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首波攻击
李察·艾利克森警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桌上那瓶威士忌酒瓶大眼瞪小眼。从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来时,那瓶酒还是满的,但是他竟然不知不觉就在一个小时内干掉三分之一。显然只要有心,人类什么事情都办得到。他很高兴知道自己还有这点专长。他没有能力逮捕谋杀犯,没有能力保护镇民,但是至少他有办法喝得烂醉如泥。他苦苦一笑。实在是太老套的戏码了:遇到挫折就只会躲到酒瓶后面的硬派警长。这种戏演得好的话可以是悲剧,演得不好就变成闹剧了。只不过,他根本不打算演戏。他只是个需要喝酒的平凡人罢了。
他一直自认坚强,坚强而又有用的男人,一个当事态危急的时候,别人可以依赖的人。但是谋杀案开始了,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终于了解自己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种猛探。以前没事的时候,他常常幻想侦办谋杀案是什么感觉,幻想自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以侦探技巧慑服人心。如今幻想成真了,但却变成一场恶梦。
十二具尸体。八男四女,全部死于相同手法之下。找不到凶器,找不到目击证人,没有嫌犯,没有线索,死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凶手的身分根本毫无头绪。艾利克森与手下的副警长每天值班十六小时,试图找出任何突破性的线索,但是结果只惹来了一身火气和厚重的眼袋。镇民好不容易有机会依赖他们警长,但是他却让大家失望。此刻案情的进展就和那晚于河边苏珊家中跪在第一名死者身前时没有任何不同。
影子瀑布根本不应该会出现谋杀案。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以前别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影子瀑布有能力自行控制镇上的治安,藉由时间老父的帮助,偶尔也会藉由杰克·费契的帮助。艾利克森皱起眉头。理论上,他的权力凌驾那具稻草人之上,但是他心里明白,杰克·费契只听从时间老父的命令。他从不多说什么,一直假装没将杰克·费契的作为看在眼里,因为时间老父似乎总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稻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影子瀑布,绝对没有私心。但是如今时间老父背弃了艾利克森的信任,因为他显然不是无所不能。谋杀案令影子瀑布逐渐分崩离析,但是时间跟杰克·费契却全然不见踪影。好。实在是太好了。
艾利克森又帮自己斟了一大杯酒。拿最喜欢的咖啡杯来喝威士忌,想想其实挺诡异的,甚至有点……亵渎。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好笑,但是此刻的他根本笑不出来。其实他没有那么爱喝威士忌。那味道就跟鼬鼠尿没什么两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咖啡杯,杯上贴有一张超时空战警的照片,旁边还有一个对话泡泡,写着:“这里归我管!”是呀,没错。眼看照片里的超时空战警面带责难地瞪着自己,艾利克森当场就把杯子转个方向,眼不见为净。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很晚了。再过一个小时就不能说晚,已经要开始说早了。他应该回家休息才对,但是由于太累了,他根本动都懒得动。太累了,太醉了。
他可能已经醉到无法开车,必须给自己开张罚单。他咯咯傻笑,然后被自己尖锐的笑声吓了一跳。他通常不会这样傻笑的。他可以搭出租车。没错,但是他不想搭。只要一搭出租车,很快地大家都会知道他在……酗酒。他必须维持形象。镇民一定要对警长有信心,就算他自己都不再相信自己也一样。再说,家里又没人在等他回家。从来都没有过。他一辈子都是独自过活。他允许自己的下唇微微嚼起,摆出一副自艾自怜的模样。以前他的生活中还有李奥纳多和丽雅两个朋友,但是后来李奥纳多死了,丽雅也变成镇长。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工作,现在就连工作也快要不保了。为了专注在工作上,他放弃了爱情,放弃了婚姻,但是现在工作竟然如此对他。藉由证明他根本不是这块料子来摧毁他的梦想。他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甚至连华生医生都比不上。
他喝了口威士忌,看了看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人在家,也没有人在办公室。所有副警长都出去了,在某个地方侦办谋杀案。或许他该下楼去找间牢房睡一觉,在门上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他们会了解的。他们通通感受到同等的压力。有些副警长甚至想要从他这里寻求慰藉,这表示他们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聪明。他叹气,在咖啡杯中倒入更多威士忌,然后疲惫地看着杯子。他真的应该出去和副警长们一同查案,把整座城镇翻过来搜寻线索,搜寻足以破案的重大线索,让一切的努力通通恢复意义。所有收视率高的警匪片中,警探都是这样干的。然而他却只是把时间浪费在喝酒以及纳森尼尔·米兰医生那种烂人身上。
那家伙可真是麻烦大了。艾利克森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即使是米兰那种狗娘养的混蛋也应该有权利要求警方保护,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他而已。死人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突然笑了出来。这话说得好,真的。他一定要把这话给记下来。他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上。或许他该打电话给几间教堂,看看教会的人怎么说。当然,不是现在。现在不是打电话给教堂的时候,就算教堂里有人还没睡着,他们也一定会针对他的口气提出尴尬的质疑。牧师有办法闻出威士忌的味道,就算透过电话线也闻得到。
他看着面前那五、六支电话,缓缓摇了摇头。等早上再打吧。他在附近找寻笔记本的踪迹,想要记下这件事情,但是目光却飘到了那堆之前被他推到一旁的文件上。那些文件都不重要,只是一些报告而已。而既然这些报告都跟谋杀案无关,那就根本连看的价值也没有。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报告,面带轻蔑地随手浏览。很显然地,有人看见莱斯特·苟德再度穿上神秘复仇者的英雄装在街上闲晃。这份报告还跟另外一份报告钉在一起,上面提到许多超级英雄都开始在影子瀑布各地现身,有些是新来的,有些已经退休,总之通通都好像为了响应镇上某个无言的号召而重出江湖。太好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一堆好心的外行人,以及身穿毫无配色概念的紧身衣与披风的老头子全都跑出来闹场。他拿起那叠文件,对准插信钉用力插下。
一支电话突然响起,他笨拙地朝电话看去。不管是谁打来,总之不会是找他的。这个时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且不管怎样,他一点也不想和任何人讲话。调度人员根本不该把电话接过来的。对方十分顽固,尖锐的铃声不断响着,最后艾利克森终于拿起话筒,只因为受不了这个铃声。
“艾利克森警长,你最好是有要紧事。”
“布瑞尔副警长,警长。我们有麻烦了。镇上到处都出现骚动。我正要赶往达卡可瑞,科林斯跟路易斯人已经在高地大厦了。我们收到火灾、械斗以及爆炸的报案。听起来情况十分混乱。那是什么?等一等,警长,有人想要……什么?”
声音突然中断,不过艾利克森听见话筒那端还有另外一个慌张的声音在说话。他紧紧闭上双眼,试图搞清楚副警长在说些什么。骚动?他说骚动是什么意思?接着布瑞尔的声音再度自话筒中传来,说话的速度很快,似乎有点惊慌。
“抱歉,警长,我得走了。这边情况已经失控。我可以看见天边的火光。听说街上已经有人开火,甚至有人遭到枪击致死。我已经联络消防队跟救护车,但是由于报案件数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你最好过来一下,警长。情况实在太糟糕了。”
副警长没等他答话就挂断了。艾利克森才刚准备放回话筒,旁边的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身处海密德近郊住宅区的韩德利副警长。更多骚动、建筑毁坏、人员伤亡。拿枪的人们在街上扫射,坦克车与运兵车不断驶入镇内。艾利克森绝望地想要搞清楚状况,但是酒精令他的脑袋成了一团糨糊。他想要询问更多细节,然而副警长就和整个镇上的人一样措手不及,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他安抚身旁的一个男人,试图问清楚当地的状况,但是背景中突然传来一声猛烈的爆炸,然后是一阵尖叫。另一声爆炸,比之前还要大声,然后电话就断线了。
艾利克森看着手中的话筒,摇了几下,好像在说服它正常运作一样,但是电话始终不通。他缓缓放下话筒,看着突然间了无声息的电话。他的地盘遭受攻击了,整座他妈的影子瀑布。他试图厘清该如何反应,但是威士忌扰乱了他的思路,令他脑袋迟纯、沉重又混乱。
波丽·考辛斯小心翼翼地走下通往“洞穴酒吧”唯一入口的昏暗台阶。这间地窖酒吧很不喜欢好走的入口或是室外照明这类庸俗无用的东西。她来到酒吧大门前,大门当即自动打开。一股刺眼的光线照亮门外的阴暗,但是随即又被一个仿佛是金刚后代的壮硕保镖所遮蔽。这个保镖的血缘跟金刚十分相近,身材足足有七尺高,肩膀的宽度似乎也是七尺。他仔细打量波丽,确保她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武器,然后不太情愿地向后退开,放她进去。波丽昂首阔步地走过保镖身边,为了避免手掌颤抖,她将双手紧紧握拳贴在身侧。
她已经很久不曾踏入洞穴酒吧了;她已经很久不曾离开家,前往任何地方了。既然如今再度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她就算死也要疯狂庆祝。她一整天都在城里乱逛,重新熟悉所有地点,试图重建自己的勇气。不,这种说法太过委婉。事实上,她对一切都非常恐惧,恐惧到内脏翻滚,全身骨骼都在颤抖。想到会和詹姆士·哈特在洞穴酒吧里面碰头就让她觉得好过一点。以前她在这里度过不少欢乐时光。当年她很年轻,还保有完整的自我。
她在内门旁的一面镜子前突然停下脚步。她看起来很美。身穿飘逸的黑色洋装,画了很深的眼影,涂了黑色指甲油,一副典型的哥德打扮。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哥德妆正在流行,这也显示出她有多久没来了。她身材纤瘦,打扮时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也不像之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自己。至少,她希望自己不像以前的自己。她希望能以最美的形象出现在詹姆士面前。她抬头挺胸,推开酒吧内门,神情坚定地踏入酒吧之中。
震耳欲聋的音乐与酒客的交谈声响迎面而来,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浓厚烟味,让她一时不知所措,只想尽快找寻一些熟悉的事物。幸运的是,吧台就在附近。她挤到吧台前,点了一大杯酒,然后鼓起勇气打量周遭的环境。就和往常一样,今晚的洞穴酒吧具有浓厚的六○年代风格。天花板上垂下两只金色的大笼子,里面各有一名身穿羽毛比基尼泳装的舞者正随着现场音乐热情舞动。笼子下方,各式各样时髦打扮的快乐酒客随着节奏尽情摇摆。女服务生不慌不忙地在舞池左边的桌椅之间游走,身穿短袖上衣、迷你皮裙,以及及膝长靴。一名身材高瘦的男子两手各拥一名女子,大摇大摆地穿越人群,对着路过的人们微笑。他身穿一袭亮红色的英军外套,脸上戴有一副狭长到有点离谱的太阳眼镜。波丽忍不住笑了出来。实在太有“潘妮街”的感觉了;太有“胡椒中士”的感觉了。她突然想到,如今在场上跳舞的年轻男女可能根本无法理解这套服装所代表的意义,不过她不希望这个想法坏了自己的兴致。她的酒终于上桌,不过一听见价钱就有股想要退回去的冲动。她已经不记得酒吧的酒有多贵了。她微微一笑,看来缺席的这段日子还是有些东西不曾改变的。她露出认命的表情,啜了一小口酒,然后东张西望,寻找詹姆士·哈特。
她准时抵达约会地点,不过却没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她希望他不是那种为了让女伴更想见他而故意迟到的男人。不管有没有喝酒,她都不认为自己有勇气独自待在这里。她的心跳得激烈,几乎快要破体而出。苏珊·都伯伊丝应该身处酒吧中的某处,为她提供精神上的支持,不过波丽也没有看见她的踪迹。波丽看着四周,极力克制情绪。她看见一群书呆子围成一桌,全都穿着厚重的毛大衣与太阳眼镜,完全不理会周遭阴暗的光线。他们紧靠彼此,寻求慰藉,想尽办法装出一副酷样,交换个自私人印制的诗集。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让他们一脸忿忿不平。坐在他们隔壁的是一群面色苍白的嬉皮,每个人都睁大眼睛,露出梦幻般的微笑,披肩的长发上插有许多花朵。今晚洞穴酒吧充满六○年代的风格,不过还是能看见一些其他年代打扮的人物。
接着突然之间,詹姆士·哈特来到她的面前,仿佛是在群众之中凭空出现一般。他轻轻对她微笑,她跟着也露出笑容,心中再度紧张到换气过度。他们以十分正式的礼仪握了握手,然后波丽才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紧张。这个发现让她感觉好过许多。
“你建议的地方真不错。”哈特凑向前去,提高音量叫道。“你的酒快喝完了。要再来一杯吗?”
“杏桃白兰地加柠檬汁。”波丽自动说道。她喝光杯中的酒,将杯子交给他。他穿越人群,来到吧台前,抓住酒保的注意,帮她跟自己各点一杯饮料。波丽满心佩服。除非酒吧空无一人。而她又刚好坐在酒保面前,她从来都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吸引酒保的注意。其实她并不想这么快就点第二杯酒,但是她又不希望拒绝詹姆士的好意,也不想给他太过沉闷的印象。她微微生气地摇了摇头。自己独居太久,社交技巧已经因为缺乏练习而生疏。今天晚上必定会是一场灾难,她感觉得出来。惊慌的情绪有如闪电一般击中她,她只能竭尽全力地待在原地,极力克制自己想要大声尖叫逃离酒吧的冲动。她努力压抑紧张的感觉。詹姆士不会搞砸这个夜晚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对他就是有种莫名的信任。
哈特在一点点吃惊的神情中付了酒钱,回过身来看向波丽。她的目光停留在舞池中,显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面。他看得出来刚刚会面的时候她有点紧张,但是现在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在如此长久的独居生涯之后,再度走入人群对她而言必定十分困难。他应该要尽可能地体谅她的感受,帮助她放松心情面对这一切才是。但是话说回来,她应该不可能比他紧张。他向来不擅长第一次约会。事实上,他提早半个小时抵达,先来察看环境。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需要一段时间熟悉环境,不然就会浑身不自在。他需要知道吧台长成什么样子或是厕所位于何处这类的小事。
他很高兴再次与波丽见面。她看起来美极了。装扮有点过火,不过他曾经见识过更糟糕的。离开家门,远离房子的影响范围之后,她看起年轻许多,也自在许多。哈特非常清楚自己身上这套衣服已经一个礼拜没换洗了。他是在一股冲动下踏上寻找影子瀑布的旅程,根本没有时间打包行李,只是拿些日常用品塞到背包里就出发了。现在想一想,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只是因为一时冲动,反而像是接受了某种暗示,似乎影子瀑布在当时就已经接管了他的命运一般。他本来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如今他真希望自己有花点时间多带几套衣服。他希望能为波丽盛装打扮。她是个值得为她盛装打扮的女人。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拿着酒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于是急急忙忙地走到波丽面前,将那杯杏桃白兰地加柠檬汁递给她。他暗自皱了皱眉头,不明白这种东西她怎么喝得下去。他们相对而立,一边喝酒一边朝对方微笑,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哈特心里有很多事情想和波丽讨论。和时间老父会面的内容依然在他心中激荡不已。他必须尽快找人分享这个秘密,不然一定会憋爆的。但是部分的他又很希望能够忘掉一切,将秘密深埋心底,永远不要触碰,这样他才能够专心地与波丽共度良宵。他迫切地需要拥有自己像是个正常人的感觉,虽然和时间的血缘关系明白表示他不是一个正常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让自己分心,他开始寻找空桌,然后才留意到正在台上演唱的乐团。他转头看向波丽。波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接着耸肩微笑。
“喔,他们常常会来这里演唱。”她解释道。“这地方少了他们就不一样了。”
“但是我以为……我是说,他们全都死了,不是吗?死于那次飞机失事……”
“在影子瀑布里,死亡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不会对死者没有偏见的。人们曾经相信过他们,这才是重点。”
苏珊·都伯伊丝坐在远方角落的阴影中,为了确保一切顺利而观察着波丽跟哈特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如果发现事情不顺利的话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但是她向波丽承诺过自己会来支持她,而她很重视自己的承诺。由于许下承诺这种行为很容易让人看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苏珊鲜少对人承诺,而这也凸显出这件事情对她而言有多重要。她短暂将目光自波丽跟哈特身上移开,迅速看了看酒吧内部的状况,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她不喜欢洞穴酒吧,从来没有喜欢过。怀旧是件好事,却没有什么意义。苏珊强烈主张人应该要活在当下,或是偶尔藉由她的塔罗牌进入未来。总之,不要迷恋过去,她常常如此说,特别是在几杯黄汤下肚之后。迷恋过去,你只会看见过去曾经犯过的错误,并且深受其扰,不管你喜不喜欢。她和往常一样混搭流行服饰与杂乱布条,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中搭配出来的结果。她不喜欢盛装打扮,也不喜欢整理仪容。我就是这样毫不做作,所见即所得。苏珊满脑子都是这些有的没的的格言,主要是因为她想要隐藏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自己无法给人带来良好的第一印象的事实,她完全没有那个本事。
她深情款款地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和史恩·莫利森一同出门的一大好处就是不管穿什么出门都比他好看。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上衣、牛仔裤和皮夹克,而且所有衣物看起来都像是有人穿着睡觉,而且睡得非常不老实的样子。史恩从不在乎时尚这种东西。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心中有比时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关心的样子。苏珊非常肯定这种态度只是用来掩饰缺乏品味的面具而已,但是她从来不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这时他正在看着她观察波丽和哈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脖子后方游移。她转过身去面对他。他对她笑了一笑,那神情在好笑之中微带一丝恼怒。
“你知道,”他轻声地说道。“当你打来说今天晚上想找我陪伴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抱歉,”苏珊道。“我只是不希望今晚出现任何差错。波丽这辈子已经够悲惨了,她有权获得一点幸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有个愉快的夜晚,不然我就要某人付出代价。”
“而你认为这个神秘传奇詹姆士·哈特将会为她带来幸福?我不希望让你担心,苏丝,但是根据道上传言,这家伙可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传说中的他非常恐怖。不过说真的,他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比我想像中要矮多了。”
“你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史恩,心里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已经说服妖精离开山丘地底世界,进入影子瀑布帮忙我们追查连续杀人魔,但是到现在我都还没看见任何妖精的踪迹。他们别有所图,而我强烈地认为我不会喜欢他们的真正图谋。当妖精有所图谋的时候,唯一理性的做法就是低头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相信我已经引发了一场强烈风暴,而所有人都会把这场风暴所造成的破坏归罪于我。”他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苏珊又偷偷地瞄了波丽跟哈特一眼。“听着,你到底打算干什么,苏丝?等他说出一些激怒波丽的言语,然后跳出去把他毒打一顿?不要管他们了啦。他们都满二十一岁,有能力照顾自己了。”
“你说得没错。”苏珊道。“来聊聊吧,史恩。让我分心。”
“好呀,你的现任男友怎么了?那个年轻的吉他高手?他的门禁时间到了吧?还是说有回家功课要写?”
“你会为这些话付出代价的。”苏珊笑着说道。“付出惨痛的代价。他现在正在跟朋友诉苦,因为我不欣赏他那折磨人的天赋,或者说是我实在受不了他整天挂在嘴上说东说西。跟年轻小伙子在一起非常有趣,只是他们的注意力过于单纯。如果单纯集中在做爱上面的话,我并不介意,但是他就是喜欢喋喋不休地谈论他的音乐……要是我对音乐有兴趣的话,我就会买一支音乐按摩棒。我并不担心。他会回来的。他们总是会回到我的身边,就连你也不例外,史恩。”
“你是说我很随便?”莫利森神色傲慢地扬眉问道。
“我没这个意思。”
“我昨天碰到安布罗斯,”莫利森随口提起。“看到他为前来洽公的日本商人表演他的蝾螈眼和狗舌头。自从转入交易安全部后,他日子过得很不错。”
“喔,我心中还为安布罗斯保留了一个浪漫的地点,就在镇外的一块沼泽地里。有一天,安布罗斯跟我将会造访那里,我还会带着足以将他沉入沼泽底部的重物一起去。不要忘了,史恩,是我甩他,不是他甩我。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但是年轻愚蠢的时候就是会干出这种事来。那个时候我根本不了解爱与性的差别何在。”
哈特和波丽选了一张远离乐团跟舞池的位子坐下,一边喝饮料,一边试着不要去想那些真正令他们担心的事情。
“那么,”波丽愉快地说道。“你有查出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吗?”
“多到出乎我意料之外。事情……很复杂。你父亲复活之后都在干些什么事?”
“想办法弄清楚自从他……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一切。过去几年中,影子瀑布变了许多。你朋友呢?”
“我叫他待在家里看他最爱看的肥皂剧。我认为今天晚上应该不需要监护人在场。”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当两人都有很多事不愿意提起的时候,要找话题聊天并不容易。哈特察觉自己的额头逐渐皱了起来,于是想办法不要皱。他不希望波丽以为自己觉得她很无趣。但是当两人共同经历过的事件实在可怕到不愿提起的时候,想要随口闲聊几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对波丽究竟抱有什么感觉。他们的经历在两人之间产生了一股羁绊,但是这个羁绊比较像是情势所逼的产物,而不是情投意合之下的相互吸引。真是绝佳的恋爱基础——我帮助她的父亲复活,然后又治好了她的脑袋。
他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当他都无法认同自我身分之时,她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他?哈特发现自己想得太多、说得太少了。这样下去波丽会以为他发誓禁言呢。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将心思放在如何取悦她、如何放松心情、如何让一切顺其自然才对。他在这里很安全,混迹在群众之中,没有人在找他,也没有人怕他。他对波丽微微一笑。她察觉了他心情的转变,满怀感激地对他笑了回去。
突然间,酒吧中的灯光全部熄灭,喇叭扩大器中的音乐转为沉闷的杂音,继而完全消失。乐团慌了手脚,停止演奏,酒客们也不再继续交谈,整间酒吧随即陷入一片宁静。正当有人开口询问的同时,整栋建筑突然开始震动。尖叫声此起彼落,地板剧烈摇晃,接着一切重归宁静。酒吧经理以信心十足的声音大声说些安抚人心的言语,但是人们根本听不进去。哈特摸黑伸手握住波丽的手掌,发现她正害怕得猛发抖,于是掌心使劲,希望能够为她提供些许慰藉。酒吧再度剧震,比之前更加猛烈。人们于惊叫声中摔倒在地,到处都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酒客开始慌了,尖叫声自四面八方而来。有些人满嘴咒骂,朝着他们认定的出口方向努力挤去。
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酒吧的一面墙随即向内炸开。砖块、石头以及木头有如炮弹碎片般疾射而来,转眼间划伤许多惊慌失措的酒客。鲜血四溅,残躯坠地,人们的叫声中充满恐惧与痛苦。爆炸的力道将哈特震得离地而起,跌落在某人的身体上。他希望自己撞到的不是波丽。一块碎片狠狠撞上他的手肘,整条手臂因此失去知觉。他感觉鲜血在脸上流动,却分不出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他大声呼唤着波丽,不过声音完全淹没在混乱之中。他抬起一脚,使劲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找寻波丽。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声响,比第一下还要大声,震得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惊叫声不见了,淹没在不断坍落的废墟残骸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洞穴酒吧中没有任何声响。
艾许和丽雅躺在艾许的床上亲密地拥抱彼此。这张床其实不够两个人睡,但是他们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丽雅慵懒地伸个懒腰,享受着与艾许肌肤相亲的感觉,接着将脸埋入艾许的胸前。室温凉爽宜人,他们两个赤身裸体躺在一袭单薄的床单之下。艾许挨过她的娇躯,自床头柜上的烟盒中拍出一根香烟塞入嘴中,以食指指尖轻触烟头,发出一道白光,点燃了香烟。
“那玩意儿会害死你的。”丽雅懒洋洋地说道。
“喔,真好笑。”艾许靠床平躺,看着天花板,缓缓吐烟。“那么,跟鬼做爱怎么样?”
丽雅抬起头来,想了一想,五指正轻轻玩弄着他的胸毛。“我认为你在精神上的表现可圈可点。”
艾许抱怨道:“我都忘了做完爱的你是什么样子。别人都是会饿或是想抽烟,就只有你会想说冷笑话。”
“笑话就是要冷才好笑。不管怎么说,问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错。男人为什么老是喜欢问自己表现得怎么样?你们想知道什么?技巧和持久力各得几分吗?”
艾许耸肩,享受着她的皮肤在自己身上轻轻摩擦的感觉。“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既然我死了,感觉必定会有所不同。我不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我是那个男人的记忆,藉由强大的意志取得肉体,但是记忆却有许多漏洞。比如说,你已经压着我的左手很久了,但是我的左手却没有任何麻木感。我已经尽力配合了,丽雅,但是我跟以前不可能一模一样。很抱歉。”
“不,不要抱歉,没关系。我了解。”丽雅再度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说话时嘴唇贴着他的皮肤。“我知道会有所不同。我们做到连床都快塌了,但你却脸不红气不喘,连汗都没有流下一滴。你的身体很冷,不管我抱你多紧,体温都不会有丝毫上升。”
“有关系吗?活着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如今也没有半点不同。我的爱不曾改变,永远也不会改变。”
突然一阵尖锐的声响传来。丽雅不悦地说道:“另外一件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只要我和办公室失联五分钟以上,所有员工就会开始惊慌。我真应该把那台传呼机丢掉,然后假装弄不见了。电话可以借我用吗?还是有可能是什么重要的事。”
“当然,请用。”
丽雅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艾许爬起来与她并排坐在床上。他靠着床头,愉快地看着丽雅拿起床边的电话拨打号码。他很喜欢丽雅待在他的卧房、使用他的东西的感觉。这一切都跟从前一模一样。等待对方接听的时候,丽雅伸手取下艾许嘴上的烟,很快地抽了两口。
“我是富拉希尔镇长,如果这通电话不是百分之百必要的话,你就要倒大楣了。什么事?”
接着她不再出声,专心听对方讲话。传呼机停止鸣叫。艾许试图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不过她神情冷静,不露丝毫情绪。他拿回她手中的烟,而她完全没有发现。她轻轻地哼了几声,目光遥远深邃,最后以十分平淡的语气询问情况究竟有多糟。她听着对方回答,缓缓点了点头,仿佛对方说的都在意料之中一样。
“好吧,我立刻赶去。叫所有市议员通通前往市政府,在我抵达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开。继续联络艾利克森警长,派人前往骸骨长廊敲时间老父的门。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我们。”她微微用力地挂下话筒,看着艾许。“出大事了。影子瀑布遭遇一支火力强大的不明势力入侵。全镇都受到攻击。不管对方是谁,总之拥有一整支部队为后盾,而且训练极度精良。他们已经控制好几个重要据点,如今正试图摧毁我们的通讯网路。目前他们在轰炸镇上某些地区。坦克车、卡车以及直升机在没有遇到抵抗的情况之下自四面八方涌入影子瀑布。我们的防御系统瘫痪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我的手下都慌了。时间不愿意和他们联络。他封闭了永恒之门,孤立了影子瀑布。没有人能够离开,但是入侵者却能够任意进入。我们的好警长不在办公室,所有副警长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八成躲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我必须回去,李奥纳多。入侵者把我们打得稀里哗啦,我得想个办法将居民组织起来……”
“我跟你去。”艾许道。“我花了这么大的心血让你回到我身边,可不是为了要再度失去你。再说,你或许会需要有人保护。”
丽雅很快点头,随即跳下床来。她和艾许用最快的速度着装,粗鲁地套上衣服。丽雅率先穿好,接着马上冲出房门、跑下楼梯。马莎·艾许正在楼梯底下等她。丽雅停在她面前,突然察觉自己衣衫不整,不知道李奥纳多的母亲会有什么想法,但是马莎只是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很高兴你们复合了,亲爱的。他需要你。”
“是,我也很高兴。但是我们必须离开了。镇上出了很重要的大事。”她迟疑片刻,然后继续说道:“马莎,我认为你跟汤玛士最好暂时待在家中不要外出。不管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应门,无论如何都不要靠近窗口。这是为了预防万一。”看见艾许一边扣扣子一边走下楼梯,她立刻转头又道:“快点,李奥纳多,不然我就把你留下。先走了,马莎,再见。”
她在马莎脸颊上轻吻一下,然后很快地和艾许一同冲过走廊,走出大门,挤入车中。丽雅一坐上驾驶座,立刻顺利发动引擎,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情况。在艾许有机会扣上安全带之前,她已经驶离停车道,冲上通往镇上的马路。
“我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扣安全带,”他冷冷地说。“但是我喜欢假装。假装正常让我觉得自己比较真实。顺便一提,车子真不错。比之前那辆烂车好多了。市议会终于通过公务车的预算了,是不是?”
“没有。”丽雅紧急转过一个弯道,对着面前的路皱起眉头。“我只是不想再等,于是直接买了辆车,然后把账单寄给他们。他们还在为了要不要付钱而争吵不休。”
艾许微笑,但是没笑多久。“你认为他们是什么身分,这些入侵者?”
“我知道就好了。听说对方是一整支部队,不过那可能只是出于想象或是夸张之词。大部分的目击者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但是不管他们人数多寡,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都应该能够阻挡他们才对。一定有人在值班的时候偷懒,万一被我查出是谁,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要他好看。”
艾许突然脸色一沉,目光自车外移向车内。“减速,丽雅。前面有东西,就在下一个转角处……”
丽雅立刻踩下煞车,慢慢减缓车速,来到一道由六名身穿军服的士兵把守的路障之前。路障是由水泥桩跟铁丝网所架设而成,简陋但有用。丽雅缓缓将车停下,不过没有熄火。士兵往车子走来,直到此时,丽雅才发现他们手中各自持有一把轻机枪。士兵外表很年轻,看来十分剽悍、专业。丽雅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封闭道路?害我出车祸怎么办?”
“熄火下车。”其中一名士兵说道。从他说话的语气和其他士兵的神态看来,此人显然是这群人的大头。“我是十字圣战军的克劳富中士,上帝的军团。这座城镇如今接受我们的保护,已经宣告戒严。”
“接受保护?”丽雅没有做出任何下车的举动。“保护什么?”
“什么圣战军?”艾许道。
“立刻下车。”克劳富冷冷说道。“不合作的话,我会命令手下把你们拖出来。猜猜我们比较喜欢哪种方法?”
他打开丽雅那一边的车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丽雅哼了一声,关掉引擎,然后摆出一副自己本来就打算下车的样子走出车外。艾许自另一边下车。双脚才一落地,两名士兵立刻抓住他的手臂,转过身去,以完全没必要的力道将他压在引擎盖上。一名士兵紧压着他不放,另一名士兵以专业的手法彻底搜身。丽雅瞪向克劳富。
“你也要搜我的身吗?”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但是我需要检视你的皮包。”
丽雅又哼一声,将皮包塞到他手中。他打开皮包,反过来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引擎盖上,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在杂物中翻找,最后拿起她的驾照。他仔细打量驾照,丽雅则开始将东西塞回皮包。然后他看到了驾照上的名字,扬起眉毛。
“我们走运了,弟兄们。这位是丽雅·富拉希尔镇长。这座粪堆就是她所治理的。你的名字在我的黑名单上,富拉希尔镇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首先,这表示你将遭受拘捕,接受我上司审问。其次,这表示我们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只要不要让你无法回答问题就好了。他们根本不会多问。我的上司真的非常不喜欢你。现在,我很肯定这座城里有着各式各样令人不快的惊奇等待着我们,你将会把一切全盘托出,好让我警告我的兄弟。”
“不然的话?”丽雅问。
“不然我们就把你的朋友当作沙包练拳。不想听你朋友惨叫的话就给我乖乖合作,富拉希尔镇长。”
“我们有的是时间。”另外一名士兵说道。“我们的进度大幅超前,有很多时间可以找乐子。我认为我们应该先来软的,你知道?她看起来像是那种只要用点手段就会非常合作的人。”
“不要碰她。”艾许道。
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往艾许的腹部就是一举。艾许被这拳的力道打得弯下腰去,随即看见对方的膝盖迎面而来。丽雅大声尖叫,克劳富则从后方抓去,将她双手紧紧固定在身侧。艾许靠在引擎盖上猛摇头。士兵双手抓住他的胸口,用力将他撞向车身,一连撞了好几下。车子在冲击之下不断摇动,丽雅脸色发白地听着艾许的身躯不停撞车的声响。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士兵停手,喘了几口气,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打得好,卡门。”克劳富冷冷说道。
“他还活着,不是吗?”卡门道。“总之暂时没死。你何不带那位女士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让我们跟这个新朋友好好玩一玩?喔,中士,温柔一点。我可不想等轮到我的时候看见她满身是伤。”
“相信我,”克劳富道。“想办法说服你的新朋友发出一点声音。说不定可以让我们的镇长朋友更合作,更……有反应。”
丽雅对准他的大脚用力踩下,克劳富又惊又痛,当即松开双手。她挣脱克劳富的束缚,往艾许冲去,但是没跑几步就被另外两名士兵制伏。克劳富走到她面前,两个人都在大口喘气,只不过他的脸上挂着笑容。他一把抓住她的上衣,用力向外扯开。
“不要碰她。”艾许道。
所有士兵通通转头看他,因为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股全新的气息,一股……恐怖的气息。卡门吓得后退一步,克劳富则放开丽雅的上衣。尽管艾许已经挨了一头毒打,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血迹或是瘀青。虽然没有多说什么,或是多做什么,但是那一刻,艾许整个人就是突然变得恐怖了起来。他全身笼罩在真实的本质之下,成为一具死而复生的尸体,并且让士兵们了解到这种本质所代表的意义。他们血液凝结,迅速后退,完全让恐惧的情绪掳获。他们根本不打算举枪,因为他们很清楚开枪不会改变任何情势。他们在艾许的眼中看见死亡,在他的声音里听见地狱。他们全都无法面对眼前的怪物。
卡门首先崩溃,往路旁的树林冲去,完全没有回头察看同伴有没有跟来。其他士兵跟着拔腿逃跑,心中除了恐惧跟惊慌之外,什么也想不到。克劳富边跑边叫,却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丽雅看着他们离开。恐惧之情并没有扩展到她的心里,但是她很清楚他们为何而逃。她同时也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无法以相同的眼光看待艾许。这时他已恢复正常,恐怖气息化为记忆。她快步跑到他身边,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他挥了挥手,要她上车。
“开车,丽雅,我们离开这里。”
她点头,跳入驾驶座。艾许上车,还没来得及关门,她就已经驾车绕过路障,沿着道路继续前进。她车速很快,但是开得非常小心,随时注意前方有没有其他路障。她的双手紧握方向盘,用力到十指指节全都泛白了。
“我认为你处理得很好。”她终于开口,试图维持正常的冷静语调,但是却不甚成功。
“当你肯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对你造成伤害的时候,要逞英雄就不是什么难事。”艾许道。“我只是担心你。”
“我比较担心镇上的情况。”丽雅道。“如果所有入侵者都像那些败类一样……我们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召集镇民,研拟计划。如果镇上还有安全的地方的话……”
“快开。”艾许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十字圣战军有如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般涌入影子瀑布。人们尖叫逃命,他们则冷酷无情地开枪杀人。士兵接获的命令是要在居民之间造成恐慌,进而消除所有反抗势力。一开始他们完全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坦克势如破竹地穿越空旷的街道,一看到貌似政府单位的建筑立刻开炮炸成废墟。入侵部队所到之处,全沦为一片火海,而且没有任何居民存活下来灭火。浓烟冲入天空,遮蔽了明亮的阳光。圣战军为影子瀑布带来死亡与毁灭。他们边杀边笑,口中唱着赞咏天主的圣歌,冷酷无情地向着城镇中央前进,迎向他们的最终目标——时间大石棺。
圣战军在一间会议室中找到三名市议员。主事的军官在一张名单上比对他们的姓名,然后命令其中一位市议员走上前来。市议员困惑地遵照指示,军官则语调平淡地命令手下将其射杀。其他两名市议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侪的身体离地而起,撞在身后的墙上,缓缓滑落地面,在墙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圣战军将两名市议员带出会议室时,他们已吓得六神无主,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图。军官命令手下焚毁该栋建筑,士兵们一边放火一边大笑。他们是在执行上帝的旨意,这种感觉真好,真是太好了。
但是即使才刚进入郊区,尚未抵达较为繁华的市中心,他们推进的速度也十分缓慢。地图毫无用处,一条道路随时有可能变成另外一条路,甚至会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反转方向。时间会毫无预警地改变,白天变为黑夜,接着又变回来。入侵者手中握有一张预定占领的战略建筑及地点,但是这些地点全都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似乎这座城镇本身就在和他们作对一样。他们三不五时抓起路人或是从民宅中拖人出来问路,但是尽管镇民都害怕得不敢撒谎,入侵者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影子瀑布中存在着许多小型世界,就连自然法则在这里都不是恒久不变。酷暑转眼之间变成寒冬,有些地方甚至会让坦克跟运兵车的引擎平白无故地停止运作。一支小队自以为看见眼前出现敌军,于是开火射击,结果却发现他们的子弹从自己身后射来。其他小队有的深陷在丛林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中,有的甚至被毫无理性可言的异界景象给吓得失去理智。
一排士兵在推进的时候与主力部队分开,很快就完全迷失了方向。他们围在一座路牌之下,试图寻求方向指引,结果却发现路牌上的字会在他们没在看的时候自动改变,有时候甚至就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始变化,上面所提供讯息要不是毫无用处,就是相互冲突。圣战军破口大骂,路牌也开口回骂。他们开枪将路牌打成蜂窝。路牌摔倒在地,上面的字变成“喔,我快死了”。士兵们对着路牌又踩又叫,接着朝向附近建筑胡乱开枪,听见有人惊叫就哈哈大笑。
任何看起来不像人类的生物通通格杀勿论。军官们宣称他们是恶魔,魔鬼,这些超自然生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上帝的侮辱。士兵们残杀独角兽、狮鹫兽、卡通动物以及所有小朋友的好朋友。有些生物试图投降,但是圣战军绝不饶恕任何不是人类的东西。住在次自然地下世界的生物四下逃命,消失在隐密的藏身处以及地道之中,一面逃跑一面分头躲藏,避免被入侵者一网打尽。只可惜有些生物跑得不够快,有些又被圣战军从藏身处中揪了出来:被抓到的生物通通头部中弹而死,或是被人以枪托殴打致死。可怜的小尸体散落在燃烧的废墟之间,无辜的眼睛空洞无比,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圣战军占领了火车和公车总站,以防任何镇民逃离影子瀑布,或是外来帮手赶来支援。尽管明显的证据显示已经有不少人搭乘交通工具逃离影子瀑布,但是在看见火车站牌上面所写的站名之后,所有士兵都不愿意前去追赶。接下来沦陷的是本地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圣战军攻下这两处据点之后,立刻开始播送他们的指示。所有居民应该保持镇定,待在家中。试图逃跑将被视为犯罪的行为。所有非人生物都应该被交给附近的部队处以死刑。藏匿此类生物将是唯一死刑。试图反抗将是唯一死刑。电视屏幕显示陷入火海的建筑残骸。地上遍布已经死亡或是即将死亡的人类与动物。圣战军对他们视若无睹,冷酷无情地持续向前推进。
到处都有人试图反抗,但是反抗势力太过零散,孤立无援。尽管有不少人在事前看出端倪,但是入侵行动来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圣战军突破城镇的防御系统,毫不迟疑地迈向最终目标——控制大石棺,进入骸骨以及寒霜长廊,前往时间老父以及永恒之门所在地。入侵行动持续了数个小时,也有人说数天,最后前锋部队终于抵达公园,也在那里首度遭遇真正的反抗。一群金属机械人自四面八方涌来,了无声息地扑到圣战军身上。它们手中染满鲜血,脸上面无表情,断人肢体、碎人骨头,以最有效率的方法击杀圣战军。
圣战军撤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以自动武器展开扫射。大部分的子弹都在机械人坚硬的外壳上弹开,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机械人在枪林弹雨中倒地。时间机械人不顾己方的损失,一步一步勇往直前,将圣战军缓缓逼退,最后终于退出公园。他们尽可能地重新集结,不过信心已经受到战力折损以及机器敌军的压倒性优势而动摇。就在他们迟疑的时候,一道浓厚的迷雾升起,将整座公园笼罩起来。时间机械人一具接着一具撤退,无声地消失在迷雾中。空气里的紧张气息逐渐消褪,士兵们缓缓压低手中的武器。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固守这个据点,请求更多部队以及更强大的火力支持。但是此刻他们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迷雾,淹没在体内一股首度掀起的挫败感之中。
影子瀑布存在着某些比其他区域更加古老的区域。其中一个最古老的区域里竖立着一圈饱经风霜的石柱,静静地躺在原地,于过去无数个世纪中迎接无数个晨曦,只为了等待人们唤醒蕴含其中的力量并且加以利用。如今在这道石环之中,一百名男女放下彼此间的成见,集结在一起,于古老的石环内围出个新的圈子。德鲁伊教徒与犹太人并肩而立、基督教徒与穆斯林共聚一堂,另外还有威卡教与金色黎明的信徒。曾经他们会彼此争得面红耳赤、饱以老拳,甚至兵戎相见,但是在影子瀑布面临存亡之秋的此刻,他们终于站在同一阵在线。来自内心的声音召唤他们前来石环,共同守护影子瀑布、抵抗圣战军的入侵。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少,算是盟友。
他们在第一道曙光洒落石环时握起彼此的手,古老的音乐在他们体内鼓动,随即化作歌声激荡而出。法师吟唱咒语,体内燃起魔法之火,那是来自天地初开的狂野魔力,远在人类发展出理性和科学前就存在于世,后来又顺应自然法则而退居幕后的古老力量。那是一股反复无常的强大力量,倨傲难驯,但是法师们依然唤醒石环长久以来所蕴含的魔力,并且用意志力将之收为己用。他们从各式各样的古老源头撷取力量,月亮与潮汐、牧线与灌木树丛,以及世间万物体内燃烧的生命之光。狂野魔法在法师所围成的圈子之中逐渐壮大,四下乱窜,寻找宣泄的出口。压力越来越大,迫切地渴望解放,但是法师们依然压抑着这股魔力。他们将心智注入魔法最外围的边缘,心眼飘入空中,俯瞰整座城镇,藉以摸清圣战军的行动。他们仔细观察,逐步了解当前形势,心里也越来越凉。
十字圣战军从四面八方涌入影子瀑布——坦克、运兵车,以及步兵排成很长的队伍。直升机像是愤怒的昆虫在上空盘旋,于队伍前端侦查敌情。数千名士兵穿越一大片空地,突破了理应只能从内部破坏的防御系统。崇拜一名善妒之神的军团,冷酷无情地攻入城中,直捣影子瀑布中心地带,沿途不断烧杀破坏。镇民在他们面前抱头鼠窜,发出绝望的哀号,以及临死前的惨叫。
法师们见证了次自然生命的屠杀以及城镇的毁灭,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愤怒。狂野魔法激射而出,藉由法师的怒意化为实体,朝圣战军击去。那一刻起,上帝的军团纷纷遭受诅咒。机械自动损坏,引擎停止运转,意外无端发生。人们无故跌倒,摔断他们的双脚。汽油变成了清水。枪枝无法击发,不然就是在士兵手中膛炸。直升机像是快死的蜜蜂一般自天空坠落。镇上各地的圣战军攻势全部受阻。
但是接着十字圣战军拿出秘密武器——一群将生命奉献给上帝,并且疯狂地认同圣战军理念的巫术牧师。他们的法力来自世界的阴暗角落以及内心深处更加漆黑的所在,尽管他们从来不愿向自己承认。结果重于过程,他们如此说,如果他们当真开口说话的话;只要打起上帝的名号,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合理的解释。他们凝聚黑暗的法力,对影子瀑布的法师展开攻击。影子瀑布的法师身受远古石环的保护,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是诅咒的魔法却在转眼之间被对方破除。引擎启动,枪枝击发,部队再度开始推进。法师收拾心神,高声吟唱,再度催动狂野魔法的力量。
这一次,魔法深入自然界中,利用天气的力量来对付圣战军。暴风凭空出现,天降倾盆大雨。士兵们被冰雪跟冰雹冻得难以动弹,接着又让炎热的阳光晒得头昏眼花。雷声隆隆,天摇地动,闪电笔直落下,击毁地面的坦克,并将天上的直升机炸成火鸟。但是巫术牧师再度反制,截断法师们与自然界的连结,天气随即回稳。牧师藉由整支军团的狂热信仰加持,法力强大异常。法师的人数和他们相差甚远,又只能依赖石环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和圣战军对抗——特别是当牧师已经定位出他们的确实位置之后。
一排士兵自主力部队分流而出,往远古石环的方向赶来。对方距离石环约莫三十分钟左右路程,或许更短。法师们没有时间思考或计划,只能在绝望中展开最后一击。他们紧握彼此的手,提高音量吟唱全新的咒语,召唤低层之道中的行人出面相助。所谓低层之道就是亡灵前来影子瀑布以及永恒之门,寻求最终安息时所行走的隐形通道。大部分的亡灵都不能或是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召唤,但是刚刚死于圣战军屠杀下的亡灵纷纷偏离最后旅程的道路,赶来帮助生者守护他们的家园。他们沉入石环中央,奉献出最后的力量,也就是他们自己。这股全新的力量窜入法师体内,不受控制地团团乱转。法师竭力试图驾驭亡灵的力量,最后终于勉强取得控制。他们只能短暂地取用这股力量,不过这一点时间就足够了。他们利用这股力量施展大地魔法,藉以控制大地及所有蕴含其中的元素。他们大声吟唱,声音沙哑难听,但是依然充满诚心,于是大地听见了他们的呼唤。
圣战军小队逐渐逼近。剩下的时间只够他们施展最后一道法术。他们可以选择攻击主力部队,或是保护自身安全,但是没有办法面面俱到。他们舍己为人,没有丝毫迟疑。只见他们提高音量,召唤某样居住在地底深处的生物:古老恐怖,力量无匹。主力部队感应到对方接近,立刻停止部队推进。他们脚下的地面剧震,仿佛底下是地铁班车穿越地底隧道一般。然而震动持续扩大,显然有某种东西往他们直奔而来,某种体型十分巨大的东西。地面突然裂开,转眼之间爆出一个大洞,而在洞口之下的就是至尊蠕虫克罗姆·克鲁契的惨白身躯。
法师眼看至尊蠕虫向前推进,沿路的坦克、吉普车以及亡兵不断跌落深渊之中。他们看到蠕虫冲出地面,有如拆散玩具一般击碎坦克车和运兵车。地面突起,将尖叫的士兵抛入空中,在蠕虫的愤怒之下不停震动。圣战军看准蠕虫冒出地表的时机开火,但是子弹似乎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在那巨大的形体之前,他们渺小的武器完全起不了作用。一排士兵的脚下突然裂开一个大洞,将洞上的士兵和车辆通通吞噬其中。接着大洞的两旁向中央合起,原来是克罗姆·克鲁契闭上了他的大嘴。一整排圣战军就此消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至尊蠕虫继续发威,在地下挖出的通道影响了周遭所有建筑。一栋房子突然倒塌,似乎完全失去支撑的力量。许多建筑开始晃动,墙面出现裂痕,在至尊蠕虫的威力之下缓缓倾倒。无辜的镇民死在残骸中,到处传来受伤及受困民众的尖叫。法师们大吃一惊,随即改变咒语,命令克罗姆·克鲁契回归地底,但是他却以强大的意志对抗法师的命令。他已经被困在地底数百年,好不容易获得解脱,绝不愿意轻易再度受困。
法师十分明白,他们残存的力量并不足以驱逐蠕虫,同时圣战军已经快要接近他们了。他们无法驱逐蠕虫,而在行踪曝光之后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于是他们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他们任由圣战军接近石环,毫不抵抗地面对死亡。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上,成为石环中央一群血淋淋的尸体。但是数秒之后,他们又凝聚了藉由自己的死亡所形成的魔力,将蠕虫放逐到地底深处。有些武器威力太过强大,绝对不能使用。地表恢复平静,建筑不再倒塌,人们开始在废墟之中搜寻生还者。
圣战军在法师的尸体上撒尿,用火药炸毁远古石环,然后继续下一个任务。
法兰克·摩斯,曾经以暗杀者的身分前来影子瀑布的男人,如今赤身裸体,手无寸铁,行走于混乱与毁灭之间,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在他身旁,圣战军的弟兄不停射杀企图逃跑的败类,放火烧毁污秽的建筑物。即便如此,这群堕落的镇民偶尔还是有机会还击,但是却伤不到法兰克·摩斯一根寒毛。他愉快地走在队伍前方,一面吟唱赞咏上帝的诗歌,一面诅咒所有不信上帝之人。一道暖意充满了他的心口,显然他已经赢得上帝的守护。当然,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这一点。他信仰纯洁,堪为典范,立誓铲除世间所有邪恶。他环顾四周,看着燃烧的建筑与惨叫的镇民,发出欢愉的笑声。上帝一定乐翻了,世界终于步入正轨,或是即将步入正轨。要不了多久,圣战军就会从贱民手中夺得永恒之门,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统治这充满罪恶的世界。他们将无情地执行上帝的旨意,将所有罪人送入上帝的怀抱。
镇民有如狗急跳墙的老鼠般疯狂反击,不少圣战军的弟兄被击倒在地。有些弟兄倒地之后就不再爬起,于是摩斯为他们的灵魂轻声祷告。不过只是简短的祷告而已,因为他们的信仰显然不够坚定。如果他们的内心和他一样圣洁,就不会死在这些异教徒的手中。接着他转过一个转角,一切突然归于宁静。他迅速环顾四周,其他的入侵部队通通不见踪影。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建筑都没受到战火波及。他一定是转错弯了。他赶紧跑回刚刚的街角,但是转角另外一边同样空无一人。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和圣战军的弟兄们分开了,而且还赤身裸体,孤身处于敌人的领地上。摩斯开始感到心慌,但是很快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并不孤独。上帝与他同在。上帝会保佑他。或许这是一项试炼……
他听见街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响,于是立刻转过身去。一条黑色的矮小身影慢慢地向他走来。他紧紧握拳,伸手在手枪该在的地方摸索,只可惜没有带枪。对方离开阴影,步入明亮之处,只把摩斯吓得跳了起来。他认得这个怪物,怪物也认得他。对方是一只四尺高的泰迪熊,有着金色的毛发及深邃的目光,身穿亮红色的上衣与长裤,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的围巾,手中拿着一把自动步枪,胸前交叉挂了两条弹带,几乎垂到脚踝。摩斯不曾听过褐熊先生的名号。小时候父母从不让他接触这种疯狂怪诞的东西。即使在当时,他的生命都容不下任何魔法与想象的空间。但是他记得自己曾在全灵墓园见过这只熊。他记得自己对他开枪,但是又射不中他。而当他自以为成功逃上直升机的时候,这只邪恶的熊竟然用他肮脏的熊掌抓碎他的脚踝。脚上的瘀青到现在都还没消褪。
“恶魔,”摩斯道。“我不怕你。上帝与我同在。”
“我也记得你。”褐熊先生道。“你开枪射伤我的朋友。当时如果有机会,你也会对我开枪。但是现在我有枪,而你没有。有什么遗言吗,杀手?”
“你伤不了我的。上帝会将你击毙。”
“你对我的朋友开枪。”褐熊说道。这句话在摩斯心中掀起一股寒意,因为他的声音和目光之中都透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气息。摩斯想办法挤出一点微笑。他实在没有办法严肃看待眼前的景象:一只拿枪的泰迪熊。然而那把步枪看起来非常真实、非常危险,而且他越看越觉得那只泰迪熊也同样危险。一阵寒风吹过,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立刻挺起胸膛,不想让恶魔以为他是因为恐惧而颤抖。泰迪熊举起步枪,瞄准对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就这样站在原地对峙。
然后泰迪熊压低枪口,看着步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去,轻轻将步枪放在地上,接着取下身上的弹带,放在步枪旁边。他站起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摩斯。
“不,”他语气坚定地说。“我不是杀手,也不会因为你而成为杀手,这样会让我背弃所有我在小朋友世界里所代表的一切。我本来想叫你下地狱去,但是我认为你已经身处地狱之中了。”
褐熊先生转身离开。摩斯眼睁睁地看他离去。当泰迪熊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方之后,摩斯才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他快步向前,将弹带挂到自己身上,然后抓起步枪,追上泰迪熊。那个小杂种竟然敢恐吓他,竟然敢让他感到害怕……他转过转角,举起步枪,接着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差点撞上一名圣战军的弟兄。
“啊,你出现了,法兰克。”指挥他们单位的少校说道。“刚刚我们还以为你迷路了呢。场面这么混乱,很容易跟丢,一定要跟紧一点,这才是好孩子。我们没时间组织搜索队。看来你弄到一把枪了?我就是喜欢行动派的人。我认为可以不要去管什么裸体,什么不拿武器的惩罚了。你已经证明了上帝对你的眷顾。现在一起来吧。我们正在追踪一只恶魔,幸运的话,他会带我们前往他们的巢穴。”
他突然住口,看向街道的另外一边。摩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只五尺高的卡通狗,身穿一套沾满口水的白色西装,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逃开。狗脸上的毛发已经花白,长长的耳朵了无生气地垂在脑侧,看起来似乎年事已高。他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圣战军,然后加快脚步逃离现场。少校大笑。“弟兄们,追!别让他逃离我们的视线。我要他的耳朵。来吧,法兰克,快跟上来。你不想错过这场好戏吧,嗯?”
士兵们冲上去追赶卡通狗。那只狗看来似乎随时有可能昏倒,但是始终没有被追上。圣战军又叫又笑,三不五时对空鸣枪,只为了欣赏卡通狗哀号闪避的蠢样。摩斯没有笑。那只狗似乎不具有任何威胁,但是他不相信在这座上帝遗忘的城镇中所看见的任何表象。再说,猎杀超自然生物乃是职责,并非娱乐。嘲笑不但是一种不恰当的举动,而且容易使人分心。
卡通狗跑入一条狭窄的巷道之中,圣战军吵吵闹闹地追了进去。但是进入小巷之后,却找不到卡通狗的踪影。士兵们停下脚步,打量四周。这是一条死巷子,没有其他出口,那只狗根本无处可躲。摩斯突然有种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的感觉,于是转身面对少校。
“立刻下令离开这里。这是陷阱。”
“不要慌。法兰克,我们会找到他的。他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这附近很可能有扇密门,只要找到密门,就可以找到他们的巢穴。没什么好担心,他只是一条狗罢了。”
“不,”一个冷酷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不只是一条狗。是一条卡通狗。”
卡通狗步入阴影之外,所有圣战军都感到一阵不安。如今那条狗挺胸而立,目光冰冷骇人,看起来不再衰老,并且十分危险。他咧嘴而笑,嘴唇不自然地向旁分开,露出满嘴巨大的牙齿。
“我不是真的生命。”卡通狗道。“尽管我活在真实世界之中,却依然保有许多动画界的特质。比方说,我可以变大……”他突然拔高二十尺,身体有如气球一般胀大,吓得圣战军赶紧后退,纷纷举起手中步枪。“或是变小。”他迅速缩小,变成一只老鼠般的体型,在圣战军脚边快速游走。他们尖声大叫,出脚乱踩,但是卡通狗轻松闪开。他变回原来的体型,站回原来的位置,神色不善地瞪着不安的士兵。他的牙齿开始变尖,脚掌上也冒出利爪。“另外,为了怕我应付不来,我还带了几个朋友。”
四周的影子出现骚动,浮现利齿与目光,接着许多怪物开始走入光线之中。他们忽大忽小,形体不定,拥有尖牙利爪,以及难以置信的肌肉。在卡通节目里,他们或许喜感十足;但是在真实世界里,他们看起来非常骇人,有如小孩子最深沉的梦魇一般。一名圣战军一时心慌,当即将步枪抵住肩窝,扣下扳机,紧接着所有人通通开始射击。小巷里烟雾弥漫,枪声不断。射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一个一个停止射击,压低枪管。眼见烟消云散,卡通怪物却依然站在他们面前,色彩鲜艳,恐怖异常。他们全身布满弹孔,但是数秒之内就在圣战军的眼前愈合。怪物们突然改变形体,吓得一名圣战军忍不住啜泣出声。怪物们哈哈大笑,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喜感。卡通狗依然挂着恐怖的笑容。
“你们伤不了我们。我们是卡通,在卡通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怪物们身形胀大,将整条巷子挤得水泄不通,然后张牙舞爪地对着圣战军一拥而上。巷道中充满了尖叫声与难听的笑声,以及皮开肉绽的恐怖声响。卡通怪物将圣战军撕成碎片,玩弄他们的尸首,从头到尾不曾停止狂笑。
法兰克·摩斯在怪物开始行动的同时转身拔腿就跑,而当第一声惨叫传入耳中时,他已经身处小巷之外。他感受到胸口跟背上传来弹带拍击的痛楚,完全没有想到手里握着的那把步枪。他将朋友、弟兄、职责以及信仰通通抛到脑后,疯狂喘气,死命奔跑,一直害怕背后会有东西把他抓走,但是始终没有怪物追来。他在即将抵达街尾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一条身影步出阴影,来到他面前。
摩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心跳激烈、肺痛不已,接着以迅雷不击掩耳的速度举起步枪,瞄准站在数码之外的身影。但是他没有开枪。他认得对方。七尺高,长外套,脖子上顶着一颗很大的羊头,手里拿着一把手枪。他们彼此相望,许久没有动静。
“你死了。”摩斯终于开口。“我杀了你。”
“只受了点伤。”海羊道。“你的枪法没有想象中那么准。话说回来,我很高兴你记得我,因为我也记得你。”
“恶魔,”摩斯道。“地狱来的怪物。”
“对一个抛弃朋友、独自逃生的家伙来说,你的话真是正气凛然;对一个眼睁睁地看着朋友杀人放火都无动于衷的家伙来说,真是正气凛然。但是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只剩下你跟我。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你我手里都有枪。或许你会射中我,或许我会射中你。总之在这种距离下,我们应该都不会失手。我想你该问问自己;你觉得自己够好运吗,浑球?”
摩斯转头就跑。他会逃过一劫,然后回来杀死这个怪物,把他们通通杀光。他感到脚下的地面不断震动,闻到寒冷的空气中传来阵阵硝烟。他张开嘴巴,想要大叫,接着海羊对准他的后脑扣下扳机。
十字圣战军拖着在废墟中找到的七名市议员在街道上前进。四面八方都是燃烧的废墟,火焰自焦黑的轮廓之中冲入天际。荒凉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瓦砾和碎玻璃,尸体与伤者更是随处可见。圣战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们已经开始庆功了。有些人喝着从无人看管的商店中抢来的烈酒。他们哈哈大笑,欢喜高歌,不时踹上市议员几脚,逼得他们加快步伐,或者纯粹只是为了找乐子。七名市议员低头不语。他们身上都有饱受殴打的血迹跟瘀青;他们已经学到教训,知道不能继续抗议或是抱怨。三名市议员已经惨遭处决。一来是因为圣战军不喜欢他们的请求;二来是为了让其他市议员乖乖合作。
他们双手被铐在身后,脖子上各自套着绳索,绳索的另外一端握在一名圣战军手中。他们脚步虚浮,垂头丧气,只能小心看路,避免摔倒。如果摔倒的话,圣战军就会拖着他们在地上爬,直到他们自己想办法站起来为止。圣战军认为这种行为十分有趣。市议员们已经放弃逃跑或是获救的念头,根本不会有人看到他们如今这副糗样。在强烈炮击与屠城行动中存活下来的镇民要不是躲在隐密之处,就是已经逃命去了。好像影子瀑布里面还有地方可逃一样。圣战军一边高唱酒歌与圣歌,一边拖着市议员在燃烧的地狱中招摇过市。
最后他们抵达市议会正式开会的场所——乔治王朝宫。这栋建筑和其他建筑一样遭受猛烈的炮击,不过一楼的部分基本上没受到什么损害。圣战军拳打脚踢地将市议员赶进去,命令他们在大会议室的会议桌旁坐下。这里如今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世界了。对于圣战军如此清楚镇上的情况,市议员们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对方老早就在吹嘘镇上有多少圣战军间谍了。领导这队圣战军的少尉军官拉过一张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面对市议员坐了下来。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头顶微秃,嘴角始终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他叼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雪茄,就连说话的时候也不拿下来。市议员战战兢兢地听他说话,万一漏听了什么导致少尉需要再说一遍的话,他们免不了又是一阵好打。
“好了,大家都到齐了。”少尉道。“这样不是很舒服吗?通通给我坐直一点。我最不能容忍无精打采的家伙了。来谈正事吧。十五个影子瀑布的市议员里,三个死亡,五个失踪,失踪的多半也已经死了。所以这个粪坑里如果还有什么当权代表的话,你们就是了;而你们是我的,身心皆是。本来我们应该要接受各位正式投降的,但是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反抗势力已经肃清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也不过是拖点时间罢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解决。猜猜是什么事,男士们?”
“时间。”一名市议员小声说道。
“一猜就中。时间老父。本来我们打算透过公园里的大石棺去找他,但是显然我们的人在那里遇到了一点阻碍。所以,各位必须代表我们与时间联络,并且劝服他弃守寒霜长廊跟骸骨长廊。如果他不愿意,我们就会杀死各位,一次一个,然后再开始处决镇民,直到他投降为止。”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市议员说。少尉反手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甚猛,打得市议员在椅子上摇晃不已,鲜血自鼻孔中喷洒而出。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才准说话。”少尉道。“如果需要你的建议,虽然不太可能,我会主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市议员?”
“马里,派区克·马里。我可以发言吗?”
“看情况。如果你说的我不爱听,那你就惨了。我们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是不是?”
“时间不是打通电话就可以联络到的。”马里顽固地说道。“时间给了所有市议员一人一只戒指。我们对着戒指呼唤他的名字,如果他心情好的话就会回话。如果心情不好,他就不理我们。通常这种情况表示我们必须派人进入骸骨长廊察看出了什么事情。”
“好吧,”少尉道。“呼唤他。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他最好会回话。”
他向一名士兵比个手势,士兵立刻取出一串钥匙解开马里的手铐。他擦拭嘴角的鲜血,揉一揉疼痛的手腕,不过在士兵拿枪抵住他的脑袋之后就停止这些动作。他将一只刻有花纹的金戒指拿到嘴前,大声开口说话。
“时间,我是马里市议员。请回答。如果不回答,他们就会杀死我和其他市议员。”
一段很长的沉默过后,他们突然听见,或说感觉到,一声闷响,有如敲击一座不会响的钟一样,接着时间老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站在窗户旁,背对着窗外的燃烧废墟,但是他脸上的愤怒之情显示他很清楚窗外是一副如何破败的景象。他的外形类似一个血肉之躯跟时间机械人的混合体,人类跟机器组合而成的生化人。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了电线跟机械,有半边脸似乎是由彩陶构成。马里从来不曾见过时间以这个形象现身,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他认为这应该是圣战军想象中时间的长相。
“不用拿武器威胁我,”时间冷冷地说。“我根本不在此地,这只是我送入你们脑中的幻象而已。放心。马里,帮手就快到了。本来我应该早点赶来,但是有事要忙。此刻我的手下都分散在镇上各地。”
“他叫你来,是因为我命令他叫你来。”少尉说道。“如果识时务的话,他就会愿意帮我做任何事。我有一项提议……”
“我知道,”时间道。“我刚刚都听到了。我不答应。影子瀑布本身比其中的居民与市议员都还要重要。但是你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杀多少人了。影子瀑布即将苏醒,超乎你所能想象的强大势力即将现身。你们真的以为利用军事力量就能够征服影子瀑布吗?愚蠢。世界存在许多不受人类支配的势力。你很快就会了解的。此刻你们的巫术牧师还有能力克制我的力量,但是撑不了多久的。听我的话,少尉,现在还来得及停止这一切疯狂的举动。集结你的手下、离开影子瀑布。我的长廊中没有你们想要寻找的答案。”
“想得美。”少尉道。“如果我们要找的答案不在这里,你又何必全力阻止我们?处决行动即刻展开,先从马里市议员开始,然后每隔五分钟处决一名市议员。市议员死光之后,我们就会抓镇民进来发挥创意。喜欢的话尽管欣赏。”
“我想你会发现你有其他更迫切的事情要处理。”时间道。“何不转头看看窗外呢?”
他说完就消失了。圣战军疑惑地互望。时间的言语依然在会议厅中回荡,语气平淡冷酷,令人非常不安。
“我已经派手下来找你了,少尉。很快你就会听见他嗜血的叫声。”
少尉轻轻笑了几声,佩服地摇了摇头。“到了这个地步还说大话。等我们把他从洞里揪出来,再看他怎么摇首乞怜吧。”说着对看守马里的士兵比个手势。“带到外面去,找根最近的路灯吊死。”
接着他闭上嘴巴,转头看向窗外,因为外面突然响起许多呐喊跟枪声,然后又是一大堆充满恐惧与痛苦的惨叫。
“看好市议员!”少尉命令手下道。“胆敢惹事的话,格杀勿论。”
他连忙转回头去面对窗外。如果不赶紧背对手下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他的脸色越变越白。守在街上的圣战军已经快要死光了。
士兵疯狂扫射,不断射中自己人,但是对方在他们之间穿梭自如,击毙任何触手可及的人。他的手掌有如利刃,双手力大无穷。他转过刻着笑脸的芜菁大头,透过窗户看向少尉,嘲讽地行了个军礼。杰克·费契进城了。
他自士气低落的圣战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凭借着超自然的蛮力徒手断人肢体。子弹从四面八方击中他,在他残破的衣衫上留下阵阵硝烟,但是由于他不曾拥有过生命,所以根本不会受伤。他没有血可以流,没有骨头可以折;所有子弹造成的缺口都在转眼间自动愈合,仿佛直接从空气中制造材料一般。他带着手套的双手紧握,有如钳子一般,修长的躯体优雅恐怖,移动的速度肉眼难察。
一辆坦克呼啸而来,转动炮管瞄准杰克。他转身面对坦克,坦克随即开火。杰克·费契轻易闪过炮弹,冲向前去,双手抓住右边的履带,当场将坦克整台举起,翻倒在地,完全不把几吨重的钢铁当作一回事。坦克指挥官自炮台上方爬出,挥舞手枪。杰克抱起对方脑袋,顺手转过一百八十度。指挥官脖子折断的声响在混乱的局面之中根本细不可闻。
一名士兵朝稻草人投掷手榴弹。杰克随手接过,然后丢了回去。爆炸的时候,他依然处于爆炸范围中,但是当周遭物品全都毁于爆炸的威力之下时,他还是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一架战斗直升机自夜空中窜出,大口径机枪将街道扫射得满目疮痍。它在稻草人头上扫射两遍,而他只是动也不动地承受子弹的冲击。直升机迅速回旋,准备第三轮射击。杰克自地上拔起一根路灯,像投标枪一般掷出去。路灯击穿挡风玻璃,将驾驶员好似标本一样钉死在驾驶座上。直升机失去控制,不停盘旋,最后坠落在一栋燃烧的建筑上,引发剧烈爆炸,四周顿成一片火海。着火的士兵四下流窜,有如许多耀眼的火把。
杰克·费契远远站在火势波及的范围之外,而这个举动在一名圣战军心里燃起一线希望。他抓起一把火焰喷射器冲向稻草人,杰克则带着一贯的笑容迎了上去。士兵一进入攻击范围立刻开火,稻草人随即遭受火焰吞噬。他的身体着火,烈焰冲天,但是却没有因此倒下。他继续前进,就像一辆所向披靡的重型坦克。士兵当场抛下火焰喷射器拔腿就跑,嘴里不断发出恐惧的嚎叫。杰克·费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圣战军已然全部跑光,现场只剩一堆尸体,以及位于街道另外一边的直升机残骸。
稻草人转身朝向市议会前进,沿路留下两排焦黑的脚印。火焰有如活生生的披风一般笼罩在他身边。少尉拉开窗户,举枪开火,但是子弹丝毫无法撼动稻草人的身躯。少尉命令手下展开攻击,两名士兵随即拿起自动武器赶来一起开火。杰克·费契在枪林弹雨中前进,仿佛走在一道不怎么澎湃的潮浪前。尽管全身着火,圣战军依然可以透过火焰看见那颗芜菁大头上的诡异笑容。
杰克走上台阶,推开大门,步入走廊,朝向会议厅前进。圣战军挤在走廊上且战且走,杰克则是好整以暇地慢慢前进。接着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士兵们不是子弹用尽,就是枪管过热,无法射击。没过多久,整条走廊中就只剩下稻草人身上火焰燃烧以及他脚上的细枝在地板上摩擦的声响。圣战军撤入会议厅中,杰克·费契随即跟了进去。少尉一把抓起马里,拉到身前,另一手持枪抵住他的脑袋。
“我的枪里还有几颗子弹。滚出去,恶魔。不然我就杀了他。”
杰克点了点芜菁大头,随即消失不见。前一秒他还全身冒火地站在门口,下一秒他就凭空消失,一切归于宁静。少尉倒抽一口凉气,僵在原地,接着杰克·费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少尉只觉得四周气温突然升高,然后就被全身是火的稻草人一把抱起。少尉高声求救。但是手下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逃离会议厅。稻草人用力一挤,少尉的背脊跟脖子随即爆出几下骨碎声响。杰克松开双手,任由尸体落地,然后才不慌不忙地伸手拍熄身上的火焰。市议员彼此对望,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已重获自由。马里蹲下身去,捡起少尉的手枪。杰克·费契向他敬礼,然后消失不见,除了一股烧焦的气味之外,什么也没留下。马里看向其他市议员。
“我不知道他有这种本事。你知道他有这种本事吗?”
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靠在一根路灯底下大口喘气。他觉得自己老了。不,比这个更糟,他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又没用。他强迫自己离开路灯,伸出手背擦了擦嘴角。一定要继续移动。站在原地很容易中枪的。他手持大枪,注意四面八方的动静,带领一群镇民穿越荒凉的街道。这时他们已经十分接近郊区。这里应该比较安全。影子瀑布地方很大,就算有一整支军队入侵,他们也不可能无所不在。不过圣战军已经来过这里了。路旁有好几栋房子都有经历炮击的痕迹,其中两栋完全毁于大火之中。空气里依然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根据建筑物遭受破坏的情况看来,对方只是路过的时候随便开个几炮便即离开,似乎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总之暂时来讲,这条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动静。苟德觉得松了一大口气。他需要一个地方休息。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亲眼看见影子瀑布里依然有安全的地方。少了这个希望,他就没有动力继续下去。
刚听说有部队入侵的时候,他立刻换上英雄装准备应战。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情况,满心以为自己有能力为这座城镇付出一点心力。路过一间商店橱窗的时候,他瞥见一眼自己的倒影,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闪亮的黑色护甲和蓝红相间的反光为他带来勇猛顽强的形象;行走之时披风摇摆,也增添了一股不凡的气势。他还是那张苍老的面孔,但是年轻、力量及自信全已回到他的体内。他在旧城里的狭窄街道发现了圣战军的踪迹。对方吵闹不已,射击所有会动的物体,焚毁任何看不顺眼的建筑。入侵部队轻易击溃零星的反抗势力,人们在浓烟大火中尖叫逃跑。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神秘复仇者。他只有一个人,而对方是一整支部队,就算是像他这种行动派硬汉也没有办法对付坦克跟火箭筒。
他向对方开了几枪,接着就被迫开始逃命。没多久他就变成一名平凡的普通难民,和大家一起被圣战军的火力赶来赶去。最后他终于克服心里的惊慌,杀出一条血路,加入一个由一群超级英雄所组成的冒险队伍。和他一样,这些英雄从衣柜里翻出多年没穿的英雄装,每个人心里都认定影子瀑布需要他们。而就和他一样,他们跑去与入侵者正面冲突,然后发现在持有现代武器的部队之前,华丽的英雄装只会让他们成为显眼的目标。每个人都有故事要讲,关于躺在路旁等死的英雄,或是被人家当飞靶打下来的故事。
中暑超人死在火网中。双刀兄弟在解救民众的时候惨遭活埋在倒塌的大楼下。活体闪电侠一次对付十几个人,最后被乱脚踢死,血淋淋的斗篷让人摘去留作纪念。命运小姐独自对抗一架战斗直升机,最后被一颗不管她飞到哪里都如影随形的导向飞弹击落。
他们早该知道的。真正强大的超级英雄绝对不会沦落到影子瀑布。他们依然在真实世界的出版界占有一席之地。人们依然相信他们。只有二流角色,次要英雄才会来到影子瀑布。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勇猛善战,大义凛然,和许多色彩鲜艳的蜉蝣一般毫无怨言地从容赴死。
他们没有全部阵亡。有些英雄知道什么时候该逃命。幸存者聚集在一起,合力奋战,一来是为了增强实力,二来也为了寻求慰藉。超级英雄与超级坏蛋联手出击,往日的旧帐一笔勾消。来到影子瀑布之后,许多宿敌都言归于好。对他们而言,彼此间的战争已经结束。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发现其实他们与对方之间的相同点比跟一般人要多了些。
幸存的英雄改变战斗模式,以游击战对抗入侵部队,自暗处突击,打完立刻闪人。他们成功出击几次,却不足以减缓入侵部队的推进速度。没有特殊能力的英雄在冲突外围组队出击,尽其所能地解救无辜群众,带他们前往安全地点,至少是他们认为安全的地点。
苟德再度停下脚步,察看四周,凝神倾听。不远处有火焰燃烧的声响,不过此外没有任何入侵者的踪迹。要嘛就是入侵者认定这里没有占领的价值;不然就是对方兵力过于分散,没有能力防守所有街道。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街上一定会有巡逻部队,而他最好在巡逻部队发现之前带领大家离开大街。他重重喘息,想要将疲惫的感觉逼出体外。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体魄十分壮健,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去却让他感到极度无力。他觉得年老力衰,但却不能让这种感觉拖垮自己,当有人还需要他的帮助时绝对不能。
他回头看向跟随的人们,发现他们都满怀希望地看着自己。二十三名男女,一整条街仅存的活口。他们失去了曾经拥有及在乎的一切,如今将希望寄托在他和其他三名超级英雄的身上,期待他们解决一切,将自己带往安全的场所,就和他们在漫画里面表现的一样。苟德很明白现实与漫画的不同,但是他并没有破坏他们的希望。那样做太残忍了。
他将目光移到其他英雄身上,微微笑了一笑。平常他绝对不会跟这些人为伍,但是形势所逼,由不得他选择。血红爪牙是东方大坏蛋,来自这种坏蛋还没退流行的年代。他起码九十岁了,看起来比苟德老很多,但是依然有能力精准地发射毒镖。他不在乎圣战军的残暴手段,但是他们随意毁坏建筑的行为却让他燃起一股数十年不曾感受到的怒意。他换上了传统护甲,走出他的餐馆,带着著名的毒镖枪独自出门阻止入侵部队。
第二个伙伴是复仇小姐。她在七○年代晚期拥有一段昙花一现的职业生涯。当时世界流行尝试所有新鲜的事物,只可惜她从来不曾成为主流。复仇小姐其实是个变装癖;一个穿着女性英雄装打击犯罪的男人。这件事情本来应该是个秘密,但是影子瀑布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她擅长近距离搏斗,可惜在坦克车和自动武器前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唯一看起来状况良好的只有越南队长,一个为了帮越战找回一点颜面而创作出来的超级爱国英雄。他不曾大红大紫,根本是一场销售灾难。他在这场侵略事件中表现得很好,对他而言就像是回家了一样。此刻他正为苟德说他喜欢汽油胶化剂的味道而生气。
苟德打量着街头跟街尾两个方向。趁着四周没有动静,应该要带大家尽快离开这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怀疑那些入侵者究竟是些什么家伙了。他知道对方的名称——十字圣战军。但是除了卡拉汉神父的解释之外,他对这些家伙一无所知。入侵者似乎不属于特定的人种或是国家。他们没有旗帜,没有表露身分的制服,只是一群拿着枪炮的士兵。他们没有宣告自己身分,也没有说明这次入侵的意图。他们单纯的就是入侵影子瀑布,取得控制权,射杀任何胆敢抱怨的人。有时候他们将反抗者吊死在路灯上,任由尸首随风摇摆,藉以警告其他试图反抗之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总之都是专业的士兵,而截至目前为止,影子瀑布都没有能力阻止他们的入侵。
下条街口突然传来一阵尖叫。苟德指示其他人待在原地,蹑手蹑脚地走到转角,探头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两名士兵将一名青少女堵在一栋建筑的门口,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拉扯少女的衣衫。她哭哭啼啼,大声讨饶,但是这样做却只有提高他们的兴致。苟德心想自己应该假装无视,带着跟随自己的人们离开。他必须对那些人负责,不能随便跑出去扮演英雄救美。但是他没有办法对任何求救声充耳不闻。他一辈子都在保护弱小,惩奸除恶。他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乃是行动派硬汉,神秘复仇者,这些称号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再说,眼前只有两个浑球而已。他有能力解决他们,拯救女孩,然后在被人发现之前逃离现场。他转过街角,无声无息地向前迈进,没过多久已然来到两名士兵背后。他不能开枪,枪声会引来注意。其中一名士兵听到动静,开始向后转来。苟德使尽全力对准对方耳朵上狠狠捶上一拳。士兵脑袋一转,倒地之前已然失去意识。没有什么比在手套里多戴一个铜制指节套更能提升优势了。另外一名士兵出手拔枪,不过被他一脚踢飞。他皱起眉头,找回重心,显然身体的柔软度已经大不如前。士兵摆开空手道的架式踢出一脚,他本能地出手挡下攻击。知道这些反射动作依然健在的感觉真好。
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当场将对方毒打一顿。他力道沉重、动作迅捷,曾经受过的训练跟经验都不是该名士兵能够望其项背。士兵同时还缺乏苟德心中的那股怒气,冰冷无比的强大怒气。空气中溅满血花,没有一滴属于苟德所有。终于有机会痛扁入侵者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一直到发现自己享受过头了才终于停手。他任由不醒人事的士兵摔倒在地,走上前去安抚哽咽不已的女孩。她像个孩子似地紧抱着他,在英雄装里寻找迫切需要的慰藉。小孩都相信英雄。
他听见士兵接近的声响,急忙推着女孩朝向自己人所在的街角奔去。女孩不愿意放开他,他必须用力去推才能强迫她前进。这时她也听见吉普车的声响,终于转过身去拔腿逃跑。苟德站在原地不动。他不可能跑得比吉普车快,但是应该有能力拖延时间,好让女孩抵达其他人那里,然后一起逃生。他可以晚点再和他们会合。他自腰间的枪套拔出手枪。这把枪已经过时了,威力无法与现代武器相提并论,但是由于他跟这把枪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所以从来没想过要换枪。这把枪很准、很可靠,他对任何手枪的要求也不过就是这些罢了。
吉普车以极快的速度自街角转来,一边的两个轮胎几乎离地而起。车上一名士兵看见苟德,指着他的方向大吼大叫,语气听来极不友善。苟德仔细瞄准,一枪将那士兵击落吉普车。吉普车紧急煞车,车身打侧,挡在道路中央。苟德再度开枪,在驾驶来得及离开座位前将其击毙。另外两名士兵跳出车外,矮身躲在吉普车后,随即拔出手枪。苟德离开街道,隐身于路旁的一扇门前的门廊后方。情况不算太糟,对方只剩下两个人。他有办法解决他们,然后再去和其他人会合。
接着另外一辆吉普车自街角出现,其后还有许多步兵奔跑而来。一定是受困的士兵用无线电找来的援军。苟德探头一算,一共有十四名士兵。对方随即开火,将他轰回掩体之后。情况不妙,但是他曾经面临过更艰困的处境。他迅速检查口袋中的弹药。一颗手榴弹,一颗不曾测试过的烟幕弹,以及仅存的几颗子弹。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消耗掉他大部分的弹药了。更多的子弹击中他的藏身处,有几颗甚至击中他的护甲。子弹的威力不足以射穿护甲,但是撞击的力道依然令他感到疼痛。明天他全身上下都会布满瘀青。
一辆吉普车缓缓前进,为跟在后面的士兵提供掩护。苟德迅速离开掩体,开枪打爆一颗轮胎。他不能让他们越过自己。他的人需要时间逃命。子弹狂击而来,周遭的墙壁喷出无数碎片。他随时都能射穿门锁,躲入屋内,但是除非走投无路,不然他不打算这样做。情况不妙,但是他还撑得住。他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奇怪的是,此刻的他感觉到多年不曾感受到的青春与活力。为了保护无辜而只身与强敌对抗,英雄就是要这样干才对。
他出手开了两枪,然后又躲回掩体后面。在听见外面传来士兵的咒骂以及寻求掩护的声音之后,他开心地哈哈大笑。他打算再和他们多玩一会儿,为其他人争取足够的时间,然后展开九死一生的逃命计划。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他是神秘复仇者,行动派硬汉,他要让这些家伙知道这些头衔所代表的意义。
他始终没有发现对面二楼窗户后方的那名狙击手;没有看见对方透过瞄准镜瞄准;没有看见对方扣下扳机。子弹正中苟德的左眼,令他的脑袋撞上后方的房门。莱斯特·苟德仿佛没有骨头一般瘫倒在地,在门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跟脑浆。
士兵们一人在他尸体上踢了一脚,然后往逃掉的众人追去。
两名圣战军军官四下打量着米兰医生的书房,脸上露出同样鄙夷的神情。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着厌恶和叛徒打交道的感觉,显然这不是他们自愿接受的任务。他们是奉命来找米兰医生的,这并不表示他们必须喜欢这个命令。米兰的态度十分热诚,拉出椅子和白兰地招呼军官,但是他们通通回绝了。
上校军官约莫五十五岁,脸部线条分明,剪了一个超短的平头,眉头深锁,嘴唇紧闭。米兰很清楚这种人:喜欢洗冷水澡,爱做健康的运动,对于自己从来不曾在人前失控而骄傲异常,并且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偷喝牛奶,以减缓溃疡的症状。这种人都离心脏病发不远了。他的副官十分年轻,毫无特殊之处,一心只想在长官面前求表现。二十出头,军服笔挺,强烈缺乏幽默感。他们同时以一种抓到米兰在教会的慈善箱里偷钱的表情看着他。
“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医生。”上校直截了当地说。“我就开门见山了。你提供的讯息十分有用,但是我们需要更多关于影子瀑布防御机制的细节。我们面临了越来越多的反抗势力,而且这座城市……跟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
“影子瀑布很少会符合外人想象。”米兰冷冷地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在这里,你可以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东西,而是需要的东西。你可以找到公理、救赎、失去联络的朋友、第二次机会、童年失去的玩具,或是向曾经亏待你的人讨回公道。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切,所有的一切。但是你必须小心。因为你很可能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在这座天杀的小镇里想要听个直接的答案有那么难吗?”上校说道。“当我询问简单的问题时,就只想听到简单的答案,而不是一串又臭又长的嬉皮神秘论调。我以为你会好一点,医生。你应该是个崇尚科学的男人。现在,谈谈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吧。继续推进的话,我们可能会遭遇什么样的抵抗?这座城镇究竟有多大?是谁正负责防御跟反击行动?”
“三个简单的问题,三个简单的答案。第一个问题:你们必须防范任何形式的抵抗。第二个问题:需要多大就有多大。第三个问题:除了时间偶尔会管管之外,没有人在管理影子瀑布。”
“你知道,我可以逼你说点听得懂的话。”副官道。
米兰微笑:“我很怀疑。”
医生的声音与目光之中流露出某种气息,将副官吓得不敢吭声。他转向上校,想要寻求支持与慰藉,但是上校同样说不出话来。米兰靠回火炉旁边的椅背,静静地看着两名圣战军。他们本来以为维持站姿,居高临下可以提供一点心理上的优势,但是显然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如今书房中的景象已经不是军事审问,反而变成了两个顽童被叫到校长室罚站。米兰不去理会副官,将目光专注在上校身上。
“我跟你们的间谍搭上线至今将近一年了。他死于交通意外,死状凄惨,根本无法辨识身分。他们把他带来给我,让我召唤他的灵魂以便询问。想象一下我听到答案的时候有多惊讶,但是结果对我跟你们而言都是件好事。当时我的实验遭遇到……一些困难,而你们在我眼中就变成了额外的资金来源及保护措施。于是我联络你们,进行交易。我提供影子瀑布的正确位置与入侵方式,而你们就提供我所需要的东西。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在等你们履行承诺。”
“首先,你必须释放你所召唤的圣战军之灵。”上校道。
“他?他早就不在了。要强迫灵体停留在这个世界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我一套出所有答案之后就放他走了。”
“那我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上校微微一笑。“我们不再需要你了,医生。我们可以利用手段克服那些困难。既然我们的人已经不受你的控制,你手中已经没有谈判的筹码。我们答应要提供资金,不过你必须等一等。等我们全面占领影子瀑布之后就会付钱,早一刻都不行。至于你要求的保护,此刻我们所有人手都必须投入侵略行动,不能够分派给你,也不会分派给你。我建议你另外想办法。”
“钱不是问题。”米兰语气平淡地道。“但是我的敌人已经近在眼前。我现在就需要你们的保护,不然就太迟了。你是军官,这种事一定可以安排。或许你可以留着要付给我的钱。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你是在贿赂我们?”副官问。米兰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是贿赂你,小鬼,你无法提供我要的协助。但是你的上校看起来是个对现实世界了解甚深的男人。”
“有时间的话,”上校冷冷说道。“我会叫手下把你拖出去痛扁一头。或许等占领行动结束之后,我真的该这么做。我是上帝的战士,不受物质诱惑。”
“你们全都宣称服侍上帝,”米兰道。“但是我看你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我不认为你知道你们的长官究竟是为谁做事。我曾跟不少亡灵接触,他们看得比活人透彻许多。你们服侍的乃是苍蝇之王,上校。你最好尽快放聪明一点,不然到时候一定惊吓过度的。”
副官举手作势殴打米兰,但是上校比个手势阻止了他。“渎神!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恭喜,医生。我认为应该要花点时间好好教训你。我手下有对痛苦了解十分透彻的审问专家。在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你一定会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突然向后退出一步,副官也跟着他一起退开,因为米兰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霰弹枪。米兰站起身来,圣战军赶紧后退,最后撞到身后的墙壁。
“滚出去。”米兰说。“我不相信你们有丝毫保护我的诚意,所以你们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现在就给我滚。”
“我们会回来的。”上校道。
“我很怀疑。”米兰道。
他眼着他们走出书房,穿越走廊,自前门离开。他站在门口,枪口始终对准圣战军,静静地看着他们踏入杂草丛生的花园。花园中没有刮风,但是树枝却摇晃不已,藤蔓也不断蠕动,深绿色的树丛仿佛具有生命。两名圣战军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四周。动手。米兰轻声道。花园立刻化身饥饿的怪物扑向圣战军。藤蔓猝然窜出,紧紧纠缠两人的双脚,发出一阵有如猫咪般的叫声,深深地陷入他们的血肉中,划开他们的皮肤,撕碎他们的肢体,尸块散落整座花园。花朵咀嚼着人肉,树根吸收着鲜血。
米兰冷冷地点了点头。如果圣战军不肯帮忙,他就得要仰赖自己的防御系统。凡是死在这座花园中的人都将再度复生,成为他的仆人,不管他们生前效忠于谁。当亡灵终于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将会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死亡部队。他不疾不徐地步入花园小径,所有植物立刻让道两旁,让他通过。他注意到地上有一支对讲机,于是停下脚步,蹲了下去。这一定是圣战军掉的。一个想法涌入脑中,在米兰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他将对讲机拿到嘴边,联络圣战军总部。
“我是米兰医生,请你们多派点人过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洞穴酒吧的黑暗废墟始终没有半点声息,直到一个男人突然开始移动为止。他不确定自己是谁,只知道全身无处不痛。他从压在身上的一具重物之下爬出,感觉那像是人类的身体,但是四肢软瘫,没有任何反应。黑暗之中,他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许多石块位移的细微声响。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缓缓站起身来,随时作好脑袋撞上东西的准备,接着将双手举在头上,指尖擦过许多实实在在的瓦砾与尖锐石块,感觉似乎还算牢靠。哈特耸了耸肩。就算不牢靠,他也不能把它怎么样。
恢复意识之后,他僵立正原地。他是詹姆士·哈特,身处影子瀑布的洞穴酒吧。波丽……他压低身体,伸手在黑暗中到处摸索,找到了刚刚压在他身上的东西。那是一具人类的身体,触手柔软,毫无动静。他找到对方的脸,感受到一丝呼吸的气息。长久以来第一次,哈特希望自己没有戒烟。此刻的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当年那支老打火机。他静静地待在原地,因为强烈的无助感而不知所措,接着身旁传来一声哀号,虚弱的声音中充满了困惑。怀中之人动了一动,哈特立刻扶着对方坐起。
“波丽,是你吗?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发现自己说个不停,于是闭上嘴巴,让对方有回答的机会。
“我不知道。”波丽的声音答道。“太黑了,看不出来。四肢都在该在的地方,但是我的头好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依稀记得一阵爆炸,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清楚。”他在黑暗中摸到她的手掌,于是轻轻地握了一握。波丽的手不停颤抖,仿佛遭人擒获的小鸟一般。“我猜你身上不会有带打火机吧?还是火柴?”
“没有。我没弄错吧。我们被活埋在倒塌的建筑物中吗?”
“恐怕是。别担心。我们周遭有一定的空间,而且上方的瓦砾感觉也很牢靠。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救援了。尽量冷静一点。”他没有提起空气可能有限,应该要尽量少动为妙的事实。他认为现在还不是跟她提这件事的时候。他自己都还不太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或许他们以为所有人都死了。”波丽终于道。“或许他们放弃了,离开了。我们上方可能有好几吨的瓦砾。”
“不可能那么多,不然早就坍了。我们先等一等,如果没人来的话,就想办法挖条路出去。”
他尽可能维持正常冷静的语调,但是周遭的黑暗已经令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幽闭恐惧症的感觉突然袭来,他脸上流满冷汗。他站起身来,再次确认头上瓦砾的强度。在他用力推挤之下,一块石头突然松动,四周随即响起许多石头碎裂的恐怖声响。他连忙放开手掌,但是声音却没有跟着停止。哈特对着黑暗露出难看的笑容。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继续施压。松动的石头向旁移动,然后掉了下来,坠落在他脚边。一道灰色的光线洒落,驱走了密闭空间中的黑暗。光线不强,但是起码可以看出物体的轮廓。波丽将脸移动的光线之下,哈特必须强自忍耐,才不至于露出担心的神情。她的脸上布满瘀青及伤痕,而且不受控制地抖动。接着他看向她的身后,发现黑暗之中还有其他物体在动。密闭空间里还有两个人,神情萎靡地躺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挣扎坐起。哈特立刻来到他们身旁,波丽则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发出声惊呼。
“是苏珊……还有史恩·莫利森。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的桌子离我们很远呀……”
“永远不要质疑好运。”哈特道。“不然好运可能会离你而去。我去把洞挖大,你看看能不能帮他们站起来。我想我们没有埋得很深。”
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挖洞,一点一滴地拓宽洞口,耐心地等待瓦砾滚到定位。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这堆瓦砾,但是他必须冒险尝试。最后他认为洞口够大了,于是帮助波丽跟另外两个人爬出黑暗,进入明亮的地方。哈特最后一个出来,接着他们快步走过一片瓦砾跟废铁,来到安全的地方。莫利森不断摇头,试图厘清思绪;苏珊一直揉着很可能已经摔断的手臂。不过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波丽还在发抖,于是哈特一手搂在她的肩膀上。直到此时,他们才开始观察周遭的景象,触目所及尽是废墟、尸体,以及血泊。到处都有燃烧的房屋,火舌高张,直入夜空。
“我们在底下埋了多久?”哈特缓缓问道。“我到这里的时候,天色才刚开始变暗而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三个小时?不可能。绝不可能。三个小时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你认为酒吧中还有其他生还者吗?”苏珊一边问着,一边试图找个比较不痛的姿势支撑受伤的手臂。
“看起来没有。”莫利森道。“我们死里逃生简直是奇迹。活埋期间,镇上究竟出了什么事?酒吧看起来似乎已经沦为战区……这里一定有几十具尸体。几十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擦拭自己的脸。一条长长的伤口流了许多血,血干之后将他的左眼完全封住。他花了一番工夫让左眼再度睁开,似乎双眼都能视物之后就可以看见不同的景象一样。“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惨事。非常惨的事。”
他们踏入空无一人的街道,彼此靠得很紧,藉以相互慰藉。大部分的街灯都已经毁坏,但是藉由满月的光芒以及建筑物上的火光,他们还是可以看清街上的景象。烟雾的味道十分浓重,到处都是尸体和尸块。血迹都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还是有点湿。莫利森在一滩血迹上摸了一下,不过也只摸一下而已。有些尸体身穿军服。
“影子瀑布遭受敌人入侵。”苏珊道。“恐怖份子,或是其他部队。”
“不,”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不是恐怖份子,是上帝的战士。站在原地不准动,双手高举过头。”
他们举起手来,慢慢转身。一名身穿军装的男人手持一把自动武器对准他们。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狰狞,握枪的双手无比稳健。他的外表专业,充满自信,有必要的话绝对会开枪射击。士兵冷酷地看向苏珊,因为她只举起一条手臂。
“我说,所有人举起双手。”
“她没办法。”波丽道。“她的手断了。”
“断了也要举。”士兵道。他笑呵呵地看着苏珊挣扎地举起另外一只手,脸上流下痛苦与吃力的汗水。哈特皱起眉头,强行克制自己的怒火。攻击那个士兵很可能会导致自己的死亡。他必须等待适当的时机。士兵终于玩腻了,于是命令苏珊不用再试。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们应该要俘虏战俘。”他神情轻松地说道。“天知道会不会需要人质来让其他人闭嘴。不幸的是,我的队员全部移防,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中士认为这个废墟不需要那么多人看守。但是你们却出现了,四个打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罪人,堕落酒吧中仅有的生还者。”
“堕落?”莫利森道。“你一定不常出门。”
“闭嘴。”士兵冷冷说道。“你们四个让情况变得复杂,而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情况。我没有办法站在这里看守你们,也没办法把你们交给任何人。所以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将你们全部杀光。这不是私人恩怨,你应该可以了解。”
在他们来得及发表任何意见之前,士兵已经将枪口对准哈特,扣下扳机。就听见喀啦一声,什么也没发生。士兵困惑地低头检视枪,莫利森则迎上前去,一拳捶在他的嘴上。士兵后退一步,但是没有跌倒,步枪也没脱手。莫利森看准方位,一脚踢中对方的鼠蹊部。士兵面无血色地跪倒在地。莫利森夺走步枪,以枪托击中对方脑侧。士兵着地一倒,就此不醒人事。莫利森露出凶狠的笑容。
“下次我再打你,你就给我立刻躺下,白痴。”
“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哈特道。“以免白痴的朋友跑来找他。”
他们步伐缓慢地走在荒凉的街道上,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街道安静异常,仿佛恶梦一景,完全只听得到火焰燃烧以及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响。触目所及尽是废墟与尸体。男人、女人和小孩以难看的姿势躺在地上,透过空洞的目光看着家园付诸一炬。哈特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不停颤抖的波丽,但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震撼,根本没有办法简化为单纯的言语宣之于口。他曾在电视上看过无数的战争场面,但是在真正面对血淋淋的尸体跟燃烧废墟的浓烟时,电视里的场面根本算不上什么。眼前的景象就好像是某名愤怒的神祇凭着冲动毁灭一整条街道,只为了惩罚街道过于独立,过于安逸,过于冷漠。仿佛这里的安逸生活触怒了报复心强烈的真实世界一般。
他们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车声吓了一跳。哈特立刻带着大家冲入一条阴暗的巷道之中。他们静静地看着吉普车队呼啸而过,车上载满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对于周遭的惨状视若无睹,好像他们都已经看得太多,再也没有感觉了一样。最后一辆吉普车终于消失在转角之后,四周再度回归宁静。
“我们不能待在大街上。”莫利森道。“继续待在显眼的地方,迟早会被对方发现的。”
“苏珊不能走远。”波丽道。“她需要医生。”
“这里就是一个过夜的好地方。”哈特指着隔壁的建筑说道。“看来屋顶曾被炮弹击中,但是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一楼应该很安全,而且也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你们待在这里,我去寻求援助。希望影子瀑布中还可以找得到人帮忙。”
“你不能去。”波丽道。“太危险了。”
“我的生活总是多采多姿。”哈特道。“总要有人去,苏珊需要医生。我不会去太久的。照顾两位女士,史恩。想办法休息休息,但是不要放松警戒。我很快就会带帮手回来。”
他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然后往街角急奔而去,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波丽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该让他去的。他会被杀的。”
“未必。”莫利森道。“我检查过刚刚那把步枪。枪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弹匣也是满的,根本没有道理无法击发。或许哈特的生活当真多采多姿也未可知。我们可能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能在洞穴酒吧中存活下来;因为我们离他很近。”
“我一定是累死了,因为你这些话听起来竟然有点道理。”苏珊道。“现在,可以在我开始呕吐并且陷入昏迷之前离开街上吗?希望我会先吐完再昏倒。”
卡拉汉神父独自坐在书房,神情十分担忧。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圣战军向他保证过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坐在书房里,满心不安地听着街上传来的女人叫声。叫声突然间消失了,继之而来的寂静听来更加难受。卡拉汉看向窗外,眼睁睁地看着许多建筑物中窜出火苗。他再度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世界着想,但是双手却忍不住紧握拳头。他知道放圣战军入城必定会导致冲突,但是结果重于过程。永恒之门一定要交由基督教权威掌控。这扇门太重要、太强大,绝不能让时间老父那种只对自己负责的异教徒管理。如果永恒之门真的是通往上帝的途径的话……想要控制永恒之门就必须占领影子瀑布,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圣战军弭平所有反抗势力,影子瀑布就会重归宁静。毁灭的家园将会重建;无辜的人们将会找到慰藉。为了带来更美好的良善,入侵行动乃是必要之恶。
最后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如此承诺。
尽管如此,眼看镇民受苦受难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对他而言依然是件非常煎熬的事。打从入侵行动开始以来,他就想要出门帮忙,但是圣战军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们坚持要他待在书房中,甚至派人守在大门口,以防他和圣战军合作的事情泄露之后会有人想要对他不利。他不喜欢对方使用“合作”这个字眼,但还是点头同意他们派人保护。一定会有人不谅解他的作为的。
一开始,很多人打电话寻求他的帮助,而他也尽可能地以言语安慰他们,但是没过多久,电话就再也没响过了。他拿起话筒倾听,却没有拨号音。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线路出了问题,还是圣战军不希望他对外联络。电话断线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圣战军向他保证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们只会派出最基本的兵力;利用突袭的优势一举歼灭影子瀑布的防御系统。一旦防御系统失效,圣战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穿越市区来到大石棺前,然后再经由石棺找出时间老父。他试着透过那支特殊电话联络圣战军。电话那头传来阵阵铃声,但却始终无人接听。他们一定是太忙了,不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的。
大门上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吓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满怀罪恶感,一时不敢前去应门,怕是圣战军看出他内心的迟疑,因而派人来惩罚自己。但是他很快就抛开这个想法,站起身来。来人一定是要向他解释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入侵行动耗费了这么多时间。真是太周到了。他们不希望他担心。他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守在门口的士兵对他点了点头,交给他一个礼物盒。卡拉汉接了过来,发现盒子出奇地重。
“领导人送来的礼物。”士兵说道。“他说是给你收藏用的。”
卡拉汉正要道谢,士兵却已经转过身去继续值勤。卡拉汉看着士兵毫无反应的背影,眨了眨眼,然后退回走廊,关上大门。收藏?他曾经向洛伊斯提过自己对漫画杂志跟相关产品很感兴趣,但是领导人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送他礼物?让他有点事做,不要担心?他摇了摇礼物盒,感到里面有东西在滚。盒口以胶带弥封。或许里面有附带一张说明的纸条。无论如何,站在这里猜想是不会有结果的,还是先把礼物拿到书房打开再说。
他将沉重的盒子带回书房,放上书桌,然后去找剪刀。就跟往常一样,剪刀总是摆在最后才会想到要找的地方。他很快地剪断胶带,打开盒盖,不过在闻到一阵臭味之后立刻僵住了。那股味道很浓,很难闻,似乎以前闻过,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将盒盖放在盒子旁边,自盒中取出一团填充用的废纸,然后就看到了洛伊斯送来的礼物——莱斯特·苟德的脑袋。脑袋上一个眼睛已经不在眼眶中,后脑一片血肉模糊;嘴巴微微开启,下巴染有干枯的血迹,仅存的一颗眼球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卡拉汉。
给你收藏用的……
卡拉汉惊吓过度,已经感受不到恶心、愤怒或是懊悔之类的情绪。他心中只容得下一股强烈的背叛感。他们保证入侵行动会以和平的方式进行,只会动用最低限度的武力。
他们说谎。
他一定要离开这里。他要去街道上亲眼看看圣战军究竟在干些什么。如果他们在使用武力这件事情上面欺骗了他,天知道他们还骗了他些什么。老天呀,他到底放了什么样的人进入影子瀑布?他用力咬着下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好好思考一切。洛伊斯显然不认为他会对圣战军造成任何威胁,不然绝对不会送这颗头来。他的用意是要恐吓他,确保他不会干涉圣战军的行动。洛伊斯将他视为懦夫。他一定要证明圣战军领导人对他看走眼了。
离开他家应该不会太难。前门有一名守卫,后门多半也有,但是书房旁的落地门应该不会有人看守,毕竟那外面只有一座没有出口的花园,除了前任屋主在墙角的狗洞上加装的小门之外。卡拉汉没有养狗,所以任由那扇小门被杂草所淹没,现在除非本来就知道那里有门,不然根本看不出来。洞口有点小,但是他挤得过去。他一定得要挤过去。他盖回盒盖,在上面轻拍一下,仿佛在道歉,接着在自己有时间想出阻止自己离开的理由之前,打开落地门走了出去。
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人看到他,没有人阻止他。他的车就停在外面的路旁。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期待听见有人对他吼叫或是开枪的声音,但是四周始终一片宁静。他启动引擎,轻声祷告,然后往市区的方向开去。对着地狱的方向开去。
每条街上都有建筑遭受炮击或是被人放火烧屋。此刻火还在烧,却没人出来救火。人们惨遭屠戮,还被并排插在木桩上藉以警告其他人。许多人被大铁钉钉在墙上,其中有几个尚未断气。墙面上漆满了口号与标语。悔改吧,罪人们。罪恶终将遭受惩罚。今日乃是属于上帝的日子。尸体蜷曲在路旁,静静地躺在陈尸处,浸泡于自己的血泊中。苍蝇已经开始聚集。卡拉汉路过尸体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放慢车速。距离市中心越近,燃烧的屋子就越多,火焰自四面八方而来,宛如身处火海。今日乃是属于魔鬼的日子,卡拉汉心想。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停在一个路口查探状况,结果发现一群士兵正在玩弄德瑞克和克里夫·曼德维尔,教堂里的技工。士兵们围成一圈,轮流殴打克里夫,出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此刻他已经满脸鲜血,双脚也站不稳了。他神智恍惚,全然失去防御的能力。士兵中的士官站在圈子外围哈哈大笑,枪口对准德瑞克,不让他过去救人。德瑞克不停地说话,显然想要运用谈判技巧和对方达成协议,不过中士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
卡拉汉偏过头去。他不能出面干涉。他不能让自己被对方抓到。他必须为影子瀑布发生的事情负责,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次危机。他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有一个人或许有能力阻止圣战军的入侵行动。一个拥有信仰跟力量的男人,圣奥古斯丁。
卡拉汉大声狂笑,笑声中没有丝毫喜悦。他将和奥古斯丁连手,让这些圣战军了解什么叫做上帝的愤怒。
妖精大军离开山丘地底世界,在影子瀑布现身,有如狼群攻击猎物一般地涌到圣战军的面前。数千名妖精身披古老的战袍,手持恐怖的武器,转眼之间凭空出现。他们骑着青铜战马冲锋陷阵,驾驶白银机械空中翱翔。地精跨着以人血为燃料的机车。守护灵以诡异的形体现世,看来完全没有任何生气。圣战军停止前进,既愤怒又困惑地面对这群全新的敌人。军官们马上宣称对方都是恶魔与魔鬼,来自地狱的撒旦子民,试图以十字架驱赶他们,不过只换来一阵妖精的嘲笑。他们的存在比任何人类宗教都还要久远。他们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冲入士兵之间,转眼间杀得血肉模糊,尸横片野。刀光剑影,枪声炮击,能量武器的光芒驱散了夜晚的黑暗。
妖精在全镇挑起战端,走散的妖精攻击零星的圣战军。一名妖精朝一辆自旁边的街道转来的坦克车冲去。他的利爪轻易划破厚重的装甲,简直跟打开食品罐头没有两样。坦克中的士兵惊声尖叫,试图将妖精甩开,而他则有如马背上的骑师般紧抱车壳,不肯放手。他一面喘息,一面狂笑,穿越自己扯开的裂缝,跳到惊吓过度的士兵身上。他们被困在狭窄的车体中,没有空间反击,也没有办法逃跑。妖精拔下他们的脑袋,就着断头处狂饮鲜血。坦克车内短暂地传出几下尖叫,就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他将驾驶留到最后,挖出了对方的心脏,趁它还在跳动的时候吞入腹中。接着他离开坦克,以遭人遗忘的语言唱着古老的歌谣,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猎物,藉以满足逐渐苏醒的无比饥饿。
街头巷尾到处都有圣战军组成强大的火网与妖精交锋。妖精的攻势稍微受阻,却没有丝毫停顿。想要杀死妖精绝非易事,而凡尘的武器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人类用来自我安慰的东西罢了。有时会有一群士兵围住一名妖精,以强大的火力不停扫射,看着对方痛苦地扭动以及尖叫。但是他们总有停止射击或是弹药用尽的时候,接着他们就会满脸惊恐地发现妖精身上所有的伤痕在转眼间痊愈,然后带着强大的怒气开始屠杀他们。火箭筒和手榴弹可以将妖精炸碎,但是变成碎片的妖精还是有办法慢慢地找回所有的残躯,重新合而为一。有些妖精没有形变的能力,依然必须依赖武器,这让他们比起其他妖精来得脆弱,但是武器的威力弥补了这些缺点。他们用粒子光束与高能雷射对抗火箭筒跟炸药,转眼间造成了无数的死亡与毁灭。
天空中,许多飞龙开始与战斗直升机单挑。直升机具有厚重的装甲以及毁灭性的火力,但是飞龙的动作更快,机动性更高,还会吐火。他们从不可能的角度冲向直升机,接着就看到燃烧的机械有如压绉的手帕一般自天空掉落。残骸坠落在士兵与妖精身上,但是只有妖精能够活着走出来。
所有的世界开始颤抖吧。妖精再度踏上战场了。
欧伯隆骑着闪闪发光的骸骨神驹进入混乱的中心,一次又一次地舞动“光明之枪”。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挡或是回避这把枪,而且它还有能力在万军之中寻找特定的目标,不管对方藏身何处。它会窜入房屋内部,刺穿钢铁,击杀目标,然后像猎犬般回到欧伯隆手中。圣战军军官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有时候甚至挂在枪尖之上拖行于半空之中。欧伯隆割下他们的脑袋,绑在马鞍之旁。
泰坦妮雅身穿荆棘装甲,手持远古神剑“碎骨者”,不可一世地踏入战阵中。血肉跟钢铁在神剑之前化为碎片,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它的威力。她举重若轻,随意挥舞,仿佛手中的长剑完全没有重量,于战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还有普克,虚弱的普克,武器大师普克,一拐一拐地四下奔走,下达命令,安排策略,不时嘲笑着死去的圣战军。他头戴“混乱之冠”,坏运如影随形,所到之处,敌人全部陷入恐怖的命运之中。
某些武器自动穿梭于人海之内,遵从妖精的指示展开杀戮,满足自身嗜血的渴望。“怒吼之潮”四下摇摆,势如破竹地践踏人类士兵。“撼梦者”光彩夺目,只要被它的光线扫中,所有的希望与信仰都遭受剥夺。圣战军丧失了曾经相信的一切,哽咽哭泣地逃离战场。“精神之贼”偷取敌人的理性,将他们留在原地惊叫傻笑。圣战军的尸体被丢入“黑夜大锅”,化身为面无表情的不死怪物重返人间,遵照妖精的指示继续战斗。士兵们惊慌失措地倒在朋友的武器前,在他们空洞的双眼中看见自己无从幸免的命运。
圣战军与妖精双方各有数千人马,但是圣战军很容易死,而妖精不会死。尽管如此,双方依然你来我往,没有一方能够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圣战军祭出了他们的巫术牧师,解除妖精的魔法效果与加持。他们将附身的灵体自尸体上抽离,让不死生物再度倒地不起,并且以法力困惑魔法武器的意志,导致它们不分敌我,格杀勿论。手榴弹与追击炮的威力打散妖精的阵形,阻扰他们推进的速度。
双方人马都不在乎在激烈的冲突中误毁多少建筑、误杀多少无辜。一只由狂风组成的怪物窜入街道,将所到之处的一切通通凝结成冰。士兵炸毁路旁的建筑,藉以将妖精活埋其中。圣战军与妖精大战不休,除了战争的快感之外全然无视周遭的一切。直到最后,双方形成无声的共识,各自停手,退回防线之后,治疗伤兵,重新拟定进攻计划。
影子瀑布各地逐渐回归宁静,只留下随处可见的火苗跟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