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节

鲁思坐在开着灯的起居室里,手还抓在已经挂断的电话听筒上。

山顶小屋狭小而拥挤。要判断普莱斯家四位成员的方位非常容易,因为说话声、脚步声和房门开关的声音在这栋老房子里都听得一清二楚。鲁思知道自己的丈夫还在洗澡,因为她能听到楼梯下热水器仍在嘶嘶作响。她是等西蒙开始洗澡后才打电话的,担心哪怕自己只是问问抗过敏药的事儿,也会被西蒙当成通敌行为。

家里的电脑就放在起居室的角落里,这样西蒙就可以盯着它,不让大家用得太厉害,弄出个数字惊人的账单来。鲁思松开话筒,急忙走到键盘前。

似乎过了很久才打开帕格教区议会网站的页面。鲁思用一只颤抖的手把阅读用的眼镜往鼻梁上推推,匆匆浏览着页面。终于,她找到了留言板。在那里,她丈夫的名字白底黑字、触目惊心地跳到她眼前:西蒙·普莱斯不适合参选议会。

她双击标题,打开了完整的帖子。读着读着,她觉得天旋地转。

“哦上帝啊!”她低声呻吟。

热水器的噼啪声停了。西蒙马上就会穿上事先在暖气片上烤热的睡衣。他已经拉上了起居室的窗帘,打开了壁灯,并点着了木柴炉子,所以他一定会下楼来,躺在沙发上看新闻。

鲁思知道自己一定会告诉他。不这样做,而是让他自己发现,从来就不是一个选择,因为她根本就无法忍住不说。她觉得又害怕又内疚,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听到他噔噔地走下楼梯,出现在门口,身穿他那套蓝色棉绒布睡衣。

“西蒙?”她小声叫他。

“怎么了?”他立刻就怒气上头。显然是出什么事儿了,他的沙发、暖炉和新闻的美梦看来是没戏了。

鲁思指指电脑屏幕,一只手傻兮兮地捂着嘴,像个小女孩儿。妻子的恐惧感染了西蒙。他大步走到电脑前,开始浏览页面。他阅读速度很慢。他一字一句、一行行地费力而小心地读着。

看完之后,他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脑子却开始飞速运转,思考一切可能在背后捣鬼的家伙。他想到了嚼口香糖的那个铲车司机,他们拿了新电脑后,那家伙就被他撂在丛地了。他也想到了吉姆和汤米,往口袋里捞点儿钱的勾当他们俩也有份。一定是印刷厂的什么人泄了密。愤怒和恐慌在他身体内碰撞,产生了爆炸性反应。

他大步走到楼梯下,大吼道:“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滚下来!”

鲁思还用手捂着嘴,那副样子激起了西蒙施虐的冲动,他恨不得一巴掌扇开她的手,让那该死的女人振作点,掉进屎盆子里的明明是他!

安德鲁先进了屋子,保罗跟在后面。安德鲁光着脚走过陈旧的地毯,瞥见屏幕上帕格教区议会的纹章,又看到妈妈捂着嘴站在那儿,顿时有种困在故障电梯里往下坠的感觉。

保罗把化学作业本也拿下楼了,此刻捧在手上活像拿着本赞美诗。安德鲁眼睛盯着父亲,试图表现出一种困惑与好奇交织的神情。

“是谁告诉别人我们家有台偷来的电脑的?”西蒙问。

“我没有。”安德鲁说。

保罗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父亲,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安德鲁希望弟弟赶快回答。他怎么就反应这么迟钝呢?

“你呢?”西蒙恶狠狠地瞪着保罗。

“我想我没有——”

“你想你没有?你想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是的,我认为我没有告诉——”

“哦,这可有趣了,”西蒙在保罗前面来回踱步,“这可有趣了。”

说着,他猛地一挥巴掌,打掉了保罗手中的作业本。

“再想想,笨小子,”他吼道,“再他妈的给老子好好想想。你告诉别人我们有台偷来的电脑了吗?”

“不要说偷不偷的,”保罗说,“就连我们有了台新电脑我都没告诉任何人——我想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了,”西蒙说,“那么说消息是魔法传出去的喽?”

他指指电脑屏幕。

“有人说了!”他吼道,“因为已经到了他妈的网上!要是不丢工作,我就他妈的谢——天——谢——地——了!”

伴随着最后五个字,是打在保罗头上的五拳。保罗缩着肩膀,低头闪躲,暗红的血从他左边鼻孔里流下来,他一周要留好几次鼻血。

“还有你呢?”西蒙转而向妻子吼道,后者还呆若木鸡地站在电脑旁,眼镜后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手还像伊斯兰教妇女们戴的面纱似的捂在嘴上。“你他妈的多嘴了吗?”

鲁思终于把“塞嘴的布”拿了下来。

“没有,西蒙,”她小声说,“我是说,我只告诉雪莉我们有了台新电脑——她不会——”

你这个蠢女人,无药可救的蠢女人,你告诉她这个干什么?

“你做了什么?”西蒙平静地问。

“我告诉了雪莉,”鲁思呜咽着说,“但我没说它是偷的,西蒙。我只说你要带一台电脑回家——”

“哼,原来是你!”西蒙咆哮道,他开始尖叫起来。“见鬼,她儿子要参加选举,她当然要整我!”

“但就是她告诉我选举的事的,西蒙,她不可能——”

可西蒙向她冲过去,一拳打在她脸上,早在刚刚看到她那副目瞪口呆的蠢样子时,他就想这么做了。她的眼镜飞了出去,碰在书架上碎了。他又打了一拳,她摔在电脑桌上,那张桌子还是她自豪地用从西南综合医院领的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安德鲁打定了主意:他似乎是在慢动作移动,周围的一切都感觉又湿又冷,还有那么点不真实。

“不要打她,”他说着硬把自己的身体隔在父母中间,“不要——”

下一刻,他的嘴唇已经被门牙割破了,后面是西蒙砸过来的指关节。他向后踉跄着摔倒在母亲身上,后者正趴在键盘上。西蒙再次挥拳,安德鲁抬起胳膊保护自己的脸,拳头砸到了他的胳膊上。安德鲁试图从他无谓挣扎的母亲身上爬起来,西蒙却像发了疯似的,一拳又一拳,逮着哪儿打哪儿。

“你敢教训我该怎么做,嗯,你这坨臭狗屎,你——”

安德鲁跪在地板上,想逃开父亲的拳头,被西蒙一脚踢在肋骨上。安德鲁听到保罗可怜地说了一声“住手”。西蒙的脚再次朝安德鲁的肋骨踢来,但安德鲁躲开了,结果西蒙的脚趾踢在砖石的壁炉台上,他立刻痛苦地号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十分荒谬。

安德鲁爬出父亲的射程。西蒙现在无暇理他,只顾抱着自己的那只脚,原地单脚跳着,不断尖声骂娘。鲁思跌坐在转椅上,双手捂着脸开始啜泣。安德鲁站了起来,嘴里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

“任何人都有可能提到电脑的事儿,”他喘着气说,同时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暴力袭击。他感到,真正挨了打之后,自己反倒比刚才更有勇气了点儿。看着西蒙的下巴慢慢往前伸,听到他语气里越来越逼近的威胁,等待惩罚降临的过程才是最可怕的。“你告诉过我们,有个保安被揍了。任何人都有可能。不是我们——”

“你还敢说——臭小子——操他娘的,我的脚趾头都断了!”西蒙喘着粗气,往后退到一张扶手椅边坐下,还在揉着他的脚,看上去似乎期待同情。

安德鲁想象着自己拿起一把枪,瞄准西蒙的脸,轰烂他的脸,打得他脑浆洒一地。

“保琳又来月经啦!”西蒙冲保罗喊道,后者用手捂着鼻子,试图止住还在往下滴落的血。“快滚开,离地毯远点儿,死娘娘腔!”

保罗赶紧跑出屋子。安德鲁把T恤一角压在刺痛的嘴唇上。

“那些‘捞钱’的事儿呢?”鲁思抽泣着,脸被打得通红,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安德鲁讨厌看到母亲这副屈辱而悲惨的样子,也有些恨她把自己弄到这般地步,就连傻子都知道要避开的……“上面提到了你们厂里的事。雪莉不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呢?肯定是印刷厂的人搞的鬼。我告诉过你,西蒙,我早告诉过你不要那么干,我整天提心吊胆——”

“闭上你的臭嘴,你这头就知道抱怨的母牛,花钱时怎么没见你唧唧歪歪!”西蒙骂道,下巴又往外伸了出来。安德鲁真想向母亲大吼,让她别再说了。她总是这样,傻瓜都知道该闭嘴的时候她喋喋不休,而该她站出来说两句的时候她又不吭声了。她从不吸取教训,她从不能审时度势。

一分钟内,没有人说话。鲁思用手背迅速抹了一把眼睛,间歇性地抽抽鼻子。西蒙还握着他的脚,咬紧牙关,大声喘着粗气。安德鲁舔掉嘴上的血,能觉出他的嘴唇已经开始肿起来了。

“这会害我丢掉工作的。”西蒙瞪大了眼环视屋内,像是里面还有个他刚才忘了揍的人。“工厂之前已经在说他妈的要裁员。我完了。我完了——”他挥手打向茶几上的灯,可它没有破,只是滚到了地板上。他把灯捡起来,扯掉插在墙上插座里的电线,高举过头顶,朝安德鲁扔过去,结果被他躲开了。

“谁他妈的会说呢?”灯在墙上摔烂的时候,西蒙同时吼道,“有人告黑状!”

“肯定是印刷厂的某个混蛋啊!”安德鲁也朝他喊回去。他的嘴唇一跳一跳地疼,而且真的肿起来了,他觉得它像瓣橘子。“你觉得我们难道还没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吗?”

与父亲交锋就像是揣测一头野兽的心理。他能看到父亲下巴上的肌肉在跳动,但他也知道父亲在琢磨他刚刚说的话。

“那个帖子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他朝鲁思吼道,“去看一下上面的日期!”

鲁思还在抽抽嗒嗒,由于没有眼镜,她只好把鼻尖凑到离屏幕两英寸的地方好让自己看清。

“十五号。”她小声说。

“十五号……星期天,”西蒙说,“是星期天,对不对?”

安德鲁和鲁思都没有纠正他。安德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不过他也知道这运气持续不了多久。

“星期天,”西蒙说,“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操,我的脚趾头——”站起来朝鲁思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时,他夸张地尖叫一声,“滚开,别挡路!”

她赶紧让出椅子,看着他把那段话又读了一遍。他像头野兽般喷着鼻息。安德鲁觉得若是手边有绳子的话,他可以趁父亲坐在那里时把他勒死。

“肯定是工厂的人。”西蒙仿佛自己刚刚得出这个结论,而没有听见老婆孩子一直向他推销这个猜测。他把双手放在键盘上,回头看着安德鲁。“怎么才能把这个删掉?”

“什么?”

“你他妈的上过电脑课!我问你怎么把这东西弄掉!”

“没办法,不行,”安德鲁说,“只有管理员才有权限。”

“那么把你自己变成该死的管理员!”西蒙跳起来,指着转椅,示意安德鲁坐进去。

“我没办法把自己变成管理员,”安德鲁说。他现在很怕父亲的拳头疯会第二次发作。“必须要输入正确的用户名和密码。”

“你还真是一点儿屁用也没有,对不对?”

跳着脚走过时,西蒙在安德鲁前胸推了一把,又一次把他撞到壁炉台上。

“给我电话!”西蒙朝妻子喊道,一边坐回扶手椅上。

鲁思拿起电话,走了几步路,递给西蒙。他一把抓过电话,恶狠狠地按了几个数字。

安德鲁和鲁思默不作声地看着西蒙先打给吉姆,再打给汤米,都是西蒙在印刷厂一起干私活的人。西蒙的怒气和对同案犯的怀疑,都化作一个个粗鲁的短句,夹带着咒爹骂娘的脏话,通过电话线传了过去。

保罗还没回来。也许他在试图止住鼻血,更有可能他只是太害怕了。安德鲁认为弟弟很不明智。最安全的做法是在西蒙允许你离开时才离开。

打完电话后,西蒙一言不发地把电话递回给鲁思,后者接过来,慌慌张张地放回原位。

西蒙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心中充满无奈的愤怒。受伤的脚趾跳动着疼痛,木柴炉子烤得他冒了汗。刚才对妻儿的一顿痛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想都没想到他们。他遇到了可怕的事情,理所当然,他的怒气会发泄在离他最近的人身上。这就是生活。不管怎么说,那蠢娘们鲁思不是承认了确实向雪莉提过电脑的事吗……

西蒙根据自己推断的事情经过,在脑子里整理了一条证据链。某个混蛋(他怀疑是那个嚼口香糖的叉车司机,西蒙在丛地加速离开时,那人的表情十分生气)向莫里森一家说了他的事(在某种程度上,鲁思招认自己曾向雪莉提过电脑的事,荒谬地让这个推断显得更有可能),而他们(那些油滑、刻薄、死命守护着他们既得利益的当权派莫里森们)把这段信息放到了网站上(该死的老太婆雪莉正是网站的管理员,这也就给他的推断盖棺定论了)。

“是你的狐朋狗友干的!”西蒙告诉他那泪流满面、嘴唇发抖的妻子。“是你的狗屁朋友雪莉!是她!她把我搞臭,好让她儿子当选。绝对就是她!”

“可是西蒙——”

闭嘴,闭嘴,笨女人!安德鲁心里说。

“到现在还站在她那边是不是?”西蒙怒吼着想要站起来。

“不!”鲁思尖叫道。西蒙又坐回椅子上,很高兴能解脱脚上的重量。

哈考特-沃尔什印刷厂的管理层不会放过收工后干私活的事儿,西蒙想。他不能等着警察来绕着电脑问东问西。必须立刻采取行动的紧迫感占据了他。

“你,”他指着安德鲁说,“把电脑电源拔下来。所有的,包括导线都拿着。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