。源氏公子从西面的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已熄灭了。外边略有夜风。值宿的人很少,都睡着了。共只三人,其中一个是这里的守院人的儿子,即源氏公子经常使唤的一个年轻人,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那年轻人答应一声,便起身了。公子对他说:“拿纸烛来。你对随从说,叫他赶快鸣弦,要不断地发出弦声。你们在这人迹稀少的地方怎么可以放心睡觉?听说惟光来过,现在哪里?”年轻人回答:“他来过了。因为公子没有吩咐他什么,他就回去了,说明天早上再来迎接公子。”这年轻人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鸣弦,便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烛小心”,向守院人的屋子那边走去。

源氏公子听到鸣弦声,便想象宫中的情况:“此刻巡夜人大概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正是这时候吧。”照此推想,还没夜深。他回到房间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颜照旧躺着,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你怎么啦?用不着这么胆怯!荒野地方,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原是可恶的;可是我在这里,不要怕这些东西!”便用力把右近拉起来。右近说:“太可怕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俯伏在地。小姐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公子说:“唉,这是怎么一回事!”暗中伸手把夕颜抚摸一下,气息也没有了。再把她的身体摇一下,但觉四肢松懈,全无神志。源氏公子想:“她真是个孩子气的人,被妖魔迷住了吧。”然而束手无策,焦灼万状。那个禁卫武士拿纸烛来了。此时右近已经吓得不能动弹。源氏公子便亲自把旁边的帷屏拉过来,遮住了夕颜的身体,对武士说:“把纸烛拿过来些!”然而武士遵守规矩,不敢走近,在门槛边站住了。源氏公子说:“再拿过来些!守规矩也要看情况!”拿纸烛一照,隐约看见刚才梦中那个美女坐在夕颜枕边,倏忽之间便消失了。

源氏公子想:“这种事情,只在古代小说中读过,现在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紧的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心乱如麻,几乎连自身也忘记了。他就躺倒在夕颜身旁,连声唤她。岂知夕颜的身体已经渐渐冷却,早已断气了!此时他噤口无言,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并无一个有力的人可以商量。倘有一个能驱除恶魔的法师,此时正用得着。然而哪里有法师呢?他自己虽然逞强,毕竟年纪还轻,阅历不多,眼看着夕颜暴亡,心中无限悲痛,却毫无办法,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叫她:“吾爱,你活过来吧!不要教我悲痛啊!”然而夕颜的身体已经完全冷却,渐渐不像人样了。右近早已吓昏,此时突然觉醒过来,便号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南殿驱鬼的故事,精神就振作起来,对右近说:“现在虽然好像断气了,可是不会就此死去。夜里哭声会惊动人,你静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号哭。然而这件事太突如其来,他自己也茫然不知所措。

终于叫了那个武士来,对他说:“这里出了怪事:妖魔把人迷住,痛苦得很。你赶快派个使者到惟光大夫住的地方去,叫他马上到这里来。再秘密地告诉他:他的哥哥阿阇梨如果在他家,叫他带他同来。他母亲知道了也许要责问,所以不可大声说话。因为这尼姑是不赞许这种秘密行为的。”他嘴上侃侃而谈,其实胸中充塞了悲痛之情。这个人的死去非常可哀,加之这环境的凄惨难于言喻。

时候已过夜半,风渐渐紧起来。茂密的松林发出凄惨的啸声。怪鸟作出枯嗄的叫声,这大概就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想来想去,四周渺若烟云,全无声息。“我为什么到这种荒僻地方来投宿呢?”他心中后悔,然而无法挽救了。右近已经不省人事,紧紧地偎在源氏公子身旁,浑身发抖,竟像要抖死了。源氏公子想:“难道这个人也不中用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此时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像人,然而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灯光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凄凉地照映着正屋边的屏风和室内各个角落。背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在走近来。源氏公子想:“惟光早点来才好。”然而这惟光浮踪浪迹,宿所无定,使者东寻西找,一直找到天亮。这一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仿佛过了千夜。好容易听见远方鸡鸣。源氏公子回肠百转地思量:“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消受这性命攸关的忧患呢?罪由心生,这是我在色情上犯了这逆天背理、无可辩解的罪过所得的报应,故尔发生这罕有其例的横事吧。无论怎样秘密,既有其事,终难隐藏。宫中自不必说;世人闻知,亦必群起指责,我就被世间轻薄少年当作话柄了。想不到我在今日博得了一个愚痴的恶名!”

好容易惟光大夫来了。此人一向朝朝夜夜侍候在侧,偏偏今宵不来,而且找也不易找到,源氏公子觉得可恶。然而见了面,又觉得想说的话没有勇气说出,一时默默无言。右近看看惟光的模样,察知他是最初的拉拢者,便哭起来。源氏公子也忍不住了。他本来自命为惟一健全的人,所以抱着右近。现在一见惟光来到,透了一口气,悲痛之情涌上心来,便放声大哭,一时难于自制。后来镇静下来,对惟光说:“这里出了怪事!恐怖之状不是用惊吓等字眼所能表达的。听说逢到这种急变时,诵经可以驱除恶魔,我想赶快照办,祈求佛佑,让她重生。我要阿阇梨也一起来,怎么样了?”惟光回答道:“阿阇梨昨天已经回比叡山去了……这件事真是奇怪之极。小姐是否近来有病?”源氏公子哭道:“一向很好,并没有病。”他这哭诉的姿态哀怨动人,惟光看了不胜悲戚,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归根到底,只有年事较长、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逢到紧急关头才有办法。现在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是年轻人,这时候毫无主意了。还是惟光强些,他说:“这件事给这宅院里的人知道了,不当稳便。这个守院人原是可靠的,但他的家眷也住在这里,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泄露出去。所以我们首先要离开这宅院。”源氏公子说:“可是,哪里有比这里人更少的地方呢?”惟光说:“言之有理。如果回到小姐本来的屋子里,那些侍女一定要哭。那里人多,一定有许多邻人要责问,把消息传播到外间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常常有人举行殡葬,我们夹在里头,没有人注目。”他想了一会,又说:“从前我认识一个侍女,后来做了尼姑,迁居在东山那边。她是我父亲的乳母,现在衰老得很了,还住在那里。东山来往的人很多,但她那里却非常清静。”此时天色将近黎明,惟光便吩咐准备车子。

源氏公子自己已经没有气力抱夕颜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上车子。这个人身材小巧,尸体并不给人恶感,却教人觉得可怜。那褥子很短小,包不了全身,乌黑的头发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伤心惨目,悲怆欲绝。他定要跟随前往,目送她化作灰尘。惟光大夫拦阻道:“公子赶快回二条院去,趁现在行人稀少的时候!”他就叫右近上车伴随遗骸,又把马让给源氏公子骑上,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车子后面,走出了这院子。他觉得这真是奇怪而竟想不到的送殡。但是看到公子的悲戚之状,就顾不得自身,径向东山出发了。源氏公子则仿佛失却知觉,茫茫然地到达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相与议论:“不知从哪里回来?看样子懊恼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进寝台的帐幕里,抚胸冥想,越想越是悲恸。“我为什么不搭上那车子一同前往呢?如果她苏醒过来,将作何感想呢?她知道我抛撇了她而去,定将恨我无情吧。”他在心绪缭乱之中,念念不忘此事,不觉胸中堵塞,气结难言。他觉得心痛,身体发烧,非常痛苦。他想:“如此病弱,不如死了罢休!”到了日上三竿之时,犹未起身。众侍女都觉得惊讶;劝用早膳,亦不举箸,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昨天早就派使者找寻公子行踪,不知下落,皇上心甚挂念。所以今天特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探视。源氏公子吩咐只请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公子在帘内对他说:“我的乳母于五月间身患重病,削发为尼。幸赖佛佑,恢复健康。不料最近旧病复发,衰弱特甚,盼望我前去访问,再见一面。此乃我幼时亲近之人,今当临终之际,若不去访,于心不忍,因此前去问病。不料她家有一仆役正在患病,突然病势转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我,直到日暮我去之后,才将尸体送出。过后我得知此事。现在将近斋月,宫中正在准备佛事。我身不洁,未便造次入宫参见。我今晨又感受风寒,头痛体热,颇觉痛苦。隔帘致辞,实属无礼。”头中将答道:“既然如此,我当将此情由复奏皇上。昨夜有管弦之兴,其时皇上派人四处寻找,未得尊踪,圣心甚是不乐。”说罢辞去,既而折回,又问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样的死人?刚才您所说的,怕不是真话吧?”源氏公子心中吃惊,勉强答道:“并无何等细情,但请将偶尔身蒙不洁之情由奏闻可也。怠慢之罪,实无可逭。”他说时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心中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情绪异常恶劣,因此不欲和别人对面谈心,只是召唤藏人弁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奏闻。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邸,信中说明因有上述之事,暂时不能参谒。

日暮时分,惟光从东山回来参见公子。这里因为公子对人宣称身蒙不洁,来客立谈片刻旋即退出,所以室内并无外人。公子立刻召他入内,问道:“怎么样了?终于不行了么?”说着,举袖掩面而哭。惟光也啼啼哭哭地说:“已经毫无办法了。长久停尸寺中,不当稳便。明日正是宜于殡葬的日子。我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在那里,我已将有关葬仪一切事情拜托这高僧了。”源氏公子问:“同去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惟光答道:“这个人似乎也不想活了。她说:‘让我跟小姐同去!’哭得死去活来。今天早上她似乎想跳岩自尽,还说要将此事通知五条屋里的人,我百般安慰她,对她说:‘你暂且镇静下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考虑一下再说。’现在总算没事。”源氏公子听了这话,悲伤之极,叹道:“我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惟光劝道:“何必如此感伤!一切事情都是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决不泄露出去,万事有我惟光一手包办,请公子放心。”公子说:“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确信世事皆属前定。可是,我因轻举妄动,害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身负此恶名,实甚痛心!你切勿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教你家那位老尼姑知道。她往常屡次劝谏我不可浮踪浪迹,如果被她知道了,真教我羞惭无地啊!”他嘱咐惟光保密。惟光说:“外人自不必说,就是那个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没有将真情告诉他。”公子觉得此人可靠,便稍稍安心。众侍女窥见此种情状,都弄得莫名其妙,她们私下议论:“真奇怪,为了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什么又在这里窃窃私谈,唉声叹气呢?”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叮嘱惟光道:“万事不可简慢。”惟光说:“哪里会简慢!不过也不宜过分铺张。”说着便欲辞去。但公子忽然悲恸起来,对惟光说:“我有一言,怕你反对:我若不再见遗骸一面,心中总不甘愿。让我骑马前去吧。”惟光一想,此事实在不好,但也无法阻止,答道:“公子既有此心,那也没有办法。但请趁早出门,夜阑之前务须回驾。”源氏公子便换上最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准备出门。此时源氏公子心情郁结,痛苦不堪,设想走这条荒山夜路,生怕遭逢危险,一时心中踌躇不决。然而不去又无法排遣悲哀。他想:“此时若不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一切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前去。只觉得路途遥远。

行到贺茂川畔时,十七夜的月亮已经上升,前驱的火把暗淡无光。遥望鸟边野方面,景象异常凄惨。但今宵因有重大心事,全不觉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好容易到达东山。这沉寂的空山中有一所板屋,旁边建着一座佛堂,那老尼姑在此修行,生涯好不凄凉!佛前的灯从屋内漏出微光,板屋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哭泣。外室里有两三位法师,有时谈话,有时放低了声音念佛。山中各寺院的初夜诵经都已完毕,四周肃静无声。只有清水寺方面还望得见许多灯光,参拜者甚多。这里的老尼姑有一个儿子,出家修行,已成高僧,此时正用悲紧之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听了,悲从中来,泪如泉涌。走进室内,但见右近背着灯火,与夕颜的遗骸隔着屏风,俯伏在地。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何等颓丧!夕颜的遗骸并不可怕,却非常可爱,较之生前毫无变异。源氏公子握住了她的手说:“请让我再听一听你的声音!你我两人前生结下何等宿缘,故尔今生欢会之期如此短暂,而我对你却又如此倾心爱慕?如今你匆匆舍我而去,使我形单影只,悲恸无穷,真是太残酷了!”他不惜声泪,号啕大哭,不能自已。僧人等不识此是何人,但觉异常感动,大家陪着流泪。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你跟我到二条院去吧。”右近说:“我从小服侍小姐,片刻不离左右,至今已历多年。如今匆匆诀别,教我回到哪里去呢?别人问我小姐下落,教我怎么回答呢?我心悲伤,自不必说,若外人纷纷议论,将此事归罪于我,实在使我痛心!”说罢,大哭不已。后来又说:“让我和小姐一同化作灰尘吧!”源氏公子说:“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态,凡是离别,无不悲哀。然而不论这般那般,尽属前生命定。你且宽心,信任我吧。”他一面抚慰右近,一面又叹道:“说这话的我,才真觉得活不下去了!”这话真好凄凉啊!此时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务请公子早归!”公子留恋不忍遽去,屡屡回头,终于硬着心肠离去了。

夜露载道,朝雾弥漫,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行路,一面想象那和生前一样躺着的姿态、那天晚上交换给她的那件红衣盖在遗骸上的样子,觉得这真是何等奇特的宿缘!他无力乘马,摇摇欲坠,全赖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励,方能前进。走到贺茂川堤上,竟从马上滑了下来。心情十分恶劣,叹道:“我将倒毙在这路上了吧?看来回不得家了!”惟光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想道:“我要是主意坚决,即使他命令我,我也决不会带他来走这条路,但现已后悔莫及。”狼狈之极,只得用贺茂川水把两手洗洗干净,合掌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此外毫无办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强振作起来,在心中念佛祈愿,再靠惟光帮助,好容易回到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见他如此深夜出游,都觉得奇怪,相与议论道:“真教人难当呢。近来比往常越发不耐性了,常常偷偷地出门。尤其是昨天,那神色真苦恼啊!为什么要这样东钻西钻呢?”说罢大家叹息。源氏公子一回到家,实在吃不消,便躺下了,就此生起病来,非常痛苦。两三天之后,身体显得异常衰弱。皇上也闻知此事,非常担心,便在各处寺院里举行祛病祈祷:凡阴阳道的平安忏、恶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祷,无不举行。天下人纷纷议论,都说:“源氏公子这盖世无双、过于妖艳的美男子,不会长生在这尘世间的。”

源氏公子虽然患病,却不忘记那个右近,召她到二条院,赐她一个房间,叫她在此服侍。惟光为了公子的病,心绪不宁,但也强自镇定,用心照顾这个孤苦伶仃的右近,安排她的职务。源氏公子病况略有好转时,便召唤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参与朋辈之中,做了这二条院的人。她身穿深黑色的丧服,相貌虽不特别俊美,却也是个无瑕可指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对她说:“我不幸而遭逢了这段异常短促的姻缘,深恐自身也不能长久活在世间。你失去了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主人,自然也很伤心。我很想慰藉你,如果我活在世上,你万事有我照顾。只怕不久我也会跟着她去,那真是遗憾无穷了。”他的声音异常细弱,说罢,气息奄奄地吞声饮泣。此时右近不得不把心中那种不可挽回的悲哀暂时丢开,一味担心公子的病况,不胜忧虑。

二条院殿内的人们也都担心公子的病况,大家非常狼狈,坐立不安。宫中派来的问病使者,穿梭似地络绎不绝。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为他操心,觉得诚惶诚恐,只得勉强振作,感谢圣恩。左大臣也非常关怀,每日来二条院问病,照拂无微不至。大约是各方眷顾周到之故,公子在二十几天重病之后,果然渐渐复健,没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身蒙不洁满三十天的时候,公子已经起床,禁忌也已解除,情知父皇盼待心切,便在这天入宫参见,又赴宫中值宿处淑景舍小憩。回邸时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迎送,并详细叮嘱病后种种禁忌。源氏公子一时觉得如梦初醒,仿佛重生在一个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病体已经痊愈,面容消瘦了许多,风姿却反而艳丽了。他还是常常沉思冥想,有时呜咽哭泣。见者有的觉得诧异;有的说:“莫非鬼魂附体?”

有一个闲静的黄昏,源氏公子召唤右近到身边,和她谈话。他说:“我到现在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呢?即使真像她自己所说,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但我如此倾慕她,她不体谅我的真心,始终和我隔膜,真教我伤心啊!”右近答道:“她何尝想隐瞒到底?她以为以后总有机会将真姓名奉告。只因你俩最初相逢,便是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缘,她以为是做梦。她推察:您所以隐名,是为了身份高贵,名誉攸关之故;您并非真心爱她,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她很伤心,所以也对您隐瞒。”源氏公子说:“互相隐瞒,真是无聊。但我的隐瞒,并非出于本心。只因此种世人所不许的偷情行为,我一向不曾做过。首先是父皇有过训诫;此外对各方面有种种顾忌。偶尔略有戏言,即被夸张传扬,肆意批评,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为。岂知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的姻缘,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了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正是恩爱不能久长之兆,多么可悲!反过来想,又觉得多么可恨:既然姻缘短促,何必如此倾心相爱?现在已毫无隐瞒之必要,愿你详细告诉我吧。七七之内,要教人描绘佛像送寺中供养,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则念佛诵经之时,心中对谁回向呢?”右近说:“我何必隐瞒?只因小姐自己已经隐瞒到底,我在她死后将实情说出,深恐有些冒失而已。小姐早岁父母双亡。父亲身居三位中将之职,对女儿十分疼爱;只因身份低微,无力提拔女儿,教她发迹,故而郁悒不欢,终于身亡。其后小姐由于偶然机会,认识了那位头中将,那时他还是少将。两人一见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来,恩爱不绝。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派人前来问罪,百般恐吓。我家小姐生性胆怯,受此打击,不胜恐怖,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了。然而那里生涯艰苦,实难久居。她想迁居山中,可是今年这方向不吉。为了避凶,就在五条的那所简陋小屋里暂住,不料在那里又被公子发现,小姐曾为此而叹息。小姐性情与一般人不同,非常小心谨慎,善于隐忍,即使忧思满腹,也不形之于色,认为被人见了是羞耻的。在您面前,她也装作若无其事。”源氏公子想:“不出所料,果然就是头中将所讲的那个常夏。”他越发可怜她了。便问:“头中将曾经忧叹,说那小孩不知去向了。是否有个小孩?”右近答道:“有的。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个女孩,非常可爱。”源氏公子说:“那么这孩子现在在哪里呢?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悄悄地把她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影迹全无,甚是可怜。如今有了这个遗孤,我心甚喜。”既而又说:“我想将此事告知头中将,但是受他抱怨反而无趣,且不告诉他吧。总之,这孩子由我养育,并无不当之处。你想些借口,搪塞了她的乳母,叫她一同来此吧。”右近说:“能够如此,感恩不尽。教她在西京成长,真是难为了她。只因此外别无可托之人,权且寄养在那里。”

此时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焜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此景真堪入画。右近环顾四周,觉得自身忽然处此境中,甚是意外。回想夕颜五条的陋屋,不免羞耻。竹林中有几只鸽子,鸣声粗鲁刺耳。源氏公子听了,回想起那天和夕颜在某院泊宿时,夕颜听到这种鸟声非常恐怖的样子,觉得很可怜。他对右近说:“她究竟几岁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异常纤弱,所以不能长生。”右近答道:“十九岁吧。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抛撇了我而死去,小姐的父亲中将大人可怜我,留我在小姐身边,两人时刻不离,一起长大。现在小姐已死,我怎么还生存在这世间呢?悔不该与她生前过分亲近,反教死别徒增痛苦。这位柔弱的小姐,原是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主人。”源氏公子说:“柔弱,就女子而言是可爱的。自作聪明、不信人言的人,才教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这种人虽然一不小心会受男子欺骗,可是本性谦恭谨慎,善于体贴丈夫的心情,所以可喜。倘能随心所欲地加以教养,正是最可爱的性格。”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适当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说罢掩面而泣。

天色晦冥,冷风袭人,源氏公子愁思满腹,仰望暮天,独自吟道:

闲云倘是尸灰化,

遥望暮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诗,只是在想:“此时若得小姐随伴公子身旁……”想到这里,哀思充塞胸中。源氏公子回想起五条地方刺耳的砧声,也觉得异常可爱,信口吟诵“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的诗句,便就寝了。

且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有时也前去参谒源氏公子,但公子不像从前那样托他带情书回去,因此空蝉推想公子怨她无情,与她决绝了,不免心中怅惘。此时闻知公子患病,自然也很忧虑。又因不久即将随丈夫离京赴任地伊豫国,心中更觉寂寞无聊。她想试探公子是否已经将她忘记,便写一封信去,信中说:“侧闻玉体违和,心窃挂念,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问,

悠悠岁月使人悲。

古诗云:‘此身生意尽’,信哉斯言。”源氏公子接得空蝉来信,甚是珍爱。他对此人还是恋恋不忘。便复书道:“叹‘此身生意尽’者,应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蝉蜕,

忽接来书命又存。

真乃变幻无常!”久病新愈,手指颤抖,随便挥写,笔迹反而秀美可爱。空蝉看到公子至今不忘记那“蝉壳”,觉得对不起他,又觉得有趣。她爱作此种富有情味的通信,却不愿和他直接会面。她但望一方面冷淡矜持,一方面又不被公子看做不解情趣的愚妇,于愿足矣。

另一人轩端荻,已与藏人少将结婚。源氏公子闻知此消息,想道:“真是不可思议。少将倘看破情况,不知作何感想。”他推察少将之心,觉得对他不起,又颇想知道轩端荻的近况,便差小君送一封信去。信中说:“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归泡影,

何由诉说别离情?

他将此信缚在一枝很长的荻花上,故意教人注目。口头上吩咐小君“偷偷地送去”,心中却想道:“如果小君不小心,被藏人少将看到了,他知道轩端荻最初的情人是我,就会赦免她的罪过。”此种骄矜之心,实在讨厌!小君于少将不在家时把信送交。轩端荻看了,虽然恨他无情,但蒙他想念,也可感谢,便以时间匆促为借口,草草地写了两句答诗,交付小君:

荻上佳音多美意,

寸心半喜半殷忧。

书法拙劣,故意用挥洒的笔法来文饰,品格毕竟不高。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时灯光中的面貌来。他想:“那时和她对弈的那个正襟危坐的人,实在令人难忘。至于这个人呢,另有一种风度:挑达不拘,口没遮拦。”他想到这光景,觉得这个人也不讨厌。这时候他忘记了苦头,又想再惹起一个风流名声来。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叡山的法华堂秘密举行。排场十分体面:从僧众装束开始,以至布施、供养等种种调度,无不周到。经卷、佛堂的装饰都特别讲究,念佛、诵经都很虔诚。惟光的哥哥阿阇犁是个道行深造的高僧,法事由他主持,庄严无比。源氏公子召请他所亲近的老师文章博士来书写法事的祈愿文。他自己起草,草稿中并不写出死者姓名,但言“今有可爱之人,因病身亡,伏愿阿弥陀佛,慈悲接引……”写得缠绵悱恻,情深意真。博士看了说:“如此甚好,不须添削了。”源氏公子虽然竭力隐忍,不禁悲从中来,泪盈于睫。博士睹此光景,颇为关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并未听说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伤,此人宿缘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置备焚化给死者的服装,此时叫人将裙子拿来,亲手在裙带上打一个结,吟道:

含泪亲将裙带结,

何时重解叙欢情?

他想象死者来世之事:“这四十九日之内,亡魂飘泊在中阴之中,此后不知投生于六道中哪一世界?”他肃然地念佛诵经。此后源氏公子会见头中将时,不觉胸中骚动。他想告诉他那抚子无恙地生长着。又恐受他谴责,终于不曾出口。

且说夕颜在五条居住的屋子里,众人不知道女主人往何处去了,都很担心。行方不明,无处寻找。右近也音信全无,更是奇怪之极,大家悲叹。她们虽然不能确定,但按模样推想这男子是源氏公子,便问惟光。但惟光装作不知,一味搪塞,照旧和这家侍女通情。众人更觉迷离如梦,她们猜想:“也许是某国守的儿子,是个好色之徒,忌惮头中将追究,突然将她带往任地去了。”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个乳母的女儿。这乳母有三个女儿。右近则是另一个已死的乳母的女儿。因此这三个女儿猜想右近是外人,和她们有隔阂,所以不来报告女主人的情况。便大家哭泣,想念这女主人。右近呢,深恐报告了她们,将引起骚乱。又因源氏公子现在更加秘而不宣了,所以连那遗孤也不敢去找。一直将此事隐瞒下去,自己躲在宫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梦中看见夕颜。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圆满之前夜,果然做了一梦,恍惚梦见那夜泊宿的某院室内的光景:那个美女坐在夕颜枕边,全和那天同一模样。醒来他想:“这大约是住在这荒凉的屋子里的妖魔,想迷住我,便将那人害死了。”他回想当时情状,不觉心惊胆战。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离京赴任地。此次是带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饯别异常隆重。暗中为空蝉置备特别体己的赠品:精致可爱的梳子和扇子不计其数,连烧给守路神的纸币也特别制备。又把那件单衫归还了她,并附有诗句:

痴心藏此重逢证,

岂料啼多袖已朽。

又备信一封,详谈衷曲。为避免叨絮,省略不谈。源氏公子的使者已归去,后来空蝉特派小君传送单衫的答诗:

蝉翼单衫今见弃,

寒冬重抚哭声哀。

源氏公子读后想道:“我虽然想念她,但这个人心肠异常强硬,竟非别人可比;如今终于远离了。”今日适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时雨,景象清幽沉寂。源氏公子镇日沉思遐想,独自吟道:

秋尽冬初人寂寂,

生离死别雨茫茫!

他似乎深深地感悟了:“此种不可告人的恋爱,毕竟是痛苦的!”

此种琐屑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隐讳,用心良苦,故作者本拟省略不谈。但恐读者以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击其事之作者,亦一味隐恶扬善”,便将此物语视为虚构,因此作者不得不如实记载。刻薄之罪,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