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绿叶
到了五月,洪作的生活算是固定下来了。象往常一样,沼津的街市又成了洪作的天下。以往,他总是和藤尾、木部、金枝这几个伙伴一起,大模大样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宛如行走在自己的领地。如今那些伙伴不在了,洪作通常是独来独往。虽然是只身一人,但他的那副神气仍象在自己领地上巡视的领主,对于沼津镇,他既无客气可讲,也丝毫不用顾忌。
他在街上碰到中学生,大家都给他敬礼。由于他每天都要在练武场露面,学生们对他怀有特殊的敬意。在一、二年级的学生当中,似乎也有人真正认准了洪作是落第的高年级学生多这可以从他们对洪作敬礼时紧张得连手都举不稳的神态上看出来。
只要洪作高兴,他的游伴应有尽有。他可以叫五年级学生为自己捧场,要多少人有多少人。不过,就连洪作也对这些人心怀警戒。他本能地觉得对他们要提防一手。他只和远山保持往来,尽量疏远那些后来结识的伙伴。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扰乱自己的生活,而且,尽管他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但多少还得保住作为毕业生的体面。
就象沼津的街道属于洪作一样,学校也成了洪作的天下。无论校园、校舍、练武场、宿舍、食堂和浴室,一如既往,洪作觉得是自己的活动场所。
自然而然地,洪作与中学的老师们之间产生了亲近感。以往作为在校生,对教师这种人物总有些畏惧,如今却不然。刚开始上练武场时,有一种驱使他尽量回避老师的心情,现在这种心情化为乌有了。无论遇到谁,他都很坦然。
在校园里与老师相遇,许多教员都迎面大声招呼他。也有教员问他:
“学习渐渐吃紧了吧?”
或者说:“复习英语用的什么参考书?”
对这些老师,洪作回答说:
“还没开始复习,眼下正在锻炼身体。”
其中有些教员把他当作平等的社会成员,和他寒暄几句:
“正是好时光咧!如今在练武场上心情舒畅了吧。”
或者说:“在台湾的父母身体好吗?时常有信来吗?”
有的教员,洪作在校时厌恶他们,而他站在目前的立场上对他们一点也不反感。对方对于他没有任何权力了。
洪作对于在沼津的这种失学生活感到颇为惬意。看来,不仅现在舒适,而且会越来越快活。夏季将要来临,跃身于海水之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话虽如此,但洪作并非从早到晚在街上闲荡或在千本海滨溜达。明年入学考试的事情,毕竟在他脑子里占有一席地位。一些存心与他为难的恶毒话,偶尔象准准了时机似的,在他耳边一阵阵轰响:
“已经是五月了!夏季将到,又将转瞬而逝,于是秋风习习吹来。到那时,入学考试就迫在眉睫了!”
“英语没问题吗?应该做个单词本,怎么样?出门时把它带上,做到单词不离身。”
“代数和几何是你感到棘手的科目。老实说,这方面你只有三年级学生的水平。现在可不是无忧无虑练柔道的时候!”
每当听到这类话,洪作就感到心乱意烦。刚要摆脱它们的纠缠,它们却又执拗地,喋喋不休地在耳边响起。
受到这存心捣乱的声音的威胁,洪作决定每天上午复习代数和几何,下午复习英语,晚上复习国语并阅读各种参考书。他把下午的时间安排作复习英语之用,然而到三点钟他就必须去练武场,结果,柔道训练占用了很大一部分时间。
回到寺院,已是薄暮时分。吃过晚饭,由于白昼锻炼的疲劳,便瞌睡了。因此,要翻开国语参考书的书页,需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
有一天,在从练武场回家的路上,洪作碰见了宇田。
“开始复习了吗?”
“正在复习。”
“效率高吗?”
“还可以。”
“有不懂的地方,应该请教老师。你可以随时上教员办公室来。”
“这恐怕不合适吧。”
“没关系。总不见得因为你毕业了,老师就撒手不管了吧?你为学校义务照料柔道队?学校也应该为你做这点事情。”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最近校长还说过呢,多亏你常到练武场去,场内纪律非常好。”
“是吗?”洪作吃惊地说。
他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过是随便上练武场,随便地练习罢了。
“听说由你点名,不是吗?”
“哪有这种事!我只是对远山说过,要他严格掌握出缺席情况。”
“这件事好象校长也提到了。总而言之,得感谢你!”
洪作说:“真叫人惊讶。”
受到称赞,他也并非喜不自禁。
宇田说:“听说筱崎君想在放学后抽些时间专门解答五年级的一些学生提出的问题。你也可以把练习柔道的时间抽出一部分,和他们一起复习,怎么样?”
宇田说的筱崎是代数教员。
“好的。”
这并非很受欢迎的提议。
“我替你拜托筱崎君也行。”
“好的——不过,那位老师不会答应!”
“怎么会不答应?”
“不会!不会!”
“这是武断。”
“不,不行。有好几次我惹他生气了。”
“惹他生气?”
“而且不止一两回。”
“这点儿小事!而且已经过去了。他不会耿耿于怀的,我替你向他道歉。”
“还不止这一点呢。——我已经毕业,还和那些五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多不好意思!”
“说什么‘已经毕业’,不过虚有其名罢了。境遇象个流浪汉。是啊,流浪汉!——难道你不害臊吗?”
“这倒也是,可不管怎么样,多少还有点儿面子。”
“哪有什么面子呀!”
“当老师的,没有面子也无所谓。”
“你有吗?真叫人吃惊。你也有面子吗?”
宇田接着又说:“还到我家去吃饭吗?”
“请原谅,今天不去了。”
“这种事用不着讲客气。”
“不是讲客气。可是今天实在对不起了。”
请吃晚饭是件美事,然而他觉得今天还是不去来得保险。要是去了,谁知道老师会对他说些什么!
这件事过去两三天之后,洪作遇见了年轻的代数教员筱崎。看来,宇田已经和他谈过了有关洪作的事,他说:
“有弄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接着又说:“明天,我毕业的那所高等学校的一名低年级学生,有事要来访我,他也练柔道。让他上你们练武场行吗?”
“没关系。是哪一所高等学校?”
“四高。”
“是选手吗?”
“好象是选手。”
“技艺高强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恐怕不会是很高强的吧。我听说他是进入高校以后才开始练习柔道的,而现在他还是二年级学生。”
洪作说:“哦,是这么个人!”
他思忖着:“既是这样,他不会是个强手。”
第二天,洪作一到练武场就对远山说:
“听说今天有一位四高柔道队的选手要上这儿来练武。”
远山已经知道这件事,他说:
“刚才从筱崎那儿听说了。据说他是柔道队队员,但不是选手。先让我两下把他打败,然后把他交给你,你要打败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然后再让川田和他交手。”
“说大话!别反被他打败了!”
“放心!——听说他连段位都没有,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不能把他摔倒,总不至于被他摔倒吧。”
远山劲头十足,大有打擂迎战之势。
训练开始二十分钟以后,筱崎把那位四高的学生带了进来。大家原以为,作为高等学校柔道队的一员,他一定是个体格魁梧的大汉,但出乎意料之外,来者竟是个矮个子青年。他身体非常单瘦,头发蓬乱,无论从哪方面衡量,都显得与柔道无缘。他眼里闪着冷光,但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少年般的稚气。
“我叫莲实。”
他向上前迎接他的洪作和远山鞠了个躬,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
“可以练习吗?这几天没穿柔道服,心里不是滋味。”
远山为莲实预备了柔道服。他对四年级的沼本说:
“你上吧。”
看来,远山认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对手还未成人。
沼本走到坐在练武场一隅的莲实跟前。两人立刻摆好架式,开始自由练习。每当沼本用技企图摔倒对方,莲实便毫不抵抗地听任自己被摔倒在地。沼本觉得,老是把对方摔倒,而自己一次也不倒地,未免失礼,于是,当莲实使技时,他也滚翻在地。
这么练习了十分钟左右,沼本回到老地方,说:
“他对立技一窍不通。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让自己摔倒的,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的确是跌落下去的。”
“是吗?奇怪的是,他总是朝你猛扑过来!”远山似乎很钦佩地说。
“向你请教。”这时,莲实来到洪作跟前,鞠了个躬,“听说你已经毕业了。请手下留情。”
说完,莲实站好架式。洪作抓住他的柔道服领子,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体骤然向铺垫俯下,冷不防把洪作的上半身往下拽。他的两腿似章鱼脚一般缠住洪作,洪作的身体立刻被掀翻在铺垫上,右手关节也被他反扭了过去。
洪作毫无抵抗能力地输了第一回合。当他刚刚站定身子,遭遇又和上回一样,立刻被对方施展卧倒招摔倒在地。他刚翻转身子,对方的两腿已经牢牢地钳住了他的右腕,使他动弹不得。最后以关节反扭定局。
在第三个回合里,洪作小心翼翼,不去揪对方的衣领。他心里燃起了强烈的屈辱感。他下定决心,这一回无论如何要把对方摔倒。
洪作和对手久久地对视着。他想,要抓住对方的衣襟,不管时机是否得当,总有点儿勉强。于是,他强行施了个“贴身跳脚拱腰摔”的招数。正如沼本刚才所说,看来莲实对立技很不在行,他的身体狠狠地跌落在铺垫上。真是不堪一击。然而,与此同时,刚刚被洪作甩出去的莲实,反将洪作摔了个四脚朝天,紧接着,又牢牢地把他压在身下。
洪作竭力想挺起身,但无论如何办不到。
“着地了!”
传来了远山的声音。
不一会儿,又听得远山宣布:
“胜负已决!”
洪作继续比武。不赢一个回合,他是不甘心下场的。
可是,只听得远山喊道:“你嘴里出血啦!”
洪作把手伸到自己嘴上一摸,果然是出血了。看来他使劲时咬破了嘴唇。
莲实说:“漱漱口再来吧!”于是洪作只得遗憾地中断比武。
远山替下了洪作,与莲实交锋。
当洪作在练武场旁边的水龙头下漱过口回来时,发现场内的气氛突然发生了异变。柔道队员全都中止了训练,坐在练武场一隅,而在宽敞的练武场中央,莲实和远山如同决斗一般虎视眈眈地对望着。
一个三年级柔道队员说:
“远山已经败了两个回合。第一回远山一交手就被摔倒,第二回被莲实压在身下。”
远山的失败经过和洪作的非常相似。前后还不到五分钟!
不服输的远山脸色涨得通红。他伺候着袭击对手的机会。看他双肩大幅度地一耸一耸的样子,就知道他喘得厉害。
莲实却显得很平静。他和远山比较,身量相差甚远。当大个子远山逼近小个子莲实时,后者便尽量后退。看起来就象猫捉老鼠,然而总叫人觉得老鼠比猫更强。
远山如同追逐老鼠的猫一般逼着莲实绕圈儿,不一会,揪住了莲实的柔道服衣领。刹那间。远山正要施展“外绊腿摔”的招数,莲实却立即把整个身子匍匐在铺垫上了。
远山把莲实拽起来,又要使技,但莲实又一次匍匐在铺垫上,冷不防牢牢地抱住了远山的双脚。
往下发生的情况,谁也没看清楚。只见远山的身体跌落在铺垫上,与此同时,莲实处于远山的上方,身子避开远山的双脚,转到远山身体的一侧。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身体合二为一,在铺垫上骨碌碌翻滚。接着,在两人的身体停止滚动时,远山脸朝下俯伏在铺垫上,而莲实压住他的上身,死死抱住他不放。
过了一会儿,莲实放开了远山的身体,站起身来。远山一动不动。莲实把远山抱起,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这时他才发现,远山晕死了,失去了知觉。
远山很快恢复了呼吸,但起初还懵懵懂懂,似乎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比赛因此而中断了。
“训练时晕死,久而久之会成为习惯。尽量不晕死为好。”莲实亲手把远山放倒在地,这么说。
这个莲实的出现,震惊了中学柔道队全体队员。他们都想不通,这位看上去身体如此瘦弱的高校学生为什么竟如此强劲有力。在“立技”方面,远山和洪作显然比他强,但转眼之间两人都败在他手下,而且一败涂地。远山很颓丧。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上去怪可怜的。在休息室里,他一边脱下柔道服一边说:
“我们不会卧技,所以吃了大亏。”
莲实接口说:
“是的,因为你们不会卧技,我才取胜了。如果你们会卧技,象我这样是不堪一击的。”
洪作邀请莲实一起去宿舍的浴室洗澡。他觉得至今还未遇见过如此具有魅力的年轻人。他尽管身躯瘦小,却强劲非凡,而且他的强悍又不露于言表。他待人彬彬有礼,说话也很斯文。
“你多大啦?”
洗澡时,远山问道。
“十八岁。”莲实回答说。
他比洪作和远山还小一岁。这也使他们很扫兴。
三个人刚从浴池里上来,代数老师筱崎进来了。
“我有事,不能陪你们。你们一起去吃寿司,怎么样?”
说着,他把钞票交给远山。
“上寿司店行吗?”远山说。
筱崎说:“有一位毕业生,又有一位高校学生,和他们一块儿去,没问题!”
接着,他转向莲实说:
“好吧,我失陪了。你打算乘夜间的火车回去吧?”
“是的。”
“路上多加小心。”
“再见。”
莲实俯首鞠了一躬,然后把筱崎送到浴室出口,便立刻返回来,说:
“这位老师真好。”
洪作问道:“早就认识他吧?”
莲实答道:“不,初次见面——今天第一次见面。他请我吃了午饭。是个好前辈。”
远山说:“叫我们去吃寿司,马上就给钱。”
“真不好意思!”莲实说,可不等远山回答,他又说:
“好啦,走吧!肚子饿了!”
三个人肩并肩走出校门。莲实穿着厚棉布西装,拖着木屐,把缀有白色线条的帽子塞进西装裤的口袋里。
“虽然是叫我们吃寿司,不过改吃别的东西恐怕也无妨。”远山对洪作说,“去小玲那儿喝啤酒吧。那才痛快呢!”
“好!就这么办!”洪作也同意。
他刚收到家里汇来的款子,他想:“三个人一起上西餐馆,这些钱够付帐了。”
“不吃寿司,去吃肉排好吗?”洪作征求莲实的意见。
莲实说:“随便什么都行。请我吃饭,我怎么好挑三拣四呢?吃肉排吗?行啊!肉排好极啦,我吃下三大块肉排,就象没事一样。”
从他说的这句话,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年少一岁的少年。
“啤酒呢?”远山问道。
“啤酒吗?我因为练柔道,平生滴酒不沾。不过,今天可是个特殊的聚会。”
这倒象个高校学生说的话。
三个人来到千本海滨入口处的“清风庄”餐馆。
“哎呀,是洪作!稀客呀!”
立即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她看到远山,便说:
“怎么,你也一起来了?洪作,不行哟!不能同这号人来往啊。明年又会落第!”
“别这么危言耸听吧!”远山说,“今天是带客人来。我们代替学校老师陪高校学生来吃饭。好好地招待一回吧!”
三人上了二楼。玲子没有出堂。老板娘上楼来,眼睛瞧着莲实,说:
“这一位是客人吧?”
洪作答道:“是的。”
“挺可爱的高校学生哟!多大啦?”老板娘问。
远山说:“别打听人家的年龄呀!”
“我比洪作小一岁。”
“是吗?是今年考上的吗?”
“去年。”莲实说。
“唷,这么早就进了高校!”
接着,她转向洪作和远山说:
“你们哪,要努力学习!——光练柔道这种玩意儿,到头来又考不上,当个流浪汉!”
和往常一样,老板娘说话毫不客气。洪作要了啤酒。在等待端啤酒上桌的间隙里,莲实说:
“洪作君今天在反抗我的压抑时,身体的转动反向了。那样做是绝对站不起来的。在我们同伙当中,一般把那时的压抑叫做生手之技。那种压法是欠缺工夫的,所以比赛时不采用。对手很快就能起来。”
“是吗?”洪作说。
“是的。如果朝相反的方向转身,立刻就能起来。——我给你们示范一下好不好?”
莲实站起身,把桌子推开。仰面躺下,说:
“来压我吧。”
洪作做了个好象要抱住对方脖子的动作,从莲实身体的一侧斜向压住他。
一会儿,铺垫晃动了,隔扇也摇摇晃晃。接着,两人奋力相搏了两三回,莲实便解脱了洪作的压抑。他说:
“你瞧,这样一来就解脱了。”
“观在,我先躺下,让你们瞧瞧卧技的原理。先前比武时,你们两人的动作到处有破绽。要钻空子易如反掌,随便怎样都成。——怎么样,来试试吧?”
莲实再次仰躺在铺垫上。远山俯身在莲实上方。莲实仰起上半身,抓住远山上衣的袖子。
“先前就是这种姿势吧?瞧,你的两腋张开着,所以大有空子可钻。腰部也毫无防备。这简直无异于对人家说:‘来吧,把我摔倒!’这样胜负便已分晓了。按照杠杆原理,只要把腿往这儿一架,不管你愿意与否,你准会翻筋斗。瞧!”
远山泄了气,老老实实听任莲实把他摔翻在地。尽管没有使劲,但远山那壮实的躯体摔倒在地,仍然砰地响了一声,于是铺垫又晃动了,隔扇又摇摇晃晃。
老板娘飞奔而来。
“你们在干什么?”
老板娘的表情仿佛有些发愣,她把房间环视了一周,说:
“这几可不是练武场啊。”
“对不起。”莲实说着站起身,远山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那种情况下……”莲实说了一半便止住了,转向老板娘说:
“不再实地练习,光是嘴里讲讲,可以吗?光是讲讲!”
“真是烦死人!”
老板娘说着,身影消失在隔扇后面,可她一会儿就把啤酒拿来了,看来刚才她把啤酒放在走廊里了。她说:“明天到练武场练吧。来,把桌子搬回原处。——你也练柔道吗。”
最后这句话是对莲实说的。
“是的。”
“你已经考进高校,练练柔道无妨,可洪作还在失学期间,我可不赞成他过多地练柔道。尽管这样,洪作好歹毕业了,还稍强一点,远山却没能毕业,过不了关。”
远山扮了个鬼脸,说:
“把啤酒放下,快走吧!”
老板娘刚下楼,莲实便说:
“这人真有趣!这种人会变成柔道迷的。在金泽也有个象她这样的大婶,每天都到练武场来观看训练。”过一会儿,莲实又说:“我在吉原有一家亲戚,他们家的老爷子死了,我来参加葬礼。我想,既然到了此地,如果沼津中学和静冈中学有优秀的柔道选手,我要顺便把他们带回四高。”
“静中你也去过了?”
“去过了。十名选手全部依次和我较量,被我一个不剩地打败了。”
“嗬!”
除此以外,洪作和远山无话可说。照今天交往的情况看来,这不象是自吹自擂。这小个子青年的确可能一个个打败中学柔道队的选手。
莲实又说:“这儿的中学都不懂卧技,所以象我这样也很容易打败对手。怎么样?到四高来练柔道好吗?拼命练三年,就相当不错啦。你们善于使立技,和我这样不会立技的人不同,可以练出真正过硬的卧技,成为优秀的选手。”
“来,干一杯!”
洪作往三只杯子里斟满了啤酒。
莲实问道:“你喜欢喝啤酒?”
“不喜欢,不过还是喝。”洪作说。
“说真的,喝了啤酒,就不能练柔道了。气喘吁吁的可不行。吸烟吗?”
“吸的。”远山回答说。
“练柔道吸烟也不行!香烟和啤酒都是禁忌品。即使不特意叮嘱,大家也会自觉抵制的。”
“为什么?”远山问道。
“抽烟喝酒,训练时自己觉得很辛苦,所以即使让喝、让抽,自己也不抽不喝。”
“训练这么艰难吗?”
“嘿,真可以说是艰难。早晨练,白天练,晚上还得练。”
“嗬!那么学习呢?”
“学习?才不做那种多余的事呢!我们不是为了学习进学校的。”
“那么是为了什么?”远山问道。
“自然是为了训练柔道!我对今年入学的低年级同学说过:‘别以为是上这儿来学习的,要想到是来这儿练柔道的!’”
“嗬!”
洪作此时仍然是除了“嗬”之外别无应答之辞。
“那么,三年中就光练柔道吗?”
“不错。”
莲实第一次举起酒杯,说:
“今天例外,喝一点。”
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老板娘端着下酒的菜进来了。
远山说:“好极啦!——‘别以为是上这儿来学习的,要想到是来这儿练柔道的。’——我真想进这样的学校!”
“洪作,你就投考四高吧。我也想考,只是怕不行。洪作不见得没有升学的希望,可我不行!”
“不见得吧?”莲实说。
“不,确实不行。我的脑瓜空空如也。”
这些话可不象出自平时的远山之口。
“头脑空空也没关系。你不想来吗?”
远山说:“这可不能勉强凑合。”
“头脑空空毫无关系。进了柔道队,大家的脑袋瓜都会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装不进去。这不很美吗?”
“可是,想进也进不去啊。”
莲实说:“咳,能进的!到金泽来好吗?每天白昼和我们一起到练武场训练,早晨和晚上准备考试。我们想要你入校,会助你一臂之力。不要操之过急。准备在三四年内考试合格。奋斗三四年,一定能考上。这样不行,过五六年也无妨。一进校,马上就能作为选手派上用场的。”
“让我说几句。”老板娘插嘴说,“请你别劝诱他们去干那种蠢事。要是过个三年四年的,天大的傻瓜也能考进去。”
“可也有人考不取啊。现在就有个应届考生,大家叫他大天井先生,他来到金泽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今年又不及格。我们很失望。只要他能入学,马上就能坐第三把交椅。要知道他从中学时代起就是有名的选手!”
“他多大啦?”
“你指的是大天井先生吗?嗬,二十三、四岁了吧。——是条硬汉子啊。——现在的四高选手,开始训练时,都请他作对手。他对立技、卧技无不熟练。我们刚进四高时,都以为他是四高的学生。不过,他的举止挺怪,不象个学生。我们还以为他是毕业生呢。我们想,他一定是作为前辈来援助我们的。无论谁称呼他,都在名字后面加上‘先生’二字。而大天井先生在称呼四高的任何选手时也都在名字后边加上个‘君’字。”
远山说:“多了不起的应考生!”
他话是这么说,但从表情看来,他的意思并非尽然如此。
“这样的应考生有好几个吗?”洪作问道。
老板娘从一旁接口说:
“不行啊!别转这种怪念头!”
莲实说:“现在有三个。象大天井这样的人是很特殊的,一般人过了三年左右的失学生活之后,能考取便好,考不取也就死心了。”
“今年这些人当中有人考取吗?”
“没有。恐怕这班人对学习全都怠惰松懈。他们关心的,用英语说,大约就是passive和active罢。要么被摔倒,要么把对方摔倒。”
“哦。”
“我们告诫他们,可他们却说:‘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根本不接受。其中有个强手,立技也好,卧技也好,功夫都很扎实。”
“他没考取吧?”
“是啊。他自己说还要练习一年,可家长跑来把他带回家了。依我看,再住一年还是很难考取。”
“去年有谁考取吗?”这次是远山发问。
“去年是我入学的一年,可仍然没有人考取。”
“前年呢?”
“前年也没有。”
“那么,岂不是一个也没有考取吗?”
“不,以前有过。有个著名的选手,名叫金子大六,在金泽度过了两年的失学生活。他在入学那一年的优胜赛中,把六高的一号选手摔倒了。铃川三七彦也是柔道全盛时代的最佳选手,他也曾一边在四高练武场训练,一边准备考试。铃川能不能考取,对四高柔道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也是自一年级起就是高专学校柔道大会上的名星。”
接着,莲实对洪作说:“怎么样?与其上中学的练武场,不如到金泽来上四高的练武场,好不好?白天训练,晚上复习。不会妨碍学习的。你的个头矮小,如果练卧技,是再妙不过的。”
“不行,不行!”老板娘又从中干涉。
“你到那地方去看看吧。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还一无所知呢。”
老板娘朝楼下拍了几下掌。
“请到金泽来吧,你们两人一起!”
莲实在说话间偶尔举起酒杯呷点儿酒。虽然他只喝了一点点,但已红脸了。
玲子进来了。
“承蒙光临。”她说。
于是远山说:“把你喜爱的人带来啦。你得感激我!”
“哎哟!”
玲子板起面孔,露出嗔怪之色,说:
“我没喜爱什么人!”
“撒谎!你不是说过喜欢洪作吗?”
“我是这么说的吗?我只是说,较之远山,我还是喜欢洪作。”
“要是爱他胜过爱我,他岂不是全日本你最喜爱的人了?”
玲子不理睬远山,问老板娘说:
“可以送菜吗?”
说完,她立刻象逃跑似地起身下楼去了。洪作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虽说是玩笑,但他还从来不曾被异性选择为喜爱或嫌恶的对象。
这时,莲实说:“女人是禁物。”
这话讲得唐突。但正因为唐突,这话使人觉得很肯定。
“我们尽可能不和女人说话。母亲或妹妹自当别论,但对其余的女人一概敬而远之。最好把女人当作世界上不存在的人物。”
“说这种话,岂非无理?女人占人类的一半哪!”老板娘用男子般的口吻说。
“是啊,所以挺为难。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有女人。”
“这当然!一你们究竟为什么这样害怕女人?”
“如果想女人,就没法练柔道。还是认为女人不存在吧!”
“奇谈怪论!”
莲实说:“不,这不是我说的话。刚到柔道队,高年级同学首先便这么嘱咐我们。此后的三年中,我们的确是认为这世上不存在女人。不如此,就练不好柔道。理发取什么样式要为训练着想,选择不易使头部受伤的一种。尽管也叫理发,但是,理一般的式样,就会妨碍训练。所以,剪头发要恰到好处。你们瞧,就象我这头。”
听了这话,大家朝他头上看去,果然,发形与众不同。头发象鸟巢似的。
莲实又说:“要是想到世界上有女人,顶着这样的头就没法上街了。”
“的确是个怪头。为了不受伤,理成这种样子!”
老板娘把莲实的头发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说:
“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怪。不过,就是理这种头,也会有女人喜爱。哪会全无指望?”
“哎,鼻子破了,耳朵也缺啦!破鼻子的不算多,耳朵却毫无例外地要缺损。柔道队员全都损坏了耳朵。喏,瞧我的!”
莲实把脸稍稍侧转,给大家看乱发之间显现的耳朵。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处。
“喏,象木耳吧?”莲实说。
“真象!”老板娘感受颇深地说。
玲子来送炸肉排,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后,也朝莲实的耳朵瞅了一眼。那耳朵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成了个奇形怪状的肉块。正如莲实所说,若要形容得当,只能将之比作木耳。
“喏,你们瞧,这边的耳朵也一样。”
莲实给大家看另一侧的耳朵。它也同样变成了木耳。
“要是认为女人不存在,耳朵破成这样也不在乎。要是意识到女人的存在,谁愿意把耳朵弄成这样呢?”
“怎么会弄成这样呢?”老板娘问道。
“是在铺垫上擦的。无论谁,只要进了四高柔道队,十天之内准要做这种动作。即使不磨擦两侧。也少不了磨擦一侧。要问用哪一侧好,回答是两侧都用为妙。这是因为可以随情况不同而变换使用头的两侧。咱们来试试吧。”
莲实站起身,把桌子推到一角,让远山仰卧在铺垫上。
“按压也好,扼制也好,我都必须靠在远山君身体侧面。可是,远山君用脚阻止我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我得以头部先进入位置。”
莲实避开远山的脚,用脸的一侧沿远山的身体滑过去。
“喏,瞧吧!”莲实说。
的确,莲实的半边脸在铺垫上滑行,一直进到对方的胸部。
“这是母亲教的本领。”老板娘说。
接着,她似乎恍然大悟,说道:
“快停下!这里可不是练武场。”
三个人把桌子搬回原处,开始吃肉排。
老板娘问:“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这样练习柔道不可?”
“不知道。”
莲实的回答很简短,因为他的嘴里塞满了肉排,把双颊撑得鼓鼓的。
“你说不知道?这不是你自己干的事情吗?”
“就是不知道。”
“不见得不知道吧!”
老板娘以平素没有的执拗劲头刨根挖底地问道。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想过,可没想通。所以不想它了。——少想事为好!”
接着,莲实扬起脸,又说:
“不光是我,大家都一样。决心万事不究。进入四高柔道队的第一天,高年级同学就关照我们:‘别以为是来做学问的,是来练柔道的!只当这世界上没女人!懂吗?要万念皆空!’”
说完,他把剩下的肉排塞进嘴里,说:
“真好吃,这东西!”
老板娘拍掌召唤玲子,吩咐她添一份肉排。
“这一份算我请客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说:
“话虽这么说,可这学校真了不得!居然有人往那火坑里跳!不学习,光练柔道!”
“想起来,这话有道理。我也有同感。所以要万事休想。想来想去,柔道就练不成了。倒不是想当柔道家。我的目的不过是在高专学校大会上取胜。不过,我们想培养一种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我认为这种柔道是存在的。这种柔道存在与否,我们若不亲身体尝,便没法知道。我决定办这件事。象我这样的人,个子矮,气力小,完全缺乏素质。考进四高以后,我才第一次穿上柔道服。所以,除了让练习量说话以外,别无他法。怎么样,同心协力好吗?对我来说,参加高专大会还有两次机会。我希望能在这两次高专大会上获胜。你们也拼出一生中的三个年头,在四高练武场度过这些日子,行不行?”
洪作默默无言。可是,他的心却被莲实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一种轻微的醉意渗透了他的全身。
老板娘这次不再说“不行”了。莲实那激动的表情和热情的语调,使她难以说出口。
吃完第二份肉排,为了送莲实乘下行的东海道线列车,三人离开了“清风庄”。
“留在这里过失学生活,还不如上金泽来为好。四周全是高校学生,也是一种鞭策呀。”莲实边走边说道。
“让我考虑考虑吧。”洪作说,“还要跟父母商量一下。”
“和父母商量可就难办了。肯定不会同意。你得悄悄地来。”
“我不说出内情。”
“不谈真情,也会制止你。不如先到金泽,再写信告诉父母,来个先斩后奏,怎么样?这样一来,同意也罢,反对也罢,反正你已身在金泽,木已成舟了。”
“就这么办吧,洪作。”远山插嘴说。
洪作没吭声。
“反正是过失学的日子。在哪儿都一样。要是我,准会去金泽。”
也许远山认为反正是别人的事,所以一味怂恿。
洪作心中估算了一下写信与在台北的双亲商量并获得答复所需的时间,说:
“去不去,八月份决定。”
“要来最好赶早。七月底,在京都将举行高专大会。大会前一个月的训练很艰苦。你和我们一起参加大会前的突击训练,然后一起去京都,那多好!从京都返回后,便开始夏季训练。训练期从七月底开始到八月中旬为止。如果实在赶不上……”
“大会结束以后还有训练?”洪作问道。
“对。如果在大会上取得优胜,夏季训练便是为了充实提高。如果得不到优胜,便要为参加来年的大会作准备,开展大量的训练。我们会累得站在宿舍的楼梯上,登不上去。”
“那么,怎么上楼呢?”
“……”
“哦。爬上去!”
“夏季训练结束后,我将去能登的中学当教练。你也一起去,多有意思!能登是个好地方,鱼也好吃。白天练柔道,晚餐饱食鲜美的鱼,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莲实所说的情况。洪作总觉得与失学者的生活不相干。似乎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
“暑假你不回家吗?”远山问。
“回家呀!”莲实答道,“不过只在家里待两三天。这家呀,还是不要久住为妙。住长了就会习以为常。——父母亲似乎都是随顺习惯的。——让他们认为我是暑假不回家的孩子,不就得了。”
远山说:“洪作根本就不回家。他家里人在台北。”
“根本不回家吗?”莲实吃惊地把脸转向洪作。
洪作道:“不回家。”
莲实说:“那才好呢!和四高柔道队的队员比起来,你比谁都够条件。我们这些人在新年和春假也都得回家。虽然是两天三天的,但总得回去。不回去就麻烦了!我有几个朋友,也住在柔道队,他们的母亲对柔道队的集训时间一清二楚,训练一结束,她们马上来到金泽,把孩子带回家去。”
“象我这种情况,不会耽误学习吗?”洪作问。他提出了对自己至关紧要的问题。
“没问题!不过,最好陪同我们训练到八月份。通过这次训练可以大大提高技艺。如果终究要来金泽,放弃八月份这次训练机会未免太可惜啦!”
“在那段时间里,没法子学习吧?”
“大概没法学。实在没有学习的余地。——你倒是可以从九月份开始学习。你不自觉地学,我们也会督促你。我们会轮流到你的住所监视你是否在用功。有时还会给你捎东西呢。”
“从九月起就能让我专门念书吗?”
“最好白天抽出一小时上练武场。轻轻松松地练一阵子,不至于妨碍学习。然后专心致志地念书。”
远山火上加油似地对洪作说:“难道还不理想吗?”
莲实说:“刚才说的大天井先生这些人,无论别人怎样劝阻,也不肯放弃柔道训练,但就是不肯念书。每次去探视他们,老见他们在睡懒觉。向他们提出忠告,反遭顶撞。他们说,‘论资格,我还是你们的前辈呢!’”
来到车站,莲实说:
“不用进站啦。买站台票太不值。好吧,等着你们来!——过几天写信联系吧。”
莲实走进了检票口。洪作和远山觉得,身边突然缺少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人物。
洪作返回寺院,走进自己的房间。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莲实这个小自己一岁的青年,和他以前会见的所有同年者相比,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他具有一种使他完全不同于金枝、藤尾、木部这些伙伴的气质。
莲实比洪作小一岁,却已经是高校的二年级学生了。看来,他念完中学四年级就考进了高校。尽管如此,他却丝毫不象一般高材生,动辄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他开口不离柔道。柔道以外的事,诸如学校、课堂以及金泽市的情况,他只字未提。在这方面他是不折不扣的。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
一想起这句话,洪作就感到一阵醉意。这么一句话,怎么会具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呢?
莲实心目中的柔道,恐怕和洪作这帮人心目中的柔道是截然不同的。不准吸烟、不准喝酒。还不止如此,莲实还千真万确地说过:
“女人这种人物,只当这世上不存在!”
洪作同样从这句话里感到了魅力。每天总有那么一两次,有关女人的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而且,这念头总是伴随着无止境的欲望而来。驱呀赶呀,无济于事,女人还是向他眼前扑来!
“女人这种人物?只当这世上不存在!”
的确,若能忘掉她们在世上的存在,那无疑是最理想的事情。然而,纵使你千遍万遍地说“不存在”,她们实际上还是存在的,所以说这话没有道理。不过,忘却其存在比不忘其存在好得多。连玲子的存在也要忘掉。不忘她可不行。应该忘掉她!
洪作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很想尝试一下莲实所说的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莲实那帮人似乎从不过问学业,只是一味地练柔道,这种做法与只顾学业、不问柔道相比,更合洪作的志向。
然而,要参加那种柔道训练,首先必须考入四高。那却是件棘手的事,无论如何得突破入学考试这一关。不作十分的努力,是难以如愿如偿的。也许,正如莲实所说,与其在这里过失学生活,不如去金泽有利。
下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洪作上宇田老师家作客。宇田从正门走出来,说:
“去那边走走怎么样?”
说着,他立刻步下台阶来到土间。他身穿碎白点花纹的和服,腰间层层缠带,使人觉得书生气十足。
两人并肩走在缓缓倾斜的道路上。走了不远,路两侧没了人家,眼前展观出开阔的原野,它一直伸向富士山麓。事实上,这片原野上座落着几个村庄,但它们处于莽莽原野的包藏之中,隐没其间。宇田引以自豪的,便是在此可以得天独厚地观赏富士山的壮丽景色。
“你找我有事吗?”宇田说。
“嗯,想找您商量件事情。”洪作说。
“哦?商量什么?”
可是不等洪作回答,他又接着说:
“你不来找我商量事情,我还有事要找你商量呢!”
“哦?”
宇田说:“你来得正巧。我正打算找你。先说你的事情吧。”
“我想明年报考四高。”
“嗬!”
“我想,既然决定了考四高,不如趁早去金泽。”
“对,四高是在金泽。现在就去金泽?”
“是的。反正过的是失学生活,与其在这里混日子,不如去金泽等待考试。”
“为什么去那儿为好?”
“在那儿会受到鞭策。”
“鞭策?什么鞭策?”
“那儿街上也住着四高学生,紧张的气氛会迫使我不得不学习。”
“如此鞭策!”宇田脱口而出地说道,“无论怎么说,你突然提出要报考四高,总有充分的理由。——是什么理由?”
“我想参加那儿的柔道队。”
“柔道队?嗬!”
宇田想了片刻,说:“对了,对了,听说前几天来了个四高的柔道选手。——是他劝你去吗?”
“他倒没怎么劝,不过……”
“就是劝劝也无妨。接受人家的劝诱,参加考试,考取了,有什么不好!不过,也没必要现在就赶到金泽去。你方才说去了金泽会受到鞭策,但是,不见得有了鞭策就能不学自通,也不见得因此能够轻易地被录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加入四高的柔道队呢?”
“培养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似乎是四高柔道队的座右铭。我对这一点感兴趣。”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嗬!”宇田似乎也颇感兴趣,“的确,我也觉得这说法有意思。——这样看来,进了四高,你就会把全副精力用于柔道。”
“未必会这样吧。”
“一定会这样。对不对?”
“嗯。”
“报考四高也未尝不可。参加考试,争取合格,加入运动量决定一切的柔道队,都可以。因此抛弃学业,毕生挥剑舞棒,大约也无妨罢。人嘛,有权选择要做的事情。”
“嗯。”
“就这么办吧。”
“嗯。”
“干吧。不过,我反对现在就去金泽。鞭策倒是鞭策,但那是什么样的鞭策,却说不出所以然。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总觉得不是味儿。你不是打算边准备考试边练习柔道吗?这是那个四高学生帮你出的主意吧?我想可以这样理解。”
一切情况正如宇田所说,洪作无话可讲了。
“实际上,关于你的事,我已经写信给你父母了。几天前,收到了他们的回信。看来你根本不给他们写信。据说你收到了钱也不给个收条,是不是?”
洪作依旧一声不吭。这一点,宇田讲的也是实情。
“给你父母写信,是我多管闲事。但我觉得这样做有好处。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的所作所为,作为第三者在一旁观察,很难理解你的思想动机。近来,我在办公室里和几位老师谈起你的事,可谁也弄不明白。毕业后不回家,却留在沼津闲荡。虽然你似乎有意于在明年报考一所高等学校,但从未见你用功。你就象在学校上课时一样,大摇大摆地出入练武场,和中学生们一起到处游逛。学校好容易把你培养毕业,你自己却似乎对此麻木不仁。”
“没这种事!”
洪作还想遮掩自己。
“怎么不是?今年的毕业生当中,至今仍然和中学生一样每天到学校里来溜达的,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洪作想,这也讲得一点儿不错。
“老师们一致认为,你根本不顾后果!”
“没有的事!我正在考虑!”
“正在考虑?偶尔考虑一次,不过是想到反正在沼津也是闲荡,不如换个地方,试试到金泽去闲荡。好象那边的日子比这儿有趣。”
洪作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可受不了啦!”
“恐怕并不过分吧?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今天,你破天荒第一遭想到要找我商量,商谈的事情就是这一件,老师们对你的看法没错,你是万事不操心。然而你已到中学毕业的年龄,为什么还是百事不想呢?大家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您说的‘大家’,究竟是指谁呢?是说那些老师吗?”
“无论是谁都行。——你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人,追根究底,原因还在于家庭。你身边没有监护人。既无父母,又无兄妹。父母弟妹固然是存在的,但是照你的情况看来,若说有,人家难以相信。父母倒是你的亲生父母,有相似之处。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儿子,按时寄钱来就算完事。在学习上,听凭儿子自己安排,而且连选择哪一所适当的学校升学也一任儿子自己决定。甚至在儿子中学毕业以后,既不叫他回家探亲,又不叫他在家复习。在这些地方,作为父母十分反常。”
宇田先前提到洪作的父母时语气还挺客气,可这会儿的口吻变得很刻薄了。
“不过,你父母毕竟还给你写信,可你却置之不理。我这是说不回信。看来问题还不在于回信不回信,应该说在于前一个过程。你根本不读信!——这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而是在你母亲给我的信上写着的。”
也许是训戒这名学生使宇田浑身发热了,他停止溜达,伫立在草丛中。他把双手揣在怀里,抬起脸,好象仰望富士山,又似乎并未眺望富土山。
“除了这些,信上还写了什么?”洪作问。
“哪有如此打听之理!你不懂事。一首先,你应该说几句客气话:‘您这么关心我,给我父母写信了吗?真是对不起,麻烦您了!’然后再打听信的内容。你说对不对?我写信给你父母,并非出于好奇或喜爱,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关心你,我不忍对此情况熟视无睹,才自动担负起提醒你父母注意的责任。”
“对不起。”
“你脸上可没一点儿抱歉的表情。”
“啊,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
“哎,真的不会!老师真是出乎意料地别扭!”
“别扭?对老师说话可不能这么无礼!你连话该怎么讲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说几句离题的话吧。你刚才说我别扭,不错,我多少有些别扭。——喂,坐下怎么样?”
宇田环顾着脚下的草丛,看来他想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下。洪作脱下厚棉布上衣,把它铺在草地上,对宇田说:
“请坐吧。”
“这行吗?”宇田有些顾虑。
“不要紧,这件上衣本来就不是我的。前不久木部还穿在身上,我原就打算再穿几天便把它扔掉。”
“扔掉太可惜了吧。”
洪作说:“我还有几件。是藤尾过去从已经毕业的同学那儿替我要来的。”
“那好,在丢掉之前给它派一次坐垫的用场吧。”
宇田在洪作的上衣上面坐下了。洪作穿着扎在西装裤头内的无袖运动衫,挨着宇田坐下。从原野吹来的春风拂在身上,肌肤为之一爽。
“刚才你说我别扭,的确,我有这样一种脾性。我的妻子也常这么说我。我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母,由亲戚抚养成人。虽说是寄人篱下,但亲戚对我既不冷漠,也不苛刻。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们很疼爱我。尽管如此,我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仍然养成了乖僻的根性,据此看来,人真是可悲的造物。就因为养育我的不是亲生父母,我便变得乖僻了。我的想法总是这样,自己的父母在这种场合下便不会说这种话,因为不是生身父母,所以才这么说。人就是这么古怪,我小时候的这种想法,在我心上留下了烙印。即使现在,它还经常冒头。”
宇田以沉静的语调开始进行自我剖析,洪作默默倾听。
“乖僻是不行的。在人类具有的感情中,它是最得不到赞同的一种。它很卑贱,就象堕落的女人。自己的朋友干出了事业,在报纸上受到赞赏,就应该和朋友一起感到高兴中不然,就是乖僻了。心里想的是:‘那家伙居然也成名了,我的名声要比他更响才好。’哼,哪有这种事!无论怎么说,朋友做出了一番事业才得以成名,而自己却无所成就。对此心怀叵测,就是性情乖僻。他以为,只要有了金钱和时间,就能更加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可是,倘若这二者不是与生俱来,就一筹莫展了。既无金钱,又无时间。没有的东西,却要假定为有。这种想法十分荒唐。喂,你说对吗?”
“我想是对的。”洪作回答说。
他感到老不吭声很不好,于是随声附和。
“是没有出息的人哪!”
“您说的没出息,是指您自己吗?”
“就是。”宇田说,“你身上没有乖僻之处。”
“嗯。”
“没有,的确没有。倘使有那么一点,就再发展一点吧。”
这时洪作不愿马马虎虎地随声附和了。
“那么,是不是最好稍许有点儿乖僻?”
“不,没这种道理。”
“可是,刚才您是这么说的呀。您说要再发展一点。”
“不,那是指我的乖僻。我的意思是装作乖僻给人看看。”宇田说,“前些日子妻子还说过我,可我不能做到和你一样。我乖僻,遇事想不开。而你却不在乎。你开朗到了可怕的程度。也许是天生如此吧,怎么会成为这样呢?”
洪作默默地用心听着。
“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这问题值得研究呢。——你说点儿什么吧!”
“嗯。”
“你考高校落第后,也满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到母校来玩。每天和中学生们混在一起,在练武场乒乒乓乓练柔道。又在宿舍的浴室里洗澡。——听说最近你还到学校的食堂吃饭呢!”
“在食堂吃饭不过两次。”
“两顿就很不错啦!一般人的神经可受不了这个。——明年的考试你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一般而言,总该担心明年再考不取怎么办,可你想也不想。——父母都健在,但你似乎根本不想与其团聚。此外还有弟弟妹妹罢。”
“有。”
“不愿和家人团聚,唯此别人可望而不可及。”
“嗯。”
“已经毕业了,却不愿和亲人一起生活,这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哎,我想没什么特别深奥的意义。”
“瞧,好象是在谈别人的事。这种地方,就是你与众不同之处。——我徒有羡鱼情。我这种人绝对办不到。”
“嗯。”
“不过,我这么说,未必是单单夸奖你。”
“是啊。”
“懂吗?”
“还有这点儿理解力。”
“我想,要是对你撒手不管,你就永远进不了高校。只要父母给你寄钱,你就会逍遥自在,游手好闲度日。一年增长一岁。到了你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的时候,你还在沼津闲荡!在学校里人家觉得你刺眼,在沼津镇也叫人看着难受。大约现在就开始不顺眼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给你父母写了信。”
宇田把目光投往远处一间陋屋的方向,说:
“哎呀,那不是我的妻子吗?”
洪作也朝那个方向望去。无疑是宇田夫人。洪作站起身,高高举起裸露在无袖运动衫外边的手臂,挥舞示意。作为回答,宇田夫人也高高举起—只手。
宇田夫人走近时,只见她一只手提着一只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包袱。
“给你们送茶来了。啊,在这儿真痛快!”
宇田夫人远眺着向四方扩展的原野,但不一会儿,她便把水壶放在草地上,解开包袱,取出茶碗和一包点心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宇田指着点心包问。
“是带馅面包吧?”洪作不假思索地说道。
“是啊,你猜着啦!”宇田夫人说。
“真叫人吃惊。有这方面的直觉呢!”宇田这话指的是洪作。
洪作说:“能猜中食物的是幸运儿。”
“我不知该不该夸奖你,不过,这也是一种才能。才能这东西,不管它是哪方面的,总是有胜于无。”
接着,他又说:“我们继续刚才的谈话吧。——我收到了你母亲从台北寄来的回信,她要我劝你去台北,在父母身边念书。她认为你从小远离双亲,一直由别人抚养,因此缺乏教养,连说话的方法也没掌握。根据寺院的姑娘写给他们的信,你多少有些不良倾向。所以,他们托付我开导你,劝你去台北。一整封信写得相当流畅。”
洪作说:“真叫人为难!”
“到父母身边去,这有什么为难?”
“不行啊,到了台北,就没法用功了。”
“怎么会没法用功呢?在父母身边正好用功!别说怪话,还是去吧。”
“不行啊!”
“怎么不行呢?既然父母这么说了,你就必须听从他们的话。父母召唤你去他们身边,这不是好事一桩吗?——象我这样,还从未听到过父母的召唤!对此,我除了羡慕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问题在于到金泽复习和到父母身边复习梦两者之中哪一样更有利。对我来说,在父母身边是没法念书的。父亲到跟前来晃一晃,母亲到跟前来站一站,弟弟到跟前来瞧一瞧,妹妹也到跟前来说上两句。一日三餐,规定时间,全家集中吃饭,那怎么行!洗澡水沸了,就一定得去洗澡。电话铃响了,不去接不行。干了这些事,哪有功夫学习呢?”
洪作口中振振有辞了。
“我觉得和家里人在一起根本没法念书。我可以不作声,可对方却要主动找我攀谈。家里人对你说话,不得不应付吧?而且不止一两个人。父亲找我谈话,母亲也凑上来,弟弟对我讲话,妹妹也来插嘴。全得一一答应!这叫我怎么招架得了哟!”
洪作喋喋不休,宇田打断他,说:
“可惊!可惊!你停会儿吧。”
“休息会儿吧,请用茶。”宇田夫人说。
洪作把带馅面包分成两份。宇田端着盛满茶水的茶碗往嘴边送。过了一会儿,宇田说:
“你的见解真令我吃惊!”他从容不迫地开始反驳了,“我只能说你的话叫我吃惊。你否定家庭。所谓无法学习只是借口。说穿了,你是不愿意去台北,也厌恶作为家庭的一员过日子。说什么洗澡水沸了就得去洗澡。可惊!说什么到吃饭时间不得不和家里人一起坐在餐桌边。也可惊!说什么家里人找你谈话,你不得不回答他们。又可惊!说什么家里人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可惊!一个不可思议的青年!不知是教育的责任还是社会的责任,造出了一个可怕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宇田停顿一下,伸手拿了一块面包。
“其结果是你对父母和弟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爱。的确,就因为你的心如此无情,所以在毕业之后你不愿回去。”
“不,我有爱!我想见父母和弟妹。”
“那么,去见他们不就得了吗?”
“去见见他们,见过面,立刻返回怎么样?”
“不立刻返回就不行吗?不妨留在那儿复习。反正你要升入高一级的学校,不得不再次离开父母身边。”
“可是,没法念书啊!”
“究竟能不能,不是还不知道吗?”
“哎,绝对不能!”
“你这是武断的说法!退一步说,没法念书不是也无妨吗?住在这里也不能念书,一码事!”
“所以我要去金泽——”
“金泽不行!”宇田断然说道,“去金泽会有怎样的结果,现在没法判断。犹如放虎归山。——哎,还是到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
“真为难啊,这种事情!”
“你说为难?真是可笑!父母特意召唤你去!作为孩子,理所当然应该响应这召唤!什么为难不为难,去吧!”
“那么,我考虑好了再答复。回到寺院,好好地想一想。”
“不行,不行!要考虑,此时此地就考虑。——考虑五分钟,就作决定。”
宇田夫人说:“这样做恐怕不好吧。洪作君有他自己的打算。”
“请你别发言。这事不用你说话。”宇田说。
“好,让我考虑。”洪作站起身说,“我把这个带上。”
洪作拿了两只面包,放进口袋,就便喝了口茶,然后从宇田夫妇身边走开。
洪作信步朝形成缓坡的原野上方走去。他步出生长着长茎杂草的地带,走上印有车辙的小道。在这条小路的尽头,平原开始变得平坦,可以看见远处的几个村落。洪作在沼津镇生活了多年,但来到此地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不得不考虑了。”洪作思忖着。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考虑的事情。只要设法使宇田同意他去金泽就行了。去台北是不能接受的。到了台北,会被迫投考台北的高等学校,这样一来,就难免每天往返于家庭和学校之间。如果父亲当面提出这样的要求,洪作不相信自己有勇气加以拒绝。怎样与具有亲生父亲这种身份的人打交道,洪作一无所知。
洪作在草地上坐下。他所处的位置距离宇田夫妇的所在地不会很远,但视野远为开阔了,使人感到真正置身于高原之上。沐浴着阳光,仰面躺下,尽管凉风吹拂,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鸟鸣不绝,看来鸟儿就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洪作吸完两支烟,站起身来。这时,正朝着他登坡而来的宇田夫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洪作迎着她走过去。
“原来你呆在这儿!我丈夫说你恐怕不会再返回那儿了。”宇田夫人笑着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洪作想起自己确曾起过这个念头。
“脑子里还没理出个头绪,让我多考虑考虑再作回答吧。反正改日总要拜访贵府。”洪作说。
“哎呀,你不再去对面那地方丁吗?”
“今天就失陪了。”
“那么,你接下去干什么呢?”
“我要散步,直到黄昏。前边的村庄里,住着我的一个朋友。我还不曾去过,今天想去那儿看看。”
“那么,我们在家等你吧。请到我们家吃晚饭。”
“不,今天就此告辞了。”
“没关系的呀,即使你不那么敬而远之,我丈夫也会那样说话。经常和他谈谈,你就会了解的。——不过,我也认为你最好还是去尊父母身边。”
“我也这么想。”洪作说。
“你撒谎。光说漂亮话也不行。”
接着,夫人问道:
“怎么办?”
“今天还是告辞了吧。”
“可你的上衣还留在那儿呀!”
“不要紧。”
“你说不要紧?”
“请把它扔掉。我本来就打算扔掉它。”
“衣袋里还装着什么东西吧?”
“什么也没装。衣袋有洞眼。”
“唉——唉!”夫人大声地叹着气。
“就这个模样回寺院去吗?”
“我常常就这副打扮在街上走。”
“还是去台北为好啊!”
夫人说完这句话,往下坡的方向走去。
为了避开宇田家门前的道路,洪作决定斜向穿过原野,下行到沼津镇的尽头。
给宇田的答复总算拖延下来了,然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父母叫他去台北,发出了令他为难的召唤。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因为宇田并非受托而给他的父母写了信。看来,接受宇田的邀请,到他家里作客吃晚饭,乃是错误的本原。说起来,事到如今来后悔,也是亡羊补牢了。
他想:“我绝对不能去台北。金泽的生活与台北的生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练习量决定一切的柔道。”
从未听说过一句话,其魅力可与莲实的这句话相比。莲实曾邀请他在四高柔道队度过高校学习的三年时间。
为此,固然必须合格通过入学考试,但他觉得,如果去了金泽,便能为此而努力。即使是高强度的学习他也能经受住。留在沼津办不到这一点,但去了金泽便无所不可。
台北!和富有魅力的北国城下町相比,它是一座狭小得令人感到拘束的城市。但真正狭小得令人感到拘束的,并不是台北这座城市,而是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洪作的家庭。无论如何不能去台北。去台北只好恕不从命了。
洪作回想父亲的情况,又回想母亲的情况,总觉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难以忍受。只要想象家里人的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他就觉得不安。自从他懂事以来,他就不曾有过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他总是独自一人,过着极其逍遥自在的日子。尽管远离父母,他还是深深地感到父母的一片深情。一人独住无论多久,他既不曾感到爱的饥渴,也不曾感到寂寞难熬。
洪作一走进沼津镇,便对自己这身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的打扮多少感到不安。他并非觉得冷,也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不过没穿上衣罢了。想来不穿上衣的人也该不在少数。
洪作一边走,一边寻找没穿上衣的人。哎,这一找,却总也找不见。偶尔也见到一个光穿衬衫的,但光穿一件无袖运动衫在街上大摇大摆行走的,却一个也见不着。穿着无袖衫跑来跑去的,只是一些小孩。
洪作刚要钻进寺院大门,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钟楼附近。有一个信步溜达的男人的身形,而他觉得此人很象宇田。先前分手时,宇田穿着和服,而跟前这位肖似宇田的人却穿着一身西装。洪作隐身在门后,想看明白此人是不是宇田。
那人低着头来回溜达,有时向左右舒展胳膊,重复做着体操般的动作。这些动作与他在校园里见到的宇田分毫不差。至今为止,在寺院范围内还不曾见过这等人物。
洪作决心走过去。他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又怀着一种事至如今无可奈何的心情。
此人果然是宇田。洪作刚向他走过去,宇田便好象立即发现了他,在一处站定,点燃一支香烟。
“吓我一跳!”
这是洪作出口的第一句话。
“吓也罢,没吓也罢,随你的便。”宇田说道,“我把你母亲的信带来了。你不妨读一读。信和外衣一起交给寺院里的人了。我这就回去。”
宇田说完这句话,便向大门口走去。他脸上并未显出生气的表情,态度与平时完全无异,然而他把话说完便走的举动,却是内心不平静的标志。
“老师!”
洪作唤他停步,可宇田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大门。洪作立刻朝寺院的门厅飞奔而去。他想,要去追赶宇田,解除他的怒气,穿好上衣去比较妥当。他不必跑进自己的房间。就在门厅入口的门框上,放着他要取的上衣,上衣上面搁着一封信。
洪作把信塞进西装裤口袋,拎着上衣,跑出门厅的土间。
出了寺院,他小跑着穿过港町的狭窄通道。街道两旁的店铺并不怎么多,但可能是黄昏已近的缘故吧,在街上步行的行人,显得熙熙攘攘。
“洪作君!”
面条铺的老板娘招呼洪作。这位老板娘很难应付。她每次见到洪作,老是诉说洪作的一个名叫相原的同班同学欠她债没还的事情。洪作和相原不过是同学关系,交情并不密切。他与这件事毫无关联,而且根本不知道相原毕业后已去向伺方。
“洪作君!”
听到第二遍叫唤时,洪作停住脚步,说: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有急事!”
“有急事?别骗人!你这人会有急事吗?”
这话多少是不能置若罔闻的,但洪作没答话便走了。港町的通道有几道弯。当洪作到达第若干个拐角时,从背后传来了叫唤声:
“寺院的小伙子!”
这一次叫他的,是一家细木器店里的老人。
“得便来这儿一趟,有东西请你捎回寺院。”
“行!”
“别光许愿不兑现!这事先前就拜托过你!”
“行!”
“别光说‘行’、‘行’!”
“知道了!现在有急事!”
“你有什么急事!不是每天都闲着吗?这儿有甜薯,不吃了再走吗?”
“甜薯?没那份闲功夫哟!”
的确没那份闲功夫。洪作开始跑步。可是他刚跑几步便停了下来,返身朝细木器店走去。他觉得木屐的带子断了。
“借双草屐给我吧。瞧,木屐的带子断啦。”
老人的眼光落在洪作的脚上。
“进店去,向大娘要一根带子吧。”
“现在要赶急。真的很急。借草屐给我吧。”
“好吧,穿这双行吗?”
老人指着自己脚上的草屐说。洪作用自己的木屐交换了老人的草屐。
“别让汗脚给弄脏了!”
“您放心。”
“真拿你没办法!这么急干什么去呀?”
这话音落在洪作的身后,这一回他真的疾跑如飞了。跑出港町狭巷,进入鱼町,路面变宽,行人增多,这才使人感觉到进入了城市。
前方不见宇田的影子。洪作想,尽管自己在途中耽搁了些许时间,宇田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出了鱼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洪作并不知道宇田走了哪条道,但他不假思索地直往前走。他想,即使路上迫不到宇田,不妨直接往宇田家里去。
街上亮灯了。每当薄暮时分的街道亮起灯,洪作心里总不免有些悸动。这种感觉今天格外强烈。他的胸口一阵阵发闷。
走进宇田家的大门时,洪作和刚好从便门出来的宇田夫人打了个照面。
“老师还没回吗?”
洪作未经问候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唉呀!这是怎么回事?他去你那儿了呀!”宇田夫人说。
“见过面了。在寺院见了面,可后来老师先回家,我是随后追来的。”
洪作说话时中断了好几次。他从火车站附近一直跑到这儿,所以还在剧烈地喘气。
“为什么追赶他呢?”
“我惹老师生气了,想向他道歉。”
“他不会发火呀!难得有一次。”
“不过,刚才是生气了。”
“不,我想他不至于发火。他说得尽快让你看到你母亲的来信,所以散步时顺便把信给你带去。”
“是吗?”
“真生气了?”
“我想是。”
“我真想看看他发火时的表情!——我想,偶尔发发火也无妨,可他就不发火!大约一年发一回火吧。”
“这么说,我弄错啦?”
事情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宇田夫人说:
“在这儿吃晚饭怎么样?”
“好。”
“那么请进。”
“我去找找老师吧。”
“不用啦。又不是小孩,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你不如洗个澡吧。”
“洗澡?”
“水刚好开了呢。你快洗吧,我丈夫回来,马上让他洗。反正在这儿吃晚饭,洗得舒舒服服地吃饭,岂不更好?”
“嗯。”
“好,请吧。”
在夫人半命令半催请之下,洪作在土间里脱下了细木器店老人的草屐。
夫人给他拿来了毛巾和肥皂,然后把他领到浴室。洪作在这儿脱下上衣,又脱下无袖衫。小小的浴室被浴桶塞得满满的。洪作把身子泡在浴桶里。
“水烫不烫?”
从板门另一面传来了宇田夫人的声音。
“恰到好处。”
洪作舒舒服服地洗着澡,心想:“啊!宇田老师的夫人真好!”宿舍的浴室和寺院的浴室,哪一处都比不上这里舒适。
洪作刚要跨出浴桶时,听到了宇田的声音。
“什么,正在洗澡?”
洪作停止了拧毛巾,侧耳细听宇田说话。
“嗬!正在洗澡!”
又听到了那同一个声音,接着声音压低了,不知说了句什么。过了会儿,只听得:
“好极了!干得真漂亮!佩服,佩服。”
宇田的这句话,究竟是赞美还是责备?洪作难以判别。
洪作走出浴室。他发现西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浴衣。洪作想:“是叫我别穿西服而穿浴衣罢。”不过他认为有必要弄确实,想好之后,他在浴室里向内客厅大声问道:
“这件衣服可以穿吗?”
于是,传来了宇田夫人的答话声:
“请穿吧。——那里不是放着浴衣吗?”
洪作穿上了浆得硬绷绷的浴衣。穿浴衣在他还是第一次。曾几何时,母亲从台北给他寄过两三件浴衣,可是全被他原封不动地放在箱子里了。
洪作踏进内客厅,只见宇田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宇田抬头看着穿上了浴衣的洪作,说:
“你真是先下手为强啊!”
“嗯。”
洪作在铺垫上坐下,说:
“老师回来时走的是哪条路?”
“说话不用绕弯子。”
“我是追赶老师而来的。”
“这我知道。——为什么追我呢?”
“我想道歉。”
“道什么歉?”
“老师生我气了。”
“没有生气哟!还没轮到对你生气的时候。有功夫对你生气,不如考虑别的事情。”
“嗯。”
“没有生气。”
“嗯。”
“没想到吧?象你这样,是所谓无所用心。”
“无所用心?”
“听说过吗?”
“没有。”
洪作确实没有听过这个词。不过,他总觉得他懂得这个词的含义。
“人们于心有愧,便疑心生暗鬼。你也有这种情况吧?”
宇田站起身,走进浴室。洪作坐在走廊里等候宇田进浴完毕。
夫人拿着啤酒来了,准备打开瓶塞。洪作说:
“等老师来了一起喝吧。”
“他就会来的。你先请吧。”
“可是……”
“不要紧哟!你倒是意外地拘谨呢!”
宇田夫人替洪作斟了满满一杯啤酒,又回厨房去了。洪作想,反正是特意给自己斟的,但喝无妨。于是他端起了酒杯。身穿浴衣坐在走廊里喝啤酒,这类事情在他是前所未有的。他认为这才叫做痛快。
不一会儿,宇田穿着浴衣走进房里。
“真不错!”
洪作想藉这句话表现他心里感到多么满足。
“喂,给我也来一杯。”
宇田也在走廊里坐下了。
“怎么样,下了决心吗?”
“啊,什么决心?”
“问我什么决心!你去不去台北的父母身边这件事,从白天起就成了我们两人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说要考虑一下,于是不知往哪儿去了,就此一去没回头,不是吗?现在下了决心罢?”
“嗯。”
“打算怎么办?读了母亲的信,你怎么想的?”
“嗯。”
洪作这才记起刚才在寺院门口的土间里随手把信塞进裤袋了。
“还没看呢。”
“为什么不看?”
“不,要看的。当然要看。不过没来得及。拿到信便立刻追赶老师而来,确实没时间看它。”
“信在哪儿?”
“塞在裤袋里了。”
“为什么要塞?竟然乱塞母亲的来信?——你有时间洗澡、喝啤酒并且赞美说‘真不错’,而看看母亲的来信就不行吗?”
可以看出,宇田因为不大愉快而扭歪了脸。据宇田夫人说,宇田在一年之中难得有一回发火,而这一年一度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了。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去台北向父母道歉吧,向父母!”
看来情况越来越不妙。
宇田夫人通知饭莱已备好,洪作和宇田便暂时搁下尚未解决的问题,面对面地在餐桌旁坐下了。
“又是素烧牛肉,太好啦!”洪作说。
宇田说:“你来我家两次,碰巧都是吃素烧牛肉。但我们并非老吃这样菜。挑人家的毛病可不行!”
洪作因为今天主人又招待他吃素烧牛肉,本来打算表达自已满意的心情,但宇田怎么也不理解他的本心。
“老师的确乖僻呀!怎么是挑毛病!绝对不是。”
洪作认为,该说的话还是和盘托出为好。
宇田说:“是吗?若是这样,我为这一点向你道歉。”
“是啊,怎么会挑毛病呢?本来就是作客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家伙连话都不会说——还是到住在台北的父母身边去吧。”
正在这时,宇田夫人来了。
“谈妥了吗?”她问道。
“去台北的事吗?”
洪作难于作正面回答。宇田接口说。
“这事好象还没定妥。”
于是夫人说:“大约无所谓妥不妥吧?尊母的每一封信中不是都写着要你回去吗?所以不管你愿意与否,是非回去不可的。不是吗?”
“嗯。”
“那么,就这么定了,行不行?”
“嗯。”
“嗨,这就好了!那么就这样谈妥了。既然决定去,就赶早为好。什么时候起程?”
“嗯。”
“哎,动身的日子往后再定也行。反正已经决定了,今晚就算是我们为你送行吧。”
“嗯。”
“那么,鸡素烧不算数,我另外再去买生鱼片添上。送行总得象个送行的样子。”
夫人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真有两下子!”宇田说,“女人真是了不起。独自一人刹那间就把事情定了下来。事已至此,你除了去台北之外,别无他法了吧。”
“嗯。”
洪作彻底投降了。
“喂,斟上酒喝吧!”宇田说。
洪作举起了酒杯。
“振作起精神!为什么垂头丧气呢?事情的决定,都是在一瞬之间。左思右想是决定不了的。——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宇田这会儿变得和蔼可亲了,转而安慰洪作。
“来,倒酒喝!”
“喝!”
然而,去台北的事刹那间便被决定了下来,洪作为此郁闷不乐。
“怎么就决定了呢?”洪作感慨地说道。
“不知是怎么决定的,也不用再想它了。”
“我认为我并没有答复。”
“现在再讲这种话为时已晚,决定就是决定。”
这时,洪作听到了报警钟声。
“失火了吧!”洪作说。
宇田也侧耳细听。
“好象是。这是三级警报,所以失火处离这儿不很近也不太远。去看看怎么样?”宇田说着,直起了腰,“晚上的火灾,马上就会被熄灭,不过还是去看看为好。”
两人同时站起身来。宇田把大门上了锁,说:
“从厨房那边出去吧。”
宇田先行,绕到后门。洪作也提着细木器店老人的草屐,随后绕向厨房。
出了门,只见门前路上有几个男人在奔跑。住在附近的主妇也站在路上观望。师生二人朝男人奔跑的方向走去。
“很久没发生火灾啦。”宇田说。
“今天没刮风,火直往上窜。不会蔓延罢。”
他们朝车站方向走去口不知不觉间,路上开始变得拥挤起来,耳边响起了嘈杂声。男男女女从他们身后赶上来,又把他们甩在后边。大人们身后还跟着小孩。
“为你去台北饯行的晚上,竟发生了火灾!”
宇田的话使去台北之事又回到了洪作脑子里。
“冬天发生火灾,总是令人感到惶惶不安,说什么也要赶到现场,而夏天发生火灾就不然,感觉不到那种气氛。”宇田说。
“是吗?”
“怎么不是?象这样慢吞吞地走去,和到花市去买花有什么两样?”
听了这些话,洪作果然感到自己怀有去花市买花的心情。
“火已经灭了吧?”
“你怎么知道?没这种事!还在继续烧呢。”
“警钟没响了。”
“不,还会响。现在是间歇时间。——嗬,听!又响起来啦!”
果然,警钟又响了。两人正沿着车站的栅栏行走,突然就在他们身边有人“唉呀”叫了一声。
“去哪儿呀?”
在黑暗中很难看清对方的面孔,但可以确认对方是宇田夫人。
宇田说:“啊,是你吗?——起火啦!”
“你们去看火灾?”
“是为这个出来的。”
“可是远着呢。听说是在千本海滨那一边。”
“不会吧?应该是较近的地方。”
“不,刚才我听人家说是在那边。”
“是吗?”
“家里关门了吗?”
“只锁了正门。厨房门是虚掩着的。”
“粗心大意!”
“这有什么。没问题!”
“火呢?”
“我把火弄妥当了才出来的。鸡素烧的锅子端下了,水壶放在炉子上了。”
“回家去吧?”
洪作觉得,宇田夫人的话是命令性的。
“嗯,去看一下,立刻就回家。”宇田说。
“千本海滨那么远,你也去吗?”
“不难走。”
“洪作君呢?”
“我和老师一起去。马上返回。”
“不行!”夫人说,“洪作君不能去。你大概打算不转来了吧?”
“不会的!我穿着浴衣就出来了,西服还留在你们家。”
“你不是不在乎这个吗?反正那衣服在白天你已经扔过一次了。——我总觉得你想开溜。”宇田夫人说,“哎,回去吧。本来嘛,作为学校的老师,还要去看失火什么的,不成体统!”
她的这些话,既不是向着宇田,也不是向着洪作说的。
“好吧,回去吧?在路上被逮着,算我们倒霉。”宇田对洪作说。
两人就地往回走,可是刚走几步,宇田便说:
“警钟又响了!响得好热闹!——怎么办?”
他似乎总有些舍不得离去,停住了脚步。
“不行呀。不行!不行!”
宇田夫人推搡着宇田的身体。这样一来,宇田无奈,只好迈开了步子,但他嘴里还说:
“我特意出来看火灾,可在途中被别人的意志逼迫着返回去,心里不会痛快。”
宇田夫人不理他,沉默不语。
“既然已经往回走了,就只得老老实实地走到家了。不过,本来是不该半途而返的。如果刚才继续朝那边走去,现在早该到了现场附近,顺便还可以在海滨散散步。”
“这话说得任性呢!既然这么想去,你就去好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还不为迟呀!——唉呀!钟又响啦!”
宇田夫人的话听起来总象带有嘲弄丈夫的意味。
到家时,警钟声已经停止。喧闹一时的户外,也已平静如日。
“好,现在为洪作君饯行吧。”夫人说。
宇田夫人的话,又使洪作想到他所面临的乏味的台北之行。
“是啊。为洪作君饯行。好!痛痛快快地喝吧!借酒浇愁。”
宇田所说“借酒浇愁”,看来是指没能去看火灾一事。
“你唠叨些什么呀?没有男子气概!”夫人说。
“这事多少总有些叫人扫兴吧?——喏,洪作君,你的脸色也显得闷闷不乐。”
“嗯。”洪作说。
“洪作君脸上并没有不快的神色。没这理由。哎,是不是?”
“嗯。”
“好容易下了决心,再反悔可不行!明天我写信给你母亲。”
“嗯。”
洪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明知异性难以对付,但他万万没想到,在女人面前自己竟会如此毫无招架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