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杰氏酒吧坐满了顾客,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差不多全是没见过的新客,但客人总是客人,杰当然不至于不快。冰锥破冰块的声音,咯喳咯喳摇晃加冰威士忌杯的声音,笑声,投币点唱机里杰克逊五人组的歌声,如漫画书上对话泡泡圈那样飘上天花板的白烟——好一个盛夏再来一般的酒吧之夜。

尽管这样,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么毛病。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吧台一端,把一直翻开的一本书的同一页反复看了几遍,这才作罢合上。看那样子,可能的话,他很想喝干最后一口啤酒回去睡觉。如果真能睡着的话……

那一星期时间,鼠同任何开心事都毫不沾边。睡觉睡睡醒醒,啤酒,烟,一切昏天黑地。冲刷过山坡的雨水冲进河流,进而把海水染上斑驳的褐色和灰色。讨厌的景观。脑袋里简直就像塞了一团旧报纸。睡眠既浅又短,同牙科医院暖气过热的候诊室里的瞌睡无异,每有人开门便醒来,并且看表。

一星期过得一半,鼠喝着威士忌做出一个决定:暂且冻结一切思考。他让思维的每一道空隙都结上一层厚得足以走过白熊的厚冰。他估计这回可以熬过本星期的下一半了,于是睡了。然而醒来时仍一切照旧,不外乎头有点痛。

鼠怅怅地看着摆在眼前的六只空啤酒瓶。从其空隙可以看见杰的背影。

也许正值退潮时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十八岁。数千瓶啤酒,数千包炸薯片,数千张投币点唱机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板的波浪一样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啤酒我不是已经喝了个够么?当然,三十瓶也罢四十瓶也罢,啤酒任凭多少都能喝。不过,他想,不过在这里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二十五岁之于急流勇退,是个不坏的年龄。就乖觉之人来说,正是大学毕业当银行信贷员的年龄。

鼠往空瓶队列里又加了一瓶。杯子满得险些溢出,他一口气喝去一半,条件反射用水背擦了一下嘴,又把弄湿的手在布裤屁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语。别躲闪,想想,二十五岁……该想点事的年龄了。这可是两个十二岁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龄哟!你有那样的价值么?没有,一人份儿的都没有,连空泡菜瓶里的蚁巢那点儿价值都没有……算了吧,无聊的隐喻!完全无济于事!想想看,你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想出来呀!……鬼晓得怎么回事!

鼠不再想,喝干剩下的啤酒,旋即扬手让再来一瓶。

“今天喝多了哟!”杰说。但还是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头有点痛。身体随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窝深处有酸懒感。

吐啊,脑袋里发出声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来到卫生间去!……不行,一垒都走不到……然而鼠还是挺胸走到卫生间,打开门,赶走对着镜子重描眼线的年轻女郎,朝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没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脱裤子?……开哪家混账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净!

胃液都吐净之后,鼠坐在马桶上吸烟。吸完用香皂洗脸洗手,对着镜子用湿手理齐头发。脸色是有点过于阴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状还过得去。给公立中学的女教师看中都有可能。

离开卫生间,走到眼线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座位前郑重道歉。之后折回吧台,把啤酒倒进杯子喝去一半,又把杰给的冰水一饮而尽。

他摇了两三下头,给烟点上火。这时脑袋的机能开始正常运转。

好了,这回好了!鼠说出声来。夜长着呢,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