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记忆

影子瀑布的郊区耸立着两栋房子,两栋房子中间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其中一栋无人居住,另外一栋则有住人,两栋房子都受到无法忘怀及割舍的过去所困扰。位于右边的房子比较小,也比较朴素,看来有点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点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这里距离市中心不算远,但是没有人会在不必要的情况下造访此地。三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会轮流站在二楼几个房间的窗户边看向窗外,但是这栋屋子里面偏偏又只住了一个女人。她名叫波丽·考辛斯。当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惨剧。她不记得到底是什么事,但是这栋房子却不曾忘记。波丽住在一楼,有时候会来到二楼,穿梭在各个房间,轮流看向窗外,有时是为了追寻某段记忆,有时却又是为了逃避某段记忆。而在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之中,则不时传出缓慢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波丽站在春季房内,看着窗外的橡树树枝长出第一片嫩叶。空气清新自然,为未来的一年带来美好的预兆。波丽,此刻是一名八岁大的女孩,必须踮起脚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个愉快的小女孩,拥有纯真美丽的容貌、金色的头发,以及绑在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她身穿着最漂亮的洋装,同时也是她最喜爱的洋装。尽管她今年只有八岁大,但是某样恐怖的东西已经进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着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观看多久,始终没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的小路上走来。

她独自住在屋中(只可惜这并非事实)。春季房窗外的景象是最美丽的,不过看久之后也是最无聊的,而八岁小孩非常容易感到无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开窗户、爬到屋外,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从来不曾这么做。有某样东西(在屋子里)阻止她这么做。波丽·考辛斯,一个八岁小女孩,叹了口气,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墙上踢了几脚,然后转过身去,离开了春季房。

刚出房门,她的身体立刻开始长大,转眼间变成成年人的体态。她伸出一手扶住墙壁,藉由与实体物质的接触与墙壁不变的本质寻求某种程度的慰藉。身体的变化很快就结束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适应着全新的血肉之躯所带来的短暂刺激。如今她化身为十八岁的女孩,刚从亲戚家搬回自己老家与母亲同住。屋中尚且存在着某种其他的东西,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尺十寸,长长的金发散落在讨喜的容颜上。她不是美女,永远都不会美到哪里去,但要不是因为那双眼睛的话,她的长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颜色很淡,微带浅蓝,看起来非常冷酷,而且总是流露出谨慎的神色。属于喜欢想很多,但是不愿意将想法宣之于口的那种人会拥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开隔壁房门,进入夏季房。

耀眼的阳光自刺眼的蓝天洒落屋内。阳光好似蜂蜜般流过下方的庭院;飞鸟有如飘浮的尘埃般掠过窗外的蓝天。波丽看着外面的夏日世界,仿佛置身梦境,但是这栋房子(或是房中的某样东西)却始终不肯放她离开。她转身离开窗口。她没办法面对夏日太久,因为夏日的景象会带来逝去已久的愉快回忆。带来她刚刚回到老家、还不知道在家中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时的回忆。她将夏日抛在脑后,走出房外。

来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岁月一晃即逝,她当场变成二十二岁的模样。她的眼神失落迷惘,头发被剪得很短。那是在医院剪的,在她崩溃后,他们就将她送往一间具有欢乐假象的医院。她不在乎。当时只要能够离开这栋屋子,她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此独居,而这对她而言是种难以承受的压力。当他们告诉她说她已经痊愈后,她再度回到这栋屋子,只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属于这里。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对面的房门,看着窗外浓厚的秋意景色。

橡树上依然保有几片疏疏落落的金黄枯叶,不过大部分的叶子都已经凋落,树枝裸露在外,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欢秋季。秋季蕴含一股宁静的感觉,不会令她身心疲惫。当她不希望现实叨扰之时,就会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说,秋季所代表的转变本质让她相信世界是会改变的,她不需要改变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着秋季一会儿,接着不甘不愿地转过身去。她一直不敢待在这个房间太久,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厌倦当中的景象,进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转眼之间又老了十三岁,恢复到自己真正的年纪。这个时候二楼只剩下一扇窗户了。

她沿着来路回头,走入隔壁房间。这个房间跟其他房间一样空无一物,不过窗外却是一片冬季的景色,寒冷、强烈、天色十分阴暗。庭院之中结了一层厚霜,人行道上反射着冷冷寒光。她最不喜欢这个场景,因为这里是现实,是当下,世界弃她不顾,毫不理会她的需求。冬季转春,转夏,转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她随时可以走下楼梯,走出户外,走入冬季,只可惜她办不到。这栋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样东西)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利用电话购物,邮寄现金,从来不曾出门。

波丽·考辛斯现年三十五岁,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骨,肩上背负着重担,始终无法放下。当年那个八岁小女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长大会变成这副德行。

窗外的一点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惊讶地发现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个男人正往自己的屋子走来。她立刻假设对方迷路了,因为没有必要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人前来此地的。这里除两栋屋子之外,一点看头也没有。而任何听说过这两栋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这附近闲晃。但是对方继续前进,脚步并不慌忙,步伐中也没有任何恐惧或是退缩的迹象。他的外表十分亲切,乍看之下甚至堪称英俊。最后他终于在对面那栋屋子外面停下脚步,然后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时间。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发现对方不是来找自己之后,波丽微微感到失望。接着她又皱起眉头,因为她发现对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要抓住脑中那丝印象,但是却说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跟她大部分的思绪一样。她不再坚持。如果真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总会回想起来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门廊,打开门锁。波丽眨了眨眼,神情惊讶。据她所知,哈特家已经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访了。好奇心像是一个不友善的朋友诱惑着她,于是她转身离开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脚步对着楼梯走去。想要下楼,她就必须经过最后一个房间,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很快地路过那扇紧闭的房门。她听见房内传来缓慢沉重的呼吸声响,不过完全没有转头去看。房间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在走下楼梯的过程中,她一直听着从空无一物的房间传来的呼吸声。

楼下所有窗户所呈现的都是同一种景象,同一个季节。一楼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波丽生活起居都在一楼,将其中一个房间布置成自己的卧房。她尽可能不要待在二楼,因为二楼充满太多回忆。但是有时候,二楼会呼唤她。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响应那道呼唤。

她走到前门旁边的窗户旁,看着对面的哈特家。刚好陌生男子正从屋内的窗户看向屋外,所以她再度看见对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见过这张脸,只是不能肯定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或许他是属于自己过去的一部分,来自被她所遗忘的那段时光?来自她自己选择遗忘的那个年代?男人转身离开,消失在窗户之后,但是他的面孔却没有随之消失,一直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着她。她曾经见过这张脸,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是强纳森·哈特的面孔,在她八岁的时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对面屋子里的男人。


一栋屋子会不会梦到曾经住在里面的人,直到他们回家为止?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时住过的屋子中,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他觉得非常失望,尽管来之前就已经告诉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据他的记忆所及,自己应该从来没有到过这间屋子,只是他希望到了现场可以唤回一点印象。或许,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面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可怕,导致他内心有部分坚决不愿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为什么要匆匆忙忙离开家园。根据时间老父所示,当年的预言足以令任何人心惊胆跳,但究竟是什么让他父母抛开一切、说走就走?他们被人威胁了吗?被某个深信哈特家将会导致影子瀑布与永恒之门的毁灭的人所威胁?还是,他父母本身就对此深信不疑,为了保护影子瀑布才决定匆忙离去?他暗自耸了耸肩,走过去推了推左边第一扇门。门一推就开,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屋内光线明亮,空气清新,摆设着几件毫不显眼的家具,墙壁的颜色也平淡无味。壁炉旁边耸立了一座滴答作响的大钟。哈特皱起眉头。他从不喜欢滴答作响的大钟。他本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牙医的接待室中有一座这种钟的关系,但如今看来,这个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经验……房间中宁静祥和,仿佛房间的主人才刚离开不久、随时可能会回来一样。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他看向身后,期待看见某个人,或是某个鬼魂,正在暗处监视着他,不过一个影子也没看见。他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他在屋内四处走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过去,但是始终一点印象都没有。屋内十分整洁、干净,好像清洁女佣才刚刚打扫完毕一样。根据时间老父的说法,自从他们离开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了,不过时间并没有说明原因。屋中甚至没有任何灰尘……仿佛二十五年来这里完全没有改变一样。他站在楼梯顶端,思考着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察看过每一个房间,将屋内的东西拿拿放放,却怎么也唤不起任何回忆。这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陌生人的家。但是他生命中的前十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一定有留下一些属于过去的足迹。他神色阴沉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两个拳头愤怒地反复拍打自己的腰间。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现,抬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上通往阁楼的暗门。

他没花多久时间就弄清楚要如何打开暗门,拉下折叠梯,爬上阁楼。阁楼很暗、很窄,空气中传来一股浓浓的霉味,隐隐带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他感觉得出来。他伸手打开昏暗的小灯。直到打开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不必看就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他花了点时间察看四周。这块屋檐下的狭窄空间里堆满许多大木箱以及用绳子捆好的纸包。他在最近的一个木箱旁弯下腰,拉开上头覆盖的白布,结果发现木箱中摆满更多的纸张,叠成一叠一叠地绑在一起,并且标明日期。哈特拿出一叠纸张,迅速翻阅。退税单据、财力证明、购物收据。哈特将纸张放回原位。这些单据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走到下一个木箱前,扯掉了上面的白布。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玩具。

哈特靠着木箱坐下来。所有人们曾经拥有而又遗失的玩具最后都会出现在影子瀑布。不管是被玩坏的还是被父母丢掉的,是脱线的填充玩具,还是长大骑不下了的三轮车。这些东西都不曾真正遗失,它们只是流落到影子瀑布来了而已。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哈特蹲在木箱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箱中的玩具,似乎深怕只要自己一分心,玩具就会消失不见。他将手伸进木箱,拿出碰到的第一样玩具。那是一个蝙蝠侠机械玩偶,方方正正,奇丑无比,散发出浓重的塑料味。他转动侧面的大发条,蝙蝠侠的大脚立刻开始上下踩动。哈特缓缓露出微笑。他记得这个家伙。他记得自己坐在电视前面,欣赏着由亚当·伟斯特和伯特·沃德所主演的蝙蝠侠影集。同样的蝙蝠时间,同样的蝙蝠频道。(“别坐太近,吉米,这样对眼睛不好。”)这段回忆很短暂,但是很深刻,仿佛是从电影中撷取出来的静态画面一般。他将玩偶放在阁楼地板上,它立刻发出吵杂的声响,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去。哈特心想不知道蝙蝠侠本人有没有住在影子瀑布,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蝙蝠侠至今不退流行。人们依然相信他的存在。

接下来出场的是一本精装本的《达拉克年鉴》,出自“神秘博士”(Doctor Who)电视影集的周边产品。该影集在黑白电视年代开拍,当年这种内容的影集还能够令观众害怕。哈特慢慢翻阅年鉴,一段段的回忆逐渐回到他脑中——圣诞节一大早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坐在床上阅读这本新年鉴的记忆。年鉴一入手,他立刻想起这些景象,但这些景象并非完整的回忆,它们不能告诉他正在阅读年鉴的男孩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雷鸟神机队(Thunderbirds)的车辆载具。詹姆士·庞德配备逃生椅的奥斯顿马丁跑车。会发射飞弹、车前盖下方还会伸出电锯的蝙蝠车。一个装满各式各样玩具兵的盒子,所有的士兵部是一副久经战阵的世故神情。一把具有喷射机外形,能够发射吸盘飞镖的手枪。混在一起的农场动物玩具和动物园动物玩具。依然放在包装盒内的玩具火车。曙光怪物组合。

回忆来来去去,慢慢带回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孩身影。男孩的身材以他的年纪来说有点矮小,个性害羞,神情腼腆,因为缺乏同龄的玩伴而只好与玩具作伴,同时也因为即使在那个年纪,他已经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迹象……哈特坐在木箱旁,抓起一把乐高积木,任由它们自指尖滑落,有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回忆慢慢浮上台面,简短,不连贯,让他对自己的童年产生模糊的概念。那不是什么有趣的景象。年轻的詹姆士·哈特拥有温暖的照顾与无尽的关怀,但是他依然十分孤僻。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但是他相信自己不会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童年有点诡异。他这个人有点奇怪。

太奇怪了,就连影子瀑布也无法接受。

他突然心神一震,仿佛内心深处有某样东西苏醒过来了一样。他屏息以待,等着那种感觉再度以更加明确的形象回归体内,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堆玩具,却再也唤不起任何记忆。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玩具,心里只想着现实世界里有不少收藏家愿意花大钱购买这堆垃圾。有几个曙光怪物组甚至还不曾组装起来过,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包装盒中。他仔细看了看包装盒封面的图像,看着那些十分熟悉的科学怪人、吸血鬼,以及狼人,然后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他想到这些家伙很可能就住在影子瀑布,尽情享受着舒适的退休生活。或许他可以找他们在几个玩具盒上签名……

他捡起地上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他看了看其他的木箱与包裹,但是却没有继续察看下去的意愿。他体内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东西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召唤他来到阁楼的是那些玩具,而他已经在玩具中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爬下折叠梯,然后又爬了回来,关上阁楼的灯,再度下楼,推回折叠梯。他走下楼梯,最后在楼梯底端停下脚步。他突然十分强烈地感到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还有东西在等待着他,很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周遭,感觉走廊似乎也在看他,而且还装作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他缓缓前进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脸上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接着,就在他的眼前,镜子中的脸开始出现变化,最后转变成他父亲的面孔。他的父亲,外貌比印象中年轻,神情十分紧张,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

“哈啰,吉米,”父亲说道。“很抱歉我必须匆忙离开,但是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你应该能够了解。这段讯息是在我们离开之前留下的,只有当你出现在这面镜子前时才会自动播放。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既然如今你回到这里,就表示我和你妈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无论结局如何,我希望我们在一起有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对我而言,你依然是个小男孩,不过我想现在的你应该已经成年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总之请记住,你妈和我非常爱你。”

“我们之所以离开,都是因为那则预言。我希望你永远不用回来,希望这则讯息永远不要播放,但是你的祖父,我的父亲,非常坚持你必须拥有可以选择回来的权利,如果你想要回来的话。那么,关于这则预言,内容十分隐讳。基本上,预言只是指出你的命运和永恒之门息息相关,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你将会导致影子瀑布的灭亡。这种预言必定会造成群众的恐惧,而群众一旦开始恐惧,就会导致许多的暴力行为。现在预言还没有传开,所以我们决定在有人打算阻止我们之前离开这里。我不知道大家会如何面对你的回归,但是无论如何,你的祖父一定还在这里保护你。”强纳森·哈特停了一停,转头看了看身后,接着又看回自己儿子。“吉米,我们必须动身了。要活得快乐。”

镜中的面孔突然之间变回他自己的。他脸色苍白,神情震惊。他不记得自己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父亲没有留下任何年轻时的照片,而现在哈特终于知道为什么了。他离开镜子前,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没有机会跟父母道别。他们如同往常一般开车出门,直到警察前来敲门,告知他父母死于车祸意外,他才知道出事了。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警方的话,一直说他父亲驾车技术很好,绝不可能出车祸。他不断重复这句话,直到前往停尸间认尸为止。在那之后,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再说任何话。

“再见了,爸爸。再见。”

他用力吸了口气,迅速地眨了眨眼。他没有时间道再见了。要不了多久,当初将他们一家人赶出影子瀑布的人就会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到时候一切就麻烦了。他必须查出关于自己家族以及那则预言的真相,而这就表示他必须找出祖父。他父亲的父亲,留给他地图与指示,帮助他回到影子瀑布的祖父。镜中留下的讯息似乎暗示他的祖父不但还住在影子瀑布,而且具有足以保护孙子的强大能力。哈特皱起眉头。他父母很少提起家族历史。他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见过祖父,也没有任何叔叔伯伯、兄弟姊妹之类的亲戚。在同学对他指出这一点之前,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当时他对父母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却没有得到答案。他父母就是不愿意提起这种事。后来,他开始对家世产生各式各样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是被领养的,或是绑架的,或者他父亲其实是检方证人,因为曾经把黑道老大送进监牢,所以必须隐姓埋名。最后他终于认定自己实在看太多电视影集了,于是不再多想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有一天,他父母总是会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但是如今他们已经去世了。

他突然想到,如果祖父依然住在这里的话,或许还有其他亲戚也是。堂兄弟,或许,敌人有可能会放过他家的远房亲戚。这个用词令他震惊:敌人。有人会想要伤害他,甚至杀害他,只因为他有一天可能会做某件事情。他心想自己或许应该有点危机感、有点恐惧感,但是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实在太新奇、太陌生了。他没有办法认真面对。这样也好,否则他很可能会躲到阴影中不敢现身。

阴影。这个词有如宏亮的钟声在他心中掀起阵阵回音,挑起许多浮光掠影般的回忆,有如洗牌时晃眼而过的花色一样。他试图抓紧这些回忆,但是回忆稍纵即逝,始终没有凝聚成形,直到其中之一好似灵光一现,击中他的心房。他小时候十分孤独,所以自己幻想了一个朋友出来。根据小孩子的简单逻辑及幼稚思绪,他将这个朋友命名为“朋友”。他对朋友倾诉,分享心里的秘密,而他的幻想朋友则在夜里守护着他,不让各式各样的怪物伤害他。这个记忆令他惊讶,同时也令他深深着迷,因为他从来不曾自认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只可惜他的朋友已经不在了,如今是他需要朋友守护的时候。

在一股冲动的躯使之下,他伸起双手,在墙上投射出一道阴影。他只有在孩提年代干过这种事情,但是童年的技巧迅速回到脑海,好像那一切不过是昨天的事情。墙上出现一只长耳朵的兔子身影,接着变成一只振翅高飞的小鸟,一头驴子,一只鸦子。影子跃然墙面,在他的眼前翩翩起舞,摆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蕴含各式各样的意义。哈特微笑,放下手掌,但是墙上的影子却没有消失。

哈特吓得后退一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面喘不过来。他两手都已经垂在腰间,而影子却在没有本体投射的情况之下依然待在墙上。影子再度开始移动,先是重复之前比出的形象,接着缓缓移到墙角,转变成一个全新的形体;他自己的影子。他缩回双脚,深怕和那道影子接触。影子退回墙上,站直身体,变成和他一般高矮,只是双手抱在胸前。

哈特有点想要掉头就跑,但是在见识过影子瀑布里的一些诡异景象之后,一道具有自我意识的影子似乎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再说,这道影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曾经见过这道影子,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记得他。他就是他的朋友。

“你他妈的去了哪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说道。“我不过离开五分钟,你就给我消失了二十五年!你好歹也该留张字条吧?我照顾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你父亲老是在工作,母亲老是在忙,当时是谁陪伴你的?我始终待在你的身边,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在一栋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独居二十五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陪。如果不是每天打扫房屋的话,我早就已经疯了。没有访客,唯一的邻居是住在对面的那个疯女人,可怜的孩子。我转得到的电视频道全部在播肥皂剧。还有,卡拉汉神父一共跑来这里躯魔了二次。他也够幸运的了。我只是一道影子,不是什么鬼魂,我的生活比起鬼魂要丰富多了。怎么着?你都没话要跟我说吗?”

“我找不到机会插话。”哈特道。

“好吧,请原谅我说话不需要停下来呼吸,这也不是我愿意的事情。如果你一个人独居二十五年的话,你也会开始自言自语的。”

“朋友。”哈特说。“我很想念你,尽管我根本不记得你,我心里还是有一部分始终惦记着你。我怎么能够把你忘记?”

“我是打死也不会去回答这种问题的。好啦,别光站在那里。你去哪里了?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当年出现了一则预言。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不然镇民将会对我们不利。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的。但是即使在当时,我也知道你无法在影子瀑布以外的地方生存。我在离开这里的同时,失去了所有记忆,但是即便如此,有时候我还是会梦到你。”

“他们逼你离开。”朋友小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不顾。喔,吉米,我真是太想念你了!”

影子向前一扑,就像一件活生生的斗篷般将他包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他的体重以及他的心跳。这种情况本应十分恐怖,至少应该令他不安,但是并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拥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狗一样情绪丰沛,感动不已。朋友终于冷静了一点,向后退开,再度回到墙上。

“看到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吉米。你会在这里住下来吗?”

“我想应该吧。这栋房子现在是我的了。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喔,吉米,我很遗憾。真的。听我说,这些年来显然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我想要你巨细靡遗地说给我听,不过其实没有那么急,对不对?你先到客厅坐一坐,放轻松。我去帮你泡杯上好的咖啡。”

哈特扬眉询问:“你没有身体,要怎么泡咖啡?”

“我会随机应变。”朋友说道。“我可以凝聚出足够的实体。不然你以为这些年来我是如何打扫房间的?心想事成吗?乖乖听话,待会就有巧克力片配咖啡吃。”

“摆了二十五年,巧克力不会干掉吗?”

“说话这么直,早晚会得罪人的。巧克力没坏,就和房子里其他东西一样。所有东西都保持在你离开那天时的状态。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影子滑过墙壁,有如雨滴滴落窗户一般,消失在前往厨房的方向。哈特眨了眨眼,沿着走廊走入客厅。在影子瀑布里真的一刻都不会无聊……他整个人沉入二十五年前那张属于自己的椅子中。这张椅子比印象中要小多了,不过本来就该如此,不是吗?客厅内的装潢与家具看起来很朴实,不过有点老旧,让人联想到六○年代情境喜剧中的场景。电视超级大台,仿佛是石器时代的产物。他盯着电视屏幕,希望可以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让他更加了解小时候的自己。电视静静地待在原地,不过他心中已经掀起涟漪。他开始看见许多打从十岁或是更早之前就已经不曾想起过的电视节目。

神马钱平。马戏团小于。篷车队。波纳沙……

这些节目在他脑中逐一掠过,开心愉快,经典非凡(灵犬莱西和独行侠),但是最令他悸动不已的还是回想起这么多年前观赏这些节目时的心情。在他眼中,这些都是黑白的单元格画面,但是那种心情让这些画面变得栩栩如生。哈特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之上。或许他的影子朋友就是揭开过去记忆的关键。它似乎什么都知道。或许它连祖父是谁也知道。影子……小时候他很害怕影子。他不喜欢影子突然和自己一起行动的感觉,或是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后的模样。影子随时随地都在监视自己,但是他却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何在。他怎么能够忘记这个影响自己孩童时期如此深远的东西?每当太阳下山之后,影子就无所不在,自每个角落监视着他,静静等待。有些夜晚,即使不关灯,他也无法入眠,只因为他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影子就会一拥而上。只要关上灯,他就看不见那些影子,但是有时候他会觉得黑暗的房间就像是一道巨大的阴影一般。于是他幻想出一个影子朋友,保护他不受其他影子侵害。由于身处影子瀑布的关系,所以他就多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幻想朋友。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因为他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可能是朋友,因为影子不会发出脚步声。屋子里面还有别人。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接着突然停步,本来要去开门的手也随即放了下来。如果朋友是真的的话,其他的影子怪物说不定也……一阵恐惧感突然袭来,不过他很坚决地将之抛到脑后。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如今他拥有许多真实存在的敌人,而这些敌人很可能一直都在监视哈特家,以免他会笨到独自空手回家……他也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对方很有可能是住在对面的那个邻居,只是过来借个糖,顺便和新来的邻居打声招呼。

住在对面的那个疯女人,可怜的孩子……

哈特摇了摇头。他最好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先看一看走廊。再这样瞎想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先把自己吓得夺窗而出。他打开客厅门,很快地踏入走廊上。走廊上没有人。他傻笑一声,不知道是该感到放松还是愚蠢。这是一栋老房子,一定会三不五时发出一些吱吱嘎嘎的声音。接着他看向走廊底端,发现大门开启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试图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关门,但是一时也没有办法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穿越走廊,来到大门前,打开大门,看了看门外。没有任何异状,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看向对面的屋子,不过邻居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之后。哈特不安地耸了耸肩,关上房门,转身回头,刚好看见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划来。

他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本能反应闪身一旁,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匕首的袭击。攻击他的人跌向前来,因为出刀太过用力而失去平衡。哈特趁机扬起拳头,但是凝力不发,因为他发现对方是个满脸恐惧、有如皮包骨般的瘦小女人。匕首反射出恐怖的光芒,加上女人脸上坚定又慌乱的神情,终于将哈特自震惊中带回现实。他毫不怀疑对方想要置他于死地,虽然他从来不曾见过这名女子。

匕首再度刺出。哈特低头一闪,刀刃当场插入身后大门的木板上。对方想要拔出匕首,但是刺得太深,一时拔不出来。哈特迅速向前一扑,一把抱起对方,将她的双手夹在身侧。她死命挣扎,但是他比她强壮太多了。她逐渐平静下来,两人面对面地急促喘气。接着他在她眼中看见她膝盖上扬,于是用力将她推开。她狂挥双拳,希望能逼他离开门边,以便再度夺回匕首。哈特轻松挡下攻击,但是对方的力道却让他的手臂发疼。就在此时,朋友有如一道黑色的浪潮般自走廊另一端冲来,化身一袭黯影斗篷将女人笼罩起来。她绝望地想要挣脱束缚,但是影子实在太强壮了,随随便便就让她动弹不得。她停止挣扎,接着黑暗中传来听起来像是哽咽的声响。

“记得我刚刚提过的那个住在对面的疯女人吗?”朋友说道。“就是这位了。波丽·考辛斯。她经常喜欢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时光流逝,很少出门,不过这点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她就像一条躲在鱼缸里的古比鱼,如果你要问我的话。要我如何处置她?”

“暂时先像死神一样抓着她不要放。”哈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不过接下来我就没有主意了。电话能用吗?可以用的话,我想应该报警。”

“不,拜托,不要报警。”波丽的声音很细,听起来像个小孩一样。“我会乖的,我保证。”

她看起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几乎让哈特觉得自己是个欺负良家妇女的流氓。不过在看了一眼插在门上的匕首之后,他立刻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

“把她带去客厅,朋友,不过千万不要放开她。我要问她几个问题,然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悉听尊便。”朋友语气愉快地道。“我的建议是把她交给警长,关在某个非常安全的地方,然后把钥匙吞掉。不过我懂什么?我不过是个想象出来的朋友而已。”

影子沿着走廊飘开,拖着波丽的身体一起离去。她没有继续抵抗,但是为防万一,哈特还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回到客厅后,朋友将波丽抛到一张椅子上,然后瘫在她的脚前,有如一块毛毯一般限制她的行动。哈特拉过一张椅子,在他们身前坐下。

“告诉我,波丽·考辛斯。”他冷冷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杀我,据我印象所及,我这辈子不曾见过你。在你告诉我原因的同时,顺便给我一个不该将你当作危险疯子交给警方处理的好理由。”

“我很抱歉。”波丽道,她的声音只比自言自语要大声一点而已。“我慌了。我刚刚站在窗口往外看,结果认出了你。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而我对他印象非常深刻。当我了解到你是什么人,你的身分为何时,我满脑子只能想到当年的预言。就是说你将会毁灭永恒之门,为影子瀑布带来末日的那则预言。我很害怕。我需要永恒之门,以及门对影子瀑布所带来的影响;少了它们,我绝对无法承受我的生活。我必须仰赖它们维持理智。我没有发疯,至少不算全疯。”她面带忧伤地微微一笑。“虽然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这么认为。你知道,我并非……随时都是我自己,而你碰到我的时候刚好时机不对。我已经恢复正常了。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不会乱来的。”

哈特靠回椅背上。她看起来似乎十分清醒,至少暂时而言。她的匕首处于很远的地方,朋友又在附近,随时可以再度制伏她……

“我强烈地认为我会后悔,但是……好吧,朋友,放开她。但是为防万一,看紧一点。”

“我看你跟她一样疯,不过你是老大。要是她又从身上抽出一把刀的话可别怪我。她看起来就是会干这种事的样子。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只是一道影子,懂得什么?”

“朋友,放开她吧。”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哈特忍不住好奇他是从什么地方吸气的),自波丽身上滑开,贴到位于她身后的墙上,再度凝聚成一个人形。波丽小心地伸展手脚。

“很有趣的朋友,吉米。我记得小时候你曾经向我提起过他,当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的话。小时候你很喜欢乱编故事。”

“现在我喜欢人家叫我詹姆士。”哈特道。“你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们一起上学。当父母在忙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玩。苏珊·都伯伊丝告诉我说你已经回到影子瀑布了,她从塔罗牌里看出来的。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老家,但是真的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很惊讶。这些年来,许多谣言跟八卦已经把你塑造成一个怪物——一把悬挂在所有人脖子,以及我们所珍爱的一切之上的利刃。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怕你,直到发现我手持匕首走在前往你家路上为止。但是现在我已经恢复正常了。我……不只一个——我的体内存在着不同的自我。其中一个非常年轻,十分容易受到惊吓。”

“你是说你具有多重人格?”哈特饶富兴味地说道。“我听说过这种人。”

“并不是如此单纯。”波丽微带迟疑地说。“是因为房子的缘故,你知道。我的房子——四季屋。屋中的时间各自切割,我的年纪和个性取决于我身处屋内的哪一部分。”

哈特看向朋友道:“你听得懂吗?”

“喔,当然,这比电视肥皂剧要有趣多了,而且又不算多复杂。我认为我们应该过个马路,到她家去看看。”

“你可以离开这里吗?我以为你被困这栋房子里面。”

“本来是,不过你回来了。如今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我是你的影子。我们走吧,吉米,我是说詹姆士。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这栋屋子,而且波丽家听起来真的很有趣。”

“不过五分钟前,你还坚持要把她关起来,从此弃而不顾呢。但是你说得没错,她家听起来的确有趣。带路吧,波丽。要是我发现你想要拿刀,我就叫朋友化身一吨重的砖头,把你压扁在地上。听清楚了吗?”

“当然,詹姆士。我了解你如此谨慎的原因。请相信我,这一切对我而言并不容易。我都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有陌生人来访了。我会谈论起一些我对自己都不愿提起的话题。但是我想也该是我找人谈谈的时候了。如果你真的拥有传说中那么强大的力量,或许你可以帮我逃出我为自己所设下的地狱。”

“我没有什么力量。”哈特说道。“我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只是个普通人。”

“希望你搞错了。”波丽道。“为了我们两个人好。”

她缓缓站起身来,似乎随时期待他会改变心意一样。她领头踏入走廊。哈特跟在她的身后,必要时随时准备出手抓她,或是拔腿就逃。尽管眼前的她看似无害,但是刚刚匕首袭来的画面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总是认真看待任何手持匕首的人。波丽在大门前停下脚步,看了插在门上的匕首一眼,接着打开大门,走出屋外。哈特跟在后面出了大门,朋友则有如正常的影子般跟在他的脚下。他小心翼翼地锁上大门,然后三人一同穿越马路,来到波丽家前。这栋房子外表看来非常平凡,但是哈特已经学到在影子瀑布里,平凡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事。屋中的时间各自切割……波丽打开大门,走入屋内。哈特和朋友跟着进去,不过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栋名叫四季屋的房子肯定有问题。哈特光从空气中就可以感受出来——一股无尽的紧张,一种诡异的压力,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气氛。仿佛某人还是某种东西正在屋中屏息以待。他走入走廊,尽管午后的阳光照亮整条走廊,但他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股想要回头的冲动。波丽怎么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他才刚进门就已经想要转身离开了。波丽转过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哈特立刻藏起脸上不自在的神色。第一次,他开始了解隐藏在她内心的那股紧张气息与造成她神情紧绷,心情焦虑的原因,就像一根拉得太紧的琴弦一般。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突然脸上一红,伸手整理凌乱的头发,似乎终于发现自己的外表有多邋遢。

“不好意思,家里很乱,我也没有打扮。如果知道有客人要来的话,我一定会花工夫整理的。但是很少有人登门拜访,而基本上我觉得这样也好。大家都认为我疯了。有时候连我都认为自己疯了。”她看了看四周,似乎无法决定要请他坐哪。“你必须了解,詹姆士。这是个很危险的地方。这里的时间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很久以前,这栋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非常可怕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苏珊说你失去了所有童年的记忆。我就没你这么幸运了。我的童年回忆依然如影随形,它们纠缠着我,纠缠着这栋屋子。楼上有四间不同的房间,只要进入那些房间,我就会分别变成四个不同的人。四个不同的自己。一楼的情况比较稳定,在这里我可以当我自己。去厨房吧,那里比较安全,距离其他房间都很远,或许它听不见我们的谈话。”

她领着他穿越走廊来到厨房,一路上紧张兮兮,不停说话。哈特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他还是仔细地听,想从她的言语听出蛛丝马迹,进而弄清楚很久以前波丽跟她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厨房很乱,不过乱得很舒服;就是那种乱归乱,但是东西都在定位,不必花费心思寻找的地方。所有空间都摆满杂物,但是却没有任何灰尘与污垢,地板也非常干净。波丽拿起摆在一张椅子上的毛衣,随手丢在沥水板上,然后请哈特坐下。他照做,偷瞄一眼确定朋友还在附近,然后静静看着波丽忙东忙西、冲泡咖啡。她始终喋喋不休,仿佛一停止说话,紧接而来的沉默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一样。

“我八岁的时候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而那件事情至今没有结束,依然在楼上其中一个房间继续着。没有窗户的那个房间。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踏足那个房间一步,但是那里面有东西在等待着我。”波丽的声音逐渐冷静下来,似乎有人可以谈论此事令她心情松懈了下来。“我曾经试图面对房间里的东西。十八岁的时候试过,二十二岁也试过,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我办不到。我不够坚强。而我每尝试一次,身体的一部分就会被一个房间掳获,有如困在琥珀中的苍蝇。现在,当我上二楼的时候,屋子会强迫我变成那些年代的自我。那并不算是一种惩罚。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这一点。屋子是在试图治疗我,想要让我藉由面对问题来克服问题。只是我办不到。”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哈特十分谨慎地选择用字遣词。“你八岁的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一点也记不起来吗?”

“记不起来。当时我母亲出门了,我和父亲单独待在家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可怕到我没有办法记得;可怕到时至今日依然纠缠着我和房子不放的地步。”

喔,老天呀,哈特心想。她一定定遭受性虐待了。一定是她父亲……难怪她不愿意想起。

“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在肯定自己的语气不会过于激动后,他问道。“收拾行囊,离开此地,将一切通通抛到脑后?”

“我办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楼上那些房间依然拥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栋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疗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于是我不断尝试着面对自己的恐惧,而在每次失败之后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挤满不同版本的我,大家都没有转身的余地了。”

她试图挤出笑容响应自己的冷笑话,可惜并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过头去,不让哈特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他很尴尬地坐在原地,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帮起。朋友自墙上浮现,飘过餐桌,像是条围巾一般围绕在波丽颤抖的肩膀之上。

“好了,好了,不要这个样子,小花瓣。没事的,你不再孤独了。你的问题在于长久以来你都是独自一个人面对问题。难道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要跟你一起上去看看那个房间吗?”

“没有。我从不让人进入屋内,就连苏珊也一样,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办法帮助我的人是我妈妈,但是她一定不会了解的。她很可能会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是在我十八岁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试图面对那个房间并且失败之前。那部分的我从窗户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葬礼,而八岁的我则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面观看。那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面生活,越来越孤独。没有人来造访,他们可以感觉到四季屋蕴含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搭救我。我很惊讶你竟然进得来。你一定非常坚强。即使是刚刚试图杀害你的时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经很确定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打从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说道。“一切都会没事的。詹姆士和我会帮助你度过难关。我们从最年轻的你,八岁的你开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出问题的根源为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顿。”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谈一谈吗,朋友?去走廊上讲?”

“当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吗?”

“不,我不认为可以等。”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亲爱的,我们不会谈很久。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波丽道。“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哈特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墙壁滑了出去。哈特轻轻关上厨房的门,向旁边走开一段距离,然后看向自己的影子。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这个女人需要专业的心理谘商!很显然地,她小时候遭到父亲性虐待,在恐惧、羞愧,以及罪恶感的压迫之下,她宁愿压抑记忆也不愿意坦然面对。这些所谓的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体表现。她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天知道两个好心人会对她的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心理医生帮得上忙的话,早就帮了。”朋友冷静地说。“她一辈子都在承受这件事,我很肯定她已经试过所有可行的办法。我们帮得上忙,吉米。我们很特别。你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和她一样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别之处则是在于我不是真实存在。没有东西伤得了我,没有东西吓得倒我,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都可以保护波丽。在等待你回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况且她说得没错,吉米。你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但是我感觉得出来,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机械所发出的呜鸣声,静待着某人按下正确的启动按钮。这件事我们非干不可,吉米。波丽需要我们的帮助。”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我有非常不祥的预感,朋友。除了波丽之外,这屋子里面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我感觉得到对方在观察我们、等待我们。如果我拥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我也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是你说得也没错,我们不能弃波丽于不顾。就算只是为了不要让她再拿刀子来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会有邻居的话,我可不希望邻居是个会拿刀砍人的疯子。”

“你变得非常愤世嫉俗,吉米。我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你。”

“这叫实际,不叫愤世嫉俗。还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听着,我已经说要帮忙了,不是吗?我只是觉得要小心为妙。好了,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开始吧。”

他微微一笑,朋友则是摇了摇头,然后一起走回厨房。波丽背对他们站在窗前,默默不语地看向窗外。她紧紧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觉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发抖一样。听见他们回来,她并没有转头去看。

“在你们出现之前,我随时都在担心受怕。”她缓缓说道。“我害怕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害怕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东西,害怕他随时都会召唤我上楼。但是我始终没有了解到恐惧的真义,直到你们出现,带给我希望为止。我迫切地想要摆脱过去,但是可能失败的恐惧却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要担心,”哈特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我没办法帮你摆脱这一切,至少还可以请你过个马路到我家去住。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你不懂。”波丽道。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却不存有任何希望。“我无法离开。房子不会让我离开。不管躲在楼上的是什么东西,总之都是在我的帮助之下壮大成形的;是我给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里很明白,毫无疑问,它宁愿杀了你我,也不愿意放我走。”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脸上的痛苦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好了。”他说。“计划是这个样子。我们上楼,进入八岁的那个房间,然后一间一间地搜,找回所有你失去的自我,将它们重新融入你体内。先让你拥有完整的自我,然后再进入最后的房间,将一切事情彻底解决。”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现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样,总之这一切都要看你。相信我,波丽,我想不出任何一个不该尝试的理由。即使我并不记得,但是我们曾经是朋友。我发誓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朋友也会。以前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独自面对的关系,如今我们跟你站在一起了。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不会让你失败的。准备好了吗?”

“没有。”波丽说。“但还是走吧。”她放开紧抱胸口的双手,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以前的你是个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而我则是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女孩。但是我最喜欢跟你在一起玩,还会告诉你很多我不敢告诉别人的秘密。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当时我好恨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把我留在这些可怕的事情之中。坦白讲,我想这也是刚刚想要杀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自从你进入屋内,屋子整个感觉都改变了。或许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帮助我离开。有时候,影子瀑布就是这样子。但是詹姆士……你体内只是可能隐藏了强大的力量,但是这栋房子却肯定拥有强大的力量,许多年来利用我的罪恶与苦难所累积而成的力量。这股力量真实存在,就和我一样真实,而它一点也不希望我能够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认定你是敌人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没有必要这样做,詹姆士。”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们是朋友,不管记不记得都是朋友。带路吧,波丽。”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着又压在他的嘴唇上。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后来到走廊。波丽的背影看来昂首阔步,只有微微紧绷的肩膀透露出她体内絮乱不已的思绪。走廊似乎比刚才昏暗,压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渐浮现一股想要伸手扶住墙壁以确定墙壁没有向走廊中央挤压而来的需求。不过他没有真的这么做。他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令波丽分心的事情,怕会摧毁她好不容易建立出来的信心。他并不清楚波丽究竟有多勇敢、有没有办法面对纠缠她一生一世的梦魇,但是她的勇气已经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在匕首袭击事件之后,不过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波丽,并且决心要帮助她逃离过去的束缚。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波丽突然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哈特差点撞上她。

“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当年我八岁,妈妈出门了,我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玩耍。爹地人在楼上。他叫我上楼,于是我就上楼,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总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后就再也不一样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毫不畏缩地步入房内。进房后,她跨向旁边,好让哈特也跟着入内。他进房时双手紧紧握拳,但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房间平凡得出奇,装潢优雅,家具舒适,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洒来,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动。波丽迎上前去,在火炉前半跪下来。

“当时我就在这里,一个留着两条辫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炉前玩着拼图,不过拼得很差。就我的年纪来讲,那个拼图太难了,但是我不肯对自己承认。当时的我十分认真地看待任何挑战。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于此,不停地拿起拼图碎片,慢慢地拼凑它们,静静等待父亲的叫唤。”

“波丽!上来。我需要你。”

声音很嘶哑,很紧绷,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断在房间中回荡,过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肯消逝。波丽站起身走到门外,哈特立刻跟着出去。波丽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来到楼梯底下。她没有转头看哈特,只是对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牵过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楼梯,迎向过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仿佛太阳都已经下山了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阴影,朋友好似一头守卫犬般紧紧跟在他们脚边。哈特感觉到波丽体内逐渐高张的紧张情绪,有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不过她还是极力自制。不管这股自制力是出于勇气还是出于绝望,总之都支持着波丽继续走下去。哈特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试图将自己的勇气传入她的手心。

如果你在上面的话,波丽的爸爸,我这就来找你了。如果你还活着,我会杀了你;如果你已经死了,我会把你挖出来鞭尸。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但是你对波丽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从你的手中救出波丽。不惜任何代价。

他们抵达二楼,波丽手里一紧,突然将哈特的手掌握得隐隐作痛。她没有等待哈特反应,随即迈开大步迎向前去,推开了眼前的一道房门。门缓缓开启,她微微迟疑。哈特精神紧绷,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八岁,独自玩耍,听见父亲的叫唤。我首先来到这个房间,因为我想要拖延时间。我不记得为什么,只记得自己很害怕。我现在依然很害怕。”

“你这次不再是一个人来了。”哈特说。“朋友和我都跟你在一起。”

“我还是很害怕,只是这次没有怕到裹足不前。”

她踏入房间,接着很快地弯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间胃部抽筋一样。她浑身颤抖、身体蜷缩,像折叠式的玩具一般越变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脱,变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穿着小女孩的可爱洋装,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头来,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去望向窗外。哈特和她并肩走去,看着窗外的春景。

“我来过这里太多次了。”小女孩说道。“每当那个声音呼唤我,我就会上来。如果我不上去的话,它就会一直呼唤、一直呼唤,直到我上来为止。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有机会再度以小孩子的样子前来这个房间。我从不知道永远失去童年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再也无法经历童年是什么情况。我会想念身为小孩的模样,但是只要能够获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来到他的身旁,他则小心翼翼地将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来好小、好脆弱,只看得他怒气大发,瞬间抛开了所有恐惧与不安。她转过身去,离开春季房,进入走廊,短短地看了对面房间一眼,然后沿着走廊走向隔壁房门。哈特回头看着没有窗户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可以清楚地听见房内传来浓重的喘气声。那个声音听起来并不全然属于人类。尽管波丽的目光没有在那扇门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门在波丽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惧与诱惑杂陈的感觉。

波丽带他来到下一个房间,推开房门,直接走了进去。她身形突然拔起,手掌逐渐变大,转眼之间长成青少女的模样。她的目光稳健、下巴坚定,不过哈特已经可以从她眉宇之中看出如今的模样。窗外一片夏季景色,房里盈满耀眼的阳光。空气中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息,仿佛不停甩门甩到房门都烂掉了一样。波丽看着窗外那副多年之前的夏季景色,脸上涌现一股比当下的年龄世故许多的神情。当她开口时,声音很轻,但是十分沉稳。

“这是第一次我尝试响应他的召唤,尝试面对我的恐惧,并且征服它。多年来,他一直不断地召唤着我,但是我却始终不曾越过第一个房间。我总是太害怕了。我觉得很丢脸,虽然那绝对不是什么平凡的恐惧,比较像是心中一股沉默的呐喊,永不停歇,不得安宁。但是当年,我母亲去世了,我也已经十八岁了。我成年了,自认应该抛开所有的童年恐惧。于是我走上楼梯,进入第一个房间,然后很快地出来,以免自己改变心意。接着我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东西在门后走动,在等待。最后我终于转过身去,走入这个房间。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了解到自己永远不可能自恐惧之中解放。我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夏季景色良久,然后掉头离开,回到楼下。”

她转身走出夏季房,再度回到走廊。这时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微微下垂,仿佛肩负了一个沉重到无法放下的重担。不过她依然抬头挺胸,脸上的神情坚定异常,几乎已经达到非人的境界。她推开秋季房的房门,举步走了进去,岁月立刻再度冲击她的外形。她突然间神色疲惫,变成一副短发模样。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精神崩溃了。我开始想起童年时所发生的事情,但又不够坚强,无法面对。于是某天下午,我整个人突然崩溃。当时的情况并不很戏剧化,我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他们带我到一个很舒服的地方,一直待到我再度忘却为止。后来我回到家,那声音再度召唤我。当时我已经麻痹了,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他。我错了,于是我的一部分就此留在这个房间中。我变得迷惘、失落,比之前还要懦弱。”

她看都没看窗外,直接转身离开,哈特必须加快动作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毫不迟疑地走到隔壁房间,推开房门,步入冬季房中。十三年的岁月瞬间飞逝,她的头发迅速长长,转眼之间披上了肩膀。房中的紧张气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压力之大,令哈特感到全身上下都遭受挤压。那种感觉就像是面对一阵狂风吹拂,或是在无情的海浪之中挣扎,不管游得多么努力都会再度被海浪卷回大海。

“我几乎成功了,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这样活着还要糟糕。我又错了。我在这个房间站了一整个早上,然后又站了大半个下午,结果还是没有办法让我自己去做那一件唯一可以解放自己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走进那个房间里就好了……我痛恨自己如此懦弱、如此害怕,但光是痛恨并不够。最后,我再度走下楼梯,再度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楼上。我最远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没有办法继续向前,没有帮手的话绝对办不到。帮我,吉米,求求你。”

她的手掌无力地瘫在他的掌心之中,似乎她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离体而去。她肩膀塌下,脑袋低垂,有如一头刚刚跑输比赛的赛马一般。

“波丽!上来。我需要你。”

音量比之前大多了,因为声音就是从隔壁房间发出的。哈特试图在声音中寻找隐藏在字义之外的蛛丝马迹,但是对方的声音实在太过模糊不清。波丽站在他的身后,冷静、放松,没有丝毫动静,进入一种愤怒与恐惧都无法触碰的心理状态。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之一切都将取决于他。

我不要承担这种责任!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朋友在他脚边凝聚,轻声说道。“你必须做个决定,詹姆士。我们继续向前,还是回头离开?”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知道,但是……看看她。光是想到下一个房间就已经让她变成这个样子,那个房间到底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她已经精神崩溃过一次了,我不希望让她再经历一次。”

“她能够走到这里,都是因为她相信你会和她站在一起。难道你打算在这关头上令她失望吗?”

哈特愤怒地摇头。“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她搞成这个样子?她父亲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

“我也很好奇。”波丽以一种昏昏欲睡的语气缓缓说道。“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猜想那个房间里面究竟有着什么令我如此害怕的东西。我一直怀疑是和性虐待有关的东西。这几年常常会听到这类的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爱他,他爱我。究竟为什么光是想到再度与他见面就会让我喘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知道答案。”哈特道。“我们走吧。”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往最后一扇门走去,波丽有如小女孩般跟在他的身后。此时黑夜已经降临,唯一的光源来自第五扇门底下的门缝。稳定的呼吸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其中似乎充满越来越甚的期待。哈特缓缓迎向前去,波丽走在他的身旁。走廊开始在他们面前向后延伸,几乎看不见尽头。哈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他本来十分肯定一切必定是因为性虐待的缘故,但是波丽已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并且将之排除。那么在那个房间之中大口呼吸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穿越黑暗,慢慢慢慢地接近房门,似乎随时会有怪物破门而出将他们一口吞下一般。最后他们终于来到门前。哈特迟疑片刻,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波丽伸出一手,转动门把,推开房门,然后和哈特一起走入,准备面对等在里面的东西。两人进去之后,房门立刻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

房间中十分明亮,弥漫着一股病房的气味。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因为久病不愈而形容枯槁。他双眼紧闭,呼吸凝重,似乎每吸一口气都必须花费极大的心力一样。波丽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哈特则困惑地看着四周。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东西,就只有一个病入膏肓、根本不知道他们进房来的男人。

“我想起来了。”波丽道。“我父亲得了癌症。当时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叫他回家等死。他在病床上挣扎许久。我好怕见到他,好怕失去他,好怕永远再也看不到他。对一个八岁小孩而言,死亡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况且对方还是自己的父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也不愿意相信。但是当我终于了解到他再也不会离开病床之后,我也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这个事实。”

“我祈祷奇迹发生。一次又一次地祈祷,对上帝保证我愿不惜任何代价,只要能够治好父亲。我甚至说我愿意去当修女。但是不管我如何祈祷,癌症始终无情地吞噬我的父亲,使他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每次看着他的手,我都能够看见皮肤下的白骨;看着他的脸,我就会看见脸颊下的头颅。他好像已经变成了死神一般。我不再进来探望他了,因为他令我怕得要死。就算他大声唤我,我也不愿意进来。”

“接着有一天,我妈妈出门办事,留我一个人和父亲一起待在家里。我沉迷在拼图游戏中,因为只要投注够多的心力,拼图至少是我有机会解开的谜团。中午过后,他开始呼唤我的名字。我不愿意上去。我太害怕了。他一直叫、一直叫,最后我终于爬起身来,走到走廊。我在楼梯底下站了很久,然后很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我躲在对面的房间里,他再度叫了我一声。我站在他的门外,听着他沉重的吐息响。最后,呼吸声消失了。”

“我走了进去,他已经死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我的父亲,和我印象之中完全不同。那感觉就像是这具全身长满癌症组织的东西取代了我父亲一样。当时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叫我的时候我就进来的话,或许现在他就不会死了。我的罪恶感及恐惧在这个房间中造就了某种邪恶的东西,并且赋予它控制我的权力,藉以给我应得的惩罚。躺在床上的不是我父亲。那是别的东西,邪恶的东西。我想曾经它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如今不是这么回事了。它已经发展出自我意识,并且恨我入骨。”

哈特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接着又转回波丽脸上。她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她的言语有着如同咒语般的力量,仿佛她正在召唤某种可怕的怪物。接着床上的男人坐起身来。波丽向后跌开一步,连忙抓住哈特的手臂。床上的男人朝他们两人露出微笑,目光中隐含着强烈的饥渴欲望。癌症肿瘤突然间自他皮肤之上浮现,有如许多黑色的葡萄一般,被他体内一股强大的压力逼得喷出体外。他的脸部浮肿、涨满鲜血,五官随即转换成一张恶魔的面孔。他始终保持微笑。

“哈啰,波丽。”他低声说道。“你终于来看我了。过来亲亲爹地,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通通分享给你。你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时候我和你就可以一起待在黑暗之中,转化为畸形的怪物,永远不死,永远不死……”

波丽默默地盯着他,满脸泪水。癌症怪物轻轻一笑。

“过来,波丽。你看起来秀色可餐,我恨不得一口把你吃了。”

“够了。”朋友说着冲到癌症怪物面前。对方大吃一惊,向后一缩,朋友已经在转眼之间化身为一道有着尖牙跟利爪的巨大黑色形体。他落在对方的身上,癌症怪物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一片沉静,接着朋友开始发出尖叫。他突然向旁边弹开,对癌症怪物发出恐惧的嘶吼,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撕裂。朋友像是一滩污水般坠落床边,挣扎地爬过地板,回到哈特脚旁聚集,像个受惊的小孩一样低声啜泣。

“好吃。”癌症怪物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口味太淡了。我只想吃波丽。我已经等待许久了,亲爱的。这栋房子想要救你,一直给你逃跑的机会,但是你总是不肯把握,所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了,肉体跟心灵都是。特别是肉体。我要用各式各样的方式享受你的肉体,等我享受完了,你将认不得你自己。”

“去死吧。”哈特道。他大步向前,走到波丽和癌症男的中间。对方仔细地打量哈特,起伏不定的皮肤上反映出湿润的色彩。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气息。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癌症男说道。“你不属于这里。她创造了我。她属于我。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而已。现在就离开,不然我会杀了你。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我会对你可怜的尸体干出什么事情的。”

“当年她只是一个孩子。”哈特道。“她根本不懂。她很害怕。”

“现在再来狡辩已经太迟了。我要把这个女人抓过来,将我的手指插入她的血肉。你完全没有能力阻止我。”

对方举起肿胀的手扯开床单,一双象腿在床沿旁边来回摆动。他跳下床来,脚上的肿瘤有如坏掉的水果般爆出浆汁。他举步向前,有如具有形体的邪恶梦魇。哈特举起手臂,试图阻止对方。他体内涌现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是一股能量,一种潜能,一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当他需要这股力量的时候,力量就会回应他的要求。如今他不是为了自己唤醒这股力量,而是为了波丽,一个早已伤痕累累的女孩。他突然对癌症男开口说话,声音十分犀利,十分强悍。

“你。出来。立刻从他身上出来。”

活生生的癌细胞化作许多黑色的液体从波丽父亲的身上狂喷而出,溅落在他的脚边。在一股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之下,他的皮肤不断裂成碎片,流动的秽物不停自体内涌出,身体无助地剧烈颤抖。最后,波丽的父亲站在他们面前,脸色苍白,四肢摇摆,不过身上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的痕迹。他脚边的地板上爬满了扭动蜷曲的癌症组织,有如某种自最深沉的夜色之中出现的产物。在哈特与波丽的目光之下,癌症组织渐渐停止扭动,失去生命的气息,直到波丽赋予他的所有力量通通消失为止。她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父亲,开始跨步向前,但是随即停下脚步。

“爹地?”

“哈啰,小公主。看看我最可爱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时间过得真快,蜜糖。不过我终究还是回来了。我回来了。”

波丽扑入他的怀中,两人紧紧拥抱对方,仿佛从此不打算分开了一样。泪水自他们的脸上流下,不过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哈特转过身去,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接着看向自己脚边那团形状不定的黑影。

“你没事吧,朋友?”

“有事。等我复原之后再问我一次,大概一、两年后就可以了。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

他看着波丽跟她父亲。他们终于放开拥抱,但是依然站得非常近。波丽哽咽几声,擦干了泪水。

“爹地,这位是吉米·哈特。是他救了你。他带我来到这里,即使在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时候依然深深地相信我。”

“吉米·哈特?”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吉米。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女儿所做的一切。”

“喔,爹地,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早就应该来找你了,但是我实在太害怕……”

“别说了,小公主,我知道。我了解。当年你只是个小孩。”

“你不怪我……”

“我什么都不怪你。”他再度看向哈特。“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暂时而言,我很高兴能够站在这里,很高兴能够活着。我的一部分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一直被……那个怪物所囚禁,但是我并不记得细节。那种感觉比较像是一场疯狂的梦境,说什么也醒不过来的恶梦。”

“一切都结束了。”波丽道。“你活过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突然脸色一沉。“喔,爹地,你还不知道,妈妈去世了。”

“我知道。我感觉到她的逝去,已经很久了,但是当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没关系的,波丽。如果她在这里,我相信她一定会跟我一样以你为荣的。”

“但是我对她好坏……”

“她了解的。”她父亲说道。“不管她身在何处,我肯定她了解的。”

波丽对着哈特微笑。“谢谢你,詹姆士。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从来不敢想象……我不知道你拥有这种力量。”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看来我对自己的一切所知甚少。我得要想想办法改变这个情况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