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花蕊
冬子按照原来打算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四住进了代代木的医院。
医院在代代木车站往神宫方向的小巷里,离车站不远,却十分安静。
冬子被安排在三楼南端的一间两人病室里。
住院前,冬子只把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家里还有店里的女孩子。
自从和贵志同居以后,横滨老家就当她不存在了一样,分手后母亲偶尔来电话问候问候她,有时候赶巧了,还送点蛮不错的布料来。
两个月前,母亲突然问她想不想结婚,说对方挺不错,名门大学毕业,现在在商社做事。冬子考虑了一番,回绝了。
“你老是这样;现在还年轻时倒不打紧,等你再大点,你就会后悔的。”
母亲这样说服她。
不过,她自己还没有打算结婚,跟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倒也罢了,一想到要跟这么个人睡觉,她怎么也接受不了。
冬子把自己要做手术的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马上问,“该不会把子宫给割掉吧?”
毕竟是母亲,最担心的大概就是这个。
“说是不用。”
“都是你太放纵自己了。”
母亲居然在她生病的时候,也借机责备她。
“听说不是什么大手术,你不用操心。”
冬子嘴上不甘示弱,可最后还是请母亲在做完手术后来照顾她。
店里的女孩子听冬子讲了自己的病,满脸狐疑。
“这么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
年轻的真纪不可思议地看着冬子。帮手制作帽子的友美只比冬子小一岁,就更关切了。
“听说独身女人容易得子宫囊肿,真的吗?”
“癌症一般都是年纪大又独身的人多些,这种病并不一定。”
冬子原模原样地重复了一遍医生的话。
“动手术,你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我妈妈会来,你们不用担心,倒是要你们多操心点店里的事。”
“这个你完全放心。医院也不太远,我们常去看你吧。”
“还有,不要告诉别人我动手术,如果有人问起来,就随便说我感冒了在家休息或者什么的,好吗?”
冬子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得了病,肚子上得留个伤疤。
一位进医院,就开始各种检查,为手术做准备。
先是抽血和验尿,后来胸部照了X光,又做了心电图,虽说不是什么大手术,要事先检查的项目可并不少。
前些天看病的那个年轻医生果然是临时的,这次院长又做了一次检查。
“检查的结果明天就知道了,要是没有什么异常,就明天下午做手术吧。”
院长个头很高,身体也很结实,但做起事来十分干练。
住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冬子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望着代代木的森林,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那位船津。
船津一推开门,见只有女人在病室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那里愣了一愣,然后才微微低着头走进来。
“那个,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你说吧。”
还不能做手术,冬子正感到百无聊赖。
船津坐在冬子母亲推过来的圆椅上,不安地左顾右盼着。
“你们所长已经走了吗?”
冬子在母亲面前没有提起贵志的名字。
“走了,他要我问候你。”
说着,船津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所长让我把这个拿来给你。”
信封还是上边有贵志事务所名字的那种,厚厚的。
“本来他让我上午送过来的,不凑巧来了客人。”
“辛苦你了。”
冬子接过信封,随手放在枕边。
“你们所长不在,你们肯定很忙吧?”
“是忙些,不过,也很空闲。”
“天高皇帝远,是吧?”
听到冬子这么说,船津憨厚地笑了。
“手术什么时候进行?”
“说是明天下午。”
“时间该不会短?”
“嗯,听说比较简单。”
自己的病,这个年轻人到底知道多少,冬子有些不安。
“所长不在期间,您如果有事,请和我联系。”
“谢谢。”
母亲用咖啡壶烧了水,沏了茶递过来。船津喝了一口,匆匆忙忙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我正百无聊赖呢,你有空就多坐一会儿吧。”
“我改天再来。”
“那真的辛苦你了。”
冬子穿着淡蓝色的睡袍下床,船津转过脸去,深深地掬了个躬。
船津离开后,冬子将信封拿起来。冬子母亲立刻就问她:
“刚才这位,哪里的?”
“他在贵志先生的事务所工作。”
冬子尽量平静地回答道。母亲一声不吭,转身走出了房间。
剩下自己一个人,冬子打开信封。
里边没有信,只有用半张纸包住的一叠一万元的纸币,共有二十张。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句都没有提过钱的事,只是说如果有什么为难的话跟他联系。
当然,冬子自己也没有想过要他的钱。
他居然派人送了钱过来。
这正是贵志的性格,表面上似乎对人摸不关心,其实更多时候是无微不至,常常装出一副愚鲁憨直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大智若愚。
冬子将钱放回信封里,将信封塞到放在床头柜里的钱包里。
……真是个怪人……
冬子已经没有理由收受贵志的钱物,他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情,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解决了。
这二十万元算是慰问她的吗?如果是,那岂不是太多了些。
或者,贵志是想告诉她,他想和她恢复过去的关系?或者,只是出于对过去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的同情?
二十万元,从贵志的收入水平来说,并不算多,但对于眼下的冬子来说,却是十分珍贵的,有这些钱当然更好。
冬子忽然有点担心,船津知不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呢?
船津会怎样考虑她和贵志之间的关系呢?他知道他们俩曾同居的事吗?
船律看上去很单纯,又老实,肯定受过比较好的熏陶,冬子可不想让这样一个年轻人知道她和贵志的过去。
冬子正在那里发呆,护土忽然拿着体温计走了进来。
“估计没有发烧,不过还是量一下。”
圆脸护士说着,伸过冰凉的手给冬子把脉。
第二天早晨,院长来巡视,接过护土递过来的病历卡,看了看。
“从检查结果看,你稍微有点儿贫血,其他倒没有什么毛病,还是按照原来计划,今天下午开始吧。”
冬子也担心自己会有些贫血,一听院长这话,心里一愣。
“手术要多长时间?”
“加上麻醉之类的,也就两个小时吧。麻醉是全身麻醉,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手术可能就结束了。”
“麻醉由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来做,手术没开始你就睡觉了,完全不用担心。”
“事后会痛……”
“伤口会痛,至于子宫,本身也不是敏感的部位,不会有什么的。”
听说子宫不敏感,冬子感到不可思议。医学上或许真的是这样,不过冬子自己却不相信。
“下午两点开始手术,你提前剃一下毛。”
院长其事地吩咐护士,冬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昨天也说过了,中午不要吃饭。”
说完,院长就出去了。
“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冬子不放心地问母亲。
“别担心,就算痛,两三天工夫就没有大感觉了。”
说话的是隔壁床上躺着的女人,她一个星期前刚做完卵巢囊肿的手术。
“不过,和卵巢比,子宫的手术要难一些的吧?”
“反正都要破开肚子,都差不多。”
大家都是外行,什么都不懂,可冬子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
如果有个万一,自己就这么……
贵志会从欧洲赶到自己身边吗?会坐在枕边为自己流眼泪吗?
想到这些,冬子才意识到没有人能通知贵志。
还是向母亲和盘托出吧……
不过,一旦告诉母亲,她肯定会拉下脸来,事实上,从拿到贵志的那个信封之后,她就一直满脸不高兴。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母亲肯定会通知贵志的,她知道我爱他。
冬子这样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正午,为了便于麻醉,他们让冬子服了安眠药。
醒过来时,冬子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意识的清醒,耳朵似乎要比眼睛还快。
只听到有人在远处呼唤:“冬子”“听见吗?”“好了”。耳边传来这些呼唤。
冬子一直拼命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睑像灌了铅似的,异常沉重,怎么也睁不开,全身软弱无力,整个身体像是别人的。她听得见声音,但不能判断是谁的声音。
突然,额头上冰凉凉的。大概有人触摸,或者敷了冰镇的毛巾。
“小冬子”
这次声音很近,似乎是母亲的声音。
“木之内小姐!”
这个好像是小护土的声音。
冬子又用足了劲试图开眼睛。
然而,浓雾还是混混沉沉的,怎么也驱散不开,终于,浓雾渐渐现出母亲的面孔,现出年轻的护士的脸庞。
“她醒了……手术做完了呀。”
“啊”
冬子本来想说话,但似乎只是啊了一声。
“已经好了。你痛吗?”
到底哪里痛,冬子说不清楚,只感到全身浑然无力。
不一会,冬子像被拖下水似的,又陷入沉沉的昏睡状态。
再次睁开睛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花板上和枕头上方亮着灯。
“嗅,你醒了?”
这次母亲的脸很清晰分明。
转了转头,发现母亲身后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那位安井夫人。再仔细看,才发现右手上缠着血压计,左手上插着吊针。
“疼吗?”
“疼”
冬子应和着母亲的话,轻轻喊了一声。
不是某一处刺痛的,整个腹部都痛,仿佛有一只火球给塞进肚子里面来,全身似乎被紧紧地捆绑在那个火球上。
“手术已经完了,已经没有事了。”
“水……”
母亲拿了块渗了水的药布,轻轻地贴在冬子的嘴唇上。
药布冷冷的,冬子感到十分惬意,贪婪地吮吸着。
“没有事了。”
冬子微微点了点头,一边在心里摘咕,贵志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一个小时之后,疼痛开始袭击冬子。像是被无数支锥子戳着似的,小腹钻心的痛,浑身也像是烧开了的水,滚烫滚烫的。
“疼……”
冬子皱着眉头,小声叫着。事实上,她一大声,疼痛就立即传遍全身。
护士来过以后,医生赶来,给冬子打了针。
平时,光是现在的吊针,就已经够痛的了,可现在做完手术,打针的疼痛就没有感觉了。
打完针,冬子小睡了片刻。
其实,也不算是小睡,应该说是迷迷糊糊,其间痛感并没有消失。
“疼啊……”
冬子像猛然想起来似的,不时叫上一声两声。
第二天早晨醒来,锥刺似的痛感似乎稍微减轻了些,但浑身还是火一样的烫。
量了量体温,三十度二。
“做完手术,短时间内是会发烧,不用担心。”
院长说完,又吩咐打吊针。
整个上午,冬子都是在忍住钝钩的痛感、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点点减少当中度过的。
贵志这个时候在哪里呢?他说起先会在荷兰,那现在应该在阿姆斯特丹吧。欧洲的冬天来的早,那边已经开始刮冷风了吧。或许,他正竖着大衣领,大步流星地走在迷雾茫茫的运河边上呢。
多想早些恢复健康啊……
现在,她更怀恋健康的日子了。
不久,她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已经做好的帽子不见了,真纪和友美分头在找。
夕阳已经悄悄地来到窗台上,窗帘的一头放着一盆菊花。
上午应该还没有那盆花,一问,才知道是自己睡着的时候真纪送来的。
冬子正呆呆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护士走进来。
“医生马上过来。你的感觉好些了吗?”
“嗳……”
身体还是热烘烘的,小腹上的疼痛也还是老样子。
护土将挂吊针的架子移开,院长走了进来。显然刚做完另外一个手术,脚上还穿着凉鞋。
“关于你的手术,我想稍微解释一下。”
院长说着,看了冬子,又看着冬子的母亲。
冬子漫不经心地看着院长白褂子里露出来的领带的花纹。
“子宫上的囊肿完全切除了。”
冬子用目光点点头。
“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也没有复发的后患。但是,进行手术时,发现囊肿不但很大,而且长在子宫内侧。你看看明白了,大概这么大吧。”
院长用手比划着,大概有鸡蛋那样大小。
“另外,囊肿还不止一个,已经形成的就有三个,而且,都已经扩展到了子宫粘膜上了。”
肚子竟然有这样令人恶心的东西。冬子赶紧移开脸。
“所以,虽然切除了,但因为大,又多,只有连子宫也一起切除了。”
冬子自然地点着头,她觉得院长说的在行在理。
“这一点,我想得让你知道。”
听院长说到这里,冬子才意识到院长到底在说什么。
“那,这么说子宫……”
“对,囊肿长的大,长的地方也不好,所以不得不切除。”
“这么说,已经……”
“子宫虽然说是已经切除了,但毕竟是体内的器官,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
“可是……”
冬子求助似的望着母亲,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
“你还年轻,所以我们很想保住子宫,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完全切除囊肿,因此实在是万不得已,只能全部切除。”
“那就不能生小孩……”
“十分抱歉……”
一瞬间,冬子感到头晕目眩。
“囊肿如果放置不管,就可能出血,长到很大,会引起很多很多问题。像你这种情况,就算不切除,估计也不能怀孕。”
“可是……”
冬子本来想说她曾经怀过贵志的孩子,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反正,半个子宫都是囊肿,……你母亲看了的。”
院长望了一眼母亲那边,母亲微微点点头。
“切除子宫,并不会影响生活。子宫这东西,就像个囊,主要是妊娠时保护婴儿的,你不用太担心。”
“太约一个星期可以拆线,有两个星期大概就能出院了,所以尽管放宽心。”
院长说完,又对护土吩咐了些什么,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里剩下冬子和母亲时,冬子感到无限的悲哀。
“妈妈,你知道的……”
母亲正要走开,听到冬子的话,僵在那里。
“你看着做手术的,对吧?”
“不是,是手术完了以后医生来找,说是这么回事,连子官也切了……”
“那你看到子宫了?”
“他们拿给我看,那么可怕,说就是这个,可我哪里敢看。”
冬子闭上眼睛。
到底自己的身体里取出了什么样的东西?子宫是什么颜色的?子宫的囊肿又是什么样子?
“这下就不用担心了。”
“可……”
冬子张了张嘴,又咬住嘴唇,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
“太不近人情了。”
“既然你知道,干吗不马上告诉我?”
“可……”
“我不想听,不听不听。”
冬子一使劲摇头,痛楚就传遍了全身。
泪水无止尽似的流个不停。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坐在冬子旁边,垂下头。母亲全无过错,却忍受着她的责难。
过了会儿,冬子止住呜咽,轻轻抬起头。母亲像是一直等在那里似的,为她拭去泪水。
透过母亲的腋弯,冬子看到给夕阳烤红了的天空,夜幕正从云端降下来。
“往后你就没有事了,你得这样想啊。”
“可……”
母亲的子宫还在,我却没有了。五十三岁的母亲还有子宫,二十八岁的冬子却没有了子宫。
母亲又怎么能理解自己的悲伤呢?
“我不想,不想啊!”
冬子心里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可她还是不由自主似的在心里哀叫着。
一整夜,冬子都浸在泪水当中。
小腹钻心的疼痛,更使冬子心灰意冷。
连子宫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子宫毕竟是女人的生命,有了子宫,女人才来月经,才生得了孩子,没有子宫,生不了孩子,那根本就不是女人!那只能是包着女人外壳的假女人!
没有月经,跟少女或者老太婆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还是个女人,但肯定不再拥有女人绚丽娇饶的生命,既然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只能是蒙骗别人,蒙骗自己。
“我不要,不要!”
母亲似乎已经束手无策,蹲在冬子床边。另外一张床上的安井夫人也蒙上被子,转过身去了。
“我要自己的子宫,救救我啊!”
冬子又是哭,又是叫,又是骂的,后来不得不给打了一针。医生害怕她过于兴奋,这样会严重危害她的健康。
在半醒半睡状态中,冬子梦见自己的肉体给无数只虫子噬啮,那些虫子像蝣蜒,又像是蜈蚣,有时候甚至是独眼巨兽。
那些千奇百怪的虫子像是鬛狗,围在业已死亡、裸露着血红的伤口的子宫旁边,贪婪地饕餮着。
等到冬子恢复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周围一无所有,只有冬子自己躺在空洞洞的黑暗当中,附近不知是运河边上的仓库,还是废弃的铁桶,周围一片死寂。突然间,黑暗之中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你已经不是个女人了!”
“我得逃走!”
冬子拼命跑,后边有一个满身血淋淋的男人追上来,离得很近,但冬子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瞥到白色的衣襟。
冬子跑呀跑,可怎么都跑不动,脚下似乎是长满了芦苇的沼泽地,在一片阴森森的霭气的笼罩下,两只脚陷住了,怎么也挪不动。
奇怪的是,冬子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
“不用怕,是在做梦,不用怕!”
冬子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对自己点着头。
“子宫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上就又会长出来的。”
恶梦很快就消失了,明媚的早晨来临了。冬子心里安慰自己说一切都不过是恶作剧,却一边继续拼命地跑呀跑。
“小冬子,小冬子!”
很快,在母亲的呼唤之下,冬子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啦?好像很难受似的。”
母亲用干毛巾帮她擦拭着脸和脖颈。
冬子望着母亲。刚刚从恶梦中清醒过来,冬子又陷入深深的苦闷当中:自己是个没有了子宫的女人。
第三天早上,冬子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下半身还钝钝的作痛,但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度多了。
自从做完手术,她就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本来瘦小的面庞看起来更小了,而且。眼眶上也出现了一道黑圈,似乎想告诉她,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不再年轻了。
冬子让母亲为自己掌着镜子,在面颊上轻轻地涂了粉,又淡淡地画了胭脂。
一番化妆之后,冬子惟悴不堪的面庞多少有了些精神。
子宫都没有了,还在这里化什么妆……
虽然不再是女人了,可想装扮自己的念头并没有消逝,冬子不由的感到女人是多么可怕。
上午,医生来巡视,给她换了药布。冬子什么也没有说。
她感到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她本来还想问没有了子宫以后会有什么变化,但终于没有开口。
“你的肚子是完好的,得多少吃点东西啊。”
院长这样关照她。冬子点点头,还是一声未吭。她不开口,想借此表达自己无声的抗议。他们不经过她本人同意就把她的子宫摘除了。
换完药布,又重新裹了腰带,换上睡衣,冬子心情也稍微舒畅了些。
昨晚她还十分绝望,甚至考虑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现在,或许是因为这清新的早晨,情绪稳定的多了。
人难道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继续活下去吗……
冬子望着早晨的阳光,想像着没有了子宫的女人是怎样过活的。
医生的巡视结束后,冬子啜着母亲煮开的牛奶,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真纪。
今年二十二岁的真纪,身上穿着洛桑画上常见的那种乔其纱连衣裙,脖子里围着同一色调的薄巾。
“妈咪你好些了吗?”
真纪和友美都管冬子叫妈咪。自己才不过二十八岁,被人家叫妈咪当然是太早了,但既然是自己开的店,也就没有办法了。
“很疼?”
“嗯”
冬子点着头,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说,真纪和友美两个人都还有她们自己的子宫。
“这是我在车站前的花店买的,就插在这儿吧。”
真纪将玫瑰花放在洗手台那边,转身道:
“真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我还担心万一妈咪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看样子你挺精神的,比我想像的好多啦,这我就放心了。”
“一个手术就会死?真是的。对了,店里怎么样?”
“有我们两个撑着,你就放心养病吧。”
冬子点点头,心想该怎么开口将自己没有了子宫的事告诉真纪和友美呢?
第四天开始,来探望冬子的人络绎不绝。
大概是真纪回去以后告诉了别人,说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错。
从早晨开始,先是店里的友美来,后来是冬子的大学同学,到了中午,中山夫人出现在病房里。
她们带来的点心和花束,堆满了病房狭窄的窗台,五颜六色的。
冬子关照过真纪和友美,让她们不要把自己住院的事情告诉客人,可显然她们还是告诉了中山夫人。
“我真的吃了一惊。”
夫人夸张地做出了吃惊的表情,然后又道:
“上次见着你的时候,还说你气色不太好,难道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
“光是有些累。”
“不过,幸好发现的还比较早。已经没有事了吧?”
“托你的福。”
“听说囊肿要是不及时做,到后来连子宫也要切掉的呢。”
冬子点着头,心里却直生自己的闷气,怪自己为什么要装着自己的子宫还安然无恙的样子。
“不这生什么病都不是好事,特别是我们女人……”
自然而然地,她们都还以为冬子只是切除了囊肿,保住了子宫。
“现在,干脆找个人结婚,生个小孩,就安稳了。”
夫人照例声音十分洪亮。冬子礼貌地点着头,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傍晚时分,中山夫人走了,冬子痴痴地想着贵志。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应该是从阿姆斯特丹去巴黎吧?
以前,冬子和贵志一起去过巴黎,那是十一月中旬。本来,作为从事帽子设计的专业人员,她自己很想去巴黎的专卖店好好看一看,但那次只不过是乘贵志出差的时候一起去的。
人家都说巴黎是花都,但是十一月的巴黎潮湿而又阴郁,公寓的院子里,以及楼房的石阶上,都透着一丝丝冬天的寒意。
现在,贵志也许正在这样的巴黎街市中倘佯,习惯性地右肩微微翘起,头微微偏向左侧。
这样胡思乱想之际,冬子忽然奇想:眼前的黄昏说不定和巴黎的黄昏是一回事呢。
他在巴黎还会想起我吗?
冬子突然想到怎么把自己没有子宫的消息告诉贵志。
假如他听了,他会怎么反应呢……
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不可能!”然后问:“真的?”不过,他会为她伤心吗?他会同情地说:“怎么会这样”吗?或许,他只是冷冷地望住已经没有了子宫的冬子。
想着想着,冬子感到头疼。
第七天,冬子的伤口拆线了。
冬子战战兢兢地坐起身,见一条十厘米的刀口,横在小腹上。
“很快伤疤就变的模糊了,几乎看不清。”
院长说完,又笑着说,“照你这样,将来去海水浴,穿上比基尼,人家也看不出。”
的确,伤口没有冬子自己想像的那么大。听医生说摘除了子宫,以为是从肚脐眼向下开刀,原来不然。正像院长说的,不用担心别人会注意到。
然而,外人看不见,又能怎么样呢?
“笑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有些疼,不过你应当稍微走动走动。”
其实,不用院长吩咐,转转身之类的运动,冬子自己还是做的来的。
“那我回去了。隔一天半天的我会再来看你。”
当天下午,冬子的母亲收拾好行李,回横滨去了。
母亲在病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也开始累了,再说,家里那边,母亲不在,也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以后,你可别再小孩气了。”
母亲临走前冲她说了一句。
母亲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是说刚开过刀,不能小孩子气,还是含沙射影地指她和贵志的事呢?冬子没有做声,背过脸去望着窗户。
母亲回去后,剩下冬子一个人,她心里多少有些寂寞,但同时也感到轻松。
冬子离家出来自己住,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了,再跟母亲在一起,就感到很不自在。生病的时候,多少还必须倚赖母亲病情稍微好转之后,反倒觉得母亲碍手碍脚的。
住在目黑的姨娘说,冬子的漂亮和好强,其实就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冬子自己也很认同。
母亲上了五十,还是瘦瘦的,十分精干,有时对着镜子梳妆,还让人觉得迷人。有一点,母亲特别清醒。虽然担心自己的女儿,但从来不干涉,总是对她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母亲表面上好像对霸道的父亲伏伏贴贴似的,其实父亲不过是她手里的木偶人。母亲乍看起来十分温顺,没有主见似的,其实心里主意很正。
冬子不顾周围的强烈反对,扑进贵志的怀里,如果细究起来,恐怕也是因为继承了母亲倔强的性格。
母亲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心里一旦拿定主意,就毫不动摇。冬子常常很吃惊。事实上,母亲对冬子也同样的惊讶。
不管怎么说,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冬子感到很舒坦。
母亲在身边的时候,想像的翅膀像给绑住了似的,现在又恢复了自由,她可以开始想着贵志了。
没有了子宫,女人又怎么和男人相处呢……
拆了线的第二天,冬子开始认真寻思起来。
之前,她苦于应付手术后的痛苦,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一心祈祷着疼痛早些消失,灼热的身体恢复平静。
现在,疼痛也减轻了,也多少有了些食欲,冬子的思维开始回到现实中来。
自己真的还能像以前那样跟男人在一起吗?
冬子觉得脸有些热。
仔细想来,到现在为止只听医生说过病和手术疤痕的事,还从来没有问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呢。
医生迟早会告诉她吧。或许这个话题难以启齿,根本不能问医生。
住院前,冬子问起过摘除子宫的人的情况,但没有细问她们的生活起居。
这也难怪,她根本就不曾想过自己的子宫会给切掉,到了现在,一旦给切除了,才真正理解它的份量。
没有了子宫的人,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起码上了四十岁,虽然成许说的残酷了些,她们无所谓有没有子宫,至少更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冬子自己还只有二十八岁,让她放弃女人的机能,实在太残酷了。
夜里,冬子躺在床头灯下,拼命回忆过去在女性杂志里看过的女人的身体器官。
那时,每翻到这种地方,她都不敢细看,只是匆匆掠一眼,不过,子宫应该是在很深的地方,看样子跟性行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说,子宫是女人的生命,又么会跟性完全没有关系呢?
说不定真的没有用了……
一瞬间,冬子又想起贵志的体香。
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了,那次幽会,该不是最后一次吧……
冬子突然觉得很想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太可怜,太悲惨了。
再也没有男人来爱抚自己了,自己是个石女……
冬子坐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镜子来,对着床头灯,照了照。
头发束成马尾,脸上没有脂粉气,但千真万确是个女人的面庞,面颊凹了下去,但仍然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女人的脸。
“男人再也不要你了?”
冬子问镜子里的自己。
“你这辈子就成废人了?”
冬子喃喃自语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
一番伤心、愤怒之后,人似乎会自我安慰,不再去想,正因为这样,人才能继续活下去。
不过,要想开,你就得找个理由,比如自己努力过,但还是不行,比如自己实在无能为力,总之有个藉口,你就可以想开,继续活下去。
冬子现在就在努力为自己寻找一个藉口。
如果不做手术,囊肿迟早会变成癌的,如果变成了癌,别说子宫,连这条命也可能没有了呢。自己牺牲了子宫,但捡回了一条命。
再说了,子宫真是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能怀孕,每个月都得为月经拖长而烦恼不已,哪里能顾得上生意,皮肤也很快就会变的粗糙不堪。
“还是切掉了的好!”
冬子这样说给自己听。
不过,医学上到底怎么看呢,冬子完全没有主意,说不定一下子把子宫给切掉,步子迈的过去大了些。
然而,冬子自己现在只能全盘相信医生是正确的,否则,她又怎么能忍受今后的余生。
找到了藉口,冬子心里舒坦了许多。
以后,再也不用为月经的事烦恼了。
她以前的痛苦,反倒多少减轻了现在的痛苦。
手术十天后,冬子已经能够心平气静的了,这时,船津来了。
“你好了些吧?”
照例,船津有些羞怯。
“托你的福,已经好多了。”
“那太好了。”
船津穿着一套枯黄色的西装,扎了一条同样色调、带有小花的领带。冬子以前曾经想过,这种颜色的西服或许适合贵志穿。
“你们所长现在在哪里?”
“在巴黎。说是这个周末回来。”
“来信了?”
“是的,还问候你呢。”
“是吗?谢谢。”
冬子本来还想问他还写了些什么,但忍住了。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有的话,我来做。”
冬子突然奇想,想作弄作弄这个年轻人。
“是有点事,你能帮我吗?”
“你说吧,我尽力而为。”
“想麻烦你买点东西,去百货店。”
“你买什么?”
“想买一件和这条差不多的睡袍。”
船津显然很吃惊,盯着冬子。
“小的,S号的就行了。”
船津越发难堪了,脸胀的通红。
冬子心里有些担心自己的玩笑是否开过了火,不过,事实上,她的确想要一件换洗的睡饱。
住院的时候,她买了一条新的,在家里穿,没有带来,所以很不方便。
“颜色呢?”
“随便,你认为好就行了。”
船津不知所措的样子,像小孩子似的,惹人喜爱。
“有花的,净色的都行,不过,别买太红的。”
冬子从床头柜的钱包里拿出二万元来。
“这点钱该够用了。”
“不用,我身上有钱。”
“你还是拿着吧,万一不够,麻烦你给垫着。”
船津接了钱,想了想,才放进裤袋中。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做这种事。”
冬子吩咐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也怪船津自己。人家没有了子宫,正百无聊赖、想找什么解闷的时候,他突然跑出来,能怪谁呢?
管他是谁,总之只要让对方为难,她就心满意足了。冬子正那样琢磨呢,船津自己送上门来。
如果来的人是贵志,肯定就是贵志倒霉了,如果是贵志,冬子就肯定更放肆了。眼前的船津说不定只是做了贵志的替死鬼。
“我给你倒杯咖啡吧?”
“不用了,我这就告辞,去百货店看看。”
“你不用马上去,也不是什么急事。”
“不过……”
船津站起身。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你今天怎么啦?是你们所长要你过来看我的?”
“那倒不是,不过,所长交代了要不时过来看看……”
“果不其然,是你们所长吩咐的。”
“那是。”
船津老实地点点头。
“辛苦你了。”
冬子不是挖苦他,是真心道谢。
“那你什么时候出院?”
“还不清楚,快了吧。”
“现在还痛吗?”
“慢慢走动倒没有事。”
船津又看了冬子一眼,才说:
“那我告辞了,睡袍明天送过来。”
说完,抓起大衣,转身出了门。
整天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想到没有子宫这码事。
自然地,一想起来就打不起精神来。
船津送睡袍来的那个下午,冬子异常消沉。
“你看这个还合适吧。”
船津一本正经地打开百货店的包装纸。
深蓝色,袖口和裙边绣着什么,浅红色的。
“真漂亮!”
“我犹豫了好久。”
“店里的人没有笑你?”
“我说姐姐住院了。”
“你叫我姐姐?太气人了。你多大?”
“二十六。”
“那我就只好当姐姐了。”
冬子苦笑着道。
“你满意吗?”
“我太喜欢了,谢谢你。”
冬子表示感谢,然后下床,将衣服披在身上,大小正合身。
“多少钱。两万块不够的吧。”
“就一点点,不用了。”
“那怎么行?你说说差多少?”
“真的不用了。”
睡袍上有两处绣着花,肯定不便宜。
“那不行,你痛痛快快地告诉我。”
冬子又催他,但船津这次没有推却,径直说:
“今天所长打国际长途电话回来了。”
“真的,从哪里打来?”
“从巴黎。说是这个星期六回来。”
“是吗,他说什么没有?”
“说了,还问起你呢。”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精神挺不错。”
贵志在电话那头听了,会怎么想的呢?冬子的眼前现出贵志的面庞。
“还有,你尝尝这个吧。”
船津扭捏了半天,取出一只扎着彩带的四方盒子来。
“里边是什么?”
冬子打开一看,是打着莫罗佐夫标记的巧克力,有圆形的,也有椭圆形的,一个个用金纸或者银纸包着。
“怎么来的?”
“我买的,喜欢的话尝尝吧。”
“这也是你们所长吩咐的?”
“不,不是。”
船津赶忙摇摇头。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冬子不禁有些好笑。
两个人各吃了一块巧克力,船津站起来。
“你这么快就走了?”
“嗳”
船津每回一来就回去了,虽然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的话题,可他也太匆匆忙忙了。或许,他觉得坐久了会对不起贵志?
冬子望着船津走出房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个小伙子对我和贵志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呢?
外科病会让人又痛又怕,但好得也快。如果说内科是马拉松,那外科就是短跑了。
拆线过后,冬子的伤口基本上不痛了,猛然弯腰,或者开怀大笑的时候腹部还会一抽一抽地痛,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手术后有点出血,一个星期后也停止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第十三天早晨,院长巡视时,冬子问。
“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回家了。”
两、三天后,正好贵志也回来了。
“出院后能马上去上班吗?”
“整个过程都还算平稳,去上班也没有关系,不过,一开始去半天时间,或许会好些。”
冬子自己也怀疑自己能不能在店里站上一整天,虽然最多也就半天时间,但去和不去可就大有分别。
“出院后还用来医院吗?”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二十天后来一次就行了。”
“还会恶化吗?”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子宫这东西,说到底就像个装孩子的袋子,只要不怀孕,什么也跟它没有关系,跟胃呀、肠的手术比起来,根本不复杂。”
医生当然是这样讲,可冬子自己怎也没有办法这么去想。
“会不会痛、出血什么的?”
“那怎么会?子宫都拿掉了,又从哪里痛、哪里出血呢?”
医生苦笑着说完,顿了顿,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道:
“你还单身,可能我是多此一举,不过,暂时最好不要同房。”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出院后前半个月还是谨慎些的好。”
冬子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那出院就定在两天后吧。”
“可以的话……”
“那就这样安排了。”
院长吩咐完护土,走出了病房。
秋日下午的阳光十分明媚。
在明媚的阳光之中,冬子回味着医生的话。
她当然不会一出院就和男人同房,就算有人强求,她也不会答应的。
不过,真有人没有了子宫之后,还跟丈夫、或者恋人同房的吗?
医生既然这么说,那就应该有这种人,那她们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别胡思乱想的……
不过,不管她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子宫没有了。
冬子为了打消自己不快的念头,扬起头,开始想店里的事。
接了订单、因为生病一直没有赶出来的,为了参加明年的展览需要重新设计的,还有百货公司提出的批发条件,诸如此类,该操心的事情一大堆。一想起这些,尽管只有十分短暂的片刻时间,冬子可以分心,不用想自己的病了。
然而,到了夜晚,一个人的时候,她又开始想自己的身体了。
她为自己失去子宫而伤心,又告诉自己必须想开,就这么翻来覆去,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两天后,冬子出院了,时令正好是十月中旬。
在医院里整整住了半个月。
刚进医院时,代代木森林还是墨绿墨绿的,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斑驳了,甚至出现红叶的影子。
走路、弯腰的时候,冬子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虽然猛然伸直腰的时候,小腹还会抽筋似的疼,但她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上午最后一次巡视过后,冬子开始整理东西。
虽然只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但换洗的衣服,还有洗漱用具、碗碟等等,东西添了不少。
冬子整理好这些东西,正往袋子里塞,船律来了。
“记得你今天出院的吧。”
“是啊,我正收拾东西呢。”
“幸好赶上了。我来帮你吧。”
“你特意赶来的?”
“嗳……”
船津显然是知道冬子要出院,才专门赶来的。
“那公司那边呢?”
“今天不用去。”
船津虽说要帮忙,但总不能让他收拾内衣、睡衣之类的东西。
“这样吧,我来整理东西,你帮手把果篮、空盒子什么的扔到走廊那头的垃圾箱去,行吗?”
船津脱掉西装,开始动手干。
原来说好,出院的时候母亲来帮手的,谁知她得了感昌,来不了。
冬子正担心自己一个人如何是好,船津来了。
船津动作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按照冬子的吩咐收拾好了。
冬子跟医生、还有护土打过招呼,才离开病房。
冬子所有的行李就是一个箱子,两个纸袋。船津拿了箱子和重些的那只纸袋,护士拿着另外一个,一起送冬子到大门外。
隔了半个月,公寓房间潮潮的,冷冷的。
一个人回来该多孤单啊,幸好有船津送自己回来。
“辛苦你了,休息一下再走吧。”
船律把东西搬上房间。冬子拉开窗帘,并烧上水。
船津坐在沙发上,很不自在似的,冬子煮好咖啡递过去,他喝的很香。
“你住的地方真不错。”
“你住在哪里?”
“在下北泽。”
“那不是离这里很近吗?”
从参宫桥坐小田急线,四个站就到下北译了。
“你不喜欢帽子?”
“也说不上不喜欢。”
“让我想想,你戴什么样的合适?”
船津算是长方形脸,不过很稳重。
“贝雷帽呢?还是大蓬帽?”
“大蓬帽?就是西部牛仔戴的那种?”
“对对。中间顶凹着,两个边翘起来,年轻人戴正好。你戴过吗?”
“没有。下次一定去店里,让我看一眼。”
“你一定得来。你要喜欢,我送你一顶给你。”
“不行,我买你的。”
“不用。你都帮了我这么多。”
冬子想起以前曾经送过贝雷帽和毡帽给贵志。
贵志似乎不怎么喜欢贝雷帽,所以很少见他戴,不过,毡帽却经常戴。顶圆圆地陷下去,外形很像猪肉批,所以有个名字叫肉饼帽。贵志身材高大,到了秋冬季节,穿上黑大衣,特别衬他。
“青年人戴帽子,也很好看的。”
“不过,恐怕我不行。”
“那不,像你戴肯定好看。”
冬子聊着天,忽然意识到船津是自己带回这里的第二个男人。
第一个当然是贵志。船律不知是否知道,反正满不在乎似的。
“咖啡真香。”
“是我以前买的蓝山。”
“我在家都是喝速溶的。”
冬子瞥了瞥杂物架上的钟,已经十二点半了。
“哟,已经过了晌午,我叫点寿司来。”
“不,我不用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一个人消消停停的,不会有事的。”
船津点点头,站起来,有些不会似的看看冬子。
“如果你还有什么事,就给我个电话。”
“你有心了。今天真的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船津正经地行了礼后才离开。
第二天,冬子来到久违了半个月的店里。
也许好久没有在家过夜了,昨晚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香,起身时摸了摸刀口,一点都不痛。
今天也是一个好天。
冬子望着窗户上的晨光,想起贵志下午就回国了。
然后,她才起身,整理了一番房间,准备好外出。
她选了一件有暗格子的棕色带花连衣裙,系上腰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腰围正好小了一个腰带眼。
本来,她还想套一件薄大衣,见天气这么好,白天气温肯定不低,又作罢。
出了公寓,正巧碰上出租车。
半个月没有上街了,街上处处都充满了朝气。
街道里密密实实的车龙,还有斑马线上匆匆忙忙的人流,都让冬子感到格外亲切。
中途,冬子买了包点心,一到店里,真纪和友美就跑过来。
“你回来了,妈咪。”
隔了半个月不见,两个人不认识似的看看冬子。
“你这就来店里,行吗?”
“没有事了。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冬子将点心递给她们。
三个人在里间一起品尝着点心,冬子了解了自己住院期间的情况。
冬子在医院里的时候也大致了解过,暂时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当务之急一是支付材料费,一是把休息这段时间本该要交的货抓紧时间赶出来,还有,就是得整理收据和信件。
冬子在里间浏览了一退休息期间收到的书信、文件,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就准备回家去。
她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开工。
“对不起,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家里,我都在家的。”
冬子吩咐过她们两个,离开了自己的店。
上了出租车,她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去涩谷的书店看看。
经过一番踌躇,她最后还是买了本关于女性生理与病症的书回家。
冬子来回都是搭出租车的,但还是感到十分疲惫,晚餐要了寿司外买,也没有什么食欲。
于是,她很早就上床,翻开刚买的书。
事实上,住院之前她也翻过几本有关子官囊肿的书,但带图片的还是第一次看。
手术前,她对囊肿这种病感兴趣,而现在,她是对子宫的形状感兴趣。
她买回来的书里,对阴道、子宫、输卵管、卵巢等的位置关系都有十分详尽的描述和描绘。
中间是子宫,子宫左右两边是吊线似的输卵管,输卵管的另一端各接着一个卵巢,卵子就是在卵巢里形成的,通过输卵管输送到子宫里,在那里和从阴道里进来的精子结合,这样就怀孕了。这些知识,书本上都解释的非常详细。
如果中间没有子宫……
冬子用手指遮去图片上的子宫。
子宫无疑是一个中枢,它处在中间,联系着卵巢和阴道,而且从图片上看,它是最大的。
大小或许并不重要,但肚子里没有了这么一块东西,真的没有关系吗?
子宫给摘除了以后,那里会像自己梦见的那样空洞洞呢,还是结肠或者其他东西填满呢?
且别说子宫,阴道又会怎样呢?
上边空洞洞的,真的没有影响吗?不会变成无底洞似的东西?
如此重要的东西没有了,如果说对性爱毫无影响,绝对是假话。
那个医生自己是男人,说不定根本就不了解女性的实际感觉呢。他对自己无法感受的东西,说的也太轻巧了些。
看了一会儿,冬子感到有些恶心。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肚子成了魔鬼栖息的肮脏不堪的东西。
“我受不了……”
冬子抛开书,伏在床上。
我再也不想看了,我再也不去想了,就当它是一时的恶梦,只要恶梦醒了,自己的身体又健康了,管它呢。
她将头理在枕头里,躺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响的很短,但没有停。
响过五次后,冬子才抓起话筒。
“是我。刚回来。”
千真万确,是贵志的声音。
“我……”
“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你辛苦了。”
“我刚过海关,准备现在就去你那里。”
“现在?”
“不方便?”
“我没有什么不方便,可一定有人接你吧?”
“我会在车上安排好的,十点左右应该能到。”
床头上的闹钟正指在八点半上。
“那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了。
贵志到的时候,正像他在电话里说的,十点刚过。
门铃响,冬子出去打开门,见贵志站在门口,右手拎着一只黑皮袋子。
“辛苦了。”
“嗯。”
贵志上下打量了一番冬子,然后问:“可以进来吗?”
“请。”
贵志没有扎领带,淡蓝色的衬衣上别着藏青色的蝉形吠,衬着头上微微花白的头发,显得十分洒脱。
“手术很顺利?”
“嗳。”
“那就好。”
贵志点点头,坐在身边的沙发上。
“我听船津说过……”
“他送了钱过来。”
“嗯”
“那钱是怎么回事。”
“也没有什么特别意思。”
“不过,我可不能要你的钱。”
“别管它,钱总归是有比没有的好。”
贵志说完,从茶几分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来。
“给你的礼物。”
“是什么?”
“马上就到冬天了。”
外国的包装就是简单,解开包扎的绳子,里边的毛皮就露出来了。
是四条鼠灰色的水貂皮做成的双层披肩。
“啊,真漂亮!衬什么颜色的大衣都行呢。”
“也是。”
“我正想买呢。真希望冬天早点到。”
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冬子一下子就把贵志派人送现金来的不快丢在脑后了。
“喝咖啡吗?”
“好啊。”
冬子把披肩又用纸包好,走进厨房。
“那边工作怎么样?”
“就两周时间,要看完法国和荷兰的主要建筑,根本就不可能。”
“干吗去看这些?”
“至学社要出一本书,叫《欧洲的建筑》,要我写解说,所以去好好看看以前漏掉的一些东西……”
“那你这趟可够辛苦的。”
冬子在咖啡里加了奶,端给贵志。
“真香。”
贵志慢慢地呷着咖啡。不知是不是心理作怪,他看上去比走之前瘦了些。
“结果还是囊肿?”
“嗳……”
冬子端起自己的咖啡,点点头。
“既然已经割了,以后就没有事了吧?”
“是啊。”
冬子嘴上一边回答,心里却在回味“没有事”这个词。
的确,囊肿已经割除了,已经没有事了,可子宫也没有了。一个问题解决了,同时新的问题也产生了。
“还是尽早做了好。”
“嗳”
冬子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昨天出院的?”
“昨天中午。船津来帮的忙。”
“那小子好像喜欢你。”
“喜欢我?”
“一说起你,就滔滔不绝的。”
“他说起我什么了?”
“也没有别的,就是些你精神不错啦,手术做过啦之类的,不过听的出来。”
贵志苦笑了一下。
“我没有做过什么啊。”
“算了,不管它。不如下次一起去旅行吧?”
“去哪里?”
“天气转冷了,北方不行,就去南方吧,像博多或者云仙一带怎么样?我突然想在国内放松一下。”
自从和贵志分手以来,冬子基本上没有出去旅行过。和店里的女孩子一起去过一次伊豆,因为工作上的事去过一次大阪,一共就这两次。
“十一月中旬行不行?”
那段时间也很忙,不过离年尾还有一段时间,只要有心去,两、三天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去吗?”
“好啊。”
回答过贵志,冬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子宫了。
自己这么个身体,万一贵志要,可怎么办?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无所拘束地给他吗?
“你怎么啦!”
“没什么。”
冬子慌忙摇摇头。
“还没有恢复好吧?”
“那倒没什么。”
“看来我得走了。”
贵志掐灭烟。
“这就走了?”
冬子一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跟已经分了手的男人说这么依恋的话。
“车子还在外边等呢。”
“那你还不快些。”
“我是来看看你精神好不好。”
“谢谢你。”
“去旅行的事,你考虑考虑。”
贵志又看了冬子一眼,才拎起皮袋子。
冬子恢复正常工作,是出院一个星期之后。
逐渐习惯以后,就算一整天都在店里,她也不再感到疲乏困顿了。
送货的,进货的,还有熟客,见到冬子,都热情地问“你好了?”
甚至有人连什么病也不清楚,问“肺炎好了没有?”
反正,除了中山夫人,其他人似乎不知道她的病是子宫囊肿。
“托您的福,已经好了。给您添麻烦了。”
冬子每回都是这样道谢,同时又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自己在做什么坏事。
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母亲,还没有知道她连子宫也切除了。
为什么会有意瞒着人家呢?冬子自己也不甚了了,不过心里就是不想告诉别人。
那次见面以后,贵志给店里打过一次电话。
“怎么样,精神好吗?”
“托你的福。”
冬子像对陌生人似的先客气一句,然后才感谢他上次的礼物。
“刚做完手术,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贵志显然很担心她,不过冬子自己却没有什么跟过去不同的感觉,无论走路还是跑步,也没有什么疼痛,食欲也很好。出院以来,似乎已经胖了一公斤。周围的人都在担心自己,可其实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冬子反倒有些内疚。
“这个星期有点忙,下个星期稍空些,到时候找个时间吃餐饭或者什么的。”
“嗳……”
冬子点着头,心里却在嘀咕,我跟你到底算什么关系。
一般人们会说这是“死灰复燃”,但冬子自己觉得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虽然冬子也还是以身相许,但不再关心贵志的妻子,当然,如今她也没有任何要把贵志夺到手的念头,只不过是手术后一个人担惊受怕的,使她想再依偎在贵志怀里。
冬子这样解释给自己听,心情也似乎平静多了。也许,自己对贵志的爱恋也相应淡薄了,不过,想想两年前的痛苦,冬子倒情愿保持现在的这个样子。
“不过,只要自己恢复健康就行了。”
说实在的,手术后恢复的这么快,连冬子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起初,她以为没有了子宫,肯定会有些什么后遗症,谁知竟然平安无事,她感到吃惊,自己在失去如此重要的器官之后居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同时又有些忧郁。
虽然,她绝不是希望见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只不过觉得既然身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有点小腹疼痛、浑身困乏、腰背酸胀之类的毛病,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做手术之前,她自己就想像过这些问题,以为要恢复常态,至少得半年时间,没想到会这么快。
女人的身体居然如此神奇!
以前,她自己觉得身体差,大家也都说她身体差,所以心理反差才这么大。
身体恢复的很快,但冬子又有了新的担忧。
早晨照镜子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嘴边的乳毛似乎变粗了。
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居然有些不怎么明显、轻微的暗晕。
冬子天生体毛比较少,上学的时候,有的同学要刻意刮掉手上和腿上的毛,冬子自己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虽说没有见过别人的,下体那里的毛也很稀疏,让她很难为情。
少女时代,冬子觉得那里不长什么毛,其实就等于自己身体发育不全,所以一直没有自信。
当然,她也觉得太浓密了不好,但太稀薄了,岂不是缺乏女人应有的进力?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直内心惶惶的。
不过,贵志说不定正是喜欢她稀稀疏疏的样子呢。
贵志拥她入怀的时候,常说,“你小小的,薄薄的,香香的。”
下体毛发稀少,跟没有体臭是否有关,冬子不甚了了,不过,自从贵志这样说她以后,她再也不为体毛少而感到羞愧了。
体毛本身十分稀少的她,现在嘴边竟然开始变黑了!
不会吧……
冬子想会不会是自己心理作用,于是将脸凑近镜子仔细看,但还是觉得变黑了。
“怎么会呢?”
冬子条件反射似的想到自己没有了子宫。
没有了子宫;不再是个女人,所以胡子变浓了,说不定是荷尔蒙失去了平衡,会越来越接近男人呢。
冬子赶忙卷起袖筒和裤管,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胳膊肘外侧,以及小腿左右两侧,都爬满了细嫩的乳毛,日光灯下,不知是否因为皮肤苍白的缘故,看起来居然很黑、很长。
冬子快有一年时间没有剃过这些地方的毛了。夏天穿没有袖的裙子时,她只是在腑窝涂点脱毛剂,别的地方从来都不管它。
至于嘴边,冬子大约每月刺一次,那也不是因为有了胡子,而纯粹是因为乳毛会影响化妆的效果。
大家都说胡子剃的多了,就越来越浓,但冬子从来都不曾担心过。
大概还是因为摘了子宫……
冬子又对着镜子,转动身体,从不同角度去看。
像是浓了些,但又像是老样子。
现在暂时还不成问题,但做了这种手术之后,胡子会不会变浓呢?她很想知道,可又能问谁呢?
那本女性病症的书上也没有写,看来还是去问院长。
冬子担心着乳毛变粗变浓,很快十天时间过去了。
院长吩咐过,要她出院二十天后去一趟,但她提前三天去了明治医务所。
出院的时候,医生说一般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得复查一下。
“怎么样?”
院长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
“托您的福,已经能像从前那样工作了。”
“痛感,还有白带,都没有吧?”
“嗳。”
“那开始检查吧。”
隔了这么些天,冬子再爬上检查病床。
医生冰凉的手触到小腹的时候,冬子使劲合拢下肢。其实,给固定在架于上,双腿根本合不上,但肌肉还是条件反射性地动了动。
冬子急促地吸了口气。
原先,她是害怕下体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现在又多了一个担心,是害怕失去子宫后的下体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医生会以怎样的感觉看呢?冬子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全身不自在。
不过,显然冬子自己想的太多了。
“可以了。”
医生的语气完全是职业性的。
冬子下了床,穿好衣服,重又出现在医生面前。
“伤口合的很好,又没有白带,没有事。”
医生一边说,一边在病历卡上胡乱写着什么。
“没有任何异常,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你就不用再来医院了,也不用服药了。”
“谢谢您了。”
冬子深深地低过头,屁股抬了一半又坐回椅子上。
“对不起,我,还有点事想请教您。”
说着话的当儿,冬子低下头。“做了手术,不知道体毛会不会变浓?”
“体毛?哪里的体毛?”
“这里的……”
冬子用手指了指嘴边。
“你是说胡子变黑了?”
“我自己也不敢肯定。”
院长欠欠身,仔细看了看冬子的嘴边。
“没有变黑呀。”
“是吗?”
“谁说过黑了?”
“没有人说……”
“那你还担心什么!”
“可总觉着……”
冬子又看了一眼院长。
医生重又注视着冬子,道:
“摘了子宫会长胡子出来,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再说,你自己根本就没有长胡子嘛。”
给医生这么一说,冬子自己也不敢肯定了。
她不过早晨照镜子时有这么个感觉,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你大概担心这、担心那的,有点担心过头了。”
“也许吧。”
“我以前大概也说过,子宫这东西,只不过是怀孩子用的,怀了孕靠它保护婴儿,除此之外,它没有什么大用场。”
“可月经……”
“月经其实就是子宫黏膜变得肥厚之后的自然脱落,没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事一经医生的口,似乎都成了简单的医学常识。
冬子鼓起勇气,又问道:
“也许我的想法很幼稚,不过会不会摘了子宫,就会影响到荷尔蒙的平衡,变的越来越像个男的?”
“哪里有这回事!”
医生笑了起来。
“也许你也听说过,女性荷尔蒙的中枢是脑下垂体和卵巢,是这两样东西在制造女性荷尔蒙的。如果这两样东西少了一样,那是有些麻烦,但跟子宫没有关系,刚才也说了,子宫只是怀孩子用的,它并不制造、也不分泌荷尔蒙。”
“女人似乎特别看重有没有月经,其实,卵巢里有的时候是卵胞荷尔蒙占优势,有的时候是黄体荷尔蒙占优势,月经就是体现这个变化周期的。子宫没有了,但这个变化周期还是原来样子,只要卵巢还在,就还继续制造女性荷尔蒙出来的。”
这些知识,冬子在书上大致也看过了。
冬子并不怀疑医生的解释,但医生的解释也并没有解开她心里的疙瘩。
“给自己一点信心,虽说没有了子宫,但还是个女人嘛。”
院长似乎在鼓励她。
“外行一般光注意外表的东西,像不来月经啦,生不了孩子啦,就认定不再是个女人了,光担心没有了子宫怎么办,其实,藏在里边的卵巢和脑下垂体才是最最重要的。正因为子宫没有那么重要,所以才切除呢。没有了子宫,也不会长出胡子来的,根本不用担这份心。”
给院长这么一说,冬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至少可以肯定,所谓胡子变浓,只不过是冬子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
但是,有一点总归是千真万确的:月经不会来了。
手术前,冬子几乎都是每个月初来例假。
例假时间拖长,小腹疼痛,实在难以忍受了,她才去的医院,但至少手术前的的确确有例假,而且都是隔二十八、九天。
每到月底,乳房开始发胀,腰开始酸胀,她就知道月经快来了,而且一旦开始,心情就十分抑郁。
那个时期,在冬子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
现在就没有什么需要忍受的了。
摘除了子宫,就没有月经来了。这点道理冬子是知道的,但心里好像还是期待着月经的到来。
翻开月历,心里说月经就快来了。虽说月经来不来,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她不自觉地心理做着准备。
等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来月经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子宫了。
以后,再也没有必要因为月经,而调整去旅行、会朋友的日期了。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自己愿意,就可以想上哪儿上哪儿。
说不定,男人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月经这回事才能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呢,他们制定什么计划、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从来都不瞻前顾后,完全随心所欲。
过去,她自己就想过要是没有月经来该多好,每天过的该多舒畅。
可是,等到真的没有月经来的时候,她却像失了魂似的,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心里特意做好了的准备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徒劳,过去曾经厌恶不堪的东西,如今反倒成了自己的期盼。
我这是怎么啦……
自己的这种心情,即便告诉别人,别人也未必理解,相反,如果表达的不好,说不定还会给人笑自己太任性。
但是,千真万确的,对于没有了月经,冬子现在感到困惑,感到烦恼。
等过些日子,习惯了,也许就会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了,可现在,冬子还不能适应新的生活节奏,心情和身体都陷在半尴半尬的境地。
失去子宫所带来的变化,似乎在无限地扩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