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您回来了。”
加须子一回到家里事务员们就这样说道。回到主房,见大门口摆着多摩子的鞋,知道她哪儿都没有出去。但觉得今天与多摩子照面是种痛苦,加须子甚至想回避她。
径直绕到工厂那儿。职工们专心致志地在各车间劳动着。加须子一绕到那儿,大家就朝她投来微笑。
也有缺勤的,班长向她报告说:今天谁谁请了假。有生病的,但没有长期缺勤的。
在那头仓桥正在干活。
“没有什么异常。”
仓桥抬头迎接女经理,这样汇报道。
“谢谢。”
“经理,拉维托的权藤怎么说的?”
仓桥最牵挂的就是这一点。
“好像总算取得了谅解,不过很难啊。”
“是吗?因为那儿先驱者光学是它最大的客户,所以对那儿有顾忌啊。可是我在想,我们还是同高原光学断绝关系为好。从过去的做法来看,我觉得先驱者光学是家百年老厂,所以更有安全性。”仓桥对高原光学的弓岛很是反感,“要是对权藤说我们完全拒绝高原光学的要求,今后绝对不跟那儿有关系,我想就不会像这回这样胡来了。只要能取得他理解,我想现在解除的合同也会照例继续有效的。”
加须子无法回答仓桥的话。
“是啊,我考虑一下吧。总之,事到如今我就打算尽量拜托权藤啦。”
加须子避开仓桥那极为怀疑的目光,走到有研磨机的那一头去了。她又一次望了一下自己的工厂。就是怎么留面子也不能说是现代的工厂。安装着的机器和职工们的操作都与丈夫在世时丝毫没有两样,就是说,完全是一些落后足足10年的旧式的东西。
她想起了弓岛的话,要进行设备投资,一引进新机器,效率就会提高,人员也用不着那么多了。
实际上,日本的照相机正以惊人的速度挤进国外市场,世人都很钦佩,将这归因于性能优秀,其实他们不太注意另外一面,即:同业者是以大廉卖获得国外市场的。越是降价出售就越要求转包厂商作出牺牲。与此相抵的只有扩充设备,无论怎么缩减职工的工资,也不能再廉价雇佣他们。
(日本的照相机光学早晚只会剩下大企业和最底下的家庭手工业性质的工厂,中间的企业将会几乎不存在。)
弓岛的这句话以极强的说服力向加须子逼来。
这工厂倘是就这样下去,也好像会从顶点跌落下去的。实际上,不仅因先驱者光学系统的拉维托解除合同而蒙受重大损失,而且指望交货后付款的筹款计划也全被破坏了,这样下去,连兑现半个月后的期票都困难了。
加须子一进主房,多摩子像是迎候着她似的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因为突然出现在眼前,所以加须子吃了一惊。
多摩子瞪着眼睛候着她嫂嫂,脸色也很不好。
“嫂子,您去哪儿了?”嗓门儿很高。
“因为跟拉维托光学之闻发生了一点麻烦,所以去商谈了。”
跟弓岛的事加须子想到了晚上再好好儿跟多摩子谈谈。
“拉维托光学是怎么说的?”多摩子追问似地寻问道。
“对了,这件事也得请你听一下。拉维托光学的权藤说要停止现在向我们订货的合同,理由是我们最近与高原光学接近,那儿的母公司先驱者光学出现了障害。我想其实这是拉维托光学对先驱者光学有顾忌而采取的行动……如果它这样干,我们可就糟了,所以我便去求他们予以谅解。”
多摩子是这中部光学名义上的董事,而且她最近对经营内容十分热心,所以大致应该向她说明一下。
“顺利吗?”
多摩子不是一副担心这问题的口吻,始终是一副怀疑什么而盘问的口吻。
“难啊。只是高原光学的弓岛要跟我们商谈,作为我们来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不能只是以拉维托为主了,倘是只依靠一个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这样的不安啦。”
多摩子反剪着手背靠在墙壁上,但依然板着一副脸。
“嫂子,你说去拉维托光学了,是假话吧?”她突然喊叫似地说。
加须子一时无言以对。
“是去见弓岛了吗?”
面对着多摩子的直感和她那责难的口吻,加须子不能说谎:
“是的,从拉维托光学回来时因这问题去见了一下弓岛。”
“你瞧!……那么,见面的地方是公司吗?”
如须子无法回答。
“是外面吧?要是外面的话,又是菜馆呢?还是旅馆呢”
多摩子的脸嫉妒得歪斜了,她的青舂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好像是个中年妇女。
面对着这样的多摩子,加须子无话可说,只是心想:多摩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一提到弓岛就这般失去理智呢?
“是旅馆吧?”多摩子神色可柏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微笑,“行了,我现在去问弓岛。”
多摩子一转身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加须子追上去拉开了隔扇。多摩子面对着三面镜迅速地化妆着脸,映在镜子里的那副面相里有着一种中年妇女一般的可怕的嫉妒。
弓岛邦雄懒散地坐在专务董事室的沙发上抽着烟。他的面前,一位五十二三岁的秃顶的绅士一面擦汗一面擦着头。他是这高原光学的转包公司的经理,每天都这样来找经理。
但很多场合都因弓岛的关系而不能见面,不是说今天出差去了便是说今天在跑外勤,每次都垂头丧气地回去,尽管如此他还照样跑来,不,就他的处境来说,他必须来高原光学。
今天也从一清早等在这儿,好不容易见上了从外面回到公司的弓岛。
“事务董事,起码定货部分能否求您设法收下来呢?说实在的,我以此为指望到处筹集着资金,如果解除合同,这也不行的话,我就得上吊了。”
“不,中村君,”弓岛像是被烟气呛着了似地闭着一只眼睛,说道,“这你来多少次也没有用,因为只要你那儿不给我们降低单价,我们就不合算了嘛!这好像只好请你靠以后的订货去抵消了。”
“可是,专务董事,我们过去也听了您不少不合适的意见,不,说不合适也许有点语病,但总而言之我们是千方百计努力帮助你们急剧上升的生产的,按照您的要求增加了工厂,也购进了机器,尽管如此仍然赶不上高原光学的急剧订货要求,就连我们也一直持续着叫别人转包的状态。如果现在被迫停止生产订货,全部设备都将闲置起来。就连设备投资我们也是到处借的钱,光是那利息也不得了啊!”
“啊,情况我知道,可是中村君,你那儿也不能降低成本,订货又叫我们跟过去一样,这样的话我们就要破产啦,因为现在式样竞争激烈,大家都在玩降价的游戏嘛……而且,也许你是在卖人情,对我公司的前途寄予希望,说要全部一手承包的不是你吗?”
“您说得对,但当时您的话很有魅力,可以说很会说话吧,所以……”
“你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我在撒谎似的,可我说的是真的……只是正如你所知道的,光学部门的形势变幻莫测,当时我们作为唯一招牌畅销的8毫米摄影机最近被录相摄影机压倒,销售量下降了,而且进入批量生产后价格也下跌了很多。带镜头的单透式反射相机曾一度很抢手,当由此得势进入批量生产时,这回却流行起小型相机来……这样,连我们公司也前途莫测呀。看上去好像把全部牺牲都强加给你们了,但你要想想作为母公司的我们蒙受了几倍于你们的损失啊!哎,要是不能请你们减低单价,我们就只得取消订货喽。只能顾头不顾脚了,总不能跟你那儿同归于尽吧。”
“哎,话虽如此,但这上面请您设法……”名叫中村义一的转包公司的经理点头哈腰地一再恳求着,他两眼发直,脸色很不好。
“但是,中村君,”弓岛镇定自若,装着一副没有觉察对方脸色的样子,“这样说也许失礼,我的公司是一家股票已经上市的大企业了,所以也得考虑股东的体面,如果现在跟你那儿交往,眼睁睁地亏损的话,股票价格便会下跌,股利就会减少,这会给股东带来损失。在这一点上,只要你忍受减少一点点财产,你那儿也就了事了。”
中村义一听到这蛮不讲理的话似乎火上心头,但他咬着嘴唇忍住了。
“您说一点点,可把我所剩无几的财产都扔出去还不够呀!就是现在这些借款的偿还方式都没有眉目了。”
“那就答应我的要求,降低成本好吗?”
“迫不得己呀……只是按您的要求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合算的,所以能否请您再多给两成左右?”
“中村君,”专务董事板起了脸,“我又不是街头上叫卖的摊贩,可不是那样讨价还价来要求你降低成本的。我想你也有你的难处,所以自认为算出的价格是合理的。”
“专务董事,那么两成也不行吗?”中村绝望地说。
“不行。”
中村额头上冒着汗,沉思了一阵后说道:“如果按您的要求降价,我们就得眼巴巴地把这亏本的买卖继续下去,而且为了填补亏空要从外面借钱付利息,也就是说,将永远继续一停业就马上破产的经营状态。不久,负债便会像滚雪球一样增加吧,不知道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反正破产是显而易见的……专务董事,没有重新考虑的余地了吗?”
“没有呀。”弓岛邦雄抽了一口烟。
他在心里想象着别的事。现在在眼前的名叫中村的男人变成了加须子。加须子不停地苦苦哀求着,自己冷冰冰地俯视着她。虽然对方一直顽固地拒绝弓岛,但等着瞧吧,到时候让你拜倒在地!不,一定会由对方提出那要求的……
“专务董事,我豁上了!”
中村发出很大声音,所以弓岛突然清醒了过来。中村挺直了一直猫着的腰板,支开肩膀从正面瞪着弓岛,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行了!我分文没有后就把工厂卖掉,然后搬到什么地方的大杂院去住。只要我作好这点思想准备,事情就简单了嘛!……可是,专务董事,最后允许我说一句话。”
“噢,是什么话?”
弓岛朝他微笑道。
“你自吹现在股票上了市,可幕后是怎么操纵的我一清二楚。的确你的公司有赢利,但这是伪装的赢利!”
“什么?!”
“不是吗?你欺凌转包公司,把高原光学的损失转嫁给他们,以此装作连续维持着盈余经营。现在你建起了一个叫‘武藏光学’的隧道公司吧,而且耍着一套假股票价格的鬼把戏。这要是子公司它们还听任你的摆布,但不能容忍的是,你一个一个地弄垮转包公司,然后继续搞假的盈余经营,我也终于成了牺牲者之一……”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弓岛不顾中村悲痛的连珠炮般的斥责,慢悠悠地朝电话伸过手去。
“您是专务董事吗?”
“是的。”
“我是传达员,现在有位叫远泽多摩子的要见您……”
弓岛吃了一惊。
他推测多摩子是因加须子的事来责问他的。多摩子好像在胡乱猜疑,以为他早就跟加须子接近了。她那个人一定会直言不讳的,是个一旦感情用事就抑制不住的女子。从小娇生惯养,到东京后又养成了这样一副做事干脆的性格。
弓岛想可能的话带多摩子出去,但现在是大白天,再说也没有理由,于是迫不得已对传达员说:
“带她去第二会客室。”
这第一会客室里眼前坐着神色悲痛的转包公司的中村。
中村义一说他不能答应刚才弓岛提出的降低成本的要求,从一副恳求的态度反过来变成了一副绝望的态度。他两眼发红,额头上的肌肉怒张着,自暴自弃地咒骂着高原光学,说它是在转包厂商的牺牲上发展起来的啦,耍着假股票价格的鬼把戏啦,等等。
弓岛邦雄心里牵挂着多摩子,不能老这样和中村周旋,于是他一反常态,开始用好话相劝:“哎,中村君,请你不要那么激动呀。”当然并不是真心相劝,完全出自他一心想早点把中村义一打发回去。
“你的立场我也充分理解,唉,这问题也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么一说,大概是中村觉得自己的话起了效果或是觉得自己悲痛的请愿使专务董事的态度缓和了下采,他也突然间改变了态度。
“啊?!专务董事,这是真的吗?”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
“也容我好好考虑一下。”弓岛把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说道。
“是吗?啊,谢谢。”
中村松了一口气似地放下了耸起的肩膀,突然间变成了一副恐惶的态度。
“要是得到您这样理解,我也真的得救了。因为这是处在生死关头,所以不知不觉由于过分激动,对专务董事说了不礼貌的话,请原谅我的失言。”
“不,中村君,是因为你的话打动了我的心呀。”
“专务董事,请不要那样挖苦我。实在惭愧之至。我白活了这么大,心情激动,说了些无聊的话,还望您多多原谅。”
“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被同业界说什么好话,所以听到那种话也并不怎么生气。”
“这太过意不去了,真不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那就请您考虑后妥善处理吧。”
“知道了,那就这样吧。”
弓岛像是催他赶快回去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实在太失礼了,还望您多多原谅。”
中村义一左一次右一次地行着礼从会客室走了出去。弓岛把这可怜的转包业者送到门外,又一次回到屋里慢悠悠地吸着烟。
紧挨着这屋子的是第二会客室,多摩子应该坐在那里,弓岛好似看到了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如何用好话劝她,打发她回去呢?与加须子会面是事实,而且那是在旅馆里,这也是无法隐瞒的。
并且他把加须子按倒过,虽然加须子决不会把那种事都告诉小姑子,但那多摩子极其敏感,也许从加须子的口吻中揣测到了加须子和自己在那种地方见了面,一定在猜疑。
不该与多摩子这种人发生关系——弓岛后悔了。那以前他觉得多摩子作为游伴是个挺有意思的女人。过失是因和田岭上车子发生故障而引起的,并非是自己的意志,而且当场那热情迷人的黑暗驱使他干出了并非出于本意的行为。
他过去与各种女人发生过关系。其中职业性的女人用钱来解决,跟不是职业性的女人则苦口婆心地劝说,硬是分手。十之八九的女人都知道弓岛有妻子,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地了事。但这次情形不同。就多摩子来说,她很可能会跑到老婆那儿去,还不知道她会鲁莽地干出什么事来呢!
总之不能被她在这公司里大吵大闹,而且若是被其他事务员看到那种样子,那太不象话了。他想使自己心情镇定下来出现在她面前,在和平的气氛中把事情了却了。
弓岛把抽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就以这种缓慢的动作走进了隔壁的第二会客室。
多摩子不出所料坐在椅子上,即使看到弓岛进来也既没有笑又没有行礼。她瞪着眼睛注视着弓岛就座。
“你好。”
弓岛朝她露出了微笑,但多摩子并未报之以笑脸。
“弓岛君!”
她的嗓门儿打一开始就很高。
虽然穿着漂亮的一套女装,但没有先前那种撒娇的表情,只有为嫉妒所驱使的一双眼睛和歪扭着的一副脸。
“什么?”
“您和嫂子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多摩子冷不防地质问道。
“是和你嫂子吗?”
弓岛掏出烟。多摩子是跟加须子闹翻了来这儿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多摩子一定对加须子的外出多心了,问题是加须子是怎么回答的,倘是口径不一,事情会变得玄乎的。
“是在小饭馆呀。”
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小饭馆?是在哪里?”
“是在车站附近的小地方呀。”
多摩子默默地凝视了弓岛片刻,然后强硬地说:“撒谎吧?”
“为什么!为什么说这种话?”弓岛竭力使自己镇定。
“我从嫂子那儿听说啦!”
“啊?是我说的和你嫂子说的不一样吗?”
“不,一样。”
“你嫂子是怎么说的?”
“别打马虎眼!弓岛君,您和我嫂子在旅馆里干了什么事?”
“旅馆?”
弓岛心想多摩子可能是在用话套出自己的话来。加须子是不会跟多摩子说那种事的,因为加须子也相当注意多摩子这怪僻的脾气。
“我是不去那种地方的。那是个只端饭菜出来的地方嘛。”
多摩子没有解除她那猜疑的目光。
“不过,那是一间铺着席子的房间,谁都没有让靠近吧?”
“哪儿的话呀,就连女服务员也一忽儿端饭菜一忽儿拿酒来,经常出出进进的嘛。”
“哎哟,喝酒了?”
多摩子的眼睛闪了一下光。
“是的,喝了一点儿。”
“我嫂子也喝了吗?”
“加须子没有喝。”
“您说女服务员出出进进的,但不总是那样吧?听说那种地方若是男女顾客,她们就会意地不太靠近的,不知道你对我嫂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呀!”
“我们只是交谈了有关拉维托光学的事。”
“真奇怪啊,我嫂子最初也没有说跟你去了那种地方,起初说是从拉维托径直回家的。因为有亏心事,所以没有能说实话。”
“多摩子,这太不讲理了。你嫂子也因为并没有什么事,所以没有怎么提及那件事吧。”
“不,不是的。我很了解你的性格,而且你以前就爱慕着我嫂子。”
“是怀有好意,这不否定。”弓岛用手指打落掉烟灰,“那只是同情加须子独自经营着那么一家工厂,想尽可能给以方便,这是我的真实心情,此外可没有什么坏心眼了。”
“弓岛君,请说清楚。”
“什么?”
“您真的爱我吗?”
“是的。”
弓岛的回答不知不觉变得软弱无力。
“喂,请跟我说清楚这一点。”
多摩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弓岛身旁摇了摇他的肩膀。
“喂,说呀,你真的对和我干的事情负责吗?”
多摩子的眼睛变黑了。
“当然……负。”
“真的吗?真的爱我吗?”
“爱。”
“我一想到被你玩弄了,真感到耻辱。你不至于干那种事吧?”
“绝对没有那种事。”
“是吗……你真的没有对嫂子干什么事吗?”
“哪有的事。绝对没有那种事。”
“我很担心啊。可是,你早就喜欢上我嫂子了吧?我是半途上出来积极地接近你的,所以你也不知不觉陪我了。”
到底是多摩子,她看透了弓岛的心情。
“如果我不出现,我想您一定和我嫂子感情很深了!”
“你嫂子的心情怎么样?”
弓岛情不自禁地这样问道。
“要是在我前面的话,我嫂子不一定没有那种意思,孤零零的一个人嘛,我想她还是需要一个强有力地支持她的人的。”
“是吗?”
“瞧你那副神态,真讨厌。还是喜欢我嫂子吧?”
“可已经跟你这个样了,那就毫无办法了。”
“您后悔了?”
“有点遗憾,但不得已呀。”
“喂,弓岛君,我求求你,今后一切都不要与我嫂子接近。”
“……”
“我们工厂的工作上的事全部由我来和别人磋商,至少同您的谈判我想由我来承担。对嫂子我会这么说的。”
“可是多摩子,你干这种事不是对不起你嫂子吗?是你嫂子好不容易把那工厂扶植到现在这地步的嘛。”
“不,上次我也说了,将来我要请嫂子离开我的家的。给她相当多的谢礼,让她找个合适的丈夫。”
“……”
“我真担心呀,你真的在小饭馆里没有与我嫂子发生关系吗?”
“我哪会做那种荒唐事呢!不信你去问加须子。”
“嫂子哪会说那种话呢!我总觉得你像对我做的那样同嫂子也发生了关系。”
“别胡思乱想。总之,我能把话讲清楚的是我们之间没发生任何事。另外刚才的问题我也会好好考虑的。多摩子,今天我有点儿忙。”
“你的工作比起我现在的处境来算得了什么呀!那种东西我想交给别的人就行了,即使拖到明天也行吧?”
“这在本公司非我不可呀。有许许多多不能拖到明天的工作。”
“喂,弓岛君,是不是因为我这样来您要逃避呢?”
“哪儿的话。你不久也将成为经营者了,你大概会懂得对我们来说工作是何等重要吧?”
“这倒不是不懂,可是……”
多摩子的态度渐渐软了。弓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总之必须让她老老实实回去。
“多摩子,关于这件事再慢慢儿商量吧。”
“真的?什么时候跟我见面?”
“是啊,明天我有安排,后天也已经有约会,大约在那以后给你打电话吧。”
“我不干,那样长呀?”
“在外面常常见面会引人注目的呀。”
“我没有关系。被这样长时间放在一边不管,我可不愿意。我想尽快弄明白你的真心。”
“明白了,那我就大约在明天或后天用电话跟你联系。”
“是吗?可一定呀,而且弓岛君,我还有重要的话呐。”
“那也在见面的时候听你说吧。”
弓岛小心翼翼地把多摩子送了出去。走廊上遇见的事务员和事务所的女子们都踏起脚目送着多摩子的背影一直出大门。弓岛真想咂嘴。
多摩子所说的重要的话是什么呢?
总之事情到了这一步就棘手了。
正因为这样,非妓女出身的女人非常麻烦,一旦发生肉体关系就会像粘乌胶一样粘上来。倘是揽客行业的女人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既可以用金钱解决,又不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总是神色严肃地逼上前来,说什么爱情啦,什么啦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巧妙地摆脱多摩子呢?正因为她是想得到手的对象加须子的小姑子,所以事情有点麻烦,但也总觉得不久总会有办法的,本来引诱的就不是多摩子嘛!
“专务董事,”女事务员来喊道,“来了这么一位先生。”
弓岛接过名片。他随随便便地瞥了一眼,心想反正是不屑一顾的转包人,可他的眼神却与此截然不同。
“给我领进来!”一副严肃的神情。
“知道了。”
“等一等。比起第一会客室来还是第二会客室好。”
第一会客室常被用来领进客人,第二会客室不太有人来张望。
弓岛让客人等着,自己暂且回专务董事室。他看着从事务所送上来的文件,但眼神不定。是因为心里牵挂着客人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检查了一下工作上的文件,以便使心情平静下来。要是在往日里,只要发现一点点差错就会把部下叫来训斥一顿,可现在这些文件的文字和数字只是略微掠过他的眼睛。
他死了心走向窗边。在那里,屋顶上方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的山峦。高高的山顶上还留着雪,那些衬托于蓝天下的沿山的皱襞像一条条线儿一样垂下来的雪白得透明,实在一派壮观!
可是,也许是看惯了的缘故,在弓岛的眼里那是一片没有色彩的景色,特别是现在看上去只是一片灰色。
弓岛邦雄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然后转过身来走进专务董事室。
一打开第二会客室的门,只见直到刚才还坐着多摩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气色不佳的四十来岁的男子,矮个子,其貌不扬,但穿的西服却是上好的。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手提包。弓岛先朝包瞥了一眼。
“你好。”
四十来岁的男子瘪瘪的脸上堆起了皱纹,笑道。
“啊。”
弓岛旁若无人地点点头,在对面的椅子上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忙吗?”
四十来岁的男子像商人一样讨好地笑着,不停地搓着双手。
“还算好。”
“脸色好像很好。”
“嗯。”
“对了,对了,先把托带的东西交给您,要是忘了这个可不得了,会遭抱怨的。”
拉过旁边的包,从里面取出了信封。弓岛磨磨蹭蹭地接过它,嫌麻烦似地打开了信笺,粗粗一读就当场撕破了。
“这可没有想到呀,只读了一下就撕掉了。那女人真可怜。”
男子露出积着烟油子的黑牙,说道。
“哪里,这种哪个都行。”弓岛说道。
“是吗?可专务董事也好像挺受其他女人欢迎的,可对一个女人真无情啊。”
“……”
“我要是能得到那样漂亮的女人,那就珍惜得忘乎所以了……”
“那可以给你呀。”
“嘿嘿嘿,开玩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哎,马马虎虎就行……对,这是我的行道嘛。”
他先朝门口方向看去,随后故意低声下气地说道。
加须子在屋子里裁剪衣服。最近她很少做衣服,所以在时隔好久以后今天想起要新做些衣服。做的是夏装,那是住在近处的人说是便宜一点向她推荐小千谷绉纱,一半好像是硬叫买下来的。
这种活几乎都是在晚上做。白天忙于工厂事务,很少有这种闲工夫。但今天怎么也沉不下心来,多摩子的事总牵挂在心。她跑到高原光学的弓岛专务董事那儿去了,这加须子知道。一想到不知会在那儿进行什么样的问答,自己的心里也会烦躁起来,所以做做这种针线活心绪多少会平静些。
多摩子出门已两个来小时了。因为是那么个孩子,所以一定去公司当着面儿向弓岛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多摩子被弓岛迷住了,由此可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不道德的关系。
加须子对弓岛这种肮脏的心灵感到非常不快。与小姑子有着这种关系却还想接近自己。弓岛说:“比起多摩子来我更喜欢你。”这从他以前的行动来看不像是弥天大谎,但另一方面他却与多摩子发生了关系,这种做法实在无法忍受。不过,从那以前的多摩子的行动来看,也好像是她诱惑了弓岛。在这一点上多摩子也有罪,但不是说弓岛因此就可以原谅。
弓岛说今后也想一直援助加须子,从工厂的情况来考虑,这加须子也不能断然拒绝,但她决心始终捍卫自己的立场。正如在旅馆里拒绝了他一样,她要坚持这一态度。
多摩子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出于她的嫉妒,但与今年春上从东京回来时候的多摩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这真叫人觉着可怜。虽然在口头上说一些很是理智性的话,但一旦与异性有关系,就完全失去了理性。可以说,对多摩子来说弓岛也是第一个男人,所以这也难怪。
问题是弓岛对多摩子没有丝毫诚意。本来弓岛就有妻子,就这一点,多摩子的恋爱就已经显示注定要落得悲惨的结果,但比这更根本的是,弓岛对多摩子的兴趣是暂时的。
这多摩子大概也一清二楚吧,但不对的是,多摩子将此归咎于加须子,这就是说,她认为弓岛被加须子吸引着,所以自己的恋爱被妨碍了。
前些日子多摩子说由自己经营这工厂,那是在与弓岛去轻井泽之后不久说的,所以在和田岭的车里两人交谈了些什么话这是可想而知的,恐怕多摩子听了弓岛当场随意想到的主意一定欣容若狂了。
但多摩子方面也足竭尽全力的,她似乎企图自己接替这儿的经营,将来加入弓岛的高原光学系统。
加须子考虑那时的自己。虽说继承死去的丈夫的遗业维持了经营,但在这个家里还是外人,最终必须离去。当然她有这番思想准备的。
但加须子还想实现一些已故丈夫的遗志,她不想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高原光学吞掉。这么小规模的中小企业必然会被高原光学以马马虎虎的条件吸收合并掉。
迄今为止作出的努力姑且不说,这件事加须子觉得太遗憾了。她想至少跟多摩子说说这件事,但她在认识弓岛前对工厂的经营根本不理睬,在认识弓岛以后又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只描绘着不现实的彩虹。
远处响起了拉开隔扇的声音。她知道那里是多摩子的房间。从隔扇的声音和猛地发出的什么响声就知道多摩子有多不高兴。跟弓岛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呢?从那剧烈的响动就可想象到其结果决没有令她满意。
加须子好像被揪着心似的。多摩子马上会到这儿吧,说不定又要用那种口吻来找碴儿了。
加须子坐在裁衣案板前屏息静听着。
脚步声向着这边而来。加须子刚吃一惊,房间的隔扇就忽地拉开了。
要是往常,她会从门外喊!“可以进吗?”可这回是冷不防地闯进来的。
多摩子进屋后就叉着双腿站在嫂子面前。加须子抬头一看,只见多摩子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另外的方向。她那侧脸苍白得可怕。
“回来了。”
加须子尽量自然地说道。没有回答。
“真早啊。”
虽是通常说的寒暄话,但多摩子急转身来,“嫂子,这是挖苦吗?”
加须子慌了神:
“不,我没有那种意思呀……你好像有点反常呀。”
“反正是反常。”多摩子顶撞似地说,“嫂子,你尽说谎,所以我也反常起来了。”
“……”
“刚才去见弓岛了。”
“是吗?”
加须子的心怦怦直跳。
“弓岛说和嫂子去旅馆了,是这样吗?”
加须子感到困惑,这种时候埋怨弓岛轻率也无济于事,问题是如何使妒火中烧的多摩子息怒。
“虽说是旅馆也不过是普通的地方呀,是顺便去吃饭的‘湖月庄’。”
“原来是这样,果然是旅馆。即使是‘湖月庄’也不是酒家吗?那里有住宿的房间。哼,弓岛还是因为内疚所以瞒着这一点。”
加须子猛吃一惊,原来是多摩子的巧计。
“嫂子也不说这件事,双方互相隐瞒,这不有点奇怪吗?被人怎么想象也没有办法呀!”
“多摩子,请不要作那种不祥的想象。如果真的为我着想,我想你不会那样想的。或者你去问一下那家酒家的话,我们的事就清楚了。”
“你说了我们两个字吧?”多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加须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弓岛成为那种关系的?”
“……”
“不是不由自主地吐出真言了吗?”
“说的什么!你从弓岛那儿听来了什么话?”
“弓岛也在骗我呀。是以为我年轻,两个人来愚弄我吧?”
多摩子的声音在颤抖。
“嫂子,你真卑怯!如果跟弓岛是那种关系,就那样说清楚怎么样?”
“可那是误解呀!”
“不,我能十分有把握地这样说。嫂子不是弓岛的情人吗?是想花言巧语地欺骗我呀!”
“多摩子!”加须子把没有裁完的衣料放在大腿上,“请别说这种话了。现在你很激动,所以我说什么你都不明白。我和弓岛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这一点想请你记在心里。再过段时间跟你交谈吧。你那样激动,所以不明白我的话,我也要好好儿跟你谈谈,以便让你明白过来。”
多摩子把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放在加须子膝上的绉纱上。
“嫂子,是在做漂亮衣服吧?”
“……”
“那是用来和弓岛幽会的吗?”
加须子生气起来。一种冲动的东西从胸中顶上来,但她拼命地按捺着。
“尽说怪话。”加须子朝她笑了笑,“不是那么回事呀。是熟人偶尔替我拿来的,说是这便宜。就要到夏天了吧,刚好想要一件,所以就想做做试试……没有跟你打招呼,真对不起。”
“不,没有必要跟我这种人打招呼呀,穿着去两个人的秘密幽会不就行了吗?我最讨厌嫂子的这种虚伪的话!”
“多摩子!”
“不是吗?嫂子可其太那个啦,总是装模作样,想用花言巧语欺骗我。我再也不受你的骗了,所以……”
“……”
“做这种衣服干什么呀!”
多摩子竖着眉毛,抓起了铺席上的黑色裁缝剪子。
刹那间剪子朝加须子面部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