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将于下午3时起举行。3月9日是星期天。
远泽加须子乘坐的汽车穿过池袋的繁华街道已经是2时45分了。没想到因交通堵塞如此受阻。
“司机,再用15分钟能到达志村吗?”
“这个,赶的话勉强能赶上吧。”
来到中仙路以后,出租车司机也好像舒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加须子心想再早一点出发就好了。也许赶不上开会了,只能听其自然。正如误了时间一样,她对即将举行的债权人会议的进展也已经死了一半的心。
虽心想自己可不能绝望,但随着听说对方KI光学已濒临倒闭,像自己公司这样的中等债权的转包厂商似乎得死了那份收回债权的心了。尽管怒火涌上心头,但光生气也无济于事,过去倒是听到过许多关于KI方面难以维持的消息,所以职工们天天熬夜。夜班费的支付高达一个月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也已经不新奇了。东拼西凑才筹齐了这笔款项,但这也是以为回头能从KI领到整笔款子才这样干的。
一次操劳都化成了泡影。就算操劳无所调,但目前面临的是:如果4,000万日元的债权无法收回,就筹不到一笔支付材料费和转包费的款项。
加须子继承了中部光学这一丈夫遗留下来的镜片制造公司,职工30名,工厂坐落在长野县的诹访附近。东京的营业所里有5名职员,她每月总要有两三次来往于长野县和东京之间。
丈夫4年前去世时有家厂商希望承接这家公司,但她拒绝了,这是出于她对丈夫的怀念和对于好不容易开始发展起来的事业的留恋。当时也正是名为“新兴”镜头的优良性好容易才被公认的时候。
可是,品质的优良未必能使经营轻松起来,通过过去一年的经验,加须子深知这一点。她心想倘若当时不硬撑着,干脆把工厂转让给想承接的人,那就犯不着自己这般操劳了。事实上买主答应付出一笔巨款,并建议她说:“太太,您还是以这笔钱做资金,做女人力所能及的那种松轻买卖吧!”
当时她自己认为是能经营这公司的,她跃跃欲试,想进而将好容易才被人们公认的新兴镜头伸展到同行业中。现在,即使与被称为第一流货的镜头相比,其性能也决不逊色。不,她自信在焦点的正确性上要超过它。
这也是因为工厂里有位名叫仓桥市太的熟练工。丈夫在临终的床上对加须子说:“仓桥可是公司的宝贝呀,要是没有他,中部光学就站不住脚了,可不能叫人家挖了去,哪怕把利益的三分之一都给他也没有关系。”
仓桥三十四五岁,迄今为止默默地替中部光学干着活。即使是对于他的这片诚意也应该脚踏实地地经营,但不该稀里糊涂地于5年前同KI光学签订合同。已故的丈夫也不知不觉被KI光学的过高的宣传迷惑住了,加须子也相信它的底子是牢固的。
KI光学迟迟不肯向转包厂商支付款子是在3个月以前,一个月以后就完全停止支付了。中部光学迄今交给KI的成品镜头折成金额约为4,000万日元。对于大光学公司来说也许逛一笔微不足道的金额,但对中部光学的经营来说,这近乎是致命伤。
“听到了一个奇怪的消息。”从定为东京营业所主任一级的秋田那里听到这话时为时已晚,转瞬之间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加须子这四五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由于神经兴奋,即使闭着眼睛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寻找不出打开局面的缺口。为了应付KI的订货,已经把工厂的土地和建筑物都抵押给了地方银行,从银行接受着贷款。
丈夫估计这家公司的势力将来会伸展到照相机同行业中去,他之所以决心包揽KI的活计也是出于这一预测,因为这有现在已经在照相机行业中筑起了不可动摇的地盘的S相机之例。
S相机据说是从江户川区的一间公寓发家的。起初月产10架、20架,勉勉强强维持下去,但后来其优良性能博得了公认,为面向出口的厂商所采纳,这便是它走运的开始。这时出现了朝鲜战争带来的好景气,工厂无论怎么扩展都觉不足。现在拥有千名职工,作为上市的股票它已经跃居第一流了。
可悲的是新兴的中小企业。中部光学向第一流厂商是交不了货的,第一流厂商已经有充实的转包组织,没有从后面挤进去的余地。要想寻找出路,只有紧靠今后像是会发展的所谓有前途的照相机公司。丈夫接近KI也是出于这种理由。
丈夫在世期间,果然不出他所料。5年前开始销售的KI相机由于大张旗鼓的宣传加上经理森崎信雄颇有手腕,人们真不知道它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就在这时出现了照相机行业的巅峰状态。好景气结束了,不管什么牌号的照相机都畅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加之照相机公司泛滥,竞争大都转向了设计和造型等方面。要是某公司推出了一种新产品获得了好评,其它公司就马上模仿其样式,定价也因商品在市场过剩而被迫不断降价。
这种场合,不管是哪个时代,受牺牲的总是转包厂商。价格的下跌当然要求降低成本。转包单价被单方面降低,但不能拒绝,因为离开那儿转移到别的公司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即使转移也一样要求降低单价,弄得不好,因为你是新加入的,所以说不定更要求你降价了。
况且自出现萧条以来,赊欠额也增大了,所以如果转移到别的竞争公司,当然就得放弃那一些赊欠额。
一不景气,母公司对转包公司的态度也逐渐横暴起来。相机畅销得不得了的时候什么都听这边话的公司,这回却反过来采取盛气凌人的态度,施展利己主义了。
譬如说,它会以因要改换成新型号而老型号没有用了为理由,单方面宣布废除老型号订购的产品,对于半成品和材料费的损失补偿就假装完全不知道。这种例子并不鲜见。
汽车奔驰在中仙路上。司机也理解乘客的心情,不时十分勉强地超越其它车辆。
一到志村附近,两三辆同样加速奔驰的汽车在她前后奔跑着。
加须子觉得这些也都是以与自己同样的目的赶往同一公司的人,她似看非看地从车窗内眺望着,突然从后面开上来的车子企图超越过去,一瞬间几乎与她的车子并排。
除去飞驰而过的背景的风景,两辆车则处于互相静止地排列着的状态,所以能清晰地看到那车窗内一名40岁左右的男子,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而低垂着脑袋。他抱着胳膊,郁郁不乐地低着头。
临近会场了。不久,汽车爬上志村坂上的缓坡,一拐过街口的印刷厂,那里便是KI光学的总公司。
占地450坪,作为一个照相机公司来说实在太小了,但在总公司只是组装,仅这么点建筑物已经足够了。虽然大张旗鼓地宣传,但几乎所有部件都是向转包厂商订货,让各部门制造的。
平素静悄悄的总公司前面今天停放着无数车辆,打前面通过的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从车内张望着。要是张挂红白帷幕,那就会是总公司创立几十周年纪念庆祝会,但今天是其“寿终”之日,所以张挂黑白相间的幕布倒是挺合适的。
这么说来,在同行之间倒是把列席这种债权人会议说成是“去守灵”,称会议为“葬礼”。
“吊丧的客人”走进传达室,在被询问了名宇,在名簿上划上记号以后,领取了“债权人金额一览表”和会议议程表。
加须子走进会场时已经满座了。至少聚集着50来人。她好不容易坐到了角落里倒数第二张椅子上。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加须子身上。尽是男人的会场内不合时宜地走进了一位美貌的女子,所以在郁闷的空气中,昏暗的会场内荡起了犹如彩虹一般的涟漪。人们在嘁嘁喳喳地议论:那女人是谁呢?
加须子即使走在街上或是在公共汽车里也经常被男人们以颇感兴趣的目光盯着脸。一个接近中年的女子那格外显著的魅力吸引着男人的心。
特别是那些知道她是4年前失去丈夫的寡妇的男人们的眼睛里,那种眼神就更露骨了。加须子每当感到这种视线总是低下头去。
会场内响起了一阵如同在戏剧开场之前的观众的喧哗声(也并非只是因为加须子坐到了债权人会议的席位上),所不同的是,那不是快活的交谈,而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语的悲壮感和紧迫感。
正面有一排供公司董事就坐的桌子,正中挂着一块写有“议长”二字的牌子。
从加须子坐下来那时起会场中就响起了叫喊声:“快开会!”
“在干什么?!议长,开会,开会!”
被逼迫到这一地步的人们的声音和哪怕是多收回一分钱货款也好的斗志凝结在这炽烈的气氛中。
会场内50来名与会者中有三分之二左右的人在看发下来的“债权人金额一览表”,哪张脸都严肃认真,凝目聚神。
一览表划分为1月以后的拒付票据、1月份的赊货款、2月份的赊货款、合计等栏目,各列着40来家转包厂商。
加须子的中部光学的债权额在中等以上,表中载明拒付票据为2152万日元,赊货款1月份为962万日元,2月份为806万日元。
坐在旁边的男子掏出眼镜看着一览表,他突然咳嗽起来,虽然咳嗽得很痛苦,但目光一刻也不想从那表的数字上离开。咳嗽一停就面朝天花板喘了一口气,随后怒视着坐在正面席位上的董事们。太阳穴处暴出了青筋,脸颊在微微抽动。
“贵公司连累了多少?”
他突然看了看加须子,依然绷着一副脸问道。望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加须子也有点可怜起来,用手指在数字上按了一下说道:
“这就是我公司。”
加须子这时才注意到,这是刚才车子并排时看到的那位男子。
“可不是,相当大的数字啊。”男子说道,随即又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问;“您也搞镜头吗?”
“嗯,是的。您呢?”加须子反问道。
“我搞机身……受到牵连将近2,000万。不,从您来看金额很少,但像我们那公司规模很小,所以要是这下落空的话可就是致命伤喽!”
男子鼓起腮帮子,叹了口粗气。
“岂有此理!”男子又愤慨地说道,“不知道会成为这种状态。以前也曾上过某照相机厂家的当,所以对KI也很注意,直到最近3个月前还毫无迹象嘛,这回可是吃了苦头啦!”
加须子本想再听听KI倒闭的内幕,但她觉得过多地向陌生人打听内情也不太合适,所以作罢了。
“这里有数额相当大的,他们在这会议上作什么样的发言可是一场好戏呀!”那男子说,“要是那种家伙不吱声,那就有点儿可疑喽!”
表上列着五六家比她的金额还要多的公司,她留下一线依靠外力的希望,心想如果这些巨额债权人提出彻底的回收方法,那么中等的转包厂商也会更有利些,中等债权人为巨额债权人所压,往往发言权很小。就是在他们这样交谈期间,从与会者中间也不时地有怒声飞向董事席:
“快开会!”
“磨蹭些什么!人头齐了!”
3点10分左右,一个秃顶的男子好容易坐到议长席上宣布开会。
巨额债权人之一的议长说:“下面由经理讲话,请诸位静听。”在他坐到椅子上的同时,用目光催促KI光学的森崎信雄经理起立。
森崎58岁,但看上去起码年轻5岁。他是个喜欢打扮的人,就是在这种场合也穿着像是新买的进口西服,领带也很雅致,与西服的颜色配得无懈可击。
作为公司倒闭的最大理由,他举出了不能收回对于神田光学的约20亿日元的债权这件事:
“我作为KI光学的代表,列席了神田光学的债权人会议。在那会上,据财产管理辩护人杉浦先生说,神田光学的工厂的机器、设备、用地等的动产和不动产由D信托银行、T银行双重担保,由于贴现票据额不够填补,所以眼下银行间也正在对抗。另外,该公司发生了部分工会会员私卖半成品的事件,警察正在通令搜查,所以眼下无担保债权人根本不可能指望它用东西作抵押了。”
“这里不是神田光学的债权人会议!”
有人尖锐地奚落说。
“KI究竟怎么还债?”
从听众中响起了悲痛的叫喊声。
KI光学的经理森崎信雄虽然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但他神态自若,语调也很镇定,不愧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朝发言者微微鞠了一躬,说道:
“您说的有道埋,我给诸位添了麻烦,可是,跟诸位完全一样,我们也在强烈要求神田光学偿还约10亿日元的债款,但此事虽几经交涉也没有个归结,所以我想眼下只能说毫无希望解决了,因而这10亿日元我想请诸位从KI光学约20亿日元的负债额中加以扣除。”
“太不负责任了!”
森崎那么一说,当即传来了这一声音。紧接着接连有人半起半坐地叫喊起来:
“全数归还本金!”
“要作个人补偿!”
“要是光扣除我们的飲额,我们绝不答应!”
“把神田光学的董事拉到这会上来!”
50来个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到经理身上,不知是怨声还是什么的,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狭小的会场充满着紧张的气氛,似乎快要裂开了。
“好了,好了,请安静。”森崎经理打着止住大家说话的手势,说道:“造成这种事态,完全是我无德所致……”
“不是来听这种辩白的!”
“别说应酬话!”
“没有诚意。再表示一点诚意!”
“全数支付!”
骂声接连不断。
加须子听着这些人叫喊,即使看着他们的面孔也完全不知道哪个人承包着KI的哪个部门,只是他们那副脸红脖子粗地吊起眼睛的表情映入她的眼帘。
身旁的男子抱着胳膊,死盯着发言的人。
“奇怪呀。”她对加须子低声说,“那边角落里坐着一些高额的家伙,可他们都默不作声。为什么呢?……或许是等待在后边说出决定性意见的机会吧。”
后边部分的话变成了自言自语,说完又将脖子扭向那一头。
“好了,好了,请安静。”
森崎经理毫不慌张。他犹如教师哄劝胡搅蛮缠的学生,伸开双手上下拍动着手掌。
“……关于这一点,下面由债权委员长大野君发言,请诸位静听。”
大野四十二三岁,额头有点秃了,但从中央整洁地分着头发,窄长脸,鼻梁很高,给人一种锐敏的感觉。
“好了,诸位。”
他嘴边甚至挂着微笑,好像是想努力多少缓和一些杀气腾腾的气氛。雪白的衬衣领子间工工整整地结着红色和金色条纹的领带,领带别针上的钻石每当他动一下身子就闪闪发光。
“即使像诸位这样随意说一些过分的话,但从目前KI光学的立场来说不也无济于事吗?我在这里也有相当的债权,所以立场是与诸位一致的,但这KI光学也由于被神田光学弄出了10亿日元的亏空而倒闭了,所以仔细想来要说可怜也够可怜的啦。”
集合在这儿的中等程度以下的债权人几乎都是搞光学的转包厂商,因而这位大野经营的出云光学也转包给了他们许多活儿。由于这一畏惧,所以刚才言词尖锐的奚落一遇到大野的发言也立即缩了回去。
一瞬间会场变得鸦雀无声。在刚才奚落声此起彼伏的那阵子容易被误认为是股东大会,但发言者这样一沉默,就给人一种名副其实的灵前守夜的感觉,唯独悲壮感重又笼罩着会场。
“怎么样?”当即有人开始说话,像是大野派的亲信,“我想对刚才森崎君的提案以多数表决来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中村君,您是持有最高债权额的人,所以请您发言,不必顾忌。”
被指名的人是个50出头、看上去很老实的胖绅士,他落落大方地点了一下头,应道:
“行,一切都委托给委员长吧。”
拿了超过约1亿日元的拒付票据却面不改色的中村这个人物,是由于财力上相当宽绰呢还是有胆量,一瞬间使人觉得有点异常。
坐在加须子身旁的男子朝中村方向扭过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这回中村的转包集团立即赞成了他的意见。这里也出现了转包公司必须不断地服从于母公司意志的现象。这样,大约有十五六家公司表示了赞成扣除神田光学的债权额的倾向。
“别开玩笑!”一位满脸通红、头发蓬乱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反对这一决定,“这资产负债表上不是没有列入这一年的赢利吗?!”
“对,对,这是弄虚作假!”
这种声音是与大野另一派别的人的骂声。不仅如此,迄今不属于任何光学公司,几乎干着KI专属工作的转包厂商都声援这一主张。
尽管如此,森畸依然不慌不忙地说明道,“没有列入赢利是因为被转为KI光学迄今为止作为扩充设备投资的引进资金了。”
“那是借口!”
“每月交易总额达10亿日元的KI现利也应该有2亿日元。这钱到哪儿去了?”
“这正如刚才所说明的……”
森崎刚说起话头,便有人喊叫起来:
“混蛋!不是来听这种推托话的。”
于是聚集在前列的别的同业者回过头来嚷道:
“你竟敢说混蛋!老老实实听经理作说明!”
“什么!”站起来的那个人朝那边转过脸去嚷道,“这债权人会议有虚假。这种鬼把戏坚决不能承认!”
“有什么虛假的?!”
“退出去!退出去!”
“别发呆,混蛋!”
“什么混蛋不混蛋的!”
正面的董事们听着债权人之间互相破口大骂,低头冷笑着。
会议在没有得出结论的情况下暂时休会。公司方面也不着急,与其勉勉强强使会议一下子得出结论,倒不如等待债权人一方自行垮台。
债权人想讨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但由于金额有多有少,债权人中对公司方面有各自的想法和立场,所以会议的进展很微妙。就在问这问那、吵吵嚷嚷的过程中,结果自己疲乏了。无论怎么叫嚷,钱也不会如数得到,所以省悟到那是毫无意义的。激愤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平静下来了。公司方面就是等待这种倦怠的气氛。
休息时端来了便饭,这时每个债权人都分到了一大碗鳝鱼饭。
“这碗鳝鱼饭值2,000万日元吗?”身旁的男子可怜地咕哝道,“这会议可真像是守灵啊!”
说些没有用的后悔话,结果不了了之地解散,这种场合只会落得这一下场。
“LS光学倒闭时也真够呛啊!”男子一面闭着嘴嚼着东西,一面说道,“那里用一碗汤面就收场了,听人说经理后来造了房子,但只是在这种解散的场合从来没听说过经理带个包揪逃出去的。这家KI的森崎也好像是个相当能干的人,所以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有帐外资产呢!”
“这方面的事情即使追究也弄不清楚吧?”加须子问。
“这,如果是预谋的,那早就双重、三重地转移资产了嘛。这方面,我想他们已经事前雇佣律师或是会计师万无一失地采取措施了。”
加须子心想:倘是这样,那实在岂有此理!不仅使中小企业的转包厂商为难,而且又谋求私利。假若是这样,那就没有比这更可恨的对手了。如果不能回收这么些金额,加须子自身也必须拿出空头票据弥补亏空,摆脱当前的困境。大概还得拿手头的商品作抵押,从镇上的金融机关借钱吧。不管如何,这两条途径都有可能使负债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既然从普通银行借款的途径已被堵塞,那么明知危险也只得选择这两条路了。
支付材料商人和职工的工资、向转包厂家付款、结算票据,这些预算是指望总额4,000万日元的赊货款而编制的,所以都不可能实现了。这4,000万日元的亏空,越想越好像会成为中部光学的致命伤。
据说在哪家厂商都遭到拒付时,一般还给一半钱算是最高的,按常理来说,要是归还相当于一二成的欠帐那还算是有良心的,大多数情况都分文不还。
那么,KI方面究竟具体地采取何种还债方法呢?
大家吃完鳝鱼饭时会议又重新举行。
经理森崎信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直到休会还杀气腾腾的会场此刻恢复了寂静。虽然是仅仅30分钟的休息,但这些处于能否拿到钱的关键时刻的人,就是在吃饭期间也在用心思量今后的安排吧。这自然而然成了镇静剂。
“我就还债计划作一说明。”森崎看准时机似地说道,“我想大家齐心协力将现在作为半成品记载在表内的部分作为成品交给厂商也是一个办法。”
KI光学现有许多半成品。森崎建议债权人齐心协力将这些半成品制成成品,兑成现款按比例进行分配。
似乎已经以多数表决决定对神田光学的问题暂不处理,这就是说,一半钱已经被舍去了。即使全拿到也只是一半钱。如果这回将商品兑成现款进行分配,便担心起各自的分配额了。
“究竟要多少天才能兑成现款呢?”
从债权人中间提出这一问题是理所当然的。
“是的,即使全力推动生产起码也得要3个月吧,这期间我们决定请债权委员会负责管理。”森崎答道。
“3个月太长啦!”从四处响起了呻吟般的声音。
“当然那时付给我们现款吧?”有人这样叮咛道。
“我觉全部是现款是不可能的。收下产品的厂商的期票,我想大约占百分之七十左右,现款大约占百分之三十。”
“那可糟了!”
列席的债权人一个个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收下产品的厂商的期票其信誉究竟是否高到可以马上贴现也没有保证,另外,说是将半成品制成成品推销,但在当前产品过剩的照相机行业中,这笔交易是否能达成也还是个疑问。就是让一百步,有厂商全部包下这些产品,但也因为被人看穿了弱点,所以一定会被压低价格的。这么一想,可就不知道究竟能到手多少钱了。而且森崎说到那一步需要3个月,但果真能否顺利进展当然也靠不住。——这一不安也像波浪一样在加须子的胸膛里翻腾着。
——债权人会议上的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一般来说,债权人当然处于有利的立场,但也呈现出这样一种奇妙现象:金额越大实际上债务人一方就越掌握着主动权;处于软弱立场的不是债务人一方,而是债权人一方。这就是说,讨债的一方只得唯唯喏喏顺从对方。
这种场合的债权人心理是一种神经症。
“这可糟了!”身旁的男子对加须子低声耳语道,“要是这样,我们的公司似乎只能拿一只这家公司的手提保险箱了。手提保险箱值2,000万日元吗?”
男子咕哝着,刚才的怒火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副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悲哀的表情。
这种债权人的心理状态流露着连根稻草都想抓住的心情,因此,即使债务人宣布作为拒付票据的抵押品将转为靠不住的期票也会轻易同意,是出于这种神经质的债权人的心理。
不过他们也有这样一种心理:如果将新期票带入金融机关,那还可以保住三四个月左右。即使在银行不能破开,也有办法转到客户材料商去,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筹措的手段。因此,银行里没有活期存款但却任意写银行支付的所谓“空头支票”四处泛滥。
会议在这以后也开得疲疲沓沓的,但刚才猛力反对的一派一明白形势的推移也就缄默不语了。大野看准时机,总结说:
“今天的债权人会议暂且决定:偿还一半债务,期限为3个月左右,其余未入金融机关担保的备用品和机器之类回头由债权委员会估价以后进行分配。”
但这估价有多少呢,谁也难以预料,正如加须子身旁的男子所说的,很有可能是2,000万日元只能拿到一只手提保险箱,结果只是省悟到想从倒闭的公司那儿要钱是办不到的,死心变成了由此而产生的苦于筹措资金的叹息。可是,虽说死了心但也决不能轻易退出会场,特别是迄今专属KI光学的转包厂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甚至没有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时,森崎经理似乎看清了场内的气氛,说道:
“关于这一点,形成这种事态完全是我无德所致,真不知如何向诸位赔不是,特别是向一心为本公司谋求方便的专屑转包厂商的诸位深表谦意……刚才大野君所说的解决方案想必诸位不甚满意,为此,承蒙我特别受到关照的某人的好意,他提出对于本公司的债务可以在可能范围内当场予以结算。”
加须子怀疑自己的耳朵,不仅是她,转包厂商都一齐露出惊奇的神色凝视着森崎。
“这里向诸位介绍的这一位是经营东京都内有影响的机器商山中重夫君。我转达一下山中君的话,他说因为给诸位添了麻烦,所以想趁这机会用现款支付债务的三分之一。”
当那个名叫山中重夫的男子出现的时候,会场一阵骚然。
山中看上去40岁左右,身体结实,稍有点儿胖,脸上油光光的,精力似乎很充沛。粗眉毛,厚嘴唇,小腹有点儿挺出,看上去仪表堂堂。
“我不多说了。”他口齿清晰地说,“我跟森崎君过去就有亲密往来,是早就倾倒于森崎君人格的人之一。对于这次森崎君的不幸不胜同情,所以我再多嘴一句,想为给添了麻烦的诸位做一件刚才森崎君所说的事情……嗯,这里有我的代理银行S银行的划线支票,所以我想立即填上金额交给想要的人。”
会场笼罩着一片令人可怖的沉默。以为2,000万日元只能得到一只手提保险箱而死心的中等债权以下的转包厂商遇上这一奇迹,不禁目瞪口呆。一只手提保险箱转跟间变成了债权额的三分之一退了回来。
一人立即站起:
“我在KI公司有6,000万日元的赊欠额,若是按刚才您说的,就能给我减除额的三分之一,即1,000万日元喽?”
“是的。”山中露出悠闲的微笑,“如果能请你结清对KI光学的全部债权的话。”
“行,我就以这一条件取消对KI的一切债权。”站起来的男子劲头十足地宣布说。
“明白了。你是……”山中重夫点点头,反问道。
“是三诚舍的小峰。”
森崎看了一下名簿,告诉山中说。
“三诚舍公司是60,113,250日元吧?”
“是的。”
三诚舍的代表咕嘟咽了一口唾沫。
“减除神田光学的一半钱,抹去零数,你拿1,000万日元的支票……行吗?”
“啊,行。”
山中当场握着粗粗的钢笔,开始往支票上填写。
就在这时,被山中的气势压得像夜晚一样沉默的会场撕开了紧张的空气。
“西精机同意这条件。”
“回声光学同意。”
“DL金属就这样拜托了。”
“明光研磨。”
“太阳舍。”
“拜托了,有光精密……”加须子身旁的男子发疯似地站起来喊道。
“东部金属,拜托了。”
会场一片混乱,但与先前的混乱性质截然不同。希望代替了绝望,仿佛从魔鬼的深渊中爬上来約复苏之感支配着大家,这酷似一种从行将沉没的船上争救生艇的心理。迟了就会被撇下来!
公司方面拿支票换取收据并确认取消债权的证明书。从打着格式的纸张来看,事前都有了准备。
“好了,好了,请安静。”森崎经理又挥着双手劝道,“大家一齐说不好收拾,请按次序说,只要有想要的,我们决不截止。”
——要是明眼人,应该觉察到巨额债权人对这一条件保持着沉默。大野等人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
不,即使觉察到,看上去也好像保持着一种因为是巨额所以难以答应这一条件的态度。越是巨额债权人,资本就越丰富。估计他们是这样一种意图:与其急着被舍到三分之一(其实是六分之一),不如稍等一段时间取回一半钱为好。中等以下债权的企业没有这种资金上的余力。加须子也站了起来。
森崎看了看加须子,又看了看名簿,然后核实了一下金额。
山中重夫从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加须子的脸,和旁边的森崎耳语了几句。
森崎应答着。他点了点头,立即刷刷地写了张便条,交给了旁边的职员。
“中部光学,我们同意了。”
山中要大家都知道似地大声应道。
这时,那职员漫不经心地走近她身旁,将折叠后捏在手里的便条交给了她。
加须子偷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3行字:
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会议结束以后请你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无需告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