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心 第三节

她先在教堂门口屈膝半跪,然后走进高大的殿堂。她穿过两排椅子,翻下欧班夫人的座位坐定,两眼向四周环顾。

两边唱诗班的位子坐得满满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面;堂长站在诵经台旁边;后殿的一块花玻璃窗上,圣灵俯视着圣母;另一块玻璃上画的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的面前;圣体龛后面,有一组圣米迦勒降龙的木雕。

神甫先讲了一遍圣史的梗概。她听着听着,恍惚看到了乐园、洪水、巴别塔、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从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她产生了对至高无上的天父的尊敬,对他的震怒的畏惧。听到耶稣殉难时,她哭了。他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哪,他给众人饭吃,他使瞎子重见光明,并且仁慈地自愿降临到穷人中间,生在一个马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呢?福音书中讲到的那些家常事,什么播种啦,收获啦,榨汁机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么熟悉啊;可是它们受到上帝的恩泽,都变成神圣的东西了;她因为爱圣羔,看到小羔羊就充满了温情;她出于对圣灵的热爱,也就越发喜欢鸽子了。

她很难想象圣灵的模样;因为它不仅像鸟,也像火,有时又像一阵风。夜晚,在沼泽边飞舞的,也许就是它的光吧,那吹动云彩的,也许是它的呼吸,使教堂的钟声变得悠扬和谐的,也许就是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满怀着崇敬的心情,享受着四壁的阴凉和殿堂里的宁静。

至于教义,她可一点儿也不懂,她也不想试着学会它。堂长在台上宣讲,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朗读,她听听就睡着了;直到功课结束,大家站起来要走了,木鞋敲响了地板,才把她惊醒。

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这样不断地听讲,她竟学会了教理。从此,维尔吉妮怎样做,她也怎样做;她跟着她斋戒,和她一起忏悔。到了圣体瞻礼节,她俩合献了一张迎圣的祭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就担足了心事。为了准备鞋子、念珠、经书、手套,她忙得不可开交。她在帮助夫人给维尔吉妮穿衣服的时候,紧张得双手直哆嗦。

做弥撒时,她觉得心里发慌。布雷先生挡住了经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圣洁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们戴着洁白的花冠,面纱挂得低低的,看上去就像一片白雪;她老远就从一个最秀气的颈脖,以及那毕恭毕敬的神态中,认出了她最心爱的小姑娘。钟响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这时,殿堂里一片肃穆。大风琴开始奏乐,唱诗班和信徒们齐声唱起“上帝的羔羊”;接着,男童列队上前,女孩子们跟着站起来。她们双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孩子们在第一级台阶上跪下,一个接着一个,领了圣餐,然后,又按原来的次序,回到他们的经凳上。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费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诚的爱产生的想象中,她觉得,她和小姑娘融为一体了;孩子的脸变成了她的脸,她穿的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动的就是姑娘的心;,临到张嘴和闭眼的时候,费莉西泰几乎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她来到教堂的圣器室,要求堂长允许她领圣体。她虔诚地领了圣饼,但已经体验不到前一天的那种幸福心情了。

欧班夫人希望把女儿培养成十全十美的人;而基约既不能教英语,也不懂得音乐,所以她决定把孩子送到洪弗勒的于徐林修道院去寄读。

小姑娘并不反对。费莉西泰却唉声叹气。她觉得夫人的心肠太硬。过后,她想也许主人是对的。这种事已经超出她该考虑的范围了。

终于有一天,一辆旧马车在大门外停住,车上走下一位修女。她是专程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把行李装到车顶上,对车夫叮咛了一番,还往车座下的杂物箱里塞进六罐蜜饯,十二个梨和一束紫罗兰。

临走的时候,维尔吉妮抱住妈妈大哭起来,夫人吻她的前额,反复地说:“别哭啦!勇敢些!勇敢些!”踏脚板往车上一翻,马车出发了。

这时,欧班夫人也支持不住了;当天晚上,劳尔默夫妇、勒夏杜瓦夫人、“那几位”洛许弗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和布雷先生等朋友都过来安慰她。

女儿刚走的时候,她觉得十分痛苦。她在一个星期里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其余的日子,她用来写回信,看书,或者到花园里散散步,用这种办法来填补时间的空白。

每天早晨,费莉西泰照例要进维尔吉妮的卧室,对四壁看上一服。她不能再给她梳头、系小靴子的鞋带、替她塞被窝,也不能再搀着她的小手一块儿外出了,尤其是因为见不到那张可爱的脸蛋儿,她觉得实在闷得慌。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试着织花边。可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上来就把线头弄断;她心绪不宁,睡觉不香,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下可毁啦!”

为了“解闷”起见,她请求主人允许她接待外甥维克托。

每星期日,做完弥撒以后,维克托就来了。他袒着胸膛,脸颊红扑扑的,身上发出一股乡野的气息。她立刻摆好刀叉,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吃起午饭来;她一方面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拼命把维克托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以至于他吃到后来,往往就睡着了。晚课的钟声一响,她把他叫醒,替他刷净裤子上的尘土,给他打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胳膊上往教堂走去。这时,她感受到一种母性的骄傲。孩子的父母每次都要他从她那儿拿点东西回去,有时候是一包土糖,几块肥皂,一点烧酒,有时候还要拿钱。他带来破烂衣服让她缝补;她乐意干这种苦差使,因为这是一种机会,可以促使他再来。

到了八月里,他父亲带着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也回家了,这使她得到一些安慰。可是保尔变得任性起来,而维尔吉妮也已经长大,再也不能用“你”来称呼她了。这使她们俩都觉得不自在,相互间仿佛隔了一道障碍。

维克托先后到过莫尔列,敦刻尔克,布赖顿;每次返航,他总要送她一件礼物。第一次是一罐子贝壳;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第三次是一大块做成人形的蜜糖香料面包。这个小人儿做得真漂亮,它的身材匀称,有一撮小胡子和一双坦率的眼睛,一顶小皮帽歪在脑后,真像一个领港员。维克托还讲一些夹着水手行话的故事给她听。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一(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维克托说,他受雇跑外洋了。后天夜里,他要搭洪弗勒的邮船,到勒阿弗尔赶他的快帆。这条船将从那里的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才能回家。

费莉西泰听说要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受极了;到了星期三黄昏,等夫人用过晚饭,她换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气从主教桥跑到洪弗勒,足足跑了四法里。

可是到了喀尔韦岗的时候,她没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了造船厂的工地里,只得又从那里返回来;她向路人打听,人们劝她快点走。她绕过停满船只的船坞,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绊在缆索上。地势渐渐低了,几道灯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见天边有许多马,以为自己是急疯了。

码头边有一群马嘶叫着,因为它们害怕海。一架滑车把它们吊起来,放进船里。甲板上堆满一桶桶苹果酒,一筐筐干酪,一袋袋粮食,旅客们在货物堆里挤来挤去;船长在骂人,母鸡在啼叫;一个小水手胳臂肘子撑在船首的吊杆架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费莉西泰没有认出是谁。她叫着维克托的名字,那小水手抬起头来;她向船边冲去。正在这时,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好些妇女为邮船拉纤,她们边拉边唱。邮船出了港湾。它的骨架发出嘎嘎的响声。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头。船帆转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一轮皓月照得海面银光闪闪。邮船像个黑色的斑点,在海上越去越远,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了。

费莉西泰在经过喀尔韦岗的时候,想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她泪流满面,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这时,全城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个海关职员还在来回踱步;闸孔里不停地流出水来,哗哗地,声音像瀑布。两点钟敲过了。

天亮以前,会客室是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夫人肯定会生气;所以,她尽管很想亲亲那个女孩子,还是往归途上走去。当她回到主教桥的时候,客店里的年轻侍女们刚刚睡醒。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几个月了。他早先几次出海时,她并不担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转眼间就回来了;而这一次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岛,真是天涯海角,万里迢迢啊!

从此,费莉西泰一心想她的外甥。每当红日高照,她担心他渴了。起了暴风雨,她怕雷劈了他。听见风在烟囱里吼,或刮下屋上的瓦片,她就恍惚看到这阵狂风刮断船桅,她外甥往后一仰,从桅杆顶上掉下来,被水沫翻飞的大海吞没。有时候,她想起地理图片上的故事,就会想象出维克托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凉的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不过,她是从不把这种忧虑挂在嘴上的。

欧班夫人也在牵肠挂肚地想着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这孩子很重感情,但过于脆弱。她稍一激动,就会神情不安。她不能再学钢琴了。

夫人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一天早晨,她久等邮差不来,开始焦急了。她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回到她的扶手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奇怪,已经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费莉西泰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

“夫人,我已经半年没有得到消息啦!……”

“谁的消息呀?……”

女仆轻声回答:

“当然……我外甥的消息啊!”

“噢!你的外甥!”欧班夫人耸了耸肩膀,又踱起步来,意思是:“我连想也不想!……再说,他算得了什么!一个小水手,一个要饭的,真新鲜!……可是我的女儿……你想想!……”

费莉西泰虽然受惯了气,这一次可是真动了火,但过后也就忘了。

想女儿想急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在她的心目中,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她的心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他们的命运也应当是一样的。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托的船已经驶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听人说过,那里出产雪茄,所以在她的脑海里,那边的人除了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托准是裹在烟雾里,在黑人中间穿来穿去。那么“万一有急事”,能走陆路回来吗?那地方离主教桥有多远呢?为了弄个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布雷走到地图前,开始解释什么叫经度。他看到费莉西泰听着发愣,嘴边就露出一种学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拿起铅笔套子,用它找到了一个椭圆形的缺口。他指着缺口里的一个小黑点说:“就在这儿。”她俯下身去看地图,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网和线,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布雷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维克托住的屋子。布雷举起双手,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她这样的天真;可是费莉西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她或许还想在地图上看到外甥的画像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半个月过去了。里埃巴像往常一样,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他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来的。他们俩谁也不识字,她只好拿去请教女主人。

夫人正在计算一件毛衣的针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随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声说: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的外甥……”

他死了,具体情况信上没有说。

费莉西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头往护壁板上一靠,紧闭双目,眼圈立刻就红了。接着,她低下头来,垂下双手,直勾勾地瞪着两眼,隔一会就说一次: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里埃巴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夫人在微微地颤抖。

她叫她到土镇去看看姐姐。

费莉西泰打了个手势,表示去也没有用。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里埃巴老头觉得该走了。

这时,她才进出一句话:

“他们才不当一回事呐,他们!”

她又低下头来,机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针拿起来又放下去。

几个妇女抬着搁板从院子里经过,搁板上放着湿漉漉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里看到了,想起了自己还未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往外走去。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杜克河边的。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棒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牧场上空荡荡的,风吹皱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弯弯地摇晃着,像浮在水里的死人头发。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了太阳穴。

过了很久,她才从维克托的船长那里,打听到他临死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在医院里放血放多了。四个医生一起给他治疗,可是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一位说:

“唉!又是一个!”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费莉西泰不想再和他们见面;他们也没有采取主动,也许是把她忘了,要不然,就是穷人的心肠太硬吧。

维尔吉妮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她胸闷、咳嗽、连续发烧,两颊露出了血管的青纹。这一切都说明,她已经病得不轻了。布巴医生建议送她到普罗旺斯去疗养。夫人也下了决心,要不是主教桥的气候太坏,她真想立刻把她接回去。

她和一个出租马车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座阳台,站在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经常挽着妈妈的手臂,踩着葡萄的落叶,在这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片片帆影,以及从唐卡维尔的城堡到勒阿弗尔的灯塔之间的海岸线;有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后,母女俩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亲给女儿弄来一小坛马拉加的好酒;她想象着喝醉后的神态就笑了,所以,她只喝两个手指高那么一点儿,从不多喝。

维尔吉妮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个秋天平安无事。费莉西泰还时常劝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黄昏,她从附近办事回来时,看到布巴医生的马车停在大门外面;医生站在过厅里,欧班夫人正在系帽上的带子。

“快把我的脚炉、钱包和手套拿来,要快!”

维尔吉妮得了肺炎,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还有救!”于是两人冒着飞旋的雪片,上了马车。这时,天已经擦黑了。气候冷得很。

费莉西泰奔到教堂里,点了一枝蜡烛,又返身追着马车跑,跑了一小时,才追上它。她跳到马车后面的踏板上,抓住车厢两边的穗子。她忽然想起来:“院子的门没有关上!万一有贼溜进去呢?”于是她又跳下马车。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去找布巴医生。医生是当晚就回来的,可这时又下乡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里等候消息,心想也许会有个陌生人给她捎封信来的。等到清晨,她才上了从黎薛来的驿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峭的小巷的尽头。她刚走到一半,忽然听到几下异样的声音。那是一阵丧钟。她想:“准是为别人敲的”;不过她还是使劲地拉响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了木鞋的橐橐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修女的脸。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故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丧钟越敲越响了。

费莉西泰上了三楼。

她一踏上门槛,就望见维尔吉妮直挺挺地躺在屋子里;她张着嘴,两手合在一起,头朝后仰着。在她头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两边一动不动的白色幔帐,看上去并不比死者的脸色白多少。欧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着床腿哭得死去活来。院长在她右面站着。五斗橱上,三个蜡台射出一片红光;屋外的雾映白了窗子。几位修女硬是把她架走了。

一连两夜,费莉西泰守着姑娘的遗体。她反复地为她祈祷,往床单上洒圣水,又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第一个晚上,守到快天亮时,她发现死者的脸变黄了,嘴唇也发青了,鼻子已经收缩,两眼也下陷了。她一再吻这双眼睛;要是维尔吉妮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她也不会惊慌;她这种人是见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头,裹好包尸布,把她抱进棺材,给她戴上花冠,然后把她的头发理齐,摊开。头发是金黄色的,在像她这样年龄的姑娘中,很少有这样的长发。费莉西泰剪下一绺,分出一半,藏到胸前,决心和它永不分离。

遵照夫人的意愿,遗体要运回主教桥。夫人坐在一辆关得严严的马车里,护送柩车。

做完弥撒,要走三刻钟,才能到公墓。保尔走在前面呜咽啜泣。布雷先生跟着柩车,后面是镇上有身分的居民、披黑纱的妇女,还有费莉西泰。女仆想起她的外甥,由于未能为他送葬,她是加倍的悲伤,所以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一起下葬。

欧班夫人悲痛到了极点。

起初她埋怨上帝,觉得他太不公平,不该夺去了她的女儿。她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心灵又是那样的纯洁!可不能这样想呀!她早该带她到南方去了。那里的医生本可以救活她的。她责备自己,真想跟着女儿一道去,还经常在睡梦里哭醒。有一个梦老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梦见丈夫身穿水手服远航归来。他哭着对她说,他奉命要把维尔吉妮带走。于是他俩商定,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有一次,她失魂落魄地从花园里奔回来。刚才,她在那里看到他们父女俩(她还能指出那个地方);不过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有好几个月呆在房里发愣。费莉西泰好言好语地劝慰她;看在儿子份上,再说,为了另外那一个人,也为了纪念她,夫人也应当保重身体。

“她?”欧班夫人如梦初醒。她说:“啊!对呀!……对呀!……你总是记着她!”她指的是公墓里的女儿。人们一直小心翼冀地不让她到那里去。

费莉西泰是没有一天不去的。

每天四点整,她绕过几户人家,上了坡,打开栅栏门,走到维尔吉妮的坟前。坟坐落在一个围着铁链子的小花圃里,上面竖着一根玫瑰色大理石的小石柱,底下是一块青石板,墓基隐没在百花丛中。她每天来这里浇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松土。后来,夫人自己也常来看看。她觉得这样心头倒略为松快了一点,就像得到了某种慰藉。

一转眼,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日子总是千篇一律地度过,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无非是复活节啦,圣母升天节啦,万圣节啦,这个节过了,那个节又来了。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来,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请了两个镶玻璃工人粉刷过厅;一八二七年,屋顶的一角塌了下来,险些砸死人。一八一八年夏天,祭饼是欧班夫人献的;在这段时间里,布雷先生忽然不知去向;旧日的亲友,如基约、里埃巴、勒夏杜瓦夫人、罗勃兰,以及早已瘫痪了的叔父格莱芒维尔,也都相继去世。

有一天晚上,邮车的驭手在主教桥说:发生了七月革命。几天以后,一位新县长上任了。他就是拉索尼埃男爵,曾经担任过驻美洲的领事。和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他的大姨,以及大姨的三位相当大了的小姐。有人看到她们穿着宽大的轻飘飘的罩袍,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他们带来了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来拜会欧班夫人,夫人也少不得回拜她们。每当费莉西泰远远地看到她们过来,她马上就跑去通报。可是只有一件事能使夫人高兴,那就是儿子的来信。

他整天泡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至今一事无成。母亲为他还债,旧债刚清,他又欠了新债。欧班夫人坐在窗前,一面织毛线,一面长吁短叹,那叹息声一直传到厨房里,在那里摇纺车的费莉西泰也听见了。

主仆俩空闲时,就沿着墙边的那一排果树散步;这时,她们总要谈起维尔吉妮,每谈到某件事,总要想想女孩子是否喜欢,在什么样的场合,她会说些什么话。

她用过的小物件依旧保存在她生前卧室的壁橱里。欧班夫人平时尽量不去翻动它们。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看。橱门一开,里面飞出许多蛾子。

一块搁板底下,挂着一排连衣裙:搁板上放着三个玩具娃娃、三个铁环、一套小孩玩的小家具,还有她用过的洗脸盆。主仆俩取出她的小裙子、小袜子、小手帕,一件一件堆在两张小床上,又一件一件重新折叠整齐。阳光照在这些可怜的东西上,照出了上面的污渍和肢体活动磨成的皱痕。空气暖洋洋的,日光蓝湛湛的,一只喜鹊喳喳地叫着;似乎一切都沉浸在恬静的气氛中。她们找到了一顶栗色的长毛小绒帽;那帽子已被虫子蛀得不像样了。费莉西泰请求主人把它赏给她。主仆俩含着热泪,相对无言。突然,主妇张开双臂,女仆一下子扑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用一个打破主仆界限的吻来宣泄她们心中的悲痛。

对她们来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欧班夫人平素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费莉西泰受宠若惊,就像得到了某种恩赐。自此以后,她更加爱戴她,对她报以教徒般的虔诚和牲口般的忠心。

她的心肠也愈来愈仁慈了。

当她听到军队敲着鼓在街上经过时,她就捧起一大罐苹果酒,来到大门口,给士兵们解渴。她照料霍乱病人,保护波兰的流亡者;其中有一个波兰人甚至声称愿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俩闹翻了。原因是,当她在外面做三钟经礼拜的时候,他偷偷溜进厨房,拌好一盘酸辣菜,定定心心地吃了起来。这件事被她回来时撞见了。

继波兰人之后,她又照顾起考尔米许老头来了。据说这老头曾在一七九三年干过坏事,现在他住在河边的一个破猪圈里。顽童们经常从墙上的裂缝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扔石子。他患着重感冒,整天躺在床上打寒颤。他的头发长极了,眼皮又红又肿,手臂上长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肿瘤。她给他买了衬衣,试着清扫他这个猪窝,甚至设法把他安置在面包房里住下,同时还做到不给夫人增添麻烦。后来他的肿瘤溃烂了,她又每天来给他包扎,有时候还带点烘饼给他吃,还把他放在一个草堆上晒太阳;这可怜的老头子流着口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声音感谢她。他看到她离去的时候,总要伸出两手,担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费莉西泰为他献了一台弥撒,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就在这一天,她交了一个好运:午饭时,德·拉索尼埃男爵夫人的黑奴来了。他送来一只鹦鹉,连同它的笼子,横架和锁链。男爵夫人还有一张便条给欧班夫人,条上说,她丈夫已经升任省长,他们当晚就要启程。她请她留下这只鹦鹉作为纪念,并借以表示她的敬意。

很久以来,费莉西泰一直念念不忘这只鹦鹉,因为它来自美洲!而美洲这个词会使她想起维克托,所以她经常向黑奴问这问那。有一次,她甚至还说:“要是夫人得到它,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黑奴曾把这话告诉了女主人。现在,反正带来带去很不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