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学生时代我住的那个宿舍谁也没有电话,就连有没有一块橡皮都可怀疑。管理员室前面有一张附近小学处理的矮桌,桌上放一部粉红色电话,是整栋宿舍拥有的唯一电话。所以,没一个人留意什么配电盘之类。和平年月的和平世界。
管理员室里从未有过管理员。因此每次电话铃响,便由宿舍里的某个人拿起听筒,跑去叫人。当然情绪上不来时(尤其半夜两点)谁也不去接电话。电话便如预感死之将至的象一样,狂嚎乱叫若干次(我数的最多一回为三十二次),之后死掉。“死掉”——这一词眼一如其本身所示,死掉就是死掉。电话铃的最后一声穿过宿舍长长的走廊被夜幕吞噬后,突然而来的沉寂压向四周。沉寂得委实令人心怵。人人都在被窝中屏息敛气,回想彻底死掉的电话。
深更半夜的电话总是内容灰暗的电话。有人拿起听筒,开始低声讲话。
“那事别再说了……不对,不是那样……可已没有办法了,是吧?……不骗你。干嘛骗你?……啊,只是累了……当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嘛……明白了,我都说明白了,让我考虑一下好么?……电话里说不清的……。”
看来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烦恼。烦恼事如雨从空中降下,我们忘我地将其拾在一起揣进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错当成别的什么了。
也有电报来。凌晨四时摩托开到宿舍楼门停下,肆无忌惮的脚步声响彻走廊。谁的房间被拳头砸开,那声音总使我联想到死神的到来。咚、咯。好几个人奄奄一息,神经错乱,把自己的心埋进时间的淤泥,为不着边际的念头痛苦不堪,相互嫁祸于人。一九七〇年,如此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来即是辩证地自我升华的生物,则那一年同样是充满教训的一年。
我住管理员室的隔壁,那个长发少女住二楼阶梯旁边。以打来电话的次数而论,她堪称全宿舍的冠军,我因之遭遇了几千次上下光溜溜的十五阶楼梯的惨境。找她的电话实在五花八门,语音有郑重的,有事务性的,有悲戚的,有傲慢的。每种声音都向我告以她的名字。那名字早已忘了,只记得是个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
她总是对着听筒用低沉而疲惫之极的声音述说什么。说什么听不清,叽叽咕咕的。脸型也还漂亮,但总的说来,给人以压抑感。
偶尔在路上擦肩而过,可从未打过招呼。她走路的神情,俨然骑一头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径上行进。
她在宿舍里大致住了半年,初秋到冬末。
我抄起听筒,跑上楼梯,敲她房间门,叫道“电话!”少顷,她应一声“谢谢”。除了“谢谢”没听她说过别的。当然,作为我也除了“电话”别无他话。
对于我也是个孤独的季节。每次回到宿舍脱衣服,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要捅破皮肤蹿出来似的。大概我体内存在着一种来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错误方向推进不止,要把我带去别的什么世界。
电话响了,我这样想道,有谁要对谁诉说什么。找我本身的电话几乎没有。想向我诉说什么的人一个也没有,至少我希望别人诉说的无人向我诉说。
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已开始按自己的模式活着。别人的若与自己的差别太大,未免气恼;而若一模一样,又不由悲哀。如此而已。
最后一次为她接电话,已是冬末了。三月初,一个晴空万里的周六早上。说是早上,其实也快十点了。小房间每个角落都塞满了冬日透明的阳光。我一边在脑袋里半听不听地听着铃声,一边从床头窗口俯视甘蓝田。黑乎乎的田地上,残存的积雪如水洼一般到处闪着白亮亮的光。最后的寒流留下的最后的雪。
铃响十多遍也没人接,便不再响了。五分钟后再次响起。我以很无奈的心情在睡衣外披上对襟毛衣,开门拿起听筒。
“请问……在吗?”男人的语声。语音平板板、飘忽忽的。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慢上楼,敲她的门。
“电话!”
“谢谢!”
我折回房间,在床上摊开四肢望天花板。响起她下楼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如往常的叽叽咕咕。就她来说,电话非常之短,也就十五六秒吧。放听筒声响过后,沉默笼罩四周。脚步声也没听到。
间隔一会儿,迟缓的脚步声朝我房间临近,并响起敲门声。响两次,之间隔有一次深呼吸所需要的时间。
打开门,身穿白色厚毛衣和蓝牛仔裤的她站在那里。一瞬间我还以为传错了电话。她一言不发,只管把双臂牢牢抱在胸前,瑟瑟发抖地看着我,眼神就像在救生艇上注视下沉的轮船。不,或者相反亦未可知。
“可以进去么?冷得要死。”
我不明所以地放她进来,关上门。她坐在煤气炉前,边烤手边环顾房间。
“房间一无所有啊!”
我点点头。的确一无所有,只窗前一张床。作为单人床偏大,作为小双人床又过小。其实床也不是我买的。朋友送的。我和他不怎么亲密,想象不出为何送我张床。两人几乎没说过话。他是地方上一个有钱人的儿子,在校园里给另一伙人打了,脸被施工靴踢得够呛,眼睛都踢坏了,遂退学离校。我带他去校医室的时间里,他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弄得我甚是心烦。几天后,他说回老家去,床送给了我。
“没什么热乎东西可喝?”她问。
我摇了下头。什么也没有,我说。没有咖啡没有粗茶,壶都没有。仅有一个小锅,每天早晨用来烧水刮须。她叹息一声站起,说声等等,走出房间,五分钟后两手抱着一个纸壳箱折回。箱里有够喝半年的袋泡红茶和绿茶,两袋饼干、细砂糖、水壶和一套餐具,还有两个印有史努比漫画的大号玻璃杯。她把纸壳箱重重地放在床上,用壶烧水。
“你到底怎么过的日子?岂不成了鲁宾孙飘流记了?”
“是不怎么有滋味。”
“想必。”
我们默默地喝红茶。
“全给你。”
我惊得呛了口茶:“为什么给?”
“劳你传了好多好多电话,算是谢意吧。”
“你也是需要的嘛。”
她摇了几下头:“明天搬走,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我默默地思索事情的演变,但想象不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好事?还是坏事?”
“不怎么好啊,退学回老家。”
洒满房间的冬日阳光阴暗下来,很快又变亮了。
“不过,你不想听的吧?换上我也不听,不愿意用留下不快记忆的人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细雨,可还是透过雨衣弄湿了我的毛衣。
我拿的大号手提箱也好,她拿的旅行衣箱和挎包也好,全淋得黑乎乎的。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说别把行李放在车座上。车内空气给空调和烟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机正大声吼着一支老情歌,老得跟跳跃式湿漉漉的枝条。
“第一眼就没喜欢上东京的景致。”
“是么?”
“土太黑,河又脏,又没山……你呢?”
“没注意过什么景致。”
她叹气笑道:“你肯定能顺利活到最后。”
东西放在月台后,她对我说实在谢谢了。
“往下一个人回去。”
“回哪里?”
“大北边。”
“冷吧?”
“不怕,习惯了。”
列车开动时,她从车窗招手。我也把手举到耳朵那里。车消失后,手不知往哪儿放,顺势插进了雨衣袋。
到天黑雨也没停。我在附近酒铺买两瓶啤酒,倒在她给的玻璃杯里喝着。简直要冻透骨髓。玻璃杯上画的是史努比和糊涂塌客在小狗舍上面快乐嬉闹的场景,表示人物说话内容的泡泡圈里印着这么一句:“幸福就是有温暖的同伴”。
双胞胎睡熟后我睁眼醒来。后半夜三点。从卫生间窗口可以看见亮得近乎不自然的秋月。我在洗涤槽横头坐下,喝两杯自来水,用煤气灶给香烟点上火。月光照亮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数千只秋虫拥作一团似的鸣叫不已。
我把竖在洗涤槽旁边的配电盘拿在手上,专心致志地细看。再翻来覆去地看,也终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并无意义可言的板。我不再看,放回原位,拍去手上沾的灰,大吸一口香烟。月光下,一切都显得苍白,任何东西都好像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没有方向。影子都若有若无。我把烟在洗涤槽里碾死,紧接着点燃第二支。
去哪里才能找到属于我自身的场所呢?到底哪里呢?双座鱼雷攻击机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想到的唯一场所,可它又傻里傻气。何况鱼雷攻击机那玩意儿至少落后于时代三十年,不是么?我折身上床,钻进双胞胎中间。双胞胎分别蜷起肢体,头朝外睡得呼呼有声。
我拉过毛巾被,打量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