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鱼津和小坂按照预定计划,于二十八日从新宿车站乘二十二点四十五分的夜车出发。四点五十七分到达松本站。天还没亮,走下月台感到寒气袭人。上早桥时鱼津问小坂:

“睡着了没有?”

“至少睡了五个小时。”

“那就行,我大概也睡了那么多时间。”

两人没有再说别的话了。又冷又困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从根本上说,他们一到山上就会变得沉默寡言。今天刚到松本,这老习惯又来了。

在那儿等了大约一小时后,乘上了开往岛岛的电车,四十分钟便到了。当他们在候车室里坐等开往泽渡的公共汽车时,天色渐渐地亮了。

离开东京的时候,他们穿的都是翻领的紧袖运动衫、套头式毛衣、滑雪裤。到了松本站就觉得冷了。鱼津拿出登山衣穿上,小坂套上了高领的毛线衣。

他们只带了小号背囊和滑雪板。两人约好,背囊尽量轻装,不放多余的东西,除了路上吃的盒饭和穿的内衣,只带了热水瓶、手电筒、登山日记本、风雪帽、滑雪眼镜、手套、防水手套、袜子之类的东西。

野营天篷、袋形小帐篷、登山绳、登山脚镫、绳圈等登攀用具已事先托上条搬到了德泽客栈。这回连登山镐也装箱了,粮食、旅行锅、煤油炉等炊具当然都装箱事先运走了。

根据上条来信,他俩以为公共汽车只通到稻核,可是来到鸟岛一打听,却可通到泽渡。

“便宜了一天啦。”小坂说。

实际上,从稻核徒步走到泽渡,有一天的路程,而且到了泽渡还得住一夜。

“今天就直达上高地吧。”鱼津说。

小坂马上说:“行啊!顺利的时候就是这样万事如意啊。”听他这口气,好象成功在握了。

公共汽车只载着几个乘客往泽渡驶去,刚出车站不远,将要穿过岛岛村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公共汽车不时地遇到迎面开过来的载着木材的卡车。大约二十分钟后,过了稻核桥,绕到了梓河右岸。稻核材的屋顶上都镇着石头,好象冻僵了似地无声无息,看不到人影,家家户户的倾斜着的板墙上吊着稻核菜和柿干。

“山那边雪下得好大啊!”汽车司机和一位本地人模样的乘客在闲谈。

汽车到达终点站泽渡村是十点钟。那儿积着一尺来深的雪。他俩一下车就往附近一家叫“西岗店”的店铺奔去。

他们本想把背囊和滑雪板寄放在那儿后,就到不远的上条信一家去,可是这家老板娘从屋里走出来,转告了上条的口信。

口信说,上条今天有事不得不去稻核村走一趟,不在家,请他们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一定去坐坐。接着老板娘拿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木炭炉边的桌上,说是上条要她转交的。那是鱼津在信里跟他定好的米糕。

于是两人就在这爿店里拿出背囊里的盒饭,随便吃了一顿,也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这店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干菜、水果、粗点心以及日用杂品,这是个乡间常见的杂货铺。木炭炉旁放着粗陋的桌椅,又象是个饮食店,事实上你如果想吃碗汤面或养面汤饼什么的,他们会马上给你做。

再说,这里还是个旅馆,店堂尽头有个可铺六条席的备有地炉的房间。眼前就有一个本地人模样的老头儿坐在炉旁取暖。冬天上山的登山运动员,没有一个不来这里住过一两次的。鱼津他们自从认识了上条信一以后,几乎都住上条家,但在这以前,他们也是在这里住宿的。

店里还摆着一些过年的应对商品:右侧有青鱼子干和装箱的橘子,旁边堆着海带、鱿鱼;左侧有长统靴、胶底鞋、棉手套,还吊着三件孩子穿的红毛线衣。过几天一定能看到村子里某人家的女孩子穿上这些毛线衣过新年。

一个五十开外的村里人穿着工作衣走进店来,肩上披着雪花。

“好冷啊!”他先向鱼津这边打个招呼,然后对正在地炉旁取暖的神官招呼说:“神宫,悠闲着吗?”

“是啊!连神也冻僵了呀。”老人答道。

看样子老人是这附近神社的神官。他面前的地炉上放着一把酒壶。

鱼津和小坂结了账,走出店门,然后穿上滑雪板。雪花还在飞扬。

“走吧。”小坂先踏上雪地。

十一时从泽渡“酉岗店”出发。下午一时抵坂卷,二时抵中汤。通往釜隧道的途上,积雪被风吹成小丘。二时半抵釜隧道,穿过隧道需十五分钟。冰柱意外的少。隧道口与往常一样,积满了雪。出隧道后雪停,出现了微弱的阳光。烧岳山顶上白烟直升。三时四十五分抵大工湖畔。望见穗高山一角。四时五分抵大正湖畔小商店。从这里开始走进林中小道,略感疲劳。五时到达旅馆的看守屋。一如既往,在黑暗中看见看守屋的电灯后,顿觉宽慰。晚上与旅馆T兄围着火炉畅谈。十时上楼就寝。

三十日,八时从旅馆看守屋出发。积雪尺许。三十分钟后到达河童桥。通往德本岭的岔道口一带尚见梓河水流,再往上则河水冻结不流。这一带因河滩上风大,历来雪少。河床几乎无变化。自河童桥至明神走一小时。再往德泽客栈又需一小时半,十一时抵德泽客栈。

德泽客栈的房主下山了,有K兄留守。休息片刻,午饭后立即整理行装。决定将早先寄到的部分行李(天篷、攀登用具等)搬到松高山沟口,兼作侦察。预计单程需三小时。一时正从德泽客栈出发,各于背囊上掮一行李箱,另带若干行李。通过林中小道进入河滩,由新村桥下穿过。从这一带起积雪渐深,至熔岩坡,仰望北坡。至此费去一小时。进入后白峰山谷。积雪愈深。沿着积满白雪的河床行走一小时许。两侧不见树林,视野开阔,整个北坡威严壮丽,在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枯木。不多时登上右岸,横穿桦树林,到达松高山沟口,选择无雪崩处放置行李。打开一只行李箱,另一只原封不动。竖一红旗作目标。吸一支烟后,踏上归途。七时返回德泽客栈。

三十一日早晨七时出发。沿昨日雪地上的脚印前进。比昨日轻松得多。十时到达松高山沟口放置行李处。脱下滑雪板。分开行李,装束停当后出发。为避免雪崩的危险,取道松高山沟左岸山脊的中岛新道。坡道甚陡。走到奔顶时穿上防滑鞋。至此已是十二时。用午餐。山脊尽处为陡坡,雪深齐胸。可仰望后又自峰全貌。左斜面山坳处的“宝树”近在后尺,但走到那里却需一小时。三时抵后又白湖畔。在“宝树”根边搭帐篷。开始下雪。入夜起风。

鱼津写好日记后搁下笔,吹熄了竖在威士忌空瓶上的蜡烛,在黑暗中说:“起风了。”

双人天篷的下半截,被风吹得吧嗒吧嗒直响。

“到明天会停的吧。”小坂应了一声。

昭和三十年除夕,两人在积雪覆盖的后又白山的半山腰的一棵被称为“宝树”的大桦树下。度过了大年夜。

此刻,他俩搭帐篷的地点是后又白湖一带唯一安全的地方。除了“宝树”下,任何地方都有遭遇雪崩的危险。

今天下午三点钟,两人一到这里,就立即扒开雪,用脚踩平地面,搭起两米宽、一米多高的双人帐篷。一部分行李拿进天篷,其余的都放在外面。因为下雪,晚饭是在帐篷里做的。把雪放进旅行锅,用煤油炉化成水,然后放进从德泽客栈带来的饭团和猪肉,煮成杂烩粥。

五点钟,夜幕降临雪山。鱼津花了一个小时光景,凭借烛光写了日记。不管怎么累他都要把当天的活动扼要地写进日记本。

吹熄蜡烛后,突然风声大作,象海啸似地轰响。

“明天不下雪的话,三点半起床,五点出发。唉!这风要是不刮就好啦!”小板说。

“今晚刮够了,明天会停的吧……睡吧。”

这以后,两人就不说话了。

鱼津钻进睡袋,伸直身体,闭上了眼睛。风依然在呼啸。他什么也不去想。如果要想,事可多哪!明天就是元旦,围绕着元旦便有许多事好想:为了迎接新年,家乡的母亲这时候正忙碌着;父亲一定在喝着酒;两个弟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面了;还有公司的工作;寓所的私事……

鱼津冬天登山,每次都是这样,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他并不是为了想这些才来登山的,而是为了想专心致志于登山才来到这儿的。

鱼津和小坂的这一次计划,是要征服前穗高峰的东坡。东坡是由A壁、B壁、c壁这三个大峭壁及其侧面的北壁组成的,总称为东坡。

攀登东坡,有几条路线。他俩这次打算由北壁经过A壁登上前穗高峰。至今尚未见过有谁在冬季由这条路线登上顶峰的。光登北壁的话,根据记录,过去有三个队,都是以十二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攀登上去的,而他俩却要在一天之内同时攀登这个北壁和A壁。

鱼津和小坂都自信能在一天之内登上顶峰,他俩在夏季进行过多次试攀,有关前穗高峰东坡的记录也全都研究过了,光是秋天下新雪时拍下的照片就多得惊人。

对他俩来说,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未解决的话,那就是为什么从前几个登山队为攀登北壁竟花费了十二个小时?光凭夏季攀登的知识,这是不可理解的。

鱼津醒来了。他从睡袋爬出来划亮火柴,时值三点钟,风已经停了。他把头伸出帐篷外,只见天上有几颗星星,寒气浸骨。鱼津把头缩进帐篷,摇动小坂的睡袋:“起来!星星出来了。”

“嗯。……”小坂翻起身子,也把头探出帐篷察看,象是为了证实一下鱼津的话。“好极了!”小坂说着,缩回帐篷,马上蹲在煤油炉前点火。昨晚装在旅行锅里的融化好的水现在又结成了厚厚的冰块。鱼津把它放在炉子上,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上条给的米糕。

“做杂烩粥的差使年年都是我干。”鱼津说。

“也不知是什么因缘,我老吃你做的杂烩粥,已经吃了五年了。”小坂边说边准备屠苏酒。

煤油炉烧得帐篷里有了几分暖气。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又各自吃了三块米糕,这算是吃过了杂烩粥。然后又嚼了两块巧克力。昭和三十一年的元旦早餐,从四点半开始,到五点钟结束。

准备出发——把红茶装进热水瓶,把咸饼干、干酪、巧克力、葡萄干、羊羹等食物装进背己又将登山绳、钉钩、钢圈、铁槌、脚镫、袋形小帐篷等检查了一遍后,放进背囊。

穿上登山衣、罩裤。鞋子上当然加了套靴,又套上防滑钉。手上则戴好毛线手套,再套上防水手套。

五点半背上背囊,手持登山镐走出帐篷。天还没亮。

两人先下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那儿横穿过去,进入浅谷B。浅谷B是个陡坡,幸而雪不怎么松软,不过每走一步,雪还是会没到膝盖。

“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小坂在后面说。

“再有一个小时,大概可以到了。”鱼津答道。

他俩的目标是北壁底部。最好是七点半以前赶到。

爬上浅谷B的尽头时刚巧是七点正。这时从身后升起了元旦的太阳,周围突然明亮起来,变得暖和了。山谷的两壁露出岩石,此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一棵树木。

浅谷B的尽头屹立着一百五十米高的峭壁,这就是北壁。沿着铺满雪的斜坡爬上去,按预定的时间——七点半到达了壁底。

扒开斜坡上的雪,把地整平,放下背囊。然后两人怀着干大事前常有的那种格外镇静的心情抽了烟。鱼津仰望着即将攀登的白雪皑皑的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岩壁,心想:它在那边向我们挑战呐。天空又飘起雪花来了。

八时正,每人喝了一口热水瓶里的茶。系上三十米长的登山绳,这是初次使用尼龙登山绳。鱼津领头,开始由壁店一向上爬。这是很陡的雪坡,一扒开雪,身体也随着往下滑。插上登山镐,靠着它使出全力把身子挪上去。爬上第一个积雪的岩棱是艰难的。然后足足拉开一个间隔爬上岩坡。从这里开始攀登,不一会儿遇到了象烟囱那么长的裂缝;的岩石,上面略呈冠状。打进钉钩,挂上钢圈,踩上脚镫翻上去。上面是处处积着雪的石崖。

再上去是一连串的积雪岩棱。

最后一段是石崖。非常陡峭。从这里起,有左右两处可以攀登。右边一处似乎较容易,但耗费时间,只有下决心笔直地冲上去。攀登了两个问隔,到了屋顶,这一段路用了一个半小时。

下午三点,登上北壁,终于到达第二岩台。至此总共用了七个小时。在此用午餐。

三点半,开始攀登A壁。此时天气开始转阴并起风,风雪交加,攀登艰难。

五点半,一片漆黑,无法再登。在A壁上都露营。露营地的发现还全靠老天保佑的——鱼津为寻找拴登山绳的支点而扒除岩石凹处的积雪时,发现两块岩石之间有相当宽的缝隙,恰好够两个人并排而坐。打好拴绳桩,两人用绳子联结。头上罩以袋形小帐篷。

风雪扑面,欲点火取暖,无奈蜡烛芯沾了雪,点不着,后悔未带打火机。疲劳至极。

这是鱼津在黑暗中执笔写日记,他自己也不知道纸上的字是否成其为字。

尔后,鱼津好几次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每次醒来,首先想到的是;两人此刻在A壁上部,大概再有三十米就到顶峰,只要能战胜严寒,不需花费很多时间,就可以到达了。

“真要命!”小坂说。看不到表情,语气听得出是在苦笑。

“睡着了吗?”鱼津问。

“唉,根本没睡。反正雪停了就上!这次我来领头。”

鱼津感到小坂比自己还精神些,心想,就照他的话做,让他先上也许更好。

“当心冻伤!”鱼津说。小坂设应声,他睡着了。鱼津拂掉小帐篷顶上的积雪,小坂仍在酣睡。

不一会儿,鱼津自己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鱼津听到小坂在和他讲话,那声音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没问题吧?喂!没问题吧?”

小坂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于是鱼津睁开眼睛。

“没问题!”鱼津答道。

“别睡!不睡的好。”小坂又说。

紧贴在鱼津右边的小坂,身子抖得厉害,简直可笑。

“别抖得掉下山去啊,这里不是卧室!”

鱼津鼓着劲开了个玩笑。小坂也不服输:

“谁说我在抖!是你自己在抖,把我也给带上啦!”

说不清是谁在引谁抖,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抖动得厉害,这是事实。

风是小了,估计雪还在飘。冻硬了的小帐篷给雪压得沉甸甸的。

“几点钟了?”

“差不多四点钟了吧。”

小坂划了火柴,帐篷里顿时亮起来了。

“四点。”

“那就是说,还得耐着性子等三个小时,七点钟总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两人又喝了点威士忌。他们已经喝过多次了,然后从背囊里取出饼干和干酪放进嘴里。寒气越来越重,黎明前的严寒向他们猛烈地袭来,似乎要把他们冻僵。

鱼津两臂抱着胸脯,尽量把身体缩紧。听小坂的话,为了不睡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雪水还没有渗透到手套和衣服里。眼前,疲劳还不算十分厉害。食品也还充足。除了被困在三千米高处峭壁上的岩石缝里这一点外,情况还不能说是十分恶劣——鱼津这么想。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死神就在薄薄的帐篷外面的天空中等着,只要他俩一泄气就会被抓走。

“小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快点天亮就好了。天一亮就开始攀登。”

“刮风下雪也上吗?”

“大概不会再大了吧。”

小坂想翻开帐篷的底边看看情况,刚一动,雪片和刺骨的寒风就窜了进来。

“不要紧,到早上就会停的。”小坂既不象是自言自语,也不象是在对鱼津说话。

六点半天就亮了。风雪依然不停,视线都给遮住了。他们静等风雪减弱,打算风小点儿后便开始往上登,不能在这里久等,也不考虑返回去,再登三十米可以到顶了,他们也完全明自,到了这地步,上比下容易。

到了七点钟,雪虽然未停,但已减弱,可以上了。

“怎么样,干吧?”小坂说。

“干!”鱼津答道。

两人被雪封在岩石缝里,整整一个夜晚动弹不得,现在急切想摆脱这个处境,没有比这更坏的处境了。岩层至多还剩三十来米,充其量再和岩石、风雪格斗三小时左右,就能够站在穗高山顶了。然后从浅谷A下去,返回宝树下昨天早晨搭在那里没动过的帐篷。比起迄今为止走过来的这一段路,这个回程简直轻松得令人无法置信。

当然,归途也可能遇到雪崩,或由于风雪而寸步难行。但是对于经过了昨晚那一场苦战的他俩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雪崩嘛,可以小心避开;风雪嘛,挖个雪洞钻进去就行了。比起昨夜的露营来,雪中小窝赛过琼楼玉宇。

两人折叠好袋形小帐篷,在风雪中做好了攀登的准备,花去了二十分钟时间。

“要冲最后一个间隔了!”

小坂检查好了登山绳,整个脸部罩在风雪帽里,只露出眼睛,笑着示意:“好!出发啦!”今晨是小坂领头。鱼津做好攀登准备,觉得元气都恢复过来了。他想:早知道这样的话,也不必让小坂领头了。

高个子的小坂向前倾斜着身子,一步一步站稳脚跟,开始登上被雪覆盖着的岩石坡。

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大约登上了二十米。大概再有十来米就可以登到终点了。

当小坂定好立足点,鱼津攀到他身边的时候,小坂说:“抽支烟吧!”他滚了一身雪,简直象个雪人,取出烟盒,自己先叼了一支,再把烟盒递给鱼津。鱼津抽出一支,各自用火柴点燃了香烟。

风自下向上刮,雪雾时而向他俩扑来。不过,飘落的雪花已比先前少得多了。这样下去,可能不一会儿雪就会停的。

“这次没带打火机来是一大错误。”鱼津说。

“我是放进背囊的,后来拿掉了。”

鱼津听小坂这么说,愣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上次小坂手里的那只红色女用打火机。

小坂不再提打火机的事,把手里的半节烟一扔,“上!”说着,注视了一下鱼律的眼睛,然后转过身去。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作为支点。这是最后的难关。前面是一块粘着雪的象屏风般陡立的大岩石。小圾往七八米的前方寻找立脚点,找了好久。

坠雪散成的雪雾两次遮住了鱼津的视线,看不见小坂的身影。雪雾散去,才看见小坂依然紧贴在岩壁上。小坂慢慢地在往上攀登。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小坂的叫声:

“好,来吧!”

随着小坂叫声,鱼津从岩石缝里拔出登山镐,朝着小坂站着的岩角爬上去。

有些地方积着雪,有些地方一点儿雪也没有,露出灰褐色的岩石。鱼津照着小板的样,一步一步站稳脚跟通过这些地方登上去。

鱼津好不容易登上了离小坂有一米来远的地方,小坂又开始攀登了。两人没有心思对话,艰苦而危险的作业也不允许他们讲话。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眼睛盯着朋友。风从斜坡左边吹过来,不断地刮起雪雾,填补脚下的空间,坠雪团时而发出怕人的声响散落到鱼津的脚边。

这时候,小坂正在离鱼津五米来远的斜上方,贴着岩壁,把登山绳挂到突出在头顶上的一块石笋上去。奇怪,鱼津觉得这时候小坂乙彦的身影是那么清晰,仿佛是一幅图画。小坂周围的一小块空间象净化过似的,洗得干干净净,岩石、积雪和小圾的身躯好象透过玻璃板映入了鱼津的眼帘,闪烁着微弱的冷光。

事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鱼津看到小坂的身躯突然急速地沿着岩石斜坡滑下去,在这一瞬间,鱼津听到了小坂口里进出的短促而失厉的呼叫声。

鱼津双手紧紧地握着登山镐,眼看着小坂滑落下去。这时候,小坂的身躯好象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的推动,脱离了峭壁的垂直面,成为一个降落体,坠人了雪霰的海洋。

鱼津紧紧抱住登山镐。当他意识到小坂乙彦的身体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才开始明白事故的真正意义——小坂掉下去了!

鱼津不顾一切地呼叫:“小——坂——”

他拉长“坂”字的足音。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呼唤。他想再次竭力呼喊这个名字,然而没有喊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哪怕用再大的声音呼喊小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鱼津把视线移向脚下,山风不停地刮起岩壁上的积雪,把它扬向天空,视野全被它遮没了。当然,即使没有雪雾遮眼,也是看不到下面的,因为先前上来时插过登山镐的下方是陡直的峭壁。他俩是从旁边绕过这个峭壁上来的。

鱼津把登山绳往回拉。绳子除了自重以外没有什么负荷,顺着岩石表面一直滑到手里。鱼津感到奇怪,怎么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力呢?但他来不及思考这些。看样子是小极因某种原因滑落时,绳子经不起他的体重而断裂了。

绳子全部收回到手里。当鱼津看到它那好象是磨断的裂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再次向他袭来。小坂乙彦是掉下去了。虽不知掉落的地点,但不管怎样,是从A壁的上边坠落到峡谷的深处去了。

“小——坂——”

鱼津再次拚命地大声呼唤朋友的名字,这声音伴着加倍的恐怖回到了他身边。不管怎样,必须下山。他现在祈求上帝保佑小坂乙彦的身躯躺在第二岩台上的某个地方。按照一般情况,小坂的身体不可能停在第二岩台上而只会从那个覆盖冰雪的陡坡滑下去,一直沉到峡谷的无底深渊中去。但说不定会由于某种偶然的力量,使得小坂的身体没在第二岩台上的积雪里。

尽管鱼津泛起这种侥幸的念头,但从这儿到第二岩台,垂直距离有一百米。想到这里,他又陷入了绝望。

我现在应该做什么?鱼津思考着下一步B己应该采取的行动。一分钟后,鱼津明白自己除了下山,别无他法。必须下到第二岩台去!

但是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必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下A壁。从上面掉落下来的雪团接连不断地打在默然伫立的鱼津身上。鱼津弯下身来,为的是下到第二岩台。说不定小坂的身躯就躺在那里。

雪又开始朝着鱼津的脸横打过来。

鱼津这时什么也不想。他倾注全力要达到唯一的目的——争分夺秒,尽快下到第二岩台。

雪时下时停,鱼津时而被掉落下来的雪团罩住全身,时而被横扫过来的雪块所打,他蹲下了身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不想,聚精会神地往下降——把钉钩打进岩石里,挂上绳圈,把断去一截的登山绳穿过去,攀着绳子慢慢下降。到了绳子的端头再把绳子抽出来,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打钉钩,挂绳圈,穿绳子,攀着绳子下降。

鱼津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不知过了多久,通过A壁,到达积雪的第二岩台,这时他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岩壁算是到了底了,从这里开始,向下是一段相当陡的雪坡,有四十来米长。

鱼津一到第二岩台就大声喊叫朋友的名字:

“小——坂——”

他接连喊了两三次。这里的雪面已经换了一副样子,昨天鱼津和小坂留下的脚印早已无影无踪。哪儿也看不到小坂乙彦的影子,也不见他从这里滑落下去的任何痕迹。这里只是一块平整光滑的雪板。

鱼津抱着一线希望,拄着登山镐,在这块雪板上到处寻找。

寻了一会儿,鱼津精疲力竭,结束了这悲伤的作业,呆立不动了。当他发觉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昨天三点钟和小坂一起站着吃过午饭的地方时,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他真想就地坐下,永远不动了。

“小——坂——”

这一次他喊得比较轻,并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坂乙彦不在自己身边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小坂消逝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是难以相信的。

鱼津看看表,是十二点。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脑子里约略描绘了一下这以后的行动——横穿V字形的积雪峡谷,越过松高第二山脊,进人A浅谷,再从那里通过折回点返回到后又白的帐篷。若在平时,有两小时就够了,可是现在身体极度疲劳,应该估计到要用加倍的时间。照这样算来,四点或四点半钟大概可以到达帐篷的所在地。然后得马上回到德泽。从帐篷到德泽,估计也得五六个小时。

既然在第二岩台没有发现小坂,鱼津必须尽速回到德泽组织抢救队。

他开始挪动身子,象在匍匐前进。极度疲惫固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没有在第二岩台找到小坂,这夺走了他仅存的一点气力。

从第二岩台下到V字形积雪峡谷,坡道十分陡峭。鱼津把登山镐插入齐腰深的积雪里,扶着它步挨一步地挪动双腿。他感到自己现在这步子太慢了。

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呢?可以肯定,绳子没有承受到任何冲力就断了。小坂失足、身体离开岩壁时,自己正抱住登山镐,却没有感到任何冲力,登山绳没有承负小坂的体重。

为什么没有冲力?这说明小坂的体重则加到登山绳的瞬间。绳子就断了。登山绳会断,这可能吗?

鱼津一边移动脚步,一边翻来复去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当有关登山绳的思索因故突然中断的时候,他眼前就浮现出小坂的身影——他现在一定躺在什么地方。

不知为什么,浮上鱼津脑际的小坂总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照理说,仰面躺着的情况是少有的,出现一个俯卧着的小坂的身影倒是更可能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在鱼津脑际的小坂却是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鱼津觉得小坂的这种身影就说明小坂还在哪儿活着。役法把小坂和死亡连结在一起。

小坂,你等着!你等着我:小坂,你要活!请你活着!鱼津要尽快下到德泽客栈去。

其实他真不想下到德泽客栈去,而是很想亲自到小坂可能坠落的地方去寻找。可是眼前这样的天气,又加上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么糟,这是万难办到的。

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一从鱼津眼前消失,那个登山绳的问题立即取而代之,出现在脑海里——绳子为什么会断?

风雪时起时停,然而,鱼津对这种大自然的变化的感应已经变得迟钝了。他对风雪刮不刮已经心不在焉,唯有登山绳的问号和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交替着占据了他的心。

到达宝树边的时候,鱼津几乎只能一跷一破地勉强挪动双腿了,真是疲惫不堪。帐篷在雪光中戴着沉重的雪帽。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已经黑了。

鱼津钻进帐篷,在背囊里补充了食品,为了尽快赶往德泽,坐也没坐,又钻了出来。走出帐篷时,他感到那早已忘掉的高山雪夜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自己。

吃过早饭,收拾好之后,美那子把咖啡从壶里倒入葡萄色的硬质陶瓷小咖啡杯,伺候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报的教之助。

教之助喜欢喝咖啡,天天如此,早饭后不喝上两杯浓咖啡就不称心。喝完第一杯,他一定会击掌,表示要第二杯。不光在家喝,到了公司,在开会或接待来客的时候,还要把这带刺激的褐色液体往肚里灌几杯。

美那子早就想减少教之助的咖啡饮量。喝浓茶可以听便,咖啡嘛,倒要想个办法。这两三年来教之助的身体衰弱多了,也说不出哪儿不好,但胃口太差。就拿早饭来说吧,一只半熟的鸡蛋,半块面包,再加半小杯番茄汁和少量生拌蔬菜。每天替他做早饭就好象孩子在玩游戏。她心里很不好过。

美那子认为食欲减退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偏偏少不得咖啡。所以她期望,哪怕能把早上的咖啡减成一杯也好,可是怎么也办不到。

元旦前,美那子特地买了小型的咖啡杯,就是西餐里饭后用的那一种。这样的杯子,就是让他喝双份,也只等于从前的一杯。她原打算一过了年就用它的,可是过年的那几天忙这忙那,来不及用,直到今天初五了,才开始用这种小咖啡杯。

美那子把自己和丈夫的两杯咖啡一起放到托盘上,端到走廊上。教之助沐浴着由玻璃窗射进来的微弱阳光,身子靠着椅背,表情呆滞。

美那子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在丈夫的对面坐下。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注视了一会,好象在端详它的形状和颜色。

“这很好看吧?”

深葡萄色的陶瓷在阳光中确是漂亮。

“怎么换成这么小啦!”

“那就可以给你两杯了。”

美那子满以为丈夫会马上把手里的杯子移到嘴边。可是丈夫没这么做。他放下杯子,拿起也是今天才开始使用的银茶匙,把它翻过来,象刚才那样端详一番。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说:“小坂和你是什么关系?”

美那子抬起头,看了看丈夫。她不明自丈夫突然提起小坂是什么意图。

教之助没抬头,继续摆弄着银茶匙,过了一会儿才把它放回碟子上,说道:“是很好看。”这时才把脸朝向美那子。

“你问的什么关系是指……”美那子到底做过亏心事,所以心里是不安的。

“是单纯的朋友呢,还是多多少少……”

“当然是朋友。”

“不,朋友固然是朋友,是不是多少有点喜欢啦,或者什么……”教之助说得含含糊糊,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感情上的事。”

美那子担心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变苍白了。

美那子难于揣度丈夫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于吗要提起这种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她刹那间想到的是:说不定小坂来了信,而且被丈夫看到了。这是有可能的。

美那子的手拿着茶匙在小咖啡杯里搅动。茶匙似乎太大了点,得轻轻地动,要不咖啡会从杯里溢出来。

美那子先不回答,为了使心情平静下来,她拿起杯子喝咖啡。当她把杯子放回碟子里的时候,已经拿定主意——应该在这时候把自己对小坂的感情对丈夫说清楚。

美那子抬起头看着丈夫。这时是他拿着茶匙在杯子里搅动了。

“说真的,小坂这个人真有点伤脑筋。是个好人,但有些地方不注意分寸。纯洁倒是纯洁的——嗯,所以我对他说过,要他断绝往来。”

“唔?不注意分寸?难道说他爱你?”

“唉,是……”

“那你呢?”

“我讨厌这种……”

“不,我是在问你!他嘛,我知道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问我?我会有什么感情:你怎么啦,是在怀疑我?”

“并不怀疑。”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喜欢他,讨厌!所以我要他别来往了。”

“明白了。听你这么说就够了。”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行了。”教之助看美那子有点生气,便劝止地说:“再来一杯咖啡吧,饭厅里有晨报,一起拿来。如果你对小坂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那就好。你看看报吧。”

美那子听说丈夫要她看报,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可以预料报上登着有关小坂的事,但是猜不透是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你看好啦。”

美那子去给教之助例第二杯咖啡,拿起空杯子,走进饭厅。她没倒咖啡而先拿起了报纸。

她翻开社会版,拣主要消息的标题看下去,看到“德高山初次发生遇难事件”。心里立刻明白了,因为小坂和鱼津曾经说过年底要上德高山。

……不少人熟悉的登山新秀生津恭太与小坂乙彦,为登前穗高峰的东坡,于上月三十日从上高地出发,进入后又白峰。元月二日在A岩台上因登山绳断裂,小坂从岩壁上坠落。鱼津下至德泽客栈告急,正在德泽客钱的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立即前往现场抢救。现场一带因积雪深厚,搜索极为困难,估计小坂得救的希望很小。

美那子读完后,差点儿“啊”地叫出声来,好容易才克制住。她脑海里浮现出倒在岩石间的小坂乙彦的身影——昂着头,仰起精悍的脸,挣扎着想从岩石间爬出来。美那子不知道冬季的山是什么样子,以及攀登岩壁是怎么回事。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自然把小坂的遇难想象成那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