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的确,正如常盘大作所说的,假如否定了试验,尔后发现小坂乙彦的尸体,从他的遗物中找出了遗书之类的东西,那时候,自己的处境肯定会更加窘困的。常盘那么执拗地要求自己对实验不要发表怀疑的言论,原来有这么个用意。

可是,对鱼津来说,常盘的好意,只能感谢,不能接受。因为小坂这个人是不会干出那种事来的。难道最了解小坂的不是自己吗!——鱼津这么想。

鱼津思考用什么措词来打消常盘大作的疑虑。可是他没想出任何恰当的措词来。

“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促使小坂在山上寻死。他不是那种人。”

“那只不过是你的信念罢了。”

“等发现了尸体的时候,您看了就会明自的。他的笔记本上写着的,除了有关登山的事以外,不会有别的。”

“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已。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因为你这么说,我也就这么认为。但是,在小坂的尸体还没有发现以前,我不能全盘接受你的想法。”

给他这么一说,鱼津也就无言对答了。

“所以我这么想——关于登山绳断裂的原因,在小坂的尸体被发现以前,你不能讲大话。做事再慎重也不会慎重过头的吧。可是这样下去,不管它,说不定社会上会普遍地猜疑是你把登山绳割断的,这要想办法消除才行。我这么想:你去拜访八代先生,把实际情况详细地告诉他,让他相信你的为人。这样,双方都站得住脚。一方面试验结果证明了登山绳是牢的;可是另一方面,登山绳在山上是断了。你就请八代先生发表这个意见。是这样的嘛,试验的结果不一定是绝对性的。尼龙登山绳是人造出来的,尽管它原本是牢的,但是几百根中断掉一根,也是可能的吧。因为可能,才能说它是人造出来的。把这个意见——就是说,试验的结果不一定解决得了尼龙登山绳事件——请八代先生发表出来。你这就去吧。”常盘这么说着。

“请求他?”

“对!”

“我去请求?”鱼津痛苦地扭歪了脸。

鱼津来到了座落于东云海边的东邦化工公司的传达室,求见八代教之助。传达室的女职员似乎马上转告了秘书科,可是没有立即得到回音。过一会,这位门房小姐问:

“请问,您是新东亚贸易的鱼津先生吧?”

“是的。”门房小姐便再次拿起话筒,把这转告了对方,然后放下话筒说:“请稍等一会儿。”

又过了三四分钟才联系上。门房小姐以同情的口吻转告:“现在正在开会,请您再等十来分钟,好吗?”

“行。”

“那么,请吧。”门房小姐说罢站起来,大概想把鱼津请到会客室。

“十来分钟的话,我到外面走走吧,这样可能要舒服些。”鱼津出了厂大门,沿着办公楼,往海边走去。厂房是和办公楼分开的,分布在厂区各处。这一带可能是人工陆地,工厂的场地总让人产生人为造就的感觉。

临海的地方是断崖。从办公楼的周围到海边,铺着悦目的草坪。这不象工厂里的院子,倒使人感到犹如走在别致的海滨旅馆的后花园里。辽阔的海面失去了它应有的蓝色。大概是失去蓝色的缘故吧,海水看上去那么浅,如果把裤脚管撩到膝盖,或许能涉水走出很远哩。遥望泛白的海面。有几只海鸥在飞翔。

鱼津慢悠悠地吸了一支烟,消磨了大约十五分钟时间,又回到了公司的传达室。门房小姐重复了刚才那一套——打电话给秘书科。大概要通过秘书科才能和八代教之助联系上,所以至少等了三四分钟才得到八代的回音。可这次的回音又是:“现在正在会客,请您再等十来分钟好吗?”

“行。”

这回鱼津没出去,他被门房小姐请到了一间箱子般的小会客室。这公司怎么搞的,仅仅为了见一见面,竟有这么多麻烦——鱼津心想。

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之后,来了一位秘书科的年轻职员。他给了名片,说声:“请!”

这下要径直走到八代教之助那儿去,为此,鱼津还得登上磨得光光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脚的楼梯,走到二楼去。

一进房门,就看见八代教之助早已站在会客室桌旁等待来客了。他说声“请”,让鱼津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鱼津的对面,一边说着:“这次真是……”

鱼津暗暗地规劝自己“千万别激动起来”,以温和的语气说:“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这对我有点不利啊。”

“那是的。”对方应着。

鱼津点燃香烟。然后问:“到底那个试验的结果,是不是就此否定了山上发生过绳索断裂事件呢?”

“这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那次试验的正确意义,在于成立了这样一个论断:在试验场的那种条件下,尼龙登山绳比麻绳强若干倍。因此,我认为也许可以这么说:用那次试验所阐明的尼龙登山绳本身具有的性能之一来判断的话,一般来讲,它在山上也是不容易断的。”

“可是,我用它的时候是断了。”

“你用它用断了……这,这问题先不谈它吧。我先声明一下,严格地说,为要判断尼龙登山绳断不断,做试验必须把当时发生事件的状态和现场,原原本本、一模一样地再现出来才行。但那是办不到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这次试验终究是试验,它的意义只是提供参考资料罢了。但我想,它大体上是可以作为判断事件时的一个根据的。这一次试验,至少弄清楚了这一点:对于锐利的棱角上的撞击,尼龙登山绳至少具有数倍于麻绳的抵抗力。可是,实际上在山上是断了。那么,能不能因此就说,试验是不正确的呢?不能这么说。反之,如果认为既然试验的结果说明了尼龙登山绳是牢的,那它就不可能断,说它在山上断,是个怪事——这种看法也不好。”

“那么,能不能把这意见,请先生在报上发表出来?社会上会认为那次试验已经把我写的登山绳断于山上的报告基本上否定掉了。”

“不,我在报上这么写,恐怕不好。如果我要写的话,大概只能这么写:单凭这次试验结果来判断,尼龙登山绳用于登山是不容易断的。可是,据说实际上它在山上断了,那一定另有某种条件在起作用。这样的话,我看还是不写的好。”接着,八代教之助以鱼津听起来,觉得很冷酷的口吻说:“我们这些工程师的本性,就是只能通过试验才能说话,不擅长推测。绝对啦、真理啦这些东西,要接近它,归根结底恐怕得靠想象或推测等等手段。可是,这些我们是排除的。在这上面,我们和哲学家不同,大概存在着立场上的界限吧。”代教之助继续说下去。“您好象在担心社会上的看法,不过……。”

鱼津打断了他的话。“社会上的看法,我自己并不怎么把它放在心上。如果问题只关系我自己的话,管它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可是问题的中心是登山绳,因此社会上的看法就有了重大的意义。如果大家对尼龙登山绳抱着错误的看法,那就严重了……我想请问一下八代先生。您刚才说,您作为科学家是绝对反对推测和想象的。那么,能不能请您站在更加自由的立场上,谈谈您对我们这次事件的看法?您相信不相请登山绳断了?”

“我?”八代教之助犹豫了一下。“我对登山一无所知,一次都没登过。对登山绳的操作知识也没有。因此只能把昨天的试验结果作为根据进行判断。当然,刚才我已经讲过多次,昨天的试验结果,只不过是用于判断登山绳在山上断没断的许多材料中的一个罢了。可是对我来说,手头的根据,只有这一个。如果单凭这一个来判断,很对不起,除非把尼龙登山绳浸湿过,要不然,它用于登山,恐怕是不容易断的。”

“我理解了。”鱼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消失。他明白了八代教之助并不相信登山绳会在登山中断裂。“我完全明白了。”鱼津用干湿的嗓音说。自从事件发生以来,他未曾被人家这样直截了当地否定过。

鱼津一时茫然地注视着八代教之助的冷淡的表情。过了一会,才在烟灰缸里挂灭了香烟,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八代说“只不过是判断事件的一个材料”。对此,鱼津很想问“就在这一个材料里,有没有试验方法上的差错”。然而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说是用了四十五度和九十度的岩角,可是,哪怕仅仅由于棱角磨得锐利或不锐利,也会产生不同的试验结果来的。如果这样去怀疑的话,是会有说不完的疑问的。然而,一旦把它说出口,那的确会象常盘大作所担忧的,很有可能把问题引到与事件不同的方向去。

八代还说了一两句什么,可是鱼津没有完整地听进耳朵,一心想着赶快离开这里。

鱼津在房门外和八代教之助告别。下到底楼,步出大门时,见一辆汽车停下来,从车内走出了八代美那子。

美那子下了车,径直往传达室这边走过来。当她抬起头,发现鱼津时,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哎呀!您是来找我先生的吗?”

他俩隔着一米来远,面对面站着。

“是的,刚刚和他见了面。”

美那子想说什么,可是只嗫嚅了一下没说出来。随即低下头思虑着什么。然后她再次抬起头来说:“我想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和您谈谈,不要紧吗?”

“好吧。”鱼津答应了她。两人离开了传达室,往厂门那边走去。出了厂门后,鱼津说:“到海边去吧。”

说着就往左边走去。不到五十米,柏油公路到了尽头,就是海岸。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

“我先生做的试验,把您害苦了吧。我连昨天搞那个试验都不知道。他压根儿没提起过这件事,所以直到今天早上看报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报纸也是在把他送出门以后才看的。我真惊呆了。”听她那语气,是真的受惊了。

“试验得出了那样的结果,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想他不是故意搞出那样的结果的。”

“那当然。”接着她又说:“鱼津先生,您来找我先生,是为了什么?”

“可能的话,我想请他在报上声明:试验的结果,并不能阐明我和小坂造成的事件的真相……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意思是:我现在只能以试验的结果,作为判断的根据。因此,不能不认为尼龙登山绳断裂是不可思议的。”

“哟!”

“不过,实际上,作为一个试验的主持者,除此以外,是没别的办法的吧。他那样说是可以的。只是这样使我为难。尼龙登山绳确实是断了的呀!”

他们离开了公路,从一个工厂场地模样的地方往海边走去。才过一会工夫,海面已经和刚才不同,起了波浪,发出咆哮声。

“说实话,我也是看了报纸以后,安不下心,才来找我先生的。”美那子说着将视线投向海面。过了一会,她突然把脸转向鱼津,叫了声:“鱼津先生!我相信我先生的为人,我认为他是凭良心做试验的。”

“当然。不过,我认为可能会有连您丈夫都不知道的差错。请允许我说句放肆的话。对于判断我和小坂的事件,昨天的试验结果,恐怕是一文不值的资料。”

美那子沉默一会后,又叫了声:“鱼津先生!我这样想不知道对不对?这是发生事件之初,就想到的,就是说,您内心深处,是不是有庇护我和小坂的念头?”

“没有。”鱼津这语气是粗鲁的。然后他板起面孔,瞪着眼说:“你干吗老是这么想!小坂不是那种人!”

“可是……”

“……”

“可是,假如说,不管您自己意识到与否,而实际上却存在着这种念头的话……”

“不存在的!”鱼津再次否定,“小坂这个人,对不起,看来我比你更理解。因为我爱小坂,所以,我敢说,从头到脚都理解他。”

这就等于说“你对他没有爱情,所以不理解他”。鱼津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对美那子有点残忍,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是无可奈何的。这是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的话。

果然美那子立即扭歪了脸,露出了非常悲伤的神情。

“您这样说,真叫人受不了。”她象有一肚子的怨气似地这么说。“我看了报纸以后,想到您今后的处境会很困难。所以我来这里是想找我先生了解详细情况,然后请他想想办法的。”

“想办法,什么办法?”

“不知道,但是,我想和我先生商量的话,也许会有好办法的。如果没有,我就找您……为了我和小坂的事情……如果您有困难……我想不要紧的。”

美那子说话吞吞吐吐,没把话都说出来。鱼津望着她,心里觉得厌烦。他认为这个女人误解了这次事件,也误解了他本人。

美那子任凭海风把头发吹到背后去。鱼津觉得她那聚精会神地思虑着的脸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

见鱼津不说话,美那子又继续说:“我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您吧。我觉得小波先生还是自已抛弃生命的。”

“可是,事件的当事人是我和小坂呀。你爱怎么猜想都行,随你便,可是发生事件时在场的是我!”

“那还用说,只有您看见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嘛,可是……”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接着又说:“请允许我说句冒昧的话,我想,您自己也有可能没看出问题的真相。如果真的象试验结果那样,登山绳是坚牢的话……”

“我认为那是有差错的。”

鱼津打断了美那子的话,但她还是继续讲下去:“假设这样,那么登山绳是……”美那子说到这里不说了。

“你想说,是小坂割断的。是吗?”

“我总觉得是他割断的。”

“那,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小坂事先把登山绳弄伤,这不能说不可能。不过,那是侦探小说上才会有的。刚才已经说过,我是理解小坂是怎样一个人的。”

“我也知道小坂先生是怎样的人。”

她这种反抗性的口气,连鱼津听了都吃惊。她这么正面顶过来,鱼津无言以对。的确,实际上美那子至少应该比自己更了解小坂乙彦的为人。

“我只希望您把一切想法都说出来,不管小坂是不是自杀的,你可以公开说,存在着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要不然很难使人家不怀疑是您割断的,结果就会把自己推入困境。事实上,今天早晨就有个杂志社的人来访问过我先生。因为我先生已经上班,他就回去了,说下次再来。他当时说的话,很使我担优。”

鱼津不说话,他觉得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已朝自己袭来。

“我看他是认为您把它割断的。”

“认为我把吊着小坂的登山绳割断?那没办法。”鱼津嘴上是这么说了,可是毕竟还是气得浑身发抖。“如果登山绳不会断,那势必是我割断的,如不是我割断,那就是操作上有毛病。现在,你想在这上面再加一条小坂自杀的可能性。你替我操心,这好心我感激,但这只会使问题偏离事件的中心。小坂的问题嘛,待他的尸体被找到,就会真相大白。”

这以后两个人不再讲话,默默地返回公司。到了公司门前鱼津说:“好,我失陪了。”

美那子似乎还有话要讲,不愿就此分手。她停下脚步说:“那我怎么办呀。”

“您是来找您先生的吧?”

“不,再也没有必要找他了。说实话,我来是为了把自己和小坂的事,告诉我先生的。”

“你这!”鱼津不由得喊叫起来。“你这样做,会把自己毁掉的。”

“不怕……我知道该怎么说。”

鱼津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对丈夫的不忠。

美那子站立不动,她在思考着。“我还是去看看我先生吧。既然已经来了嘛。”

“可别把和小坂的事讲出来啊。”鱼津再次叮嘱她。

“知道了。再见。”美那子朝鱼津瞥了最后一眼,走进了公司。

鱼津迈开步子走上小桥边的时候,看见来了一辆没人坐的出租汽车,便叫住它,乘了上去。

回到公司的时候,没看见常盘大作,却遇到了大学时代登山队的前辈——现在是一个小工厂的厂主——三池来访。

三池一见鱼津便说:“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不要紧吧?”

两个人随即一起走出去,进了邻近一幢大楼里的咖啡厅。在众多前辈中,鱼津最喜欢这个人。他有点法西斯思想,学生时代大家都知道这位前辈是爱唠叨的,但另一方面,还使人觉得亲切、温情。

“来咖啡!”他依旧用他那粗鲁的语气吩咐了女招待。然后说:“这回可闹大啦!”接着又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吧?”

“没有!什么也没有。”

“真的?好,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庇护小坂?”

“庇护?”

三池不直接回答他,顿了顿之后,耳语似地低声问:“是不是登山绳松脱了?”

“别开玩笑!”鱼津带着惊讶的语气回答。

“那就是说,不是登山绳松开,是吗?”

“怎么会松开呢,真是!”

“那好,我还以为是登山绳松开,而你在庇护小坂。我想,你是干得出来的。”

“我是不会把我们的过错归罪于尼龙登山绳的。要那样做,那才是罪过呐。”

“好,别生气,这是我突然想到的。不过,不只我一个人,还有许多人持有这种看法。”

戴着眼镜的三池两眼炯炯有神。鱼津心想;人家关心我,这一片好意我领受,可是为什么人家不肯如实地相信我呢!

走出咖啡厅,和三池告别以后,鱼津没有回到办公室。他一个人走进了曾经和小坂一起漫步过的日比谷公园。即使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今天也是无心思工作。而且,一想到同事们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心里就烦闷。

公园里有来消磨午休时间的男男女女在三三两两地散步。鱼津在池塘周围信步漫游了一会之后,发现有一只凳子空着,便过去坐下。

鱼津疲乏极了,他知道自己疲乏的来由,并不是由于遭受到新闻报道的打击,而是由于得不到周围人们的正确理解。

社会上的多数人可能认为登山绳是我割断的。是因为我怕死才割断的……连那么关心我的常盘大作都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他一定认为这是小坂的自杀事件。至少心底里有这看法,这是不容置疑的。

美那子与常盘多少有所不同,但认为小坂死于自杀这一点,是胜过常盘的。常盘只不过认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而美那子则认为:有意无意地否认这个可能性本身,就是在庇护他。

不管怎样,一旦小圾的尸体被发现,自杀这问题就会烟消云散的。想到这里,鱼津忽然想起了小坂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晨,曾用铅笔写过登山日记,当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这时候,鱼津觉得以往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的一件事突然带上新的意义显露出来了,如果那个登山日记上写着有可能被判断为自杀的模棱两可的文字,问题可就大了。

鱼津很了解小坂这个人,他是不会自杀的。小坂身为登山运动员,就不会在那种情况下自杀。不过,在特定情况下,任何人的精神状态都会或多或少变得异乎寻常的。而这种精神状态,往往会促使人一时写出伤感的文字来的。

当这个不安情绪向鱼津袭来的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使他不安的事:刚才三池说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怀疑是不是登山绳松脱,而我在掩饰它。万一尸体上没有系着登山绳呢!

鱼津站起来,回忆起昨天常盘说的那句话:你将面临比前穗高山冰壁还要冷酷的现实!的确,自己现在的心境和当时爬在那白茫茫、冷冰冰的坎坷不平的冰壁的一角时完全一样。

手扶着锐利的岩角,脚踏着一小块岩角,旁无他人,趴在岩壁上的唯有自己,不断坠落的雪团发出可怕的声响。不,我不会坠落!鱼津这么想。他把这想法深深藏在心里,嘴上边走边发出“嗯,嗯”声。

鱼津突然清醒过来。一看春天文静的日光洒在四周,使他觉得纳闷。

鱼津走出口比谷公园,接连走进两家咖啡馆,喝了不算好的饮料。三点钟后,他带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回到了办公室。他看到常盘大作在办公室里象往常那样踱着方步。

鱼津走到常盘身边说:“上午找八代先生谈过了。”

“嗯……他怎么说?”常盘等着鱼津接话。

“他不相信那个事件。并说,昨天的试验不能阐明事件的真相,但它是用来判断事件的一个根据。”

“那,大概是的吧。”

“单凭这个根据来判断的话,只能认为登山绳用于登山也不会断。”

“唔……那也……那也许是的。”常盘慢吞吞边想边说。

“所以,如果要上报,也只能这么写。他是这么说的。既要肯定山上发生的事件,又要强调自己所做试验的正确性。他这个人是不会也不肯做这种灵活的事的。”

“唔……”大概是痒吧,常盘一边用拇指甲不停地搔着鼻头,一边思索着什么。“好吧!”他想了一会之后,大声说:“不写就不写好啦。他这人看来是不会写的。只不过人家叫做试验,就奉命做试验罢了,此外要动一根指头,也决不会答应的!”常盘这么说,听起来象在代替八代教之助讲话。

“尸体什么时候能找到?”

“这难说,要到七月份雪才会完全融化,不过,我打算下个月去一趟看看。”

“那是要早去的好。”接着常盘又盯着鱼津的眼睛说:“你写个辞呈吧。这可以说是和总公司约好了的,没法子。眼前可以说,总公司暂时赢了。你嘛,遗憾,输了。”

“不输的!”

“算输了。悔不该建议搞试验!”

“辞呈,我这就写。”鱼津极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从今天起你是特约人员了。请你忍受个把月吧。工作还请你照样干,以后还会录用你当职员的。没找到小圾的尸体以前你就老实点吧。待到弄清楚差错不在你这一边的时候,再要求重做试验。下次要在更接近于实际的条件下搞。你看好啦,肯定会断!既然发生过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的。”

鱼津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写了辞呈,写好立即交给常盘,说:“这样行吗?”

常盘接过来,看了一会说:“行!”接着又说:“本来我想跟你一块儿吃一顿晚饭的,可是另外有个约会,只好改在明天晚上啦。”常盘不知要上哪儿去,已经在准备下班了。

“经理!”鱼津正视着常盘说:“既然已经提出辞呈,我还是应该名符其实地离开公司的吧。”

自从常盘提起辞呈的时候起,他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不用你操心,已经算离职了。”

“虽说这样,如果是真正离开公司好的话,我想还是离开吧。提出了辞呈,再以特约人员的名义上班,要是为了这,给您添麻烦就……”

常盘不悦地说:“哼,你在为我担心?你打什么时候起成了这么了不得的人了?”

鱼津心想:“这一下,可说漏嘴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自信还没有落泊到需要你来替我操心的地步呐!谢谢你的好意吧,但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为自己多操操心吧,为你自己!为我这分公司经理操这个心,操那个心,早着购!等你当了总经理以后再说吧!”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是讨好吗?”

“我不会讨好。”

“那还差不多。要是你会讨好卖乖,大概还不至于惹出麻烦事来吧。相反,你也许会用花言巧语,既不与公司同翻,又能让天下人都公认登山绳是断裂了的。这种情况,要是换上德川家康就能干得漂漂亮亮的。你是打不了天下的。充其量只能算上杉谦信,能冲冲杀杀就算了不起啦。”常盘说完,看看手表,然后离开办公桌,朝房门口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还最后叮嘱了一句:“比作谦信是在袒护你!要坚强起来,要坚强!就象谦信那样。”常盘挺着胸膛走了出去。

这一天晚上,鱼津想找个地方喝酒,可是他不愿意在熟悉的点心店或酒店露面。一想到人家可能用特别的眼光注视他,心就烦闷。

到头来他走进大森车站前的一家中华菜馆,在店堂角落里的餐桌边喝了啤酒。常盘说的“要坚强起来!要坚强!”那句话,就是喝酒的时候也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每当想起这句话,他就昂起头,那样于象要冲出去似的。

眼前要做的是从穗高山的雪中发掘出小坂的尸体。为了消除常盘大作和美那子的疑心,也为了小坂的母亲和妹妹,这是应该尽早做的。自天在日比谷公园的时候,烦扰鱼津的那些事情——从小坂的遗物中,会不会出现遗嘱似的文字,说不定小坂身上没有系着登山绳——现在他觉得,都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他喝干了三瓶啤酒,毫无醉意。走出中华菜馆,沿着车站前的公路走去。忽然他想起了美那子,美那子的错误想法是十分使人为难的,可是现在觉得她体贴自己的心情是如此温暖,宛如和煦的暖风吹向自己的心坎。他还想到自己和美那子在海边的谈话间,没有向她表示过一句感谢的话。当时自己毕竟是激动了。

回到公寓门口的时候、管理公寓的大婶告诉他:“您家有客人。”

“谁?”

“一位女的,我请她在您屋里等着。”

鱼津想:准是美那子。白天和自己分手以后去找丈夫教之助。可能他们谈话中提到什么问题需要告诉自己,所以来了。

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九点钟。鱼津走到二楼,打开自己的房门,同时叫声:“是八代太太吗?”

“不,是我。”随着声音出现了小坂阿馨。“楼下的大婶一再说:不要紧的,你上去吧。我拗不过她,没得到您允许就进来了。请原谅!”

“没关系的。”脱鞋进屋的时候,鱼津感到自己的双脚有点趔趔趄趄。要在平时,喝上三瓶啤酒是不会觉得怎样的,看来今天是累了。“请坐吧。”鱼津招呼还站着的阿馨。阿馨两膝并拢,端端正正地坐到桌旁,鱼津发现桌上放着两盒寿司。大概是阿馨带来的吧,上面系着的绳子还没解开。

“我今天来,想和您一块儿吃饭。”

“你先打个电话到公司就好啦。”

“我打过电话的,可是您已经出去了。”

“那你等了好久啦。饭呢?”

“还没吃”

“那真对不起。还带来了美肴。你快吃吧。”

“可您不是已经吃过了吗?算了。我肚子不饿。”阿馨大概不愿意一个人吃,才这么回答。

“我只喝了啤酒,饭还没吃,我就吃你这个吧。”

阿馨一下子露出了快活的神情。说:“好,那咱们就一块儿吃。”说着站起来问道:“厨房间是这边吧。”她走出房间。

鱼津身子倚着桌子。他到这时候才觉得很累,甚至靠着桌子都感到吃力,想躺下来。从早晨起一直紧张着的精神,随着醉意袭来,一下子松垮了。鱼津想现在最好是单独一个人呆着。他虽想到阿馨在不熟悉的厨房里可能会有困难,然而自己已经累得不能动弹了。

过了一会,阿馨沏好茶端了进来。茶壶里装满了浓茶,连同两个茶碗放在托盘上,还有一碟蘸寿司用的酱油。

“酱油是哪儿来的?”

“我估计您这里没有,所以装在小瓶里带来的。”

“想得真周到!”鱼津嘴上这么说,而心里却急切地希望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他往嘴里塞进了两三块寿司,便搁下了筷子。

“您很累了。”

“不,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呐!您躺着吧。”

鱼津又说了一遍:“没什么。”

“您这不是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嘛!”

随着阿馨这句话,鱼津躺倒在席垫上了。他已经顾不得体面不体面,闭上眼睛,忘了阿馨就在身边。

鱼津觉得如人五里雾中。嘴里嘟嚷着“看不见”、“哪儿也看不见”这句没有意义的话。

鱼津就这样躺了一会。他忽然清醒过来,抬起了头。这时候,坐在桌子对面的阿馨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她伸得笔直的两手撑在双膝上,俯着脸,似乎强忍着呜咽。

“你怎么啦?”鱼津坐起来问她。

阿馨依然保持原来姿态,纹丝不动。一会儿,她用手帕揩了揩泪水濡湿的双眼,抬起了脸,表情是严峻的。她那被泪水润湿的眼睛,鱼津看起来觉得格外晶莹。过了片刻,阿馨装出笑脸,而那笑脸又使鱼津觉得分外清秀。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我是有点儿醉了。”

“太气人啦,尽管试验的结果是那样,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相信鱼津先生的话!鱼津先生不是多次讲过,登山绳是断掉的嘛。”阿馨这些话,好象是在面对着看不见的“他们”说的。鱼津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情感向自己身上渗来,轻柔地抚动着自己的心房。

“也有些人怀疑你哥哥会不会是自杀。”

阿馨瞪大眼睛“呀!”了一声,“那是真的吗?”

“哪能!真的还了得!”

“可不是。”

“不过,假设他有什么要自杀的念头的话,你怎么想?”鱼津想听听阿馨会怎样回答。

“这……可是,我想,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哥哥也不会在山上自杀的。您说呢?”

“当然不会自杀。哪有在山上自杀的登山运动员!有的话,那是冒牌的!”鱼津的语调是激动的。接着又说:“还有一些人认为登山绳松脱了,而我是在掩饰他的过失。”

“哟!”阿馨又和刚才一样,瞪大了眼睛。“不会有那种事吧?”

“哪会有!”

“那我放心了。您和哥哥是不会出这种纰漏的吧?”

“那是不会的。我们不是一年两年的工夫了。我只不过告诉你,有这样那样的看法罢了。”

“他们怎么搞的!您不是说断掉的嘛!真是坏心眼!”

“凭我一个人说,是说不通的哟。”鱼津觉得和阿馨这么说着、说着,心情轻松多了。他触到一颗纯朴的心——它能够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

“您为哥哥陷入困境,这叫我很难过。我想替您出点力,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是男人的话,这会工夫我会约您一起上山的,可是……”

“这不是你哥哥一个人的事,是我和你哥哥两人弓!起的事件。暂时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但是以后问题会水落石出的。”

阿馨忧心忡忡地应道:“是吗?”

“我打算等雪一开始融化就立即上山去。只要找到你哥哥的尸体,就算解决一半疑问了。我们将发现登山绳系在他身上,同时也不会看到遗嘱或类似遗嘱的东西。”

“哎呀!真的对哥哥有这么些怀疑吗?哥哥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这样怀疑的吗?”

“没有的!”

“不过,我想要是一点儿也没有的话,就不会引起这种怀疑的吧。”

“抱着这种看法的,只是极少数人。”

“八代夫人?”阿馨这句话,简直是一针见血。鱼津愣了一下,看了一下阿馨。

“是的吧?”

“不。”鱼津含糊其词地答道。觉得没有任何必要把小坂和八代美那子的隐私告诉阿馨。

阿馨接着又说:“不知怎么的,我总以为是的。前些时候,我拿着哥哥的照片去看望八代夫人。可是她对哥哥没有一点爱情。我以前一直会以为哥哥和她是相爱的,我一定是猜错了。是吗?”

“这……”鱼津还是支支吾吾的。“不管怎样,找到了你哥哥的尸体,那些疑神疑鬼的问题,都会烟消云散的。然后就只剩下两个问题——要么是登山绳自己断,要么是我割断的。”

“你割断?什么话!”

“无聊,但也没办法。这两个问题迟早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吧。无论怎样,得在最近期间去发掘你哥哥的尸体。”

“我可以跟着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雪还深,恐怕困难。”

“不要紧的,虽说我不是登山运动员,但是滑雪也许比您还拿手呢。”阿馨说着,脸涨得绯红,连鱼津也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