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传说中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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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男人怎么能干这种活?请您就在这儿呆着吧。”晚饭以后,香澄见秋田要帮她收拾,瞅了他一眼,急忙制止说。

这是他们之间在晚饭之后,必然会产生的小小争执。

“饭后的拾掇,就让我帮帮你吧。”

“不能呵。让男子汉干这个活儿,是太瞧不起女人了。”

“瞧不起?你说得太过份了。”

“我从小就这么受教育的,也许是太陈旧了。不过,让男人做这些事,我不喜欢。”

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出身在一个贫寒的家庭,根本没有受教育的条件。只是在心爱人的面前,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在一无好感的男人面前,她比谁都精明历害,斤斤计较;在自己所钟情的人面前却又是个低眉柔顺的女人。尽心伺候自己所倾心的人,是她最大的快乐。过去,她只把男人看作是谋取收入的对象;现今,竟会发生如此的变化,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过去曾对大原,现在是对秋田,那种心甘情愿地顺从的性情又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不过,男人在家里帮助做点儿家务,现在并不少见。你去住宅区看看。当太太们在参加‘楼梯会议’、过去叫‘井边会议’的时候,丈夫就得去采办、做菜和照料孩子。就是一般家庭,丈夫下班回家还去市场转悠一番,把做晚饭的菜买回来,这是男人的任务。”

“哎哟,干这种事,当妻子的听着也觉得害臊。男人外出干活,已经完全尽到责任啦!精疲力竭回到家,不让他好好地歇一歇,怎么行啊。”

“这种想法,对男人可真是求之不得呢。可眼下,男人也不能把家庭看作是休息的场所,而女的又往往把家庭当作自己干活的岗位。男人却要在这女人干活的地方寻找安乐,这种看法压根儿就错了。”

“也许你说得对,可我有我的规矩,只要是不会给你带来不快的话,请让我这么做吧。”

“这难道会不快活吗?饭来张张口,衣来伸伸手,想睡就大大咧咧往床上一躺,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嘛,我想要和你睡觉,只要这么丢个眼色,你就乖乖儿地躺下。所有一切就都‘全自动’罗!”

“啊,你好不害臊!”香澄小声叫了起来,一朵红云飞上了双颊。“不过,说是这么说,今天晚上可不上你的当,让我收拾完,就给你铺床。”

香澄竭力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这是她筑起的一道防线。但却无法掩饰女人对丈夫的一切要求都能依从的特有的脆弱。

秋田和香澄总是在这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中,晚饭还没在肚子里消化,很快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但并不是那种纵欲和自我堕落,这对恩爱的夫妇说来是极为自然的事。每天总有这样小小的争执;秋田巧妙地发起,而香澄则表面上设防。这些都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似的。秋田常扮演暴君,香澄总是满足于担任受他虐待的奴隶角色。

秋田每天沉醉在快乐之中。他喜欢香澄但并没有更深的情感,不,正是由于还没有深深地爱上她,所以只是没有很大的反感而接受了她的情意。男的即使不爱女的,但仍会在生理上需要女人。提出结婚,只不过是想让女的安心。

但是,香澄尽管憧憬着“太太”的名义,当要申报户口的时候她却回绝了。总之,她认为这种事不过是个手续,和夫妇的实际毫无关系。男女结成夫妇就要相亲相爱,在结婚仪式上发誓言:“你和我俩人共同生儿育女。”还非得向政府机关登记才能安心,这些不是徒具形式吗?倘若不这么办,两人相爱的事实也照样存在。要是这个登记形式能在爱情消失后以法律的力量加以保护,那这种保护也是毫无意义的。对失去了的东西,无论以多大的力量也是无法补偿的啊。

男女之间的爱情,原来就容易变化,因此,从外界进行各种“加工”,尽可能人为地使它能延续;但就本身来说,这种善意的考虑也是无济于事的。男女一来到世上以后,自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无论加以任何保护和“加工”,都是枉费心机。香澄说的这番话,就是这个意思。

秋田听了她的这一番高论,还以为她已经领悟自己的那个“两年计划”了。事实上,并非如此,秋田接受了她的情意,香澄已经别无他求,感到心满意足了。也许自从发生了大原这件事以后,她已经看透人世间的反复无常和缥缈虚幻了。

对男人来说,香澄真是个理想的妻子。她爱丈夫,并把这爱化为具体的事实,为丈夫做牛做马。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务,只要能使丈夫高兴,她都尽力去干。甚至还为丈夫在夫妇生活中提供最大的乐趣。从而也就找到了自己最大的欢愉和慰籍。为丈夫服务就是她生存的意义和欣慰,对丈夫却不要求任何代价和报偿。然而,从她的眼色神情看来,受她的伺候,丈夫大模大样,优哉悠哉地坐着休息,就是她得到的最大报偿。对男的来说,要这么做太容易了,没有比这更愜情适意了。他在她身边,使性子,摆架子,想怎么干都行。

原来,妇女这种无偿的效劳,是在封建制度下,建立在侮辱女子的人格、女子绝对服从的基础之上的。女子并不足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爱人效劳,而是作为女子的一项天职,非做不可。在“妇道”的背后,隐藏着对男尊女卑的憎恶和给丈夫当“苦役”的心理。因此,新宪法中规定了男女平等,一举废除了这些封建陋规,“女德”已经成为传说中的故事了。然而,香澄却生活在这个传说中。

“我不能爱香澄,只能把她作为性生活的对象,不能再发展了。万一对她有了深厚的感情,就无法做到两年之后斩断情丝。到那时候,我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迟疑。”

秋田这样想着,竭力抑制自己对香澄的感情。就赴这样,香澄仍是恪守着她所遵循的古老习俗。

2

香澄照旧去酒吧做事。同秋田的“结婚”,实际上只是同居,当然不能让秋田来负担自己的生活费。然而香澄也不想加重秋田的负担,她回绝了秋田要她辞职不干的要求,仍然去做事。不过,对酒吧的同事是瞒着结婚这件事的。

秋田到原宿的公寓,每星期大约两次。而且,他也不能把香澄带到自己麴町的宿舍里去。去住旅馆吧,既费钱,又难免张扬开去,香澄也不愿这么做。所以,两人总是在香澄的公寓里幽会。在那里见面就不必担心见不上,也不必见面前仔细地商定约会时间和地点。两人幽会的日子也并不固定,秋田要想见她,就径直来原宿的公寓,在香澄睡觉的时候,当个不速之客,有时也在公寓里坐等她归来。这样一星期大致有两回。

难得秋田手头宽裕,也来酒吧坐到关门,接着,两个人一起去吃寿司什么的。香澄的休假每月有三天,定为五日、十五日和二十五日。两人遇上这样的日子,就一起在原宿的公寓里吃晚饭。碰巧遇到秋田也休息,他早上或前一天晚上就来过夜,不过这种日子是难得有的。香澄从早上就眼巴巴地开始等到傍晚,等候秋田下班以后,来到身边。虽说如此,她等秋田的时间也并不白白地过去,从早上开始买菜,计划着做哪些可口的菜肴,有时就忙了整整一天。

香澄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所以,她的假日,也就是指不上班的这一段时间。这与一般的女办事员不同,没有对休假日早晨的依恋。但是香澄休息天的早上,总会激动得无法睡懒觉。虽说离秋田来临还差十来个小时,可是心会按捺不住,比往常跳得更快,为傍晚和秋田一起“会餐”,做些什么可口的菜肴呢?为此往往会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但是,香澄花了大半天做的菜,让秋田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吃罢,他也不说好吃不好吃,倒是香澄从秋田的神色中判断出他是满意的,于是她自己也就满足了。

他们“结婚”以后过了五个月,恰好也是在大西回东京的那一天,秋田和香澄的假日又凑到一起了。

可巧,秋田刚领了这个月的工资。头天晚上去酒吧等香澄,在她的公寓里过夜。早上和自己喜欢的女子同床共寝后醒来,秋田想到这整整的一天可以和她呆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了。这一天比平常醒来要晚得多,醒了以后也不想马上起床。通常假日的早上,往往是香澄去采办“会餐”菜肴的时间,但今天却被秋田拉住不让起床。香澄也就听从了秋田,在床上闲躺着。虽然已经是三月末尾,早晨还感到寒气袭人,要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钻出来,非得有点儿决心不可。

“该起来了。”她在被窝里嘀咕了好几回。白色的光亮透过百叶窗射进来,说明将近中午了。

“糟了!我睡了个懒觉,把早饭时间也错过了,你饿了吧?”

等他俩起床收拾完毕,已经将近午饭的时候了。香澄把上面那句话说了好几遍,把错过了吃早餐的时间,完全怪罪于自己的疏忽而深表歉意。秋田原来还想多躺一会儿,可今天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儿饿了。休息天不吃早饭本是常有的事,自己那个老实听话的胃囊也从不表示什么不满;可今天早上却像贪吃的孩子那样感到饥不可耐。无论再怎么想和香澄多睡一会儿,可实在再躺不下去了。

“什么都行,最好马上就能吃。”秋田倒是难得这么催促香澄的。

“马上就去,我这就去买回来。”香澄拿了个购物袋就要走。晚上回家太晚了,总得在早上才能去购买。

“快速面也行啊。”

“只够一个人吃的。”

“那也行。”秋田是最好马上能吃上,这样的饥饿也真不寻常,想来是昨天晚上在酒吧,酒喝过量了,又没吃什么菜。眼下,要让香澄精心烹饪少说也得等上一个小时。

“怎么那样急呀?”

“肚子饿得不行啊。”

“可真怪,昨儿晚上……”香澄说到这里,两颊不禁染上了红晕。大概是想起昨天晚上他酒喝多了,晚上上床也没对她温顺一番,就呼呼睡去了。

“什么都行,快点儿吧。”

“不行。”香澄说得很干脆,口气不是平时那样。可秋田已经饿得发慌了。

香澄立即为自己那样说话感到羞愧,又恢复了原来那温顺的口气说:“咱们以后还能活多少年?”

秋田起初没弄懂她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心中暗暗思忖,也许她已经探到了自己内心的秘密。可是从她接着说的话来看,不过是自己的多虑。

“你今年二十八岁;我呢,二十一岁。咱们就算都能活到人们平均寿命那样的年纪,还有四十年呐。”香澄一句是一句地说。“而且,人也不知道明天怎么样,往往会身体不舒服或是由于工作没能吃上饭。这样的话,咱们以后吃饭次数也是少得数得清的,就是一顿吃得马马虎虎,也太不合算了。”

“就一顿也要这么计较?”秋田苦笑起来。

“是嘛。就说今天的早饭吧,不,早饭吃得不好,到了中饭又不能吃两遍。正常情况下,吃饭不能只图个饱哇。”

秋田无法插上嘴。

“第一要吃好,还要心情愉快。”这时候,秋田的腹中咕咕作响,连香澄也清楚地听到了。

“啊呀,真对不起!”香澄一下子有点儿慌了。

秋田肚子里的“蛔虫”在叽咕作响,巧妙地对香澄的“宏论”提出了抗议。但她还没有完全认输,因为她一面在门口靸拉着鞋,一面朝秋田露出了孩子般恶作剧的笑容说:“你肚子里那叫着的蛔虫,只想吃点儿面,也太可怜了。”

和香澄展开了妇女问题理论上的讨论,秋田想至少还得挨上一小时的饿,也只好让肚子里的蛔虫去叫了。不过,这绝没引起他的不快,他不能不承认,在麦草岭拣到的,正如书上说的那样,是“觅到了宝”。他对香澄的不满也就平息了,开始打扫起房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