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日复一日必须承受的痛苦

我不禁尖叫。我蹒跚地从床上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站着,只能缓慢地爬向她。

狂笑的劫匪把门撬开。正当他们放声大笑时,莫莉跳越残缺的大门,拿刀刺进持斧劫匪的喉咙把他给杀了。但那位头发闪着银光的美女却有把剑,正当莫莉使劲把刀从临死的劫匪身上拔出来时,那把剑就落下了,落下来了。

突然间,屋子发出一阵尖锐的爆裂声,房屋结构塌毁散落成片片火花,并喷出熊熊火焰。大火犹如帘子般在我和酒窖之间肆虐,熊熊烈火也阻挡了我的视线。大火在劫匪攻击时烧到酒窖里去了吗?我根本看不见,只能往前扑向莫莉。但顷刻间这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燃烧的屋子和遭掠夺的城镇,也没有人入侵港口,更没有红船,只有蜷伏在壁炉边的我。我先前已将一只手伸进炉火中,手指还紧握一块煤炭,弄臣喊了一声就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炉火中拉出来,我却甩开他的手,眼神呆滞地看着起水泡的手指。

“国王陛下。”弄臣一脸哀愁。他跪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汤移到我的膝盖旁边,接着把一条餐巾放进一杯配餐酒里沾湿,用潮湿的餐巾包住我的手指,而我也随他去,只因我受重创的内心早已感觉不出皮肤被烧伤了。他忧愁地凝视着我,我却几乎看不到他,只因他此刻像个虚幻的东西,黯淡的眼神透出摇晃的炉火,而这个阴影就像其他阴影一样不断地折磨我。烧伤的手指头忽然抽动,我得用另一只手紧握它们。我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精技像病发似的来得快去得急,让我感觉自己像只空杯子般干枯且浑身疲惫,痛苦却像骑马似的驾驭我的病体,使得我不得不费力回想刚才的景象。“那名女子是谁?她很重要吗?”

“这个嘛!”弄臣看起来更累,却仍使劲儿地打起精神。“在泥泞湾的女子?”他稍作停顿,看起来像绞尽脑汁思索。“不。我不知道。这是趟浑水,国王陛下,而且很难理解。”

“莫莉没有孩子。”我告诉他,“不会是她。”

“莫莉?”

“她叫莫莉?”我问道,接着头部一阵抽痛,愤怒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你为什么如此折磨我?”

“陛下,我可不知道什么莫莉。来吧!回来躺在床上,我会带点东西给您吃。”

他帮我把双脚抬到床上,而我也任由他这么做。我又有声音了,感觉飘飘然,视线一下清晰、一下模糊。我时而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臂上,下一刻又好像在做梦,房间和在房里交谈的人们现身梦境,于是我勉强开口:“我必须知道那人是不是莫莉,我得知道她是否即将死去。弄臣,我必须知道。”

弄臣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国王陛下。您知道,就像您的视线一样,我的视线支配着我,而不是我支配它。我无法从织锦挂毯抽出一条线,却非得顺着我的视线向前看。至于未来,国王陛下,就像河床中的一道水流。我无法告诉您某一滴水的去处,但是可以告诉您哪里的水流最强。”

“泥泞湾的那名女子。”我很坚持,虽然有些同情这可怜的弄臣,却依然坚持己见。“如果她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试着想想看,她是谁?”

“她很重要?”

“是的,我很确定。喔,的确如此。”

弄臣盘起双腿坐在地板上,细长的手指轻推太阳穴,好像在开门。“我不知道,我不懂……这真是一趟浑水,处处曲折离奇。足迹都被践踏,气味也消散了……”他抬头看着我。我终于站起来了,只见他正坐在我的脚边仰望着我,苍白的双眼在蛋壳般的脸上瞪得大大的,然后放松眼神傻笑着,把鼻子靠在令牌的鼠鼻上思考。“你认识叫莫莉的女子吗,鼠儿?不认识?我想也是。或许他应该问问其他消息灵通的人,或许应该问问虫子。”他发出一阵咯咯的傻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只说得出谜语般的预言。也罢,他就是这样。我离开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

我发觉自己像打寒颤般地发抖,这下子又要病发了。我必须稳住自己,否则可就真的会发作。我希望弄臣看着我痉挛和喘气吗?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了,只想得知那人是不是莫莉。如果是的话,她是否已经死了?我必须知道,我一定要知道她是死是活,如果她死了的话,是怎么死的。对我来说,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像确认她的生死这般重要。

弄臣像一只苍白的癞蛤蟆蜷伏在毛皮地毯上,舔着嘴唇对我微笑。痛苦有时还真能让人挤出这样的微笑。“这是一首欢乐的歌曲,关于泥泞湾的歌。”他对我说,“一首胜利之歌,村民赢了,您看。他们没有赢得生命,但是死得干净利落。对了,反正就是死亡,是死亡而不是遭冶炼,至少还是个成就。在此时正适合传诵这样的事迹,并且把握这份感受,因为这就是六大公国的现况。我们杀害至亲以免他们落入劫匪手中,然后高唱胜利之歌。当人们把握不住任何东西,他们就会在让人惊讶的地方寻求安慰。”

我的视线逐渐柔和,顿时明白自己梦到了什么。“我根本不在这里,”我昏沉沉地说道,“这是一场梦,我梦到自己是黠谋国王。”

弄臣朝着火光伸出他那骨瘦如柴且苍白的手。“如果您这么说,国王陛下,那就是了,我也梦到您是黠谋国王。如果我捏捏您,或许就能确定吧!我该叫醒我自己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苍老且伤痕累累的双手,然后把手合起来,望着如纸的皮肤下遍布的静脉血管和肌腱,感觉肿胀发抖的指根关节。我自顾自地想着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而且还在持续地老化。这不是生病,因为病会痊愈。这是老化。每过一天就更加困难,每个月就是身体的另一个负担,每一件事情也都偏离正轨运转。我想到自己才十五岁而已,却闻到了血肉和发丝燃烧的焦味。不,是香喷喷的炖牛肉。不,是姜萁熏药草的香炉。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令我作呕,也让我忘了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哪些事情才是重要的。我胡乱思索这松散的逻辑,试着理出头绪,却无济于事。“我不知道。”我喃喃自语,“我不明白这一切。”

“喔。”弄臣说道,“就像我跟您说的,唯有当您成为您想要了解的东西,您才能真正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得成为黠谋国王?”我问道。我简直震惊到极点,只因我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黠谋国王,不但要承受年老病痛的折磨,还得面对他的人民所有的痛苦。“这就是他日复一日所必须承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