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坂的遗体已被发现,并在当地火化,骨灰将由鱼津和阿馨带到东京——在报上看到这小小的报道当天,常盘大作打了个电话给小坂的工作单位登高出版社,询问鱼津他们到达新宿车站的日期和时间。

常盘虽然和小坂素不相识,但小坂和自己公司的鱼津有关系,所以他认为理应到新宿站去迎接。小坂的家属和登高出版社的人当然也会去迎接的,但新东亚贸易公司至少也该有一个人出面才对吧。

常盘就自己担当了这个任务。火车将于八点三十多分到达新宿站。他上身穿着西式的便装礼服,在火车进站前二十分钟来到了中央线月台。

月台上有一群显然是来迎接小坂骨灰的人,其中有两三个女的,可能是小坂工作单位的女职员。火车进站前数分钟,来迎接的已增加到三十人左右。

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刻,常盘无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左边,这时,他发现了八代美那子。她穿着深颜色的衣服,但不是丧服,离开人群独个儿站着。上次她来公司的时候,常盘觉得她是个美人,现在看来,仍然觉得是值得一看的女人。

常盘走近美那子,招呼说:“您好!上次怠慢了。”

“哎哟!”美那子抬起头,应酬道:“是我打搅您了。”

“好了,遗体总算找到了。”

“真是的。”

“我说'好'也许不妥当,不过,既是迟早会找到,还不如早点找到的好。在没有找到以前,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搜寻,是不是7曾经有一桩发生在欧洲的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也是有人去寻找遇难者的遗体,结果遗体没找到,却发现了一具狼的尸体。据说,雪中出现动物尸体是颇为稀罕的,于是引起了学术界的议论,究竟是遇难而死还是暴死?……哎呀,火车来了。”

火车一进站,迎接的人群都骚动起来,常盘和美那子也一起随后跟上。

等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车以后,鱼津和阿馨才下车。鱼津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月台上,下车的乘客熙熙攘攘,乱哄哄的。大概是为了等待月台上平静下来吧,鱼津站到月台的一个角落去了。前来迎接的人们立即把他围了起来。

“我们就先在这里鞠躬致哀吧,恐怕他们一出剪票处马上就要乘上车的。”常盘催促着美那子,径自朝向围着骨灰的人群走去,他推开两三个人挤到了前面,先用眼神向鱼津表示慰问,然后朝着鱼津捧着的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接着走近鱼津身边。关切地问道:“很累了吧。”

“有点儿累。”鱼津坦率地答道。“我明天就上班去。”

“你恐怕还有不少琐事要办吧。迟两三天也没关系。”

这时候,鱼津发现了美那子,说:“八代先生的夫人也来了!”

“八代先生?”

“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

“那个美人就是吗?”

“是的。”

“嗬,这……真没想到,原来如此,她就是八代夫人哪。”常盘是个从不轻露声色的人,可是这一下却全然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迈开步子走到连站在人群背后的美那子身边,催促她;“去吧。”

美那子先是支支吾吾地“噢”了一声,接着说:“行了吧,我已经在这里迎接了。”美那子的神态,使常盘觉得蹊跷。

过了一会儿,前来迎接的这群人,簇拥着鱼津和阿馨,穿过月台走向楼梯口。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吧。”常盘一说,美那子也附和:“我也告辞了。”

“请原谅我粗心,听说您是八代先生的夫人,是吧?”

“是的。是我不应该,投向您打招呼。”

两人再次相互点头施礼。

“您往哪边走?”

“我乘环行电车到涩谷。”

“那咱们是同一个月台乘车,不过,方向相反。”

他俩并肩下了楼梯,走上环行电车站。

“喔,对了,刚才说的那只狼的事情……”

美那子打断他的话问:“登山绳是断了的吗?”

“这?我还没听说。”

“报上说,登山绳是好好地系在身上的。”

“报上登出来了?”

“暖,是体育报……”

“哦!”

“这样一来,鱼津先生的处境不是更糟了吗?”美那子忧虑仲忡地说。

“报上有没有提到遗书什么的?”

“没有”

常盘想,要是没有发现遗书或类似遗书的东西,的确鱼津的处境会不利的。常盘说:“试验的结果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所以……”

美那子接着说:“是呀,托我先生做试验的人不好。”

“拜托八代先生做试验的就是我呀。”常盘说着,瞪大眼睛正视美那子。

“啊!真的吗”美那子慌了。

“真的。”

“您为什么要托他呢?”

“当然,我以为试验会对鱼津有利的,可是没料到结果恰恰相反。那回真叫我伤透了脑筋。当然对您先生所做的试验,我是毫不怀疑的。”

“这……不管怎么说,我先生做的试验给鱼津先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是我先生不好。……虽说是常盘先生您委托的,他不接受就好了,可是他偏……”

“您对他的埋怨错了。大凡我委托的事情,从来没有被人家拒绝过的。即使相当难办的事,我也会便叫对方接受的。”

“不,不管怎么央求,只要他不接受就好了。不是吗,不接受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了。我先生性情怪僻,可是不知怎么的,有时会去接受莫名奇妙的事。”

一旦知道了委托者是常盘,美那子指责的矛头不知不觉地对准丈夫教之助了。

听着美那子的话,常盘感到诧异。从美那子的活里他觉察到一种情绪——那是一种只有热恋者为了卫护意中人免遭情敌袭击时,才会表现出来的放肆的、错乱的情绪。

“唔……”常盘不由得长叹一声,同时掉转目光再次端详这个虽然貌美,但却多少有点放荡的雌豹。他边点香烟边想:看样子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他想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将她一军。

正当这时候,美那子等候的电车进站了。

“那么改天见吧。失陪了。”

“哪里哪里!是我失陪了,请代问您先生好。”

“谢谢。”美那子夹在许多乘客当中乘上了车。

这时常盘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想:哪怕一句也好,应该想办法将她一军的,却让她溜走了。

第二天常盘到公司时,鱼津也早来上班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翻阅着请假期间积压下来的文件。

“你这就上班行吗?”常盘招呼了鱼津一声,便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鱼津站起身走过来对常盘说:“对不起,请了好几天假了。”然后,又对常盘昨天的迎接道了谢。

“无论怎样,找到了小圾的遗体是一件好事。否则还得上几次山,直到发现为止……我问你,有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没有。不但没有遗书,而且还找到了记到一月五日的袖珍日记。搭在后又自湖畔的帐篷也拆回来了,那里边也没发现任何东西。这说明他没有半点自杀的念头。”

“唔……”

“而且登山绳也好端端地系在身上。有些人怀疑我为他没结好登山绳掩饰,现在这种疑云也可以一扫而光了。”

“唔,那就好。”常盘接着又说:“好是好。且不说登山绳确实系在他身上这件事吧。既然小坂没有自杀的念头,事件是会简单得多的,可是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将会怎样呢?”

鱼津一声不吭。于是常盘便自问自答地说:“这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如今在第三者看来,要么登山绳由于本身的弱点而断裂,要么就是你割断的……”

“是这样,二者必居其一!”鱼津使劲地说出了这一句。

“可是,八代先生的试验,虽然不是在理想的条件下进行,结果却证明在冲击反应下登山绳不会断裂。”

“那种试验……”

常盘说:“别说那样这样的,那个试验在社会上是相当受人信任的呀!”

“不,它是错误的!”

“那……既然你这么说,那可能有错误。可是,你拿不出过硬的证据,社会上还是相信试验结果的。”

“所以说这样不行。”

“光说不行也不是办法呀!你有没有把握消除今后可能加到你头上的怀疑呢?”

“把握是没有。我想,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正确地把现场复现出来的情况下,再做一次试验。但是这回由于积雪太深,未能去现场。没法弄到岩角模型。我打算下个月再去一次看看。这样,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只能推迟了。”

“……”

“还有一件事,这一次把系在小坂遗体上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我想也许从断裂口能得出某种科学性的结论。”

“噢!你把它带回来了?”

只在这一瞬间,常盘的眼睛方射出了光芒。他想,说不定拿它给八代教之助看一看,会从中发现什么新的事实。

常盘暂且把登山绳问题搁在一边,另找话题:“今后你就定下心来好好工作陷。现在可以算一切都办妥了吧?”

“是的。”鱼津应了一声,但接着又补了一旬;“还得走一遭,要把骨灰送到小坂的故乡酒田。”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大概就在这两三天吧。今天小坂的妹妹要来和我商定。”

“唔,还要到酒田去,非去不可的吗?”

“非去不可。小坂的骨灰,我想亲手交给他母亲。这样我心里才好过。”

“那当然,心里是会好过的,不过……”

常盘心想:该适可而止了,现在是定下心来工作的时候了,要不然自己也不好办。总得考虑到对别的职员的影响吧。虽说是遇难事件,可也不能无休止地被它拖下去啊。鱼津打从元旦以来就没有定下心来好好工作过。刚过了元旦就为遇难事故把工作撂了好几天、然后又为去酒田请了几天假。这回又为搜寻遗体,十多天没上班。听刚才说话的语气,下个月还打算上一次山。而且现在又说要去酒田。常盘真想对他大喝一声:你知趣点吧!

可是鱼津毫不顾忌常盘这些想法,说:“经理!我还有一件难开口的……”

“什么事?”常盘想,会不会是要钱。

“钱还缺少一些。”鱼津果然就是要这个。

“唔……”

“真不好意思,我想向公司再借些钱。”

和请假不同,对金钱,常盘是爽快的。“行,钱可以通融,不过,去酒田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好的。我夜车去夜车来,只要能帮我解决……”

看来他很担心钱,一听答应给钱,顿时愁眉舒展。看着鱼津这模样,常盘要狠也狠不起来。

常盘立即叫会什拿来三万八千二百元,交给了鱼津,说。“把这拿去吧。这不是公司借给你,是给你的。”

“给我?”鱼津吃了一惊。

“不用客气。”

“谢谢。是慰劳金吗?”

“去你的!谁给你慰劳金!暂且算你退职了,这是退职金。你的借款全扣除了,还剩下这一点。”常盘说。

总算前往酒田的费用有了着落,鱼津松了一口气。上山以前筹措的钱几乎用完了,正缺少这回送小坂骨灰去酒田的旅费,幸亏有了这笔退职金,这问题也算解决了。退职金比预料的要少,再想到这一来就全部耗费尽。不能不有所感慨,但在这节骨眼上有这点钱,还是值得庆幸的。

过了正午时分,阿馨来访。鱼津便离开了办公室,和等在走廊上的阿馨一起乘电梯下到底层。然后径直走到马路上,突然变得如同夏天般的强烈的阳光射洒在大道上。

“到银座去喝点茶吧。”

“时间上不要紧吗?”

“个把钟头不要紧。”

“那行”

他俩并肩朝着日比谷的十宇路口走去。

“去酒田,什么时候出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

“我假请得太多了,多少伤了经理的感情。他这个人是不大会说小气话的,不过,这次却叫我夜车去夜车回来……”

鱼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常盘刚才说这话时的脸色,觉得好笑。鱼津心想:好吧,我就真的夜车去夜车回来,给他瞧瞧。我要是这么做,常盘说不定会说:“你这傻瓜蛋,我叫你夜车去夜车回来,你至少也该宿上一夜嘛。”

阿馨和鱼津肩并肩地走着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时,鱼津觉得今天的阿馨和昨天不一样,显得没精打采。

“酒田,我想一个人去。”

“为什么?我也一道去嘛。你介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不,不过送哥哥的骨灰,我想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行。你哥哥要生气的,他会说我是不讲义气的家伙。我还是应该去,否则……”

阿馨听到这里便停下脚步。“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希望您这样做。这样,哥哥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说到这里,阿馨抬起头,注视着鱼津的眼睛。“我说了请您别生气。是这样,我母亲来信说,亲戚中有些人脑子不开窍。”

“不开窍?”

“好象有些人对您有偏见……我妈正为这事忧虑。她担心您好心去了倒反而伤了您的心……”

鱼津视野中的一切光辉闪闪的东西,都在这一瞬间黯然失色了。

“就是说,有人以为我由于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是吧?”

阿馨便带着抱歉的语气,轻声地说:“信里并没那么明白地说……”

“你妈妈不至于有这种想法吧。”

“不会的。”阿馨仰视着鱼津,使劲地摇头否定。“我妈是决不会这么想的。哪怕天翻地覆,她也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乡下嘛,亲戚当中总有些不通情达理的。可能就是这些人,对妈妈说出了那种混帐话。”

“原来是那么回事。”鱼津嘴上说得轻松,而心里却好比挨了一闷棍,恨不得忽然就地蹲下来。他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猛烈的打击。上次登山绳冲击反应试验之后,在精神上他也曾尝到过极大的痛苦,可也没有这次这么难以忍受。早就料到,在这次事件上,人们会对自己有种种臆测和看法,但以往鱼津并不太介意。他在内心深处,正言厉色地对他们说:“随便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可是现在听说在小坂的家乡,而且是在小坂的亲戚当中,也有那种看法,这不啻是突如其来的打击,犹如天灵盖上挨了一棒似的。

“请原谅我,我不该说这些话,叫您听了那么不愉快。”阿馨大概看出鱼津精神上受到了打击,颤颤悠悠,不知如何是好,赶紧这样说。

“咱们先在附近找个店,休息一下再说吧。”

他俩走到日比谷的十宇路口,在那里一转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底楼卖西式点心,楼上设有咖啡厅的店铺,便走了进去。

鱼津跟在阿馨后面走上二楼。两人临窗坐下后,鱼津意识到自己已经难受得支撑不住,真想就地躺下来。他觉得和阿馨面对面坐着是非常吃力的。

“鱼津先生,我还是请您一道去吧。妈妈和我的想法错了。”

鱼津便接口说:“好了,没问题了。”说着,象做体操似地摇了两三下脑袋。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个人太没出息啦!”然后又说:“不过,我看这次还是不去吧。要去就改天去。”此时鱼津的脸色是苍白的。

鱼津决定不去酒田,并不是由于怕那些对自己怀有成见的人们,而是认为在小板的灵魂回到家乡母亲身边的时候,周围不应该发生任何疙里疙瘩的事情。如果由于自己带去小坂的骨灰,而在迎接的人们中产生某种不明不自的气氛,那就对不起小坂乙彦,也对不起小坂的母亲。

鱼津在听了阿馨的话之后,一时非常难过,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情绪。

“就这样,这回请你送骨灰去吧。我稍过些时候再去。”鱼津的话,反而使阿馨受不了。

“您说改天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过一两个月后,我就去上坟。”

“真的吗?”

“真的,这样撒手不管,我是对不起你哥哥的。我没有去护送骨灰,至少也得去上坟吧。”

“那,到时候,我跟您一道去。”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似地说:“我的科长也在不高兴。这些日子,旷了不少工了。不过,到时候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一道去。我也夜车去夜车回来。”然后她好象在思考着什么事似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到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是吧。”

“决定什么?”

鱼津这么一问,阿馨便“哎哟”短叫一声,随即脸刷地红了起来,红得叫人心疼。又说:“好啦,好啦。”

不知她“好”什么,说得含含糊糊。直到这时候,鱼津才悟出阿馨想说什么。一定是她自己在德泽客栈时提过的结婚问题。

可是,鱼津装着没领悟的样子,说了声:“好,走吧。”

鱼津本来打算一出店门就和阿馨告别,可是正当要告别时,忽又想起了一件该问却什么也没有问的事来。于是他问清楚了护送骨灰的日期,并约定到时候前往上野站送行。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旅费以及其他方面的事,知道都没有问题,这才放心。

和阿馨分手,独自一人时,暂时忘却的难受心情又涌上心头。啊,讨厌!想别的吧!于是,昨天在新宿车站瞥见的、挤在迎接人群中的八代美那子的身影,便浮现在眼前。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鱼津走到在作回家准备的常盘大作的办公桌前说:“今晚有空吗?”

“没什么事。”常盘应了一声后注视着鱼津,那眼神好象在问“那又怎么样?”

“如果有空,想请您陪我一下。”

“陪你?你想请我客吗?”

“是的。”

“别拿到了两万六千元就阔气起来哟!”

“是三万八千二百元。”

“三万?有那么多:可是去酒田要花费不少的吧。别说得钱用不完似的。”

“酒田不去了。”

“为什么?”常盘张大的眼睛一亮。

“那边的亲戚中,好象有人在怀疑是我割断了登山绳。因此我决定回避,不去护送骨灰了。去还是要去的,不过,我想稍过些时候再去为好。”

常盘哼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摸出和平牌香烟,抽出一支网在嘴里。接着把脸朝向鱼津,等着他的下文。

“这样钱就多出来了,所以想请经理吃一顿。”

“唔……”常盘想了一会后说:“好!奉陪吧。”

“不会到太高级的地方去的。”鱼津声明道。

“知道,你想到象样的地方去也去不了吧。”

“今天就不见得啦。”

“尽量随便点吧。后果可畏哪。”常盘边说边穿上上衣,收拾好散乱在桌上的东西,而后说了声。“我在门口等你!”就先走出去了。性急得很。

鱼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急急忙忙收拾好,然后向坐在对面的清水说声:“对不起,先走一步了。”

“经理请客吗?”

“不,是我请他。”

“这可稀罕了。他喜欢请客可不喜欢作客呀。”

鱼津顾不上听清水的话,匆匆走出了办公室。和常盘两个人对饮,这还是第一次。然而鱼津知道,现在除了把自己置身于常盘的饶舌之中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了。

鱼津把常盘带到了西银座路上的滨岸饭馆。楼上虽有铺着日本席的房间,可是常盘说:“这里不是蛮好嘛、”

于是两人并排坐到靠柜台的座位上。时间还早,没其他顾客。常盘拿起了菜单,它是用白字写在黑木板上的。

“咸鱼子、生海带,还有咸松鱼肠,看样子这些味道都不错的,都要它吧!生鱼片,我要鲷鱼的。螃蟹也不错。红烧龙虾大概味道也不错吧。还有香鱼呐,反正不会多的,趁还没有别的顾客,抢先各定它两条吧。”

从柜台那边传来了年轻厨师的问话:“龙虾和螃蟹怎么样?”

“当然要!还有松蘑呐。近来的松蘑恐怕是上不了台面的吧。温室里的?温室里的松蘑是什么味道,不妨尝尝,恐怕只有砂锅蒸煮的还可以,别的不行吧。再来个鸭脯吧。不,先来个鲷鱼汤。”

“经理!”鱼津叫了一声。他想,不就此截止,退职金的几分之一就没了。这里的菜以美味闻名,不过,价钱也是第一流的。鱼津时常来,然而,充其量只叫一两样菜,今天请常盘,当然是有特别的打算的。可是,如果让他这样把菜单上的莱挨个儿点下去,那可吃不消。

“您喝啤酒还是喝别的?”

“哪样都行。听你的吧、我不管啤酒还是别的酒,都只要一瓶。”

“那就不喝啤酒。”

酒壶端过来,鱼津拿起它就给常盘斟酒。

“别给我斟酒,咱们都自斟自饮吧。这样自在些。”

“好。”鱼津顺从常盘的话,不再给他斟酒,只管倒满自己的酒杯。“我可以讲话吗?”

“讲话?”

“就是和您交谈呀。要不然,说不定您会说:只管喝酒,谁也别讲话。”鱼津说着笑起来。

“可以交谈!岂但可以,我这个人有这样的脾气,只要有一滴酒精落肚就会变得饶舌。”

“那一定很厉害的吧?”

“厉害什么?”

“要是您饶起舌来的话……”

“现在不是你在唠叨嘛。不过等会儿可能我会唠叨个没完,何况今天晚上我还要劝你几句呐。”常盘用筷子夹了盛在小碟子里的咸松鱼肠,只两三口就把它吃光了。“这味道很不错,再来一客吧。”

当鱼津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壶的时候,常盘还没有喝完第一壶,菜却一扫而光。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个用酒浸过的咸松鱼肠,面前已经摆上三四个吃空的碟子了。

正如常盘自己说的,酒精一落胜比平时更多嘴多舌。专和他搭腔的是柜台那边穿着自工作服的肥胖的店老板。这两个年龄相仿的汉子虽是初次见面,却谈得颇为投机,有说有笑,声音之大,以致坐在靠近柜台的几位顾客,常常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他们。常盘大作说话态度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然而奇怪的是,并不给旁听者以不愉快的感觉。

由于这位老板家乡在青森县的十和田湖附近的山村,两人的话题也就转到了十和田湖。常盘说他去过那里两次,可是两次都是到了中途奥入濑溪谷地方的时候,就在公共汽车摇晃中睡着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记忆。老板听到这里便说:那可惜,要说景色之美,十和回湖还不如奥人濑溪谷。如在那里睡着了,就算不得去过十和田湖啦。于是常盘说:“不光是十和田湖,凡是到了风景好的地方,我就睡。告诉你吧!到了风景好的地方还醒着,那才可惜呐。本来我们这些百姓,平时睡觉是极为穷气的,都好象操劳了一天之后累死了似的,入睡以前想的是工作;半夜醒来不是想钱,就是想着家庭纠纷;然后又象野兽似地睡着。好了,下次你去奥入濑的时候,不管乘小轿车还是坐公共汽车,你睡睡看。有时由于车子震动会把你震醒,车窗外面是一片榉树林,完全是绿色世界。一会儿又迷迷糊糊,下次醒来的时候,车子正驶在一棵好大的七叶树下。它的嫩叶扫得车顶沙沙作响。眺望远处,奥入激的河水溅起白白的浪花。然后又睡着。”

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但又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地问老板:“你喜欢能剧吗?”

“并不特别喜欢,不过,因为我在学谣曲,所以……”

“那好,下次去看能剧的时候,你睡睡看,这和奥人激不同,别有风趣,也是够舒适的,远处传来谣曲,你就在迷迷糊糊中欣赏。咳,够阔气的!”

鱼津独个儿呷着酒听常盘自鸣得意地吹着。他无法孤单单地一个人熬过这夜晚,恰好常盘的饶舌正可以排遣他这段孤独的时间。

鱼津只要一个人喝着酒就行了,用不着和常盘交谈。不知怎么的,只要常盘在自己身边,就觉得精神上有了个很大的依托。

常盘和老板唠叨着,有时也停下来。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也正是往嘴里塞菜的时候。

“这个螃蟹好吃!”

“好吃吧。”老板应和着。

“再来一客吧。”

连旁观者都会觉得常盘吃得够痛快的。好象任何食物只要一进常盘肚里,都会一个个地变成精力似的。

然而,到了晚来的两三对顾客走了,老板也因事离开柜台的时候,常盘便趁此机会把脸转向鱼津,和他说起话来:“喂!怎么啦?没精打采的,拿出点精神来吧!”

“我哪儿是没精打采呀!”

“别撒谎啦!你在为小坂家乡的事情难过吧。傻瓜蛋!他们爱怎么想就让他们怎么想好了。对,对,你不是说过把系在遗体上的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嘛,你明天拿来借给我好吗?”

“后天行不行?”

“后天也行。”

“给一个叫做吉川的朋友拿去了。我没碰过它。我怕摸过它以后会引起多余的误会,那是够麻烦的。”

“你也变得这么神经质了。这也好,你本来太缺乏神经质,现在少许变得神经质点正好。”常盘说着笑了起来。接着又说:“那,后天就把它送到我这儿来。我请八代先生给验一验吧。说不定他会因此产生某种新的看法。”

“他呀!我看不会产生什么。”

“别带偏见!我说八代教之助还是算得上学者的。”

“这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对我是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

“不知怎么,总觉得是这样的。”

“那是由于你对他没有好感。”

“没有的事。好吧,不管怎样,我也跟您一道去吧。”

“你不行。”鱼津刚说要去,常盘立即阻止。“你最好别到八代家去。别再去啦!”

“好。”鱼津在常盘的厉声压力下,不由得应了一声。他真想问为什么“不要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开不了口。

“好,你只要保证这一点就行。”然后,常盘朝着柜台说:“给我算账。”

“我来付账吧。”

常盘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说:“行啦,我来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