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第三节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发表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最有世界影响的代表作。正如巴尔扎克将他的作品题为“风俗研究”,司汤达将他的《红与黑》题为“一八三〇年纪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也有一个醒目的副标题:“外省风俗”。小说的背景是七月王朝,展示的却是第二共和国时期的法国社会风貌。也许不能说小说从宏观上反映了整个时代,但无疑抓住了当代社会的主要特征:法国资产阶级引以为荣的英雄年代过去了,一八四八年的革命风暴也已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平庸的时代。目光深邃的思想家、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在生活中奋力拼搏的斗士,仿佛都一起销声匿迹,而今活动在生活舞台上的,只剩下一群群资产阶级庸夫俗子,浪漫主义激情已成过去,现存的只是鄙陋可厌的实际生活。“路易·菲力浦一去,有些东西跟着一去不复返,如今该唱唱别的歌了。”平庸的作家可能认为,从资产者的日常生活中撷取题材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他们的作品不能不求助于杜撰的故事和离奇的情节。福楼拜却认为文学的力量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作者怎样叙述、描写和处理,因此文学上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对作家而言,“伊弗托(福楼拜家乡一地名)和伊斯坦布尔具有相同价值,……他们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什么都可以写得很精彩”。“……我们可以从任何东西里挖掘诗意,因为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我们应当习惯于把世界看成一个艺术品,必须把这个艺术品的各种行为再现在我们的作品里。”于是他以市民阶层的庸夫俗子作为艺术描写的对象,以对资产者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的暴露作为小说的基本命题。《包法利夫人》所揭示的矛盾,正是浪漫主义的追求和庸俗鄙陋的现实生活的矛盾。
一个农家的女儿,在修道院受过贵族化的教育,读过许多浪漫主义小说,她瞧不起当乡镇医生的丈夫,梦想传奇式的爱情。可是她的第一个情人是个道德败坏的乡绅,第二个情人是个自私怯懦的文书。她的偷情没给她带来幸福,倒给投机商人带来了可乘之机,使她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债积如山,无法偿还,丈夫的薄产早已被她挥霍殆尽,情人又不肯伸出救援之手,她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服毒自杀。
一个女人因负债和爱情绝望而自杀,类似的故事在许多时代都发生过,也不知有多少小说家描写过,何以到了福楼拜笔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问题显然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作者以貌似冷静的态度,非常“客观”地揭示了这一悲剧的前因后果。他非但没有对女主人公作道德上的审判,反而以无比的说服力陈述了社会所不能推卸的责任。
爱玛是一个失足的女人,但作者并不简单化地把她描写成一个坏女人。她并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坏禀性,而生活却无可挽回地把她推向深渊。首先是她的父母异想天开,让她去修道院接受大家闺秀的教育,害得这位乡村少女整天向往贵族社会的“风雅”生活;浪漫主义文学的熏陶,灌输给她满脑子诗情画意,什么风啊,树林啊,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啊,什么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的骑士啊,这一套思想感情和现实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她那个生活圈子的人们,每天来来去去,为生活奔忙,满不在乎地往道旁吐痰,津津有味地喝肉汤,她和这些人没有共同语言。她父亲怜惜她,不忍心让她在田庄上操劳,她整天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和钟摆一样单调:没有什么可兴奋,没有什么可感受,于是她期待着爱情。就在这时候,包法利出现了。在庄稼人眼里,医生是有身分的人,何况他还治好了卢欧老爹的腿,可见很有学问,爱玛于是成了医生太大。然而她所期待的爱情并没有到来。包法利医生既无才干,又无雄心,举止无风度可言,谈吐和人行道一样平板;他既不会游泳,又不会耍剑、放枪,和爱玛心目中的骑士完全不沾边。渥毕萨尔的舞会,在她的生活中“凿了一个洞眼”,让她窥见了荣华富贵,从此她更加受不了乡镇生活的小器、平庸。舞会上那位风度翩翩的子爵,被她理想化了,变成一种甜蜜的憧憬。她把小说书上描写的当做现实,而把环绕着她的现实当成噩梦。她在幻想中生活,时刻期待奇遇的降临,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向雾蒙蒙的天边寻找白帆的踪影。失望之余,更觉生活不堪忍受。谁也不理解她的苦闷和抑郁,只道她神经有些毛病。
她也曾努力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发狠逃避了赖昂的追求,事后却懊恼不已。她想求助于宗教,而那位庄稼汉出身的神甫却对这种灵魂的疾病一无所知,在他看来,一个人有了温饱,就该心满意足了。爱玛终于明白,她不能指望从宗教那儿获得任何帮助。
百无聊赖的生活,灵魂的苦闷,对爱情的渴求,决定了风月老手罗道耳弗一出现,爱玛就要落入他的掌心。与其说她爱上罗道耳弗,不如说是爱情的幻梦把她推向他的怀抱。爱玛凭自己的想象,以为爱情犹如来自九霄云外的狂飙,伴着雷鸣电闪,席卷人的整个意志。她按照幻想的模式投入爱恋,狂热得叫罗道耳弗看不上眼,新鲜劲一过,他的态度便越来越冷淡。眼看伟大爱情的河床一天涸似一天,爱玛的痛苦可想而知。她试图斩断私情,努力去爱丈夫和孩子,她甚至热心支持丈夫的事业,撺掇包法利割治跷脚,满心希望丈夫一举成名,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哪知丈夫不争气,几乎断送一条人命。爱玛完全绝望了。她的尊严、她的自爱心,受到包法利这个姓氏的玷辱,从此连残留的一点妇德也彻底崩溃了。她重新投入情人的怀抱,比已往更加癫狂。她想入非非,要和情人私奔,讲求实际的情人干脆甩了她。受到这样的打击,她大病了一场,却不曾接受教训。她依然被幻想牵着走,依然按照小说里的模式设计自己的生活。她为体验她认为理当经历的爱情而爱赖昂,甚至当她“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且已对赖昂感到腻味以后,仍像个钟情的女子一样继续给他写情书。不过她写信时想到的并不是赖昂,而是一个理想男子的模糊幻影。她就这样在幻想中生活,一生都受着幻影的欺骗,不知不觉犯下许多过失。她追求细腻的感情、丰富的精神生活,结果却是耽于物欲和淫乐。她最大的错误是不理解贵族的“风雅”是需要财富作后盾的。她为之神往的那种爱情,需要庄园、别墅、高车驷马和华美的衣着打扮作陪衬,缺了这点富贵气,“爱情”便失去了光彩。她是个乡下人的妻子,却想望贵妇人的生活方式,她根本不理解现实,如何能逃脱自我毁灭的命运。
包法利夫人的悲剧,是浪漫主义幻想和现实生活发生冲突的必然后果。很难说作者是更多地批判了浪漫主义,还是更严厉地鞭挞了现实生活,他对前者的批判,正是对后者的控诉。爱玛是个为人所不齿的女人,但她主观上比周围的人更向往崇高。她希望丈夫有所作为,希望有个聪明、勇敢的男子汉受她崇拜,然而她周围只有一些目光短浅、惟利是图、毫无英雄气概的资产者。她有弱点、有过失,她虚荣且不切实际,但她并不是罪魁祸首,她不曾加害于人,倒是人们常加害于她……福楼拜写爱玛,与其说是描写一个失足的女性,不如说是塑造了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惨遭摧残的浪漫主义者。爱玛的矛盾、痛苦,她的梦想和追求,她所受到的欺骗、愚弄和背叛,都深深打上了时代的印记。所以作者说:“就在此刻,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时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里受苦、哭泣。”
福楼拜思想上,同样存在理想与现实的深刻矛盾。他毕生都在批判浪漫主义的影响,恰恰反映了他对现实的厌恶与绝望。他不屑与资产阶级庸人为伍,一直与社会格格不入。他认为一切向上的挣扎均属徒劳,所以对一切欲望或追求均持否定态度。他曾告诉女友:“我所欣赏的观念,就是绝对的虚无”。这一观念,定下了他全部作品的基调。福楼拜将自己对浪漫主义的批判熔铸在包法利夫人的形象之中,他要让读者从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中领悟到,脱离现实的浪漫主义追求会把人引向怎样的误区。无怪乎他意味深长地对朋友说:“爱玛,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