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亚特兰蒂斯
她的双眼一睁开,就看见了阳光、绿叶和一个男人的脸庞。她想:我知道这是哪里,这就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渴望见到的地方——现在她置身其中了——这一切似乎来得如此简单而平淡,她所感受到的仿佛是一种祝福,被三个字传遍了整个宇宙:当然了。
她仰面望着一个跪在她身旁的男人,心头豁然明朗,眼前出现的正是她从前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求得一见的:这就是一张看不出一点痛苦,没有丝毫惧色和愧疚的面孔。他的嘴角上挂着自豪,不仅如此,他似乎更以这种自豪为傲。他的脸颊棱角分明,不禁令她联想到了高傲、严肃和对一切的藐视——但那张脸上并未流露出其中任何一点,而是把它们集中在了一起:这是一种沉着果断的自信神情,这神情纯洁无瑕,既不会恳求,也不会施舍原谅。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躲躲闪闪,坦荡而磊落,因此她最先捕捉到的便是他眼里的一种专注的洞察力——看上去,他对他的观察力最为中意,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带他进入毫无止境的快乐之旅,把最有价值的信息告诉他自己和全世界——告诉自己,他有能力看到这一切,告诉世界这是一个多么值得一看的地方。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纯粹的感知的生灵——然而,她还从未对一个男人的身体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薄薄的衣衫与其说是遮挡,倒不如说更加突出了他的躯干,他的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棕色,身材结实,显得干练,犹如锻铸的金属,但却像铜铝合金一般,淡淡地泛射着毫不刺眼的光泽,皮肤的颜色和他栗褐色的头发正好相配,缕缕蓬松的头发被阳光染成了由褐渐黄的自然颜色,但他的眼睛作为铁打一样的身体里唯一不显黯淡,又不刺眼的部位,成了全身色彩的点睛之处:那双眼睛散发着如同金属表面泛射出的幽幽的绿光。他带了淡淡的笑容,正低下头来看着她,那神情完全不是面对着什么新的发现,而是在熟悉地思索着——似乎眼前这个人也正是他期待已久和深信不疑的。
这才是她的世界,她想着,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应该这样去面对他们的生活——而所有其他的一切,这些年来所有丑恶和挣扎的经历,只不过是某人开的一个愚蠢的玩笑罢了。她朝他微笑着,似乎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同伙,笑得轻松而自由,把她再也不觉得重要的这些事情统统地撇在了脑后。他以和她同样的微笑作答,似乎与她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我们是不是再也用不着担心了?”她轻声问道。
“对,再也用不着了。”
随后,她的感觉彻底恢复,意识到了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她试着离他远一些,但仅仅是枕着草地的脑袋略微地动了动。她试着坐起身,但后背传来的一阵剧痛令她又倒了下去。
“别动,塔格特小姐,你受伤了。”
“你认识我?”她的声音十分生硬。
“我认识你很多年了。”
“我认识你吗?”
“我想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高尔特。”
她呆呆地望着他。
“你为什么感到害怕?”他问。
“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
他笑了笑,像是完全认可了她对于他的名字所领会的含意;这笑容表示他接受了对手的挑战——如同大人对于小孩的自己骗自己感到好笑一样。
她感到在迫降中被撞坏的不仅仅是飞机,她的意识并未完全恢复。她无法把眼前的一切拼凑到一起,想不起她的那些关于他的名字的记忆,只知道它代表的是一个她必须慢慢填补的漆黑的真空。她在此刻无法做到,这个人的出现像聚光灯一般的刺目,令她看不见散落在外面黑暗之中的那些东西。
“我一直跟着的就是你吗?”她问。
“是的。”
她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她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草地的一端矗立着一块从高高的蓝天之外掉落的巨大岩石。草地另一端的危岩和苍松,以及桦树枝上闪亮的树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远方环绕着他们的群山。她的飞机并没有摔烂——只是肚皮贴着地,就停在几步之外的草地上。眼前看不见另外的飞机,看不到有建筑和人类栖息的迹象。
“这是什么山谷?”她问。
他一笑,“塔格特终点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明白了。”
仿佛对对方产生了畏惧一般,她隐隐地想要察看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胳膊和腿可以动;头能够抬起;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她看见一缕鲜血顺着袜子流了下来。
“这里出得去吗?”她问。
他的声音似乎非常诚恳,但发着金属般绿光的眼睛却充满笑意:“其实是不行的,暂时的话——可以。”
她欲起身般地动了动,他弯下腰,想拉她一把,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觉得我行——”她张口说道。她的脚才着地,一股剧痛便从脚踝直袭上来,令她难以支撑,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双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塔格特小姐,你还不行。”说完,便迈步向草地对面走去。
她的胳膊环抱着他,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面,身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心里想到:只要像这样——哪怕是一会儿——也可以彻底不再抵抗了——可以将一切忘记,只是去感受……她以前是在什么时候体会过如此的感觉?她迷惑起来。曾几何时,她的心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但此刻她已想不起来。她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感觉到踏实,感觉到这就是最终,感觉到她已经到达,不必再有疑问。但她从未体会过的是这种被保护,同时可以接受保护、放弃抵抗的感觉——对呵,因为这种特殊的安全感并非是针对未来,而是针对过去,并非是保护她撤出战斗,而是让她获得胜利,并不是因为她的软弱,而是因为她的坚强……她异常强烈地意识到了他那双抱住她身体的手,他亮铜般金黄的头发,他和她相距不过数寸的睫毛在他的脸上遮下的阴影,她模模糊糊地思忖着:受保护,是保护我什么?……他才是敌人……他是吗?为什么?她不知道,现在她想不了这个问题,此时,要记得几个钟头前她曾经有过的目标和动力都要费一番力气,她强迫自己要重新找回它来。
“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吗?”她问。
“不知道。”
“你的飞机到哪儿去了?”
“在机场。”
“哪里有机场?”
“是在山谷的另一边。”
“我向下看的时候,山谷里并没有机场,也没有草地。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朝天上瞧了一眼,“仔细看看,能不能看见上面有什么东西?”
她把头向后一仰,直盯盯地望着空中,除了清晨的那一片静静的蓝天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了一阵,她看出空气中有几缕微微晃动的亮光。
“热空气。”她说。
“是折射光波,”他回答道,“你看到的谷底是离此五英里之外的一座八千英尺高的山顶。”
“一座……什么?”
“一座没有飞机会选择去降落的山顶。你看到的是把它折射在山谷上方的反光。”
“怎么折射?”
“这和沙漠中海市蜃楼的原理一样:用一层热空气来折射影像。”
“怎么折射?”
“是用一面光幕,设计时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但忽略了像你那样的勇气。”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想过能有任何飞机敢于下降到距离地面七百英尺的范围内。你撞上了光幕,有些射线会让电磁发动机熄火。你这可是第二次让我失算了:我同时也从没被人跟踪过。”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反射幕?”
“因为这里是私人领地,不想被破坏。”
“这里是什么地方?”
“既然现在你来了,塔格特小姐,我会领你看一看的。你看过之后,我将会回答你的问题。”
她不再说话了。她发觉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没有问关于他的问题。他似乎是一个整体,就像一个不可再简化的绝对,一个无须再进一步解释的公理,她第一眼看到时就已经掌握,似乎她仅凭直觉就已对他了如指掌,而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去分析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他抱着她,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下谷底。在他们身旁的山坡上,巍然挺立着杉树那高大、深沉、如金字塔般的躯干,简约的阳刚之气犹如一座座最原始不过的雕塑,碰撞着在阳光下颤动不已的桦树上那茂盛、阴柔,有着刺绣般繁复纹理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他的头发和他们的脸上。她看不见山路转过弯后的下面有些什么。
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回到他的脸上。他偶尔会低头看她一眼。一开始,她的目光像是被人逮住一般地急急避开,后来,她似乎学起了他的样子,只要他一低头便将目光迎了上去——她心里明白他知道她的感受,并且他不会在她的注视下隐藏他眼神里的含意。
她知道他的沉默等于在承认他和她有着同样的感受。他并不是用一种冷淡的态度像一个男人负起受伤的女人那样对待她。尽管她并未从他的举止里感觉出来,但那是一种拥抱;她只是非常确切地感到,他的全身上下都能意识到抱着她身体的那种感受。
她听见了瀑布的响声,随后便看到晶莹碎裂的水流自山崖上潺潺溅落。水声通过她内心当中的某种隐约的敲击,以她正极力去回想的微弱节奏传来——但这节奏转眼即已消失,敲击仍在继续;她聆听着水声,然而,另外一种声音好像变得更加清晰和响亮,它并非来自于她的心中,而是发自树叶间的某个地方。山路回转,她在豁然开朗的前方看见了山崖下的一座小房子,打开的窗户上映着一道阳光。她立时悟出了那种令她想要立即接受眼前一切的感受——那就是一天夜晚,她坐在彗星特快满是灰尘的座位上,第一次听到了哈利第五协奏曲的旋律——她知道她此时听到的正是它,它是从一架钢琴的键盘上传来的,那清脆而响亮的音符是出自一个人有力而自信的弹奏。
她几乎是猝不及防一般地劈头问道:“这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对。”
“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你干吗不问问他本人?”
“他在这里吗?”
“弹奏这首曲子的就是他。那是他的房子。”
“噢……”
“你以后会同他见面的,他将非常高兴见到你,他知道你晚上独处的时候,只喜欢听他的曲子。”
“他怎么会知道?”
“是我告诉他的。”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要问:“你怎么居然……”然而,一看到他的眼神,她就笑了起来,这一笑,便道破了他眼中所要表达的意味。
她心想,她不能再提出任何问题,有任何疑问了,至少不能在当下,不能在这样的音乐声中——这乐声从沐浴着阳光的枝叶间昂然升起,传神地演绎出了被解脱和释放的激情,正像她当初在颠簸的火车座位上,透过沉重的车轮声所听到的一样——那天晚上,她的内心通过这乐声所看到的正是这些——正是这座山谷,还有黎明的太阳,还有——她旋即大吃一惊,山路又转了个弯,从一处开阔的山崖望去,她看到了下面峡谷里的一座城镇。
那还不是个城镇,只是一片房屋,从山脚一直延伸散落到了山坡之上。群山越过那些房顶继续向上伸展,把它们围在了一个陡峭而无法逾越的环中。那些都是小巧、崭新的住宅,外形方方正正,装着亮闪闪的大玻璃窗。远处有一些似乎更高的建筑,它们的上空飘荡着一缕缕淡淡的烟雾,说明那是一处工业区。但从靠近她前方的一处下面的山崖上,有一根细长的石柱拔地而起,高及她的视线,在它之上,矗立着一个用纯金铸成、高达三英尺的美元标志,耀眼的光芒使得她视野里的其他东西全都黯然失色。它高居在小镇上空,成为了镇子的徽章、标记和灯塔——它如同一座能量发射器,将太阳的光辉变成闪亮的祝福,向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撒播开去。
“这是什么?”她吃惊地指了指那个标志。
“哦,这是弗兰西斯科私下里开的一个玩笑。”
“弗兰西斯科——你是指哪一位?”她喃喃道,答案已在心里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也在这里?”
“他随时就会来的。”
“为什么你说这是他开的玩笑?”
“他用这个标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这块土地的主人。后来,我们就都将它认同为我们特别的标志,我们很欣赏这个创意。”
“难道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吗?不是。”他向山崖的脚下看了看,用手一指,继续道,“现在过来的就是这里的主人。”
一辆汽车在下面的一条土路尽头停下,两个人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走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其中一人身材瘦高,另一人的个头矮些,体型更健壮。他继续抱着她向下面迎了过去,蜿蜒曲折的山路暂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猛地从不远拐角处的山石旁冒了出来,这两张面孔的出现令她感到猝不及防。
“瞧,我说什么来着!”那个她不认识的壮汉瞪着她说道。
她紧盯着他身旁那位引人注目的高个子同伴:他正是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彬彬有礼地朝她躬了躬身,首先开口说道,“塔格特小姐,这还是头一次让人证明是我错了。在我跟你说你永远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再次见面时你就躺在他的怀里了。”
“谁的怀里?”
“当然是发动机的发明人了。”
她惊讶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她睁开眼看着高尔特。他脸上挂着淡淡的戏弄的笑容,似乎完全明白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真应该拧断你的脖子!”那个身材健壮的人气呼呼地用关切、甚至是爱慕的口气冲她嚷道,“对这样一个我们早就盼望并接受的人,人家明明可以自己走正门进来,偏要冒这个险!”
“塔格特小姐,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麦达斯?穆利根。”高尔特说道。
“哦,”她虚弱地应了一声,笑了出来;她已经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掉下来摔死,这里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的确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高尔特说,“不过要说到死的话,难道这一切不是恰恰相反么?”
“是啊,”她喃喃地说,“是的……”她冲穆利根笑笑,“哪里才是正门呢?”
“在这儿。”他一指自己的脑门,回答说。
“我的钥匙丢了,”她平淡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厌恶,“现在,我所有的钥匙都丢了。”
“你总会找到它们的。不过,你究竟跑到那架飞机上去干什么?”
“跟踪。”
“是他?”他指了指高尔特。
“对。”
“算你命大!伤得厉害吗?”
“我觉得还好。”
“等他们医好你的伤后,要问你几个问题。”他身形一转,带头向下面的汽车走去,接着看了看高尔特,“好吧,现在怎么办?咱们没料到的问题来了:这可是第一个异类。”
“第一个……什么?”她问。
“没什么,”穆利根回答,然后看着高尔特,“咱们怎么办?”
“这个交给我,”高尔特说,“由我来处理,你去管昆廷?丹尼尔斯吧。”
“哦,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只需要领他熟悉一下这里就行了,其他的他似乎全都明白。”
“是呵,他等于完全是靠自己把一切都想通了,”他看见她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说,“塔格特小姐,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你:你选择昆廷?丹尼尔斯去研究我的东西,是对我的夸奖。他十分出色。”
“他在哪里?”她问,“能不能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当然,麦达斯在机场接了我们,把我送到了家,然后带上丹尼尔斯走了。我当时正要去和他们一起吃早餐,但发现你的飞机正在打转,然后掉在了那块草地上。我离那里是最近的。”
“我们尽快赶了过来,”穆利根说,“我还在想,飞机里的人无论是谁,死了都是自找的,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我认为在全世界唯一能获得赦免的两个人之一。”
“另一个是谁?”她问。
“汉克·里尔登。”
她顿时缩住,不再讲话了;仿佛面对的是从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她不明白高尔特为什么似乎特意地盯着她在看,她从他的脸上觉察出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闪而过,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来到了汽车旁边。这是一辆车篷落了下来的哈蒙德敞篷车,是最贵的款式之一,车子用了些年头,但保养极佳。高尔特将她小心地放在车后座上,用胳膊搂着她。她感到钻心的疼痛不时传过,但已经根本就顾不上它了。穆利根将车子一发动,她的眼睛便开始向远处镇上的房子望去。他们经过了那个美元的标志,一束金光射向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前额。
“这儿的主人是谁?”她问。
“是我。”穆利根回答。
“那他又是什么?”她一指高尔特。
穆利根笑出声来,“他只是在这儿工作。”
“那你呢,阿克斯顿博士?”她又问。
他瞧了一眼高尔特,“我是他的两位父亲之一,塔格特小姐,是没有出卖他的那一个。”
“噢!”她说着,找到了另一个答案,“是你那第三个学生?”
“不错。”
“又是一个给记账先生帮忙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悲叹着。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对他的称呼,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他认为他的第三个学生就是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他过奖了,”高尔特说,“按他对他的那个世界的衡量标准,我还差得远呢。”
汽车拐入一条小道,这条路通向建在山梁上俯瞰着峡谷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她看见前面有一人急匆匆地正沿着小路向城镇的方向走来。他身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拎了一只午餐盒。他那轻快急促的步伐隐约有些眼熟。汽车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向他的脸上瞧了一眼——她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因为这一动引发的疼痛以及这一眼给她带来的震惊,她高声叫了起来,“噢,停下!停下!别让他走了!”那人便是艾利斯·威特。
车上的三个男人大笑了起来,不过,穆利根还是停住了车子,“噢……”她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威特是不会从这样一个地方消失的,便无力而抱歉地说道。
威特朝他们转过身来:他也认出了她。当他抓住车身,停下自己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脸上那股朝气蓬勃的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她以前只看见过一次:那便是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
“达格妮!你终于也来了?来加入我们?”
“不,”高尔特说,“塔格特小姐是个遇难者。”
“什么?”
“塔格特小姐的飞机失事了,你没看见吗?”
“失事——是在这里么?”
“对。”
“我是听到了有一架飞机,不过,我……”他疑惑的神情变成了后悔、开心和善意的笑容,“我明白了,噢,得了吧,达格妮,这太荒唐了!”
她无助地望着他,实在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联系到一起。她绝望地记起了几乎已经是两年前的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仿佛在梦中对着死去的人后悔地说着生前没有机会说出的话一样,将心里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他时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找过你。”
他宽和地一笑,“从那时起,我们一直想要找你,达格妮……我今晚会来看你。别担心,我不会消失了——而且我想你也不会的。”
他朝其他几个人摆了摆手,便晃着饭盒走开了。穆利根再次开动车子后,她抬眼一看,发现高尔特的双眼正凝视着她。她脸色一沉,像是坦白地承认了自己的痛苦,同时对于这会给他带来的满意表示不平,“好吧,”她说,“我明白你想要我目睹的好戏了。”
但他的脸上既看不到残忍,也看不到怜悯,只有一副公正淡然的表情,“我们这里的第一条规矩,塔格特小姐,”他回答说,“就是一切都要自己亲眼所见。”
汽车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下。房屋用粗犷的花岗岩石块砌成,正面的墙上几乎只有一整面玻璃板。“我去接医生来。”穆利根说着便开车走了,高尔特抱着她走上了小径。
“是你的房子?”她问。
“是我的。”他回答说,用脚将门踢开。
他抱着她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客厅,大片的阳光照耀着用松木镶嵌的墙壁。她看见了几件手工打造的家具和裸露着椽架的屋顶,在一个拱形过道的另一边是间不大的厨房,里面有粗糙的木架、原始的木桌,以及令人吃惊的闪亮的镀铬电炉;这里有着拓荒者的小木屋般原始的简朴,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却设计得极具现代感。
他抱着她穿过阳光,进入一间小的客房,将她放到了床上。她注意到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和高耸入天的松树。她发现木墙上有细微的像是刻写的痕迹,几行字的笔迹似乎并不相同,她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发现另外有一扇半掩的门通向他的卧室。
“我在这里是客人还是囚犯?”她问。
“塔格特小姐,这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
“要是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就没法选择。”
“可你并不是。你难道没有以我的名字命名过一条铁路吗?”
“噢!对了……”又是一条线索在此找到了答案。“对,我——”她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头发上洒满阳光的高个子,那双无情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她看到的是修筑她那条铁路时的千辛万苦和通车时的那个夏日——她心里在想,如果可以把一个人用作那条铁路的徽记,那就是他了。“对……我是这样做过……”随后,她想到了其余的一切,便又说道,“但我是以一个敌人的名字来命名它的。”
他笑了,“这正是你早晚要化解的矛盾,塔格特小姐。”
“毁掉我铁路的……就是你……对不对?”
“当然不是了。是矛盾。”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她问道,“在我听到过的有关你的许多传说里——哪一个是真的?”
“都是真的。”
“是不是你散布的?”
“不是,我干吗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想过要被人议论过。”
“但你的确知道你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
“对。”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青年发明家才是这个传奇人物真实的一面,对不对?”
“如果实话实说的话——不错。”
她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在问话时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那个发动机……那个我找到的发动机……是你做的?”
“对。”
她的头抑制不住地抬了起来,“转化能量的秘密——”她话才出口,便戛然而止。
“我可以在十五分钟里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他回答着她没有说出来的那个迫不及待的请求,“但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迫我讲出它来。你如果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困惑你的一切了。”
“那天晚上……十二年前……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你从六千多个害人者的大会上走了出来——这事是真的?”
“是。”
“你告诉他们你要停下世界上的发动机?”
“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塔格特小姐,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
她默默地注视了他良久。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那个毁灭者——”她带着一种好奇而无奈的口气说道。
“——那个最恶毒的东西,”他以引用的口吻接了下去,她听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那个把全世界的智慧都榨干了的人。”
“你对我的监视究竟有多彻底,”她问,“究竟有多久?”
在只是瞬间的停顿之中,他的眼睛并没有移动,但在她看来,他的目光似乎因为捕捉到了她而显得更加专注,她同时从他平静的回答里听出了某种加重的语气,“许多年。”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松弛下来,不再去想这些。她有一种奇怪的无所谓的轻快感,仿佛突然之间,她只是希望在无可奈何中低下头来,以求安宁。
前来的医生长了一头灰白的头发,面孔和蔼体贴,举止果断,既自信又不会令人觉得不舒服。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亨得里克医生。”高尔特介绍道。
“不会是托马斯?亨得里克医生吧?”她像一个小孩那样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是位有名的外科专家,六年前就隐退了。
“当然就是他了。”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笑着对她回答道,“麦达斯告诉我,必须给塔格特小姐一些受到惊吓后需要的治疗——这里指的惊吓不是你已经受到的,而是随后会出现的。”
“我就把这里交给你了,”高尔特说,“我去市场买些早点回来。”
她看着亨得里克医生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她的伤情。他带来了一样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架便携式X光扫描仪。她得知自己伤了两根肋骨,扭了一只脚踝,一只膝盖和肘部的皮肉被蹭破,身上有多处淤肿。待到亨得里克医生敏捷而熟练地替她上好纱布、裹好绷带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台被老练的技师检修完毕的机器,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保养了。
“我建议你卧床休养,塔格特小姐。”
“噢,不行!我小心一点,慢慢走动,应该没事的。”
“你应该休息。”
“你认为我能吗?”
他笑了笑,“看来是不能。”
高尔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亨得里克医生把她的情况向他做了介绍,补充说,“我明天会来检查一下。”
“谢谢,”高尔特说,“把账单开给我。”
“绝对不行!”她愤愤地说道,“我自己会付。”
那两个人相视一眼,像是看着乞丐吹牛一般,感到好笑。
“这事咱们以后再谈。”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走了。她扶住家具,一瘸一拐地试着想站起来。高尔特双手将她抱起,带她进了厨房,把她放到一张供两人用餐的饭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见炉子上烧着的咖啡,还有两杯橙汁,以及擦亮的饭桌上放着的厚厚的白瓷盘,便感到了饥肠辘辘。
“你上次睡觉和吃饭是什么时候?”他问。
“我记不得了……我是在火车上吃的晚饭,和——”她感到无奈而好笑地摇了摇头:是和一个流浪汉。她声音里带着乞求,一心想从这个既不追赶,又无法被她发现的复仇者身边逃走——这个复仇者正坐在她的桌子对面,喝着橙汁,“我记不得……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怎么会跟上我了呢?”
“我降落在阿夫顿机场的时候,你正好起飞。那里的人告诉我说,昆廷?丹尼尔斯和你一起走了。”
“我记得你的飞机正在盘旋着准备降落。不过唯独这一次我没想到会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坐火车来。”
她目光直逼着他,问道,“这你如何解释?”
“什么?”
“唯独这一次你没想到会是我。”
他迎着她的目光;她看见了她要注意的那种典型的细微动作:他傲然倔强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理解都行。”他回答说。
她顿了顿,脸色一沉,显示出她很认真,然后用斥责敌人般的口气冷冷地质问道,“你知道我要去找昆廷?丹尼尔斯?”
“对。”
“你抢先一步找到他,就是为了不让我见到他?明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还要这样去做?”
“当然了。”
她这一次把脸一转,不再说话了。他起身去准备其余的早餐。她看着他站在炉前烤面包,煎鸡蛋和熏肉。他干活的样子轻松自如,但这份娴熟却是出自另一种职业;他双手的动作如同工程师拉动控制板上的开关那样快速无误。她突然记起了她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样熟练得令人无法相信的表演。
“你是从阿克斯顿博士那里学会干这个的?”她一指炉子,问道。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呢。”
“是他教你把你的时间——是你的时间!”她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都花在这种事情上面?”
“我还曾把时间花费在更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他把盘子端到她面前时,她问,“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这里有杂货店吗?”
“那可是全世界最棒的,是劳伦斯·哈蒙德在经营。”
“什么?”
“是制造哈蒙德汽车的劳伦斯·哈蒙德,熏猪肉产自制造桑德斯飞机的怀特·桑德斯的农场——鸡蛋和黄油出自伊利诺伊州高等法院的纳拉冈赛特法官之手。”
她酸楚地望着她的盘子,简直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想一想厨师和其他人所投入的时间的价值,这是我所用过的最昂贵的早餐。”
“从一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但换一个角度,这就是你能吃到的最廉价的早餐了——因为这顿饭里没有一点东西被掠夺者占去,他们也就不能迫使你年复一年地来为此还债,直到最后饿死。”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充满好奇地问,“你们在这里究竟是在干什么?”
“活着。”
这个词从未像此时听上去那般真切。
“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麦达斯?穆利根说你在这里工作。”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修理工吧。”
“什么?”
“我随时待命,准备应付任何安装方面出的问题——比如电力系统。”
她看着他——突然冲着电炉冲了过去,但疼痛迫使她又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扑哧一笑,“是的,没错——不过别急,否则亨得里克医生就要命令你回到床上去了。”
“电力系统……”她吃力地说道,“这里的电力系统……是靠你的发动机带动的?”
“对。”
“它已经造好了吗?它已经在运行和工作了吗?”
“你的早餐就是用它做出来的。”
“我想去看看!”
“别一瘸一拐地去看那个炉子啦,那就是个普通电炉,与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使用起来成本要低一百倍左右。你有机会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塔格特小姐。”
“你答应过要带我看看这座山谷的。”
“我会带你去看的,但发电机不能看。”
“我们能不能吃完后就去那里看看?”
“如果你愿意——并且可以走动的话。”
“我可以。”
他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拨了个号码,“喂,是麦达斯吗?……对……他是那么说的吗?对,她还好……你能把你的车租给我用一天么?……谢谢了。费率还是按平时的两毛五分钱……能不能把车开过来?……你那里有没有拐杖之类的东西?她需要……今晚吗?对,我想是这样。我们会的。谢谢。”
他挂上电话,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有两亿身家的穆利根先生因为你用他的车而要收你两毛五分钱?”
“没错。”
“老天,难道他不能给你用一用吗?”
他坐在那里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故意让她看出他是觉得好笑,“塔格特小姐,”他说,“我们这个山谷里没有法律,没有规定,没有任何一种正式的组织。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得到安生。但我们也有我们共同遵守的习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们的安生。因此,我现在要提醒你,在这个山谷里,禁止使用一个字眼:那就是‘给’。”
“对不起,”她说,“你说得对。”
他又为她倒满咖啡,并递过了一包香烟。她笑着拿过一支烟:烟上面印着美元的标志。
“假如你晚上还不太累的话,”他说,“穆利根请我们去吃晚饭,他还会邀请其他一些客人,我想你是乐意一见的。”
“噢,当然了!我不会太累的,我想我再也不会觉得累了。”
就在他们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她看见穆利根的汽车停在了房子的前面。司机跳下车,跑上小道,片刻不停,既不敲门也不按铃,一直冲进房子里来。她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急匆匆喘着气、衣冠不整的年轻人正是昆廷?丹尼尔斯。
“塔格特小姐,”他喘着粗气叫道,“我很抱歉!”他嗓音里的惶然内疚与他脸上快乐兴奋的表情截然相反,“我以前从没食过言!这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并且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但事实是我——我居然把它忘记了!”
她瞧了一眼高尔特,“我相信你。”
“我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了要等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直到几分钟前,穆利根先生告诉我你的飞机撞到这里了,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错,要是你出了任何意外的话——噢,上帝呀,你还好么?”
“还好,别担心,坐吧。”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居然能忘记自己的承诺,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
“塔格特小姐,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埋头研究这个假想,越研究越觉得这似乎毫无希望。过去的两天我一直待在实验室里,想要解开一个看来是不可能的数学等式。我觉得我都快要死在黑板前面了,但还是不会放弃。他进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进来。他说他想和我谈谈,我让他等一等,然后就接着干,看来我是把他给忘了。我不知道他站在旁边看着我有多久,可我记得的是,他突然伸手过来把我的那些数字全都从黑板上抹掉,然后写了一个简单的等式。我这时才注意到了他!我当时就大喊了起来——因为它虽然不是解决发动机的最终答案,却是条必经的途径,我从来没发现和想过这条途径,但我知道它通向哪里!我记得我当时喊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指着一张发动机的相片,回答说,‘我是最先制造它的人。’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了,塔格特小姐——我是说这之后我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因为我们接着就开始说起静电,说起能量转换和发动机来了。”
“我们在那里一直谈论物理的问题。”高尔特说。
“噢,我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愿意跟你一起走,”丹尼尔斯说,“是否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什么所有的一切?就是放弃一个已经僵死、正在倒退成原始丛林的学校,就是放弃我这个法定成为看门奴隶的命运,就是放弃韦斯利·莫奇、10-289号法令和那些趴在地上、呼噜着说什么不该有智慧的近乎禽兽的东西!……塔格特小姐”——他畅快地大笑着——“他是在问,我是否愿意将那些放弃,和他一起走!他不得不问了我两遍,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不相信还用得着问谁这样的问题,谁还会在这样的选择面前犹豫。是要走吗?我会纵身从高楼上跳下去——就为了能跟上他,能在摔到地上前,听到他说出他的算式!”
“我不怪你,”她说;她带着近乎羡慕的眼神向往地看着他,“此外,你已经履行了你的合同,你带我找到了发动机的秘密。”
“我在这里也要当一个看门人了,”丹尼尔斯说着,高兴地咧嘴笑了,“穆利根先生说他给我一份看门的差事——就在发电厂。等我有了进步,就可以提升去做电子技师,怎么样,麦达斯?穆利根很棒吧?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也希望像他那样,我想去挣钱,上百万地挣,像他一样有钱!”
“丹尼尔斯!”她哈哈大笑了起来,想起了她原来认识的那个平静自制、一丝不苟、思维缜密的青年科学家。“你怎么回事?都扯到哪儿去了?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在这里,塔格特小姐——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止境!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最富有的电气专家!我要——”
“你要回到穆利根的家里去,”高尔特说,“然后睡上二十四个钟头——否则我不会允许你靠近发电厂。”
“是,先生。”丹尼尔斯顺从地说。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正渐渐从山巅滑落,照亮了峡谷四周环绕着的峭壁和闪光的积雪。她忽然觉得在那光环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再存在,她惊奇地发现那喜悦而骄傲的认同感是源自一种洞察一切的自信,是因为一个人知道他所关注的一切全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她几欲伸出她的胳膊,探过下面城镇的屋顶,去体会手指头够到对面山峰的感受。但她无法抬起手来;她一只手倚住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高尔特的胳膊,缓慢而清醒地挪动着脚步,像孩子初学走路一样,向下面的汽车走去。
她坐在高尔特的身旁,他开车驶过城镇的边缘,来到了麦达斯?穆利根的家。他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脊之上,是山谷里最大的一处住宅,也是唯一盖了两层楼的房子,结实的花岗岩墙壁和宽广开阔的平台使它看起来既像是城堡,又有休闲别墅的味道。他停下车,让丹尼尔斯下去了,然后便继续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向山上开去。
穆利根的富有,豪华的汽车,以及高尔特手握着方向盘的情景令她头一次猜测起来高尔特是否也富有。她看了看他的衣服:灰色的长裤和白衬衣似乎很耐穿;腰间窄窄的皮带已经裂了缝;腕上的手表倒是很精确,但却是用普通不锈钢做的。他身上唯一显现出豪华的地方便是他头发的色泽——在风中徐徐拂动的这一缕缕头发流金溢彩。
一转过弯,她顿时发现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农舍。草地上放养着成群的羊和一些马,木棚草仓的边上是围好的一块块猪舍,更远的地方则是与农场无关的一个金属外壳的大库房。
一个身穿牛仔衬衣的人正快步向他们迎上来,高尔特停住车,向他招了招手,但却没有回答她询问的眼神,他是要她自己去看。走近后,看清那人原来是怀特·桑德斯。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笑着说。
她默默地看着他高挽的衣袖、笨重的靴子和一群群的牛,“桑德斯飞机公司现在就是这副模样啊。”她说。
“当然不是了。那儿就是那架很棒的单翼飞机,是我最好的一款,被你迫降在山脚下了。”
“噢,你认出来了?对,它是你设计的,那架飞机很棒,不过恐怕我把它毁得不轻。”
“你应该把它修好。”
“我想我是把它给开膛了,没法修了。”
“我能修。”
如此自信的言语和口气是她好些年都没听过的了,她早就不指望能再看到这样的态度——但她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声苦笑,“怎么修?”她问,“就在养猪场里吗?”
“当然不是,是在桑德斯飞机公司。”
“在哪儿?”
“你觉得它会在哪儿?是在丁其?霍洛威的侄子靠着政府的贷款和暂时免税从我破产的继承人手里买下的那幢新泽西的大楼么?是在那幢他造出了六架上不了天的飞机,八架上天后就掉下来、分别摔死了四十位乘客的飞机的大楼么?”
“那么究竟在哪里?”
“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他向道路对面一指。透过密密的松林,她看见谷地深处的一块用混凝土修筑的长方形的机场。
“我们这里有几架飞机,由我来负责维护。”他说,“我既是养猪的,同时也是机场的管理员。离了那些肉贩子,我的火腿和熏猪肉做得还不错,可那些人离了我就做不出飞机——而且,没有我,他们甚至连火腿和熏肉都做不出来。”
“可你——你也一直没有再设计飞机了。”
“我是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像当初答应你的那样去生产柴油发动机。自从上次见过你之后,我只设计和生产过一台新式拖拉机。我是说只有一台——是我全部用手工打造的——已经没有大规模生产的必要了。可那台拖拉机把八小时的劳动减少到了四个小时。”他的手臂犹如皇杖般直直地冲着对面的山谷一挥;她的眼睛随之望去,只见远处山坡上是一层层绿油油的园圃——“它被用在了纳拉冈赛特法官的养鸡场和奶制品场”——他的手臂慢慢地移向峡谷脚下的一片长而平整的金黄色田野,随后指向了一条翠绿色的地带——“用在了麦达斯?穆利根的麦田和烟草种植区”——他的手臂指着一处爬满层层叶子的山坳——“用在了理查德·哈利的果园。”
她的目光随着他手臂的挥动,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过去,直到他的手放了下来,依然久久地凝望着;她只是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现在你是否相信我能修好你的飞机了?”他问。
“是的,但你看见它了吗?”
“当然,麦达斯当即就叫了两名医生——派亨得里克医生去看你,派我去看你的飞机。它可以修好,但费用很高。”
“多少钱?”
“两百美元。”
“两百美元?”她难以相信地重复道;这价钱似乎太低了一些。
“是黄金,塔格特小姐。”
“噢!那好,我从哪里能买到黄金?”
“你不能买。”高尔特说。
她不服气地将头转向了他,“不能吗?”
“不能,你来的那个地方就不行,你们的法律禁止这样做。”
“你们的不禁止吗?”
“不禁止。”
“那就卖给我好了。由你们来定汇率。随便你要多少——按照我的钱来算。”
“什么钱?你现在是身无分文,塔格特小姐。”
“什么?”作为塔格特的继承人,她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
“在这个山谷里,你身无分文。你拥有百万美元的塔格特股份——但它连桑德斯农场的一磅熏肉都买不了。”
“我明白了。”
高尔特笑着转向桑德斯,“去修飞机吧,塔格特小姐慢慢会把钱还上的。”
他启动汽车,继续上路;她在车里坐得笔直,不再问任何问题。
前方的悬崖处涌现出一片艳如宝石般的湛蓝色,将道路阻断;她片刻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个湖。平静的湖水似乎将天空中的碧蓝和山岭间的满目青翠浓缩到了一处,艳丽的色彩令天空似乎显得黯淡而苍白。一道溪流从松柏间奔腾而出,从错落的石壁上跃下,消失在沉静的湖水里。溪水旁边有一座小石屋。
高尔特刚刚停车,一个穿了一身工作服的健壮汉子便从敞开的房门里走了出来。他曾经是她最好的工程承包商,迪克?麦克纳马拉。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他高兴地打着招呼,“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厉害。”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她正在问候的是曾经的失落与阵痛,是一个荒寂的夜晚,是艾迪·威勒斯向她报告此人失踪时的惶然神情——伤得厉害?她心想——的确,但不是这次飞机出事——是在那天晚上,在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她高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我?”
他笑着指了指小石屋,以及顺石而下,隐没在下面草丛中的水管,“我在这里管这些公用设施,”他说,“维护输水和电力管道,以及电话线路。”
“就你一个人?”
“过去是,但这一年我们发展得很快,我就必须雇三个帮手。”
“都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噢,其中一个是经济学教授,他在外面找不着工作,因为他教人们要量入为出—— 一个是找不着工作的历史学教授,因为他教导人们说国家不是由那些住在贫民窟的人创造出来的——另一个是心理学教授,他找不到工作是因为他主张人是有思考能力的。”
“他们在你手下做水管工和线路工?”
“你可不知道,他们简直能干极了。”
“那他们又把大学教育扔给了谁呢?”
“扔给外面的那些能人呗,”他笑了笑,“塔格特小姐,我是多久以前离开你的?应该还不到三年吧?当初我拒绝替你干的是约翰·高尔特铁路,你的那条铁路现在哪儿去了?但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线路可是一直在增长,我从穆利根手里接管的时候只有一两英里,现在已经有好几百英里,遍布到了山谷里的每一处角落。”
他看见她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向往,那是出自一个强者内心的由衷的欣赏;他笑了,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同伴,轻声说道,“你要知道,塔格特小姐,如果说起约翰·高尔特铁路这件事——也许我才是它的追随者,而你则是背叛了它的人。”
她望望高尔特,他正注视着她,但她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在他们继续沿着湖边行驶的路上,她问道,“你是不是故意选了这条路来走?好让我看一看”——她顿了顿,不知为何觉得这话很难出口,不过,还是说了出来——“我失去了的那些人?”
“我是让你看一看所有我从你身边带走的人。”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心想,这就是他的脸上始终能保持纯洁无辜的根本原因:他猜到并且道出了她想对他说的话,拒不接受与他的价值观念不符的那份好意——他自豪地确信自己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因此她原本责难的话,成了他夸口和炫耀的资本。
她发现他们的前面有一座伸到了湖里的木架桥,一个年轻女子伸展着四肢,躺在洒满阳光的木板上,盯着面前的一排鱼竿。她抬起头,循着汽车的声音向这边望了望,一下子就蹦了起来,飞快地朝路边跑来。她穿了一条长裤,裤腿高挽过膝,深色的头发蓬松不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高尔特冲她挥了挥手。
“嗨,约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喊着。
“今天早晨。”他边笑边回答,继续向前驶去。
达格妮向后扭回头去,看见了那个年轻女子站在原地望着高尔特的眼神。尽管不乏心平气和接受了的失望,但目光中依然流露出崇拜。她体会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是一股芒刺在背的嫉妒。
“那是谁?”她问。
“她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卖鱼女,给哈蒙德的杂货市场供应鱼。”
“她的其他身份呢?”
“你注意到了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其他身份’了么?她是一名作品在外面发表不了的作家。她认为一个人与文字的交流即是与思想的交流。”
汽车驶入一条窄窄的山路,向陡峭上方的一大片草丛和松林爬去。当她看到树上钉着的一个手工制作的牌子以及上面箭头所指的路名时,便明白她来到了什么地方:希望路口(译者注:原文为西班牙语)。
这里并不是路口,而是一面薄薄的石壁,上面挂着纵横交错的管道、油泵和阀门,犹如爬满了窄墙边缘的藤蔓。然而,它的顶部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牌上的字母傲然醒目,堵住了一团杂草和松枝的去路,它们远比“威特石油”这四个字更鲜明,看上去也更似曾相识。
从管子里淌出来的石油,闪着亮光,流进了石墙下的油罐里,它成了透露出发生在石头内部的惊天秘密和所有这些复杂设备的用意的唯一证明——但这些设备的装配和钻井架一点也不像,她明白,眼前所看到的是希望路口上尚未诞生的秘密,这是用人们认为不可能的方法,从页岩中提取出来的石油。
艾利斯·威特站在山岭上,正在观察一只被嵌入岩石里的仪器的指针。他看见了停在下面的汽车,便喊道,“嗨,达格妮!我一会儿就下来!”
和他一起工作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此刻正在位于石墙中部的油泵边上的彪形大汉,另一个小伙子则站在地面上的油罐旁。小伙子有着一头金发和格外清秀的脸庞。她肯定自己看见过这张面孔,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哪里了。小伙子看出了她疑惑的眼神,咧开嘴笑笑,像是为她提醒一般,用几乎听不到的口哨声,轻轻吹起了哈利第五协奏曲开头的一段。他正是彗星特快上的那个年轻的司闸工。
她笑了起来,“这的确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当然,”他回答说,“可你觉得我会跟一个异类说这些吗?”
“一个什么?”
“我付你钱是让你干什么来啦?”艾利斯·威特走过来问道;小伙子一乐,赶紧回身抓住他松开了一会儿的杆把,“塔格特小姐是不会开除你,但如果你吊儿郎当的,我可能开了你。”
“这就是我离开铁路的原因之一,塔格特小姐。”那小伙子说。
“你知道我把他从你那里挖过来了吗?”威特说,“他曾经是你手下最好的司闸工,现在成了我这里最好的石油工,可咱俩谁也不能留他一辈子。”
“那谁能呢?”
“理查德·哈利,还有音乐。他是哈利最得意的门生。”
她笑了,“我懂了,这里雇的都是精英,干的可都是最脏的活。”
“他们都是精英,这没错,”威特说,“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肮脏的活计——有的只是不愿意去干这些活的肮脏的人。”
那个壮汉一边在上面望着他们,一边好奇地听着。她抬头看了看他,他的样子像是个货车司机,于是她问,“你在外面又是干什么的?看来不会是个比较语文学专业的教授吧?”
“不是,夫人,”他回答,“我是个货车司机,”他紧接着又说,“可我不想永远干那个。”
艾利斯·威特怀着按捺不住的激情和骄傲,环顾了一下周围:这是一种在客厅里举行隆重招待会的主人才有的骄傲,一种在画廊的个人作品展即将开幕时画家才有的激动。她指了指设备,笑着问,“是页岩油?”
“对呀。”
“这就是你在地球上的时候研究的那个方案吧?”她不禁说道,随即对她的这句话感到了几分愕然。
他大笑起来,“那时我是在地狱里——不错,此刻我是在地球上了。”
“你的产量如何?”
“一天两百桶。”
她的嗓音中又有了一丝伤感,“那个时候,你曾经打算用这个方案每天装满五列油罐火车的。”
“达格妮,”他由衷地指着他的油罐说,“这里一加仑的价值,可以超过地狱里的一整列火车——因为这都是我的,每一滴都只会用在我自己的身上。”他举起满是油污的双手,像展示宝贝一般地给她看手上的油迹,在阳光下,他手指尖上的一滴黑油如同宝石一样地闪了闪光,“是我的,”他说,“你是不是让他们折磨得忘记这个字眼的意思和感觉了?你应该找个机会重新体会体会。”
“你躲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洞穴里,”她瑟然说道,“生产着这么两百桶油,其实你完全可以让全世界都淌满这样的油。”
“干吗要这样?去把那些掠夺者喂饱吗?”
“不!是去挣你应得的那份财富!”
“可我现在比在那个世界里富有得多。财富不就是扩充人的生命的手段吗?有两种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要么就多生产一些,要么就生产得快一些。这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我是在制造时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生产我需要的每一样东西,不断改进我的方法。每节省一小时,我的生命就会延长一小时。过去用五个小时灌满一桶油,现在需要三小时,节省下来的两小时就是我的了——这就像我每过五个小时就可以把我的坟墓向后推两小时一样宝贵。从一件事上多出的这两小时可以用在另一件事上——多了两个小时可以去工作,去发展,去前进,这就是我在累积的储蓄账户。外面的那个世界有保护这种账户的保险箱吗?”
“可你有前进的空间吗?你的市场在哪里?”
他莞尔一笑,“市场?我现在的工作是为了去用,不是为了利润——是给我自己用,不是给掠夺者拿去的利润。只有增长我的生命,而不是挥霍它的人,才是我的市场。只有那些生产,而不是花费的人,才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市场。我结交的是能够给予生命的人,不是那些食人者。如果我的油可以用更少的力气生产出来,在同别人交换其他的必需品时,我就可以向人家少要些。每用我的一加仑油,我就能为他们的生命延长出更多的时间。因为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就会不断地发明,加快他们生产的速度——因此,我从他们那里买的面包、衣服、木料和金属,就是他们大家为我延长的一分钟、一小时或者一天”——他看了一眼高尔特——“每买一个月的电,就相当于我多活了一年。我们的市场就是如此运转的——外面可就不是这样了。我们的时间、生命和血汗是怎样被耗尽的?是流到怎样一个深不见底、没有希望、白吃白喝的阴沟里面去了?我们在这里交换的是成果,不是失败——是价值,不是需要。我们之间不存在束缚,但大家在一起共同成长。你是说财富吗,达格妮?还有什么比拥有你的生命,并让它不断成长和发展更大的财富呢?一切生命都必须要成长,不能原地不动,否则就会灭亡。看——”他指着从石缝里拼命挤上来的一株灌木——只见它那长长的茎秆在恶劣的挣扎中已经是疤瘤交错,上面残留着几片黄黄的枯叶,只有一根绿芽还在用最后的一丝微弱的气力向阳光绽露着。“这就是他们从前在地狱中对咱们干的事情,你见我屈服过吗?”
“没有。”她低声说。
“你见他屈服过吗?”他一指高尔特。
“噢,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你无论在山谷里看到什么,都别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她从远处山坡上的一处茂密的树林里,发现一棵松树像钟表的指针一般,突然划出了一道圆弧,便猛地歪倒,从视线中消失了。她知道那是人为的。
“这儿的伐木工是谁?”她问。
“是泰德·尼尔森。”
在舒缓的山丘之间,道路变得宽阔平缓了一些。她看见一面锈褐色的山坡上有两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绿地:一块载了深绿色的马铃薯苗,一块是灰绿相间的白菜地。一个人身穿了件红衬衣,正开着拖拉机除草。
“那个种白菜的大人物是谁?”
“罗杰?马什。”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几百英里之外的山的另一边,有一个倒闭的工厂,在它明亮的瓷砖墙前面的台阶上,已是荒草丛生。
通到谷底的山路开始下坡了。镇上的房顶就在正下方,闪亮的美元标志则在远远的另外一端。高尔特在俯瞰屋顶的山梁上的第一座房子前停下了车,这是一座砖结构的建筑,在它的烟囱上方,隐约飘荡着一缕淡淡的红光。大门顶端那块“斯托克顿铸造厂”的牌子顺理成章地解释了这一切,但还是令她大吃了一惊。
当她拄着拐杖,从阳光下走入这座幽暗潮湿的建筑里,便惊异于自己生出的恍如隔世和想家的感觉。眼前便是东部工业区活生生的再现,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它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往事。这就是从前,就是她熟悉和深爱过的情景,微红的火苗汹涌地扑向钢梁,火花从看不见的地方耀眼地飞溅四射,一串串火焰从黑色的水雾中骤然穿过,雾气遮住了墙壁,使之消于无形——在一瞬间,它就是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的那座宏大但已死去的铸造厂,它就是尼尔森发动机厂……就是里尔登钢铁厂。
“嗨,达格妮!”
安德鲁·斯托克顿笑容满面地钻出雾气,向她走来,她看到一只脏乎乎的手充满了自信的骄傲向她伸了过来,仿佛这一瞬间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握在了那个掌心里。
她拍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嗨,”她轻柔地应道,不知道她招呼的是过去还是未来。随即,她摇了摇脑袋又说,“你怎么没在这里种土豆或是当鞋匠呢?你居然干的还是老本行。”
“哦,纽约城阿特伍德照明电力公司的考文?阿特伍德是做鞋的,另外,我这个行当历史最久,在哪儿都抢手。虽然这样,我还是得争取,先得打垮一个对手。”
“什么?”
他咧嘴一笑,朝一个阳光明亮的房间的玻璃门里指了指,“那就是被我打败的对手。”他说。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俯身在长长的桌案上,正在为钻头模具制作着一个复杂的模型。他的手像钢琴家一样修长而有力,带着外科医生一样严肃的表情,聚精会神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他是个雕塑家,”斯托克顿说道,“我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经营着一间类似手工铸塑和修理的作坊。我建立起真正的铸造厂,把他们的客人全都抢了过来。这小伙子做不了我做的活儿,不过那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个副业而已——雕塑才是他的本行——就这样,他过来给我干了。现在,他比过去在他的铸造作坊时挣的钱多,花费的时间又少。他的同伴是搞化学的,因此开始研究起农业来,制造出了一种化肥,把这里的一些庄稼产量提高了一倍——你刚才不是提到过土豆吗?对,特别是土豆的产量。”
“那么也会有人把你挤垮的。”
“当然,这随时都可能。我认识一个人,他要是来了,就可以,并且会这样做。可是,嗨!我情愿替他扫煤渣。他会像火箭一样把整个山谷都轰动起来,能够让所有人的产量翻上三倍。”
“你说的是谁?”
“汉克·里尔登。”
“是啊……”她喃喃地说道,“绝对可以!”
她不清楚是什么令她说得如此肯定。与此同时,她感到汉克·里尔登出现在这座山谷里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又觉得这恰恰正是他该来的地方,这里是他的青春,是他的起点,把它们合并在一起,就正是他毕生所追寻的地方,他苦苦挣扎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这样一块土地……她似乎感觉到那被炉火映红、袅袅旋起的雾气正在将时光拉进一个奇怪的轮回之中——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一条随风而去的横幅,飘过她的心头:青春永驻就是在最终的时候能实现一个人最初的理想——她听到了饭馆里一个流浪汉的声音,“约翰·高尔特找到了他想要带回来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从此一去不返……因为他发现那是带不回来的。”
一束火花在浓雾中跃起——她看见了一个领班工人宽宽的背影,他挥舞手臂,发出信号,正指挥着干活。他的脸稍稍转了转,大声地吆喝命令着——她瞧见了他的侧脸—— 一下子便停住了呼吸。斯托克顿一见此景,笑着向雾中喊道:“嗨,肯!过来一下!这里有你的一个老朋友!”
她打量着走过来的肯·达纳格。这位她死活不愿放走的能干的企业家,此时全身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
“你好,塔格特小姐,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仿佛是同意和打招呼般地把头低下,但双手一时间用力地向下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那难挨的等待,随后便是桌子旁边的那张亲切而遥远的面孔,以及陌生人离去时关上的那扇玻璃门。
这短暂的一瞬完全可以被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当成是在打招呼——但她的头一抬,便看见了高尔特,发现他正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此刻的感受。她恍然大悟,意识到那天从达纳格办公室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脸上无动于衷,一副在事实面前毫不回避的庄重神态。
“我真没想到,”她对达纳格低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达纳格凝视着她,好像她是他曾经发现过的一个大有希望的孩子,此刻看着她就觉得充满了慈爱和开心。“我知道,”他说,“但你干吗这么吃惊?”
“我……哦,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指了指他的那身衣服。
“这有什么?”
“那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什么呀!这刚刚开始。”
“你有什么打算?”
“采矿。不过不是煤,是铁矿。”
“在哪里?”
他向群山一指,“就是这里。你听说麦达斯?穆利根做过亏本的生意吗?只要知道如何去找,这一带的山里能发掘出让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我就是一直在找。”
“假如找不到铁矿呢?”
他一耸肩膀,“还可以干别的呀。我这辈子,时间总不够用,但想干的事可多着呢。”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斯托克顿,“你这不是在培养一个最危险的竞争对手吗?”
“我只喜欢用这样的人。达格妮,你是不是和掠夺者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觉得一个人的能力就是对另一个人的威胁?”
“噢,不是!我还以为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这样想了。”
“只要有谁不敢去用他能找到的最能干的人,他就是不配干这一行的骗子。在我看来——这世上最为丑恶、比罪犯更令人鄙视的人就是看到别人太出色而拒绝去用人家的人。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哎,你笑什么?”
她听他说话时,脸上带了一副神往而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这么说,简直吓了我一跳,因为这说得太对了。”
“不这么想,还能怎样?”
她扑哧一笑,“你知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希望每个生意人都这么去想。”
“从那之后呢?”
“从那以后,我开始明白不能这样指望。”
“可这的确没错,对不对?”
“我是开始明白不能对正确的事抱有希望了。”
“可这是有道理的,对吗?”
“我已经不再对道理抱什么希望了。”
“那是人永远不能放弃的东西。”肯·达纳格说。
她和高尔特回到车上,行驶在最后一段下坡的路上。她的目光一转向高尔特,他便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般马上转过头来看着她。
“那天是你在达纳格的办公室里,对不对?”她问。
“对。”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正在外面等着?”
“知道。”
“你知不知道等在门外是什么感觉?”
她说不清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瞥里的意味。那不是可怜,因为她似乎并不是怜悯的对象;那是一种正在目睹着折磨的眼神,但似乎他正在目睹的并非她所受到的折磨。
“当然知道。”他静静地,甚至是淡淡地回答。
在山谷里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出现的第一家店铺仿佛是敞开的剧院里蓦然闪现在眼前的招牌:框起来的盒子前面没有墙,如滑稽音乐剧那样耀眼的灯光照亮着舞台——红红的方块、绿色的圆圈和金色的三角,便是一箱箱的番茄,一桶桶的生菜,堆成金字塔一样的柑橘,以及阳光照耀在金属货架上所反射出的点点亮光。大帐篷上的名字是:哈蒙德杂货市场。一位神情严肃、鬓角灰白、衬衣袖口高挽的大人物正在为柜台前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称着一块黄油,女人的姿态轻飘得宛如舞蹈女郎,棉布的裙摆像舞蹈里的服装一般,在风中微微地撑了起来。尽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劳伦斯·哈蒙德,达格妮仍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市场不大,只有一层。在驶过去的路上,她看到招牌上出现了一些她所熟悉的名字,它们就像是书页上的标题,被汽车一篇篇地掀动着:穆利根日用品商店——阿特伍德皮具——尼尔森木料——接着在一家砖木结构的小型工厂的门口上方,便是那个美元的标志,上面的题字是:穆利根烟草公司。“除了麦达斯?穆利根,这家公司还有谁是合伙人?”她问。“阿克斯顿博士。”他回答。
来往的人不多,女性就更少,似乎都像有要事一般,行色匆匆。他们见到汽车,便纷纷停下来向高尔特招手,看见她,他们只是略带好奇地表示接受,并不显得惊讶。“他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觉得我该来了?”她问道。“现在仍然如此啊。”他回答说。
她看见了路边上一幢木条镶边的玻璃房,一时间,她觉得那简直就是为一个女人的肖像做的画框——这个长着一头淡淡金发的女人身材高挑,秀丽脱俗,她若隐若现的美貌,似乎画家也只能望而生叹,无法再现。紧接着,那女人的头转动了一下——达格妮这才发现这间房里的桌旁有人,这房子原来是一间自助餐厅,那个女人正站在餐台的后面,她便是令所有人都一见难忘的影星凯?露露;五年前,她退出银幕,从此销声匿迹,后来,一些名字和面孔都让人根本记不住的女人接替了她的位置。在吃惊地看到这一切的同时,达格妮想到了时下拍摄出的电影——她觉得,与给那些庸俗不堪的地方涂脂抹粉比起来,凯?露露的美丽在这间玻璃餐厅里少了许多世俗。
下面那座矮小的建筑由粗犷的花岗岩盖成,房子建得沉稳结实,简洁流畅,厚重的长方块石板彼此对接得非常细密,犹如正式衣装上面整齐的折痕——然而,她眼前像是看到鬼影一般,闪出了那座高高地耸入芝加哥上空云雾之中的摩天大楼,那座高楼曾经有过的标牌此刻变成了金闪闪的大字,嵌刻在一扇普通的松木大门上:穆利根银行。
高尔特经过银行时,特意减慢了车速。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座砖房,上面有穆利根造币厂的标牌。“造币厂?”她问,“穆利根要造币厂干什么?”高尔特伸手入兜,取出两枚小小的硬币放在了她的掌心里。这是两个比一分硬币还要小的金色小圆片,从内特·塔格特那个年代之后,这种硬币就停止了流通;它的一面是自由女神像,另一面有“美国—— 一美元”的字样,但硬币上的日期却是两年之前的。
“这就是我们这里的钱,”他说,“钱币是麦达斯?穆利根造出来的。”
“可这……是谁授权的?”
“这一点在硬币上写着呢——两面都有。”
“你们的零钱用什么?”
“这个穆利根也做了,是用白银。我们在这个山谷里不承认其他的任何货币,我们只承认‘客观’的价值。”
她端详着硬币,“这看上去像是……像是我祖上的那个时代才会见到的东西。”
他指着峡谷回答说,“是啊,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她坐在车里,看着手心里这两枚小巧而轻薄得几乎觉不出分量的小金片,心里明白,塔格特系统的上上下下全都是依靠了它们,它就是支撑起一切的基石,扛起了所有的拱架,塔格特铁轨上所有的横梁,塔格特大桥,塔格特大楼……她摇了摇头,将硬币塞还到他手里。
“你不想放过我。”她低沉地说道。
“我就是要让你不好受。”
“你干吗不直接说出来?干吗不把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的胳膊朝小镇和身后的路上示意性地晃了晃,“那么,我这一直是在干吗?”他反问。
车子在沉默中继续向前驶去。过了一阵,她像是统计数据般地干巴巴地问道,“麦达斯?穆利根在这个山谷里聚敛了多少财富?”
他指了指前方,“你还是自己去算吧。”
蜿蜒的道路经过崎岖不平的山坡,向峡谷里的住家伸去。那些住宅并没有沿街而列,而是依着错落起伏的地势不规则地分散在四处,房屋小巧而朴实,大部分是用山石和松木这些当地材料盖成,设计得别具匠心,建造起来则是简朴实用。每幢房子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人就可以盖好,样式绝无重复,从中可以看出他们都是动了一番脑筋的。高尔特不时将她认识的人的房子指给她看——在她听来,这不啻是一串全世界最富有的股票,抑或是一张显贵名单:“肯·达纳格……泰德·尼尔森……劳伦斯·哈蒙德……罗杰?马什……艾利斯·威特……欧文·凯洛格……阿克斯顿博士。”
最后到的是阿克斯顿博士的家。那是一座小房子,建在一大片高高的草甸之上,草甸前面便是渐渐耸起的山峰。经过这里之后,道路沿着升起的山坡盘旋上行,路面被两边的苍天古松挤得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小径,高大笔直的树干如同两侧的廊柱,微微倾压下来,枝叶在头顶上空交织成一体,顿时将这条小径吞没在了寂静和昏暗之中。路上没有车轮的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早已被遗忘,转瞬之间,汽车便已经遁离了尘世——除了难得一见的阳光偶尔透落到树林深处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破这片沉沉的寂静。
路边忽然现出一幢房子,她像是蓦然间听到响声那样感到一惊。它与世隔绝,独立在这里,像是某种巨大的蔑视和悲痛隐身的神秘所在。这是山谷中最简陋的一座房子,雨水的冲刷在木屋的表面留下了一道道乌黑的水渍,只有几扇光滑、闪亮、明净的大玻璃窗依然迎拒着风暴。
“这是谁的……噢!”她屏住呼吸,一下把头掉转开去。房门的上方,一缕阳光照耀着已经模糊破旧,被数百年的风霜磨砺得光滑的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家族银徽。
见到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高尔特似乎有意作对般地将车停在了房前。这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带着疑问,他的眼光则如同命令;她的表情分明是想反抗,而他则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威严;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听话地撑着拐杖,走下汽车,面对这座房子,肃然而立。
她望着这枚从西班牙的宫殿流落到安第斯山的陋屋,现在又来到科罗拉多的小木房安身的银徽——男人们是宁死也不会丢弃它的。木屋的门上着锁,阳光照不进窗子里面的那一片漆黑,苍松将枝叶在房顶上铺展开来,全心全意而庄重地祝福和护佑着它。除了许久才会听到的碎枝卷叶在林子深处的落地轻响,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似乎紧紧抓住了藏匿在此的创痛,却是不做一声。她的心底怀着温柔、顺从,但毫无悲叹的虔敬,站在那里倾听:看谁能给自己的祖辈带来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达格妮!帮帮我,尽管他说得对,你也要帮我留下来,把他回绝了罢!
她转向高尔特,心里明白当初正是这个人令自己无能为力。他端坐在方向盘前,并没有随她下车或是帮她一把,似乎希望她能够面对过去,并且给她留出独自缅怀的空间。她发现他仍然和她下车时一样,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未动分毫,手指如同雕塑一般地垂下不动,眼睛注视着她,从他的脸上,她只能看出:他正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等她重新坐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开口道,“这是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头一个人。”
她的脸色严峻而坦白,还有点不屑,问,“这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从他的话里我没有任何收获,但听到他每次说起你的语气,我就全都明白了。”
她把头一垂,她从他那故作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痛苦。
他按动开关,引擎的轰鸣声荡碎了沉寂的往事,他们继续上路了。
小道开阔了一些,一片阳光出现在前方。走到开阔地的时候,她觉得树丛间闪过一缕缕的光亮。在山前的石头斜坡上,矗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筑。这是个方方正正、只有一个工具间大小的简易石屋,上面没有窗户和开口,只有一扇打造的铁门和屋顶上向外伸出的一套复杂的天线。高尔特对此视而不见,疾驰而过,她却冷不防地问道,“这是什么?”
她看见他的笑容变了变,“发电站。”
“呀,请停一下!”
他顺从地将车在山旁刹住。她刚开始走上倾斜的石崖,便收住了脚步,仿佛不再需要向前走,不再需要登得更高——这一瞬间,仿佛是她第一次对着山谷睁开双眼,这一瞬间,她的寻求找到了答案。
她向这个小屋望去,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眼前的这幅情景和无言的心绪之中——但她一向明白,情绪的产生是心灵不断积累的结果,而此刻她这种无需言表的感受正汇集了她头脑里的所有想法,如同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她感受到的一切凝聚成为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说她指望昆廷?丹尼尔斯做到的并不是有什么机会去用上这台发动机,而只是要确信这成果并没有从地球上消失——如果说她像一个负重的驾驶员,被那些死死地瞪着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指责、却又毫不负责的人们拖曳着,向平庸的汪洋中沉没时,还像抓着氧气管和救命索一般地抱着这个人类杰出的成果不放——如果说斯塔德勒博士一看到发动机的残骸,便在震惊之余,从他那腐烂得千疮百孔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惊呼,而那绝非小视,而是充满着仰慕的惊叫——让她有了一生的向往和动力。如果说她在一股激情的驱使下想要一睹那巧妙、严谨而又横溢四射的才华——那么它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如此超群的力量化身成为一团电线,在夏日的空中宁静地闪耀着光芒,将四散在空中的无尽能量汇集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头房子内的神秘装置之中。
她想到,用这个只有货车车厢一半大小的屋子取代全国的发电厂,会节省多少的钢材、燃料以及人力——她想到,从这个小屋中发出的电流替那些使用它的人们减轻了多少的负担,解放了他们生命中多少宝贵的时光,使得他们可以多一分闲暇,从劳作中抬起头来享受一下阳光,使得他们可以用省下的电费多买一包香烟,使得所有的工厂都可以每天节约出一小时,使得人们可以利用多出的一个月,用他们干一天就能够挣出的车票,乘坐这台发动机牵引的列车,去漫游广阔的世界——这一切的实现是因为有一个人懂得如何让电路按照他的思路去运转,并为此付出了他一己的智慧和精力。然而她明白,发动机和工厂、火车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是因为人对于生命的享受,正由于它们服务于这种享受,才使它们具有了意义——面对一种成就,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敬仰的是成就的创造者,是他内在的能力和出色的洞见力,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快乐和美好,他确信对快乐的追求便是一个人生活的目标、准则和意义。
这个小屋子的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不锈钢板,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淡蓝色光辉。镌刻在大门顶上花岗石壁上的字迹成了这座朴素的方形建筑的唯一点缀: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她回头去看高尔特。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一直跟随着她,她明白自己的这分敬意是属于他的。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发动机的发明者,但她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平易、随便得如同普通工人一样的人——她注意到他的身姿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飘逸,如此举重若轻地站立在一旁——他那高大身材外面的衣服十分简单:一件薄薄的衬衣,宽松的长裤,细细的腰里扎着一条皮带——有着金属一般光泽的头发飘散在慵懒的风中。她打量他的眼神,如同刚才她凝视着他的那座小屋一样。
她随即明白,他们见面时所说的那头两句话依然飘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个无声的角落——此后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压住那两句话的声音,他对此很清楚,一直没有放弃,没有让她把那两句话忘掉。她突然意识到此处只有他们两人;正是这股意识使得现实的一切产生了压力,不许她再做进一步的联想,却保留了这种特别的紧张之下未曾言喻的全部含意。他们独自在一处寂静的森林里,在一个如同远古寺庙一般的建筑脚下——而且她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的膜拜。她突然觉得喉咙深处有一种紧张,她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仰,虽然轻微得几乎纹丝未动,但她却仿佛迎着风平躺了下来,除了他的腿和嘴之外,再感受不到任何的东西。他站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沉静,只是眼皮如同遇到强光一般,微微地眯缝了起来。这似乎是三个接踵而至的时刻中的头一个——随后,因为知道他在忍受着远比她更艰难的痛苦,她便感到了一股胜利的快意——接着,他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庙堂上的那幅刻字。
她简直像是在可怜一个在挣扎中积攒着气力的对手那样,任他独自望了一阵,然后才一指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傲慢的腔调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除你之外,谷里所有人都立下过的誓言。”
她看了看,说道,“这就是我一生恪守的准则。”
“我知道。”
“可我不认为用你们这种方式就可以做到它。”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咱们到底是谁错了吧。”
她朝房子的铁门走了过去,身体的行动使她忽然感到有了一点点的信心,这感觉细微之极,正如同她即使攥住了他的痛处,也不会觉得自己多么强大一样——她壮着胆子,未经允许就去拧门的把手。但门紧锁着,在她的手强压之下,竟未见丝毫的松动,仿佛锁是连同那扇铁门一起被浇铸和焊在了石墙之上。
“别指望打开那道门,塔格特小姐。”
他向她走来,似乎思忖着她正在看着他走的每一步,脚下便慢了一拍。“用再大的力量都是白费,”他说,“只有用一种想法才能打开这道门。即使你用最强力的炸药把它炸开,门还没倒,里面的设备就已经碎成一堆了。然而,一旦想到了开门的办法——你就会发现发动机的秘密,以及——”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有了迟钝——“以及你想知道的其他所有秘密。”
他和她相对片刻,似乎想让她参透个中意味,随后便若有所思地怪笑,接着说了句,“我会告诉你怎么去做。”
他退后几步,然后站定,扬起脸来看着石壁上的铭文,像再一次宣誓般地把它一字一句地慢慢念了出来。他的声音里没有夹杂任何感情,清晰的吐字里包含了他对这句话的完全理解——然而,她明白这是她所亲身经历的最庄重的一刻,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人赤裸裸的灵魂,以及这个灵魂为说出这样的话所付的代价,此刻回荡在她耳边的便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些话时的声音,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清楚随后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知道,在一个早春的黑夜里,敢于面对六千多人站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而那些人又为什么会惧怕他,她知道,这正是后来十二年中所发生的一切的根源,她知道这意义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藏在那个房子里的发动机——她从一个男人那自我警醒和再次献身的话音中明白了这些:“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才落,那扇门未经人的触摸便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里面的漆黑,这并没有吓她一跳,似乎并不奇怪,甚至已经是无关紧要了。房子里面的电灯刚一亮,他便将门拉上,门于是又一次被紧紧地锁上了。
“这是声控锁,”他说道。他的神情很是安详。“这句话就是开门的密码。我不怕你得到这个秘密——因为我知道,在你真正领会我想用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之前,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是不会说。”
她随着他慢慢向汽车走去,突然间感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身子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几乎连汽车启动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续的紧张和激动造成的困顿立即冲破了她绷紧的神经防线,袭遍了她的全身。她静静地靠在座椅里,已经无法思考、反应或者挣扎,除了还有一种感受之外,她已经是彻底麻木了。
她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他的房前,她才将眼睁开。
“你还是休息吧,”他说,“如果今晚还想去穆利根家吃晚餐的话,现在就去睡一觉。”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摇晃着不要他的搀扶,向房子走去。她鼓足力气向他说了一句,“我会没事的。”便立即逃进她的房间,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关上了屋门。
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压迫她的不仅是身体的疲劳,还有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情感,强烈得令她难以承受。在她的体能丧失殆尽,心里意识不清的时候,一股情感彻底耗尽了她的一切精力、理解、判断和控制,使她完全无法抗拒或者回避,无法思考,让她退回到了只剩下感觉,只能被动感受的地步——这是一种无始无终、始终不变的感受。他在那座房子的门前站立的身影反复地出现在她心中——除此以外,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没有愿望,没有期待,无法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判断,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难以把它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她已经不复存在,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动作,那就是机械地看着他。眼前所见的便是一切,再无他想。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地回忆起她在堪萨斯机场那条雪亮的跑道上起飞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引擎的轰鸣——沿直线向着一个目标汇聚起能量,加速飞奔——当轮胎从地面腾起的时候,她已经沉睡了过去。
当他们驱车前往穆利根的住处时,天光尚未褪尽,映照着静如幽潭的谷底,只是那金灿灿的光线正渐渐凝结成黄铜一样的颜色,山谷的四周开始黯淡下来,山峰披上了一层蓝雾。
她的神态间已经看不出劳乏和内心剧烈起伏的痕迹。日落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走出房间,发现高尔特正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台灯下等她。他抬头看了看她;她站在门旁,脸色镇静,头发一丝不乱,已经是一副放松和自信的样子——除了身体倚在拐杖上略微有些倾斜,她看上去就如同站在塔格特大楼内她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样。他坐在原地打量了她一阵,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眼里的画面肯定是这样的——他是在打量着向往已久而又无法一见的她办公室的门厅。
她和他并肩坐在车内,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明白,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彼此这种沉默的意味。她望着山谷中的几户住家的灯光,以及在前方山坡上穆利根的家中亮起的窗口,问道,“都会有谁来?”
“是你最后的那一部分老朋友,”他回答,“和我的一些新朋友。”
麦达斯?穆利根正站在门口迎候他们。她发现他那张冷酷方正的面孔并非如她想的那样不苟言笑:他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满意的神情,但这神情却无法令他的相貌变得柔和,只是像火石一样给他的眼角带上了零星的隐隐闪亮的诙谐火花,比起笑容来,这诙谐显得更加敏锐和挑剔,也更富温情。
他打开房门时,手臂稍稍放慢,令他的动作在不易觉察之间便增添了一分隆重的味道。她一进客厅,里面的七个人便同时站了起来。
“先生们——塔格特铁路运输公司。”麦达斯?穆利根宣布说。
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那只是半开玩笑而已,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东西,使得这个铁路公司的名字听起来犹如是在内特·塔格特时代那样气度辉煌。
她向眼前的人们缓缓地点头致意,心里清楚,这些人和她信守的是同样的价值和诚信的标准,认同她所认同的荣誉的称号,她心里猛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是多么盼望得到这样的承认啊。
她的眼睛缓缓地扫过这些面孔,向他们一一致意。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休·阿克斯顿——亨里克医生——昆廷?丹尼尔斯,穆利根向她报出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理查德·哈利——纳拉冈赛特法官。”
理查德·哈利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她说,他们已经相知很久了——在她独坐唱机旁的那些孤单的夜晚,他们便认识了对方。看到纳拉冈赛特法官满头银发下的严峻面容,她想起曾有人把他形容为一尊大理石雕像—— 一尊被蒙上眼睛的大理石雕像;随着金币从全国人的手中慢慢消失,法庭里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面容了。
“塔格特小姐,从很早以前,你就已经是这里的一分子了,”麦达斯?穆利根说道,“没想到你采用了如此的方式前来,但不管怎么样——欢迎你的回归。”
不!她心里想这么回答,却听见自己轻声地应道,“谢谢你。”
“达格妮,还要多久你才能做一回真正的你自己呀?”说话的是艾利斯·威特,他扶着她来到一张椅子前,看着她那副无可奈何、强自板起笑容的样子,咧开嘴乐了,“别装糊涂,你其实很明白。”
“我们从不擅下断言,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这劣行恰恰是我们的敌人所犯的。我们从不去说——我们摆的是事实。我们不会去声称什么——我们是去证明。我们不想强迫你接受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做出理性的判断。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全部秘密,结论现在由你来做——我们可以帮你讲出来,但不会帮你去接受它——你的所见所知以及认可的一切,都必须听从你本人的决定。”
“我觉得这一切我好像都知道,”她简短地回答道,“而又不止于此:我觉得我似乎一直就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但从来没找到过,现在,我感到害怕,害怕的不是听到你们所说的,而是它一下子近在眼前。”
阿克斯顿笑了,“你觉得这像什么,塔格特小姐?”他向房间的周围一指。
“这里吗?”她看到夕阳在宽大的窗户上洒下的黄金般的光彩,和窗前的这些人,突然笑了起来,“这看上去像是……你们知道,我从没指望过能再见到你们,有时候我都在想,无论如何,哪怕让我能再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而现在——现在的一切就像童年时的梦想一样,想到有一天会在天堂见到那些已经离开人世、无缘一见的伟人,然后就去选择,从过去的年代里选择出那些你希望见到的伟人。”
“嗯,这正是寻找我们这个秘密的本质的一条线索,”阿克斯顿说,“想想看,是否应该让这个关于天堂和伟大的梦想留在坟墓里等着我们——还是应该让我们今生今世就去拥有它。”
“我明白。”她低声呢喃着。
“假如你在天堂里见到了那些伟人,”肯·达纳格问,“你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就说……就说‘你好’吧。”
“那还不够,”达纳格说,“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你想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高尔特——“他告诉了我,然后我就明白自己这辈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塔格特小姐,你一定会想让他们看着你,然后说一声,‘干得好。’”她默默地点着头,将脑袋低下,不想让他们看见骤然涌进她眼里的泪水。“那么好吧,干得好,达格妮!干得好呀——简直太好了——现在是你解脱重负、休息的时候了,我们谁都不必去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
“别说了。”麦达斯?穆利根说,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满是焦虑和关切。
但她笑着抬起了头,“谢谢你。”她对达纳格说。
“讲到休息,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吧,”穆利根说,“她这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不,”她笑笑,“接着说吧——说什么都行。”
“稍后再说。”穆利根答道。
准备晚餐的是穆利根和阿克斯顿,昆廷?丹尼尔斯在给他们俩帮忙。他们把晚餐用的小银托盘端了上来,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全都围坐在屋子里,火红的晚霞在窗子上渐渐地淡去,酒杯之上闪烁着灯光。这个房间里隐约透着豪华之气,但丝毫不见铺张;她留意到屋里的昂贵家具都是根据舒适的需要,经过了精心挑选,出自于过去那个把豪华仍然视为艺术的年代。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不过,她注意到了有一小幅油画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位巨匠的手笔,现在已是价值连城,她注意到有一块东方式样的地毯,其质地配色完全可以收归博物馆珍藏。这就是穆利根的财富观念,她想——财富是靠选择,而不是堆积。
昆廷?丹尼尔斯席地而坐,将托盘放在膝头;他自在得像是在家里,不时地抬头瞧她一眼,冲着她乐,活像个性情鲁莽、抢在她前头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小弟弟。他进谷的时间比她早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吧,她心想,可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她则依然是个生人。
高尔特在远离台灯的光圈之外,坐在阿克斯顿的椅子扶手上。他至今未发一言,退到后面,将她推给了其他人,自己则若无其事地旁观。但她的眼睛不断转向他,因为她相信,他是在有意作壁上观,这是他计划已久的,而且,其他人和她一样对此心知肚明。
她发现还有一个人对高尔特很注意:休·阿克斯顿经常是不自觉,甚至是偷偷地看他一眼,似乎这种长时间的隔膜令他很难忍受。对于他在这里,阿克斯顿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并没有和他说任何话。但是有一次,当高尔特一弯腰的时候,一缕头发垂落在脸上,阿克斯顿将手伸了过去,把它重新理好,他的手难以觉察地在他这个学生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这是他所能流露出的唯一情感和仅有的招呼;这是一个父亲才会有的动作。
她在和身边的人轻松地交谈着,心里感觉到愉快而舒畅。不对,她想,她感觉到的不是紧张,而是隐隐的诧异,因为她应该有紧张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没有;令她不可思议的是,这好像是再正常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她和他们轮番交谈时几乎已经忘了她所问的问题,然而脑子里却记住了他们的回答,并逐字逐句地理清了脉络。
“你是说第五协奏曲?”理查德·哈利接着她的问题说,“那是我十年前写下的,我们称它为救赎协奏曲。谢谢你,那天晚上只听了几句口哨就听出来了……哦,我知道这件事……是啊,既然对我的作品很了解,你就会知道这部协奏曲代表着我的全部心声。这首曲子是为他而写的。”他指了指高尔特,“当然了,我没有放弃音乐,塔格特小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在这十年里的创作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多,等你来我家里的时候,我可以为你演奏其中的任何一首作品……不,塔格特小姐,这些是不会在外面发表的,除了在这里,外面连一个音符也休想听见。”
“不,塔格特小姐,我并没有放弃医学,”亨里克医生回答着她的问话,“最近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搞研究,我已经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避免脑血管的严重破裂,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中风。它可以使人类不再受到突然瘫痪的可怕威胁……不,关于这种方法我连一个字都不会向外界透露。”
“你是问法律吗,塔格特小姐?”纳拉冈赛特法官说道,“什么法律?我从没放弃过法律——是法律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我还在坚持我当初选择的这个扶持正义的职业……不,正义并没有消亡,它怎么会消亡呢?人是有可能对它视若无睹,但惩罚他们的正是正义。然而,正义不可能灭亡,因为人们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因为正义会宣布谁有生存的权利……是的,我的职业生涯还在继续。现在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法律哲学的论文。我要揭示出违背客观的法律是人性中最阴暗邪恶,以及人类制造出的最具杀伤力的可怕武器……不,塔格特小姐,我不会将论文在外面发表。”
“你是问我的生意吗,塔格特小姐?”麦达斯?穆利根说,“我所做的就是输血——而且至今还在做。我的工作就是为可以生长的植物提供养料。但你可以问问亨里克大夫,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已经不愿意再去工作,成了一个好逸恶劳的废物,给它输再多的血是否还管用。我这个血库里储存的是黄金。金子是一种可以产生奇迹的燃料,但任何燃料都离不开发动机……不,我没有放弃,我只是再也不想经营那种屠宰场,去榨干健康的鲜血,然后输给那些没有心肝的行尸走肉。”
“放弃?”休·阿克斯顿说道,“好好想一想你说话的根据,塔格特小姐。不是我们放弃,而是这个世界放弃了……哲学家去路边开餐馆怎么了,像我现在这样开烟厂又如何?所有工作都是一种哲学上的行为。一旦人们将勤奋的工作——也就是哲学的根源——当成了他们道德价值的标准,就会重新找到并实现他们与生俱来的对完美的追求……工作的根源是什么?是人的思想,塔格特小姐,是人的理性思想。我正在就这个题目写一本书,用我从自己的学生那里受到的启发,去定义一种合乎道德的人生观……不错,它是会挽救这个世界……不,它是不会在外面出版的。”
“为什么?”她喊了起来,“为什么?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我们是在罢工。”约翰·高尔特说。
他们齐刷刷地冲他转过身去,仿佛早就盼着听到他的声音,盼着他说出这句话。她朝着台灯灯光对面的他望了过去,在这突然肃静下来的房间里,她听得到自己内心的跳动。他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一只椅子的扶手上,身子稍稍前倾,手臂搭在膝盖上面,手指松弛地下垂着——他脸上那微微的笑意让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格外的掷地有声:“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类历史上只有一种人从未罢过工。其他每一行业和阶级都曾出于需要罢过工,借此向世界提出要求,彰显其不可缺少的必要性——除了将这个世界扛在肩上,使其生存下去,而得到的唯一报酬是痛苦和折磨、但从未抛弃人类的那些人。不过,也该轮到他们了。让这个世界认识到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的作用以及他们一旦拒绝工作会有什么后果吧。这就是思想者的罢工。”
她的一只手从脸颊慢慢移上前额,身体一动也没有动。
“多少年来,”他继续说道,“思想被视为邪恶,那些负起责任,用活生生的意识去观察世界,并根据理智而采取紧要行动的人,得到的是从异端、物质主义者到剥削者的种种诬蔑——从流放、剥夺权利到没收的种种不公——从嘲笑、拷打到火刑的种种折磨。而人类的生存却维系于他们当中的一些不管是囚禁中,在地牢里,在隐秘的角落里,在哲学家的斗室里,在商人的店铺里,却仍旧继续在思考的人。在崇尚愚昧的漫长过程中,无论人类是如何的停滞不前,做法又是如何的残暴——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人的智慧,他们认识到麦子要浇水才能生长,石头按弧度堆放就会垒成圆拱,二加二就等于四,爱所依靠的不是折磨,维系生命的不是毁灭——正是因为那些人的智慧,其他人才能在一瞬间尝到了做人的体验,正是这样的瞬间积累,才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正是靠了有头脑的人的教导,他们便学会了烤面包,治好创伤,造出武器,然后修起牢房,将他关了进去。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而且慷慨无度——他知道人不会永远停滞不前,无能并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智慧具有最高尚和快乐的力量——为了那份只有他自己感受到的对生命的热爱,他继续干着,为毁灭他的人,为他的狱卒,为折磨他的人,他不惜任何代价地干着,为了挽救其他的人,他在付出着自己的生命,这便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罪过——因为他在听任他们教唆,他对自己的荣耀感到羞耻,承认自己是被牺牲的祭物,而且会死在牲畜的祭台上,作为对智慧的罪行的惩罚。人类历史上具有悲剧色彩的笑话就是,在任何一个人建起的祭台上,被宰杀的总是人,得到供奉的则是畜生。人类不崇尚人,却往往对动物本性大加推崇:崇拜本能,崇拜蛮力——崇拜神秘和帝王——神秘所迷信的是一种随意的感觉,依靠的就是宣称理性必须听命于他们内心中黑暗的本性,认知的产生就是盲目而毫无道理的,并且对此必须要遵循,而不是怀疑——帝王依靠的是武力,以征服为手段,掠夺为目的,用大棒和枪支作为他们权力的唯一后盾。人类灵魂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受,人类身体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肚皮——但这两者却合在一起,反抗着自己的内心。然而,即使是最卑贱的人也难以将他的大脑完全抛弃。从来就没有人信奉过荒悖;他们真正信奉的是不公正。人一旦抛弃自己的内心,就是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为内心所不容。当他极力鼓吹矛盾的时候,他知道会有人把这荒谬的重负承担下来,会有人为此去忍受折磨,甚至牺牲生命;任何一种矛盾的论调都以毁灭作为代价。正是受害者使得不公正成了可能,正是理性的人们使残暴无理的统治得以实现。凡是叫嚣着要反对理性的,其出发点都是为了剥夺理性的存在。凡是大肆鼓吹要自我牺牲的,其目的都是为了对才智进行掠夺。掠夺者向来是清楚这一点的,可我们却从不明白。现在到了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了。现在我们被勒令着去崇拜的、装扮成上帝和帝王的东西,其实就是赤裸地扭曲着、没有心肝的无能之辈。于是这就成了新的理想和追求目标,成了生存的目的,并根据人们离此的远近来论功行赏。他们告诉我们说,现在是一个普通人的时代,只要设法不干活儿,任何人都能获得如此与众不同的称号。只要不出力,他就能跻身于高贵的行列,他即使配不上,也会享受荣誉,即使不劳动创造,也能得到报酬。可我们呢——我们必须为我们所拥有的才能而赎罪——我们必须在他的使唤下去养活他,他的享受便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唯一回报。因为我们的贡献最多,我们的发言权就最少。因为我们的思考能力更强,我们就不能被允许有自己的任何想法。因为我们有付诸行动的判断力,也就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利。我们就会在那些不会干活的人所下达的指令和控制下工作。他们就会来分配我们的能量,因为他们自己一点都没有,要分配我们的劳动成果,因为他们自己根本不创造。你是不是认为这不可能,根本就行不通?他们也明白这一点,不明白的人是你——而他们就指望着你不要去明白这些。他们就指望着你继续如此,一直工作到超出人的极限,活一天就养活他们一天—— 一旦你倒了下去,会有另外的受害者在生存的压力下开始养活他们——而每一个继任的受害者都会更加短寿,你死的时候留下的是一条铁路,你的最后一位精神上的继承人死时,就只能给他们留下一块面包了。目前的这些掠夺者们对此并不担心。他们和过去所有掠夺者的前辈们想的完全一致——那就是只管他们这一辈子。掠夺在从前之所以能够代代不绝,是因为每一代都有层出不穷的受害者。然而今天——它无法再延续下去,受害者们罢工了。我们罢工是因为我们反对再去殉难——并且反对那个要求我们去殉难的道德规范。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那些认为人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主张,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吃人的道德,而不管它的奉献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除非根据我们自己的主张,我们不会通过其他的方式和人交往——我们的主张是这样一种道德规范,它认为人的最终目的是自己本身,而不是为了达到别人的目的而采取的手段。我们不想把我们的准则强加给他们,他们愿意相信什么就随他们的好了。但离开了我们的支持,他们早晚不得不相信我们的选择,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而且,这一次他们会彻底地认清他们的主张。这个主张只是因为得到了受害者的允许才能延续至今——因为受害者与这种行不通的准则发生抵触后愿意接受处罚。但这准则迟早会被打破,它是一种必须要有人违反才能生存壮大的准则,维持其存在的不是它那些信徒们的品德,而是违犯了它的罪人们的大度。我们已经决定再也不去做这个罪人,我们再也不会去触犯这个道德规范,我们要用一种它无法承受的方式将它彻底消灭:那就是遵守它。我们会去遵守和顺从它。在同这些人交往的时候,我们会不折不扣地遵照他们的价值准则,放过他们谴责的所有罪恶。思想不是罪恶吗?我们就让我们的一切思想成果都从社会上消失,让人们连我们的一丁点见解都无从知晓和利用。不是说能力是剥夺了弱者机会的自私的魔鬼吗?我们就撤出竞争,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那些无能之辈。不是说对财富的追求是贪婪和一切罪恶之源吗?我们再也不追求对财富的创造了。不是说挣的钱一旦超过了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是罪恶吗?那我们就只干最底层的活儿,凭自己的力气,生产出刚够眼前用的东西就行了——连一分钱、一个创意都不多留,免得祸害世人。不是说成功是罪恶,因为它牺牲了弱者吗?我们不再让弱者负担我们的野心了,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离开我们去过好日子吧。不是说当雇主是罪恶的吗?我们再也不雇佣任何人了。拥有财产也是罪恶?那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在这个世界上去享受自己的存在也是罪恶?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不存在我们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快乐,而且——这是我们最难做到的——此刻,我们对他们那个世界的感受正是被他们极力宣扬为理想的一种情感:漠然——空白——零点——死亡的标记……我们已经把他们多少年以来一直声称想要得到的,以及当成美德所追求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们。现在让他们瞧一瞧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吧。”
“是你发动了这次罢工?”她问。
“是我。”
他起身站定,手插在兜里,灯光照着他的脸——她发现在他那轻松自得的笑容里有一股坚定不移的神情。
“我们整天听到罢工的消息,”他说,“以及能力非凡的人必须要仰仗普通人的论调,它叫嚣着说企业家是个寄生虫,是手下的工人养活了他,替他创造了财富,让他发了家——假如工人们都离开的话,他又会如何呢?很好啊,那我就建议让大家都看一看,是谁在仰仗着谁,是谁养活了谁,财富是从谁那里来的,是谁让谁能够生活下去,谁一旦离开的话,受不了的是谁。”
此时的窗户已是一片漆黑,上面映着烟头的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从身边的桌上拿过一根香烟,从划着火柴的亮光里,她看见那枚金色的美元符号在他的手指间一闪而过。
“我退出工作,参加了他的罢工,”休·阿克斯顿说,“因为我无法和声称只有否定知识的存在才能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的人共事。要是一个修下水道的工人为了标榜自己是个行家而号称根本没有修理水管这个行业的话,就不会有人去雇他干活了——然而显然的是,同样的道理用在哲学家这里就被认为是多此一举了。不过,我是从我的学生那里懂得了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我自己。一旦思考者们将那些否定思考存在的人认作是另外一种思想派别的思考者——那么摧残心智的人就正是他们自己。他们将基本前提拱手让给了敌人,因此也就是同意把理性的约束力拱手让给了合乎传统的痴呆。基本前提是一种绝对事物,不允许与它的对立面合作,也不允许任何宽容。这正如一个银行家不会交出银行的认可、信誉,和威望,而接受或经手假钞,不会将造假者的要求简单地姑息为只是看法不同而已——因此,我不可能承认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是个哲学家,或者同他进行什么思想上的争论。在哲学这个账户里,普利切特博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存入,他公然想做的就是去毁灭它。他是希望借助人们之间的理性能力,通过否定理性来谋取私利,他是想在他掠夺计划的表面打上理性的印章,他是想利用哲学的威望收买奴役的思想,但这威望只有当我在那里签出支票的时候才可能作为账户而存在。还是让他自己去干吧,就把他——和将下一代的心灵都托付给他的那些人——要求得到的东西给他们好了:那就是一个充斥着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和声称不会思考的思想家们的世界。我来做让步,我答应他们的要求。当他们发现他们的这个并不绝对的世界出现了绝对的现实时,我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为他们矛盾的代价付账了。”
“阿克斯顿博士的退出是遵循了正确的银行学原则,”麦达斯?穆利根说,“我的退出则是遵循了爱的原则。爱是一个人赋予最高价值的最终认可方式。促使我退出的是汉萨克的案子——在那件案子中,法庭命令我首先动用我的储户们存的钱,以满足那些能够证明他们根本无权得到这笔财产的人们。我被命令把人们挣来的钱付给一个一文不名、只会嚷嚷着他挣不来钱的家伙。我生在农村,懂得钱意味着什么,我这一生同许多人都打过交道,眼看着他们发展了起来。我是靠着能识别出某一类人才发了财,这类人从不会索要你的信任、希望和怜悯,但却会摆给你事实、证明和利润。你是否知道,在汉克·里尔登刚刚起家,从明尼苏达州出来买下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钢厂的时候,我曾经在他的生意里投了资金?当我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一纸法庭判决,眼前就浮现出一幅景象,景象里面的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我看到了第一次见到里尔登时他的那张年轻而聪明的面孔。我看见他倒在祭台之下,身上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大地——而站在祭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汉萨克,他的目光混浊,不住地抱怨说他从来没有过机会……奇怪的是,一旦你看清楚,事情就变得再简单不过了。对我来说,关掉银行走人简直毫不费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眼前在不断地出现我所为之生活和所热爱的一切。”
她看着纳拉冈赛特法官,“你也是因为这件案子退出的吧?”
“是的,”纳拉冈赛特法官说,“上诉法庭将我的判决推翻之后,我就退出不干了。我之所以选择干这一行,就是想成为一名正义的卫士。然而,他们要我去执行的法令却把我变成了最无耻的、没有正义的刽子手。当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需要我的保护时,我却得到了强行侵占他们利益的命令。在法庭中,当事人之所以会尊重判决,就是因为相信法庭会保持一个他们双方都接受的客观立场。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人还有这样的尊重,另一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在遵循着法律,另一个则在妄自臆想着他的需要——而法律居然站在了臆想的一边,支持的是不合理的东西。我退出——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听到正直的人们再叫我‘法官大人’。”她的眼睛慢慢转向了理查德·哈利,既像是恳求,又像是害怕听到他的遭遇。他笑了。
“我本来可以原谅那些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的人们,”理查德·哈利说,“但我不能原谅的是他们对我的成功所持的偏见。在他们排挤我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中没有仇恨。如果说我的作品是有新意的,那我就要给他们时间慢慢感受,如果说我能打破常规、让自己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我就没有权利抱怨其他人跟上的脚步太慢。那些年以来,我一直在如此告诉我自己——但在某些夜晚,我却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急迫,再也无法让自己相信那些话,我在呼喊着‘为什么?’,却得不到回答。后来的那天晚上,他们对我报以了掌声和欢呼,我站在剧场的舞台上,面对他们,心里想着这就是我苦苦奋斗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希望能好好感受一下,却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眼前的还是从前的那些夜晚,听到的是那声‘为什么?’,依然得不到答案——而他们的欢呼似乎同他们的冷落一样的苍白。假如他们能说,‘抱歉,我们来晚了,谢谢你还等着我们’——我就不会再要求别的,他们也就不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了。但我从他们的脸上,从他们蜂拥而至对我大加赞颂的语气里,看到和听到的是对艺术家的那种训诫——只不过我以前从不相信会有人拿这样的话当真。他们似乎是说他们并不欠我什么,他们的充耳不闻使我有了一个道德上的追求,为了他们——无论他们给了我什么样的冷嘲热讽、偏见和蹂躏,我都应该去挣扎、承受和忍耐,这样的忍耐是为了教他们能去欣赏我的作品,这正是他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东西,也正是我应有的追求。那时,我便看清了我以前理解不了的掠夺者的精神上的本质。我看到,他们正如把手伸到穆利根的口袋内,掠夺他的财富那样,将手伸进了我的灵魂,掠夺着我的个人价值——我看到,平庸之辈带着恶意的粗俗,卖弄着自己的浅薄,让它成了用能干者的身躯填满的无底深渊——我看到,他们正如觅食穆利根的钱财那样,吞食着我创作音乐的时间和欲望,企图迫使我认可他们才是我的音乐的意义,以此来掠取他们的自尊,恰恰利用了我的创作理性,使得不是他们去承认我的价值,反而成了我要对他们顶礼膜拜……就在那天晚上,我发誓再也不让他们听到我写的一个音符。我从剧场出来的时候,街上空空荡荡,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见一个陌生人正站在街边的路灯下等我。已经用不着他再跟我多说什么了,然而,我题献给他的那首协奏曲,名字就叫救赎协奏曲。”
她看了看其他的人,“把你们的原因都讲出来吧。”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坚决,似乎她正在承受着一场拷打,但是希望能承受到底。
“我退出是因为前些年国家控制了医疗行业,”亨里克医生说,“你知道做脑外科手术都要求些什么吗?你知道这需要有怎样的技能,为掌握这项专长要付出多少年热情而又冷酷的煎熬吗?我不会用它去替那些人服务,他们不是凭本事使唤我,只会信口胡扯一些大道理,以此骗取特权,得以靠武力来施行他们的企图。我不会让他们挟制住我多年钻研想去达到的愿望,或者我的工作条件、我对病人的选择,乃至我的酬劳多少。我观察到,在医学即将遭到奴役前的所有讨论当中,人们什么都谈到了——唯独对医生的愿望只字不提。人们只是考虑病人的‘权益’,而对于这种权益的提供者却连想都不想。医生要想在这件事上有任何权利、愿望,或选择的话,就会被认为是与此毫不相干的自私行为;他们说,医生该做的不是选择,而是‘服务’。一个愿意在强迫之下工作的人,即使是要他在畜栏里工作都是令人担心的,都是危险的——何况是那些要指望他们帮助病人起死回生的医生呢?我常常对人们的自以为是感到困惑,他们认定他们有权奴役我,可以控制我的工作,强迫我的意志,践踏我的良知,窒息我的思想——可是,一旦他们躺在我操作的手术台上,他们想要依赖的又是些什么呢?他们的道德标准令他们相信,他们的受害者的品德是值得信赖的。那好,我就把这样的品德拿走,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的思想体系培养出来的医生吧。让他们认识到在他们的手术室和病房里,把性命托付到一个被他们窒息的医生的手中是多么不安全。如果那个医生对此心情怨恨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安全——如果他不表示憎恨,他们恐怕更不安全。”
“我退出,”艾利斯·威特说,“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吃人者的盘中餐,并且还要我亲自动手烹制出来。”
“我认识到,”肯·达纳格说道,“同我较量的都是些无能之辈,懒而无用,漫无目的,不负责任,不可理喻——我并不需要他们,轮不上他们对我指手画脚,我也用不着听从他们的命令。我退出了,是为了让他们也能认识到这一点。”
“我退出,”昆廷?丹尼尔斯说,“是因为假如把该遭报应的人按程度区分的话,为残忍的势力贡献出自己头脑的科学家就是地球上最应该被诅咒的凶手。”
大家安静了下来。她转向了高尔特,“那么你呢?”她问道,“作为第一个,你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哑然一笑,“是因为我拒绝带着原罪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什么意思?”
“我从未因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愧疚,我从未因自己的内心而感到愧疚,我从未因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愧疚,我拒绝接受任何不属于我的罪责,因此我能够自由地去获取,并且清楚我自身的价值。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会杀掉任何一个声称我是为了他的需要而存在的人——而且我知道这是种最高尚的感觉。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那天夜里,当我听到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罪恶在道貌岸然的腔调下讲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悲剧的根源——造成它的原因,以及解决它的办法。我发现了应该去做的事情,就走出去做了。”
“那么,发动机呢?”她问,“你为什么把它扔在那里,为什么把它留给了斯塔内斯的子女们?”
“那是他们父亲的财产,是他付钱让我去做,在他还在世的时候做成的。但我知道这对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从此也就将会不为人知。那是我的第一具试验模型,除了我,或者同我水平相当的人,谁也不可能完成它,甚至都想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而且我还知道,从那时起,和我水平相当的人再也不会走近那家工厂了。”
“你清楚你的发动机代表的是怎样的一种成就吧?”
“是的。”
“你知道你是在任其消亡吗?”
“知道,”他望着窗外的黑夜,黯然一笑,只是笑得并不开心,“我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发动机,我想起了那些提倡把财富视为一种自然资源的人——想起了那些声称说财富就是要去占领工厂的人——想起了那些声称是用机器来支配他们头脑的人。那好,这台发动机可以支配他们的头脑,正好就是离开了人的头脑时的一堆即将生锈的废铁和电线。你总是在想着一旦把它投入到生产中去,会给人类带来多么巨大的效用。我想的是,当有一天人们明白它被丢弃在工厂的废品堆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它就能产生更大的作用。”
“你把它扔下的时候,指望过能亲眼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没有。”
“你是否指望过能有机会在其他地方把它重新做好?”
“没有。”
“那你还情愿让它待在废品堆里?”
“正是因为发动机对我所具有的意义,”他缓缓地说道,“我才不得不情愿地让它四分五裂,永远消失”——他正视着她,而她则听到了他那坚定、果决、毫不留情的声音——“正如你将会不得不看着塔格特公司的铁轨破败并消亡一样。”
她迎着他的目光,头因此扬了起来,带着傲然而又乞求的腔调,轻声说道,“不要逼我现在回答。”
“我不会的,我们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不会催你做任何决定。”他又接着说下去,而她却被他嗓音里突如其来的温柔所惊呆了,“我说过,对原本就属于我们的世界如此无动于衷是最难做到的事,我知道。对此,我们全都经历过。”
她注视着这个安静并且坚如磐石的房间,注视着屋里的灯光——这灯光来自他的发动机——照在这些她向所未见的一班无比安详、自信的人的脸上。
“你离开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后做了些什么?”
“我出去后做了一名察看火苗的人。我把这当成是我的工作,去注视闪现在原始黑夜里的那些耀眼的亮光,这正是那些有能力、有头脑的人——我注视着他们的脚步、他们的挣扎,以及他们的痛苦——然后,当我明白他们已经看够了这一切的时候,便把他们拉出来。”
“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使他们能够放弃一切?”
“我告诉他们,他们没有错。”
看到她眼里沉默的疑问,他便继续答道,“我帮他们发现了他们还未意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豪,使他们获得了用来找到它的话语,让他们能够拥有他们一度忽略、渴望得到但又并不清楚自己的确需要的珍贵财富:那就是道德的认同。你不是把我叫做毁灭者和捕杀人才的猎手吗?我就是这次罢工的活生生的代表,是受害者反抗的领头人,是受到压迫、失去遗产、被剥削的人们的捍卫者——这些字眼经我的口说出来,才总算是恢复了它们原本的意义。”
“最先跟随你的都是谁?”
他着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回答,“是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其中的一个你认识,或许你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他为此付出的代价。随后便是我们的老师阿克斯顿博士,经过仅仅一晚上的谈话,他就加入了我们。我过去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实验室的老板威廉?哈斯亭曾经与自己进行了艰苦斗争,这用了他一年的时间,不过他还是加入了。随后便是理查德·哈利和麦达斯?穆利根。”
“——只用了十五分钟。”穆利根插话道。
她转向他,“是你创建了这座山谷里的一切?”
“对,”穆利根说,“起初它只是用来作为我个人的隐居地。许多年前,我从对这里一无所知的农夫和牛仔手中把这片山地大块大块地买了下来,这座峡谷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明。决心退出的时候,我盖了这座房子。我封死所有可能接近这里的入口,只留了一条路——而且把它伪装得谁都无法发现——我做了自给自足的充分准备,这样,我就可以在此安度后半生,再也不用去看那些掠夺者的嘴脸了。我听说约翰也把纳拉冈赛特法官说服了,就把法官请到了这里,后来我们又请来了理查德·哈利。其他人一开始都是留在外面的。”
“我们这里没有其他的任何条条框框,”高尔特说,“只是一条,任何人一旦接受我们的誓言,就意味着许下了一个承诺:不做他的本行,不用他的智慧服务于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做出了实践。曾经的有钱人现在是靠他们的积蓄为生,过去工作的人干的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底层的活计。我们中的有些人曾经很有名;其他的人——比如被哈利发现的你手下的那个年轻的司闸工——在还没有受到摧残之前就被我们劝阻了。然而,我们并未放弃我们的智慧以及我们热爱的工作。每个人都可以用各种方式,在业余时间里继续干他的本行——只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这些是在秘而不宣地进行,既不向别人透露,也不共享任何东西。我们保持着曾经无家可归的那种状态,彼此住得非常分散,但现在这种方式是我们自己想要的。唯一的轻松时刻就是我们难得见到彼此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很愿意聚一聚——是为了还能想到人类依然存在。因此,我们利用一年当中的一个月时间——用来休息,去过一种理性的生活,从隐藏的地方拿出我们真正的成果,互相用它们进行交换——在这里,成就即可用来支付,从不上缴。就是靠着十二个月当中这一个月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用自己的所得盖了房子。这也让其余的十一个月时间略微好过了一些。”
“看到了吧,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人可以生活在这样一种社会状态之下,而不是像那些掠夺者们所鼓吹的样子。”
“山谷的发展壮大是从科罗拉多州遭到破坏开始的,”麦达斯?穆利根说道,“艾利斯·威特和其他人来到这里定居,因为他们不得不躲起来。同我一样,他们把本来会荒弃的财产换成了黄金和机器设备,带到了这里。我们有足够的人力对这里进行开发,为那些在外面自食其力的人们创造工作的机会。目前,我们已经接近了能够让大部分人长期在此生活的阶段,山谷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至于目前还不能自产的物品,我可以通过自己的途径从外面买到。这是个特别的代理人,他不会让我的钱落到掠夺者的手里。我们这里不是个国家,也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社会——我们只是因每个人各自的利益自愿联合到一起的人们。这块谷地属于我,我把土地卖给其他想要得到它的人。假如有了分歧,纳拉冈赛特法官可以做我们的仲裁。至今为止,我们还没为此找过他。他们说要让人们做到意见一致非常困难,但你会吃惊地发现这其实非常简单——只要双方将不依赖他人而存在、把理性当做交易唯一的手段奉为绝对的道德标准。我们大家都要到这里来生活的时刻已经日渐临近——因为这世界正在飞速崩溃,不久就要面临饥荒。但是,我们完全能够在这座山谷里养活自己。”
“世界崩溃的速度超出了我们的预计,”休·阿克斯顿说,“人们正在停下和放弃手里的工作,你那些被冻结的火车、成群结队的袭击者以及逃亡的人,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不属于我们罢工的一部分,他们是自发的——这是他们内心中残留下来的理性的自然反应——和我们进行的反抗是一样的。”
“我们在开始时看不出这将持续多久,”高尔特说道,“我们不清除究竟是能活着看到世界重获自由的那一天,还是要把我们的斗争和秘密留给子孙后代。我们只知道,这才是我们愿意拥有的唯一生活方式。但现在,我们认为不久就会见到我们胜利和回归的日子。”
“什么时候?”她低声问道。
“当掠夺者的规则土崩瓦解的时候。”
他看出她望着他的眼神里,半是疑虑,半是期待,便接着说道,“当自我牺牲的教条终于走上那条它再也无法伪装的道路——当人们发现再也找不到牺牲品去阻挡正义的道路,再也无法避免他们即将受到的惩罚——当鼓吹自我牺牲的人们发现,情愿这样去做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牺牲的东西,而有的人又再也不愿意去做出牺牲——当人们看到无论他们的心脏还是肌肉都挽救不了他们,而遭到他们诅咒的思想已经不见,他们已经是求救无门——当这些失去了思想的人们不可避免地颓然倒下——当他们再也无法冒充权威,再也见不到一点法律和道德的影子,没有了希望和食物,失去了获取它的办法——当他们彻底崩溃,道路再次畅通——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回去重建家园。”
塔格特铁路公司,她心中想道;她听见这几个字仿佛叠加在一起,变成了令她无暇称量的沉重,撞击着她已经麻木的心灵。这里才是塔格特铁路公司,她想,就是在这个房间,而不是在纽约巨大的候车厅——这里就是她的目标和道路的终点,就是两条笔直的铁轨交会和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会合点——它们就如同当初曾经吸引了内特内尔·塔格特一样,也在吸引着她不断地向前——这里就是内特内尔·塔格特当初展望过的遥远的目标,正是这里,支撑着他在行人络绎不绝的大理石候车厅里抬起头后发出的炯炯目光。她正是为此才将自己的身心都扑在塔格特公司这个丢了魂的身体上面。她终于找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它就在这个房间内,触手可及,并且是属于她的——但代价却是要抛下铁路网,铁路将会消亡,桥梁将会坍塌,信号灯将会熄灭……以及……我想要的一切的一切,她心中想着——眼睛从那个有着阳光般色彩的头发和执拗目光的男人身上移开了。
“你不必现在就给我们答复。”
她抬起头;他正盯着她看,仿佛是在紧紧地跟随着她内心的脚步。
“我们从不强求回答。”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