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又一个团队队员

1

水岛和菅野立即着手调查鬼头和鲛岛两人之间的关系,试图找出对他们两人同时怀恨在心的人,因为一旦查出了这个杀人动机,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出它与石野、山冈被杀案之间的联系。

鬼头和鲛岛从东京都M市某高中毕业后,都进了位于东京的私立F大学。早在高中期间,鬼头就是学校流氓团伙的一号人物,鲛岛是他的副手,人称“鬼鲛搭档”。

进F大后,他们仍然保持着这种关系,F大学是战前为适应推行军国主义国策、培养管理殖民地的人材的需要创立的。随着战争的结束,日本失去了所有的殖民地,校方不得不对当初的办学方针进行了某些调整,但是,那种国粹主义精神却一直延续至今。

入学不久,他们俩便加入了大学的学生组织——玩命郎苦乐部,并在其中挑了大梁。该俱乐部的前身是战争期间成立的“拓殖苦乐部”,该部当时的部训是“铸钢心铁骨、展大陆宏图”。学校里的人一致认为,在所有学生团体中,最忠实地继承了当时学校的办学宗旨的,就是这个玩命郎苦乐部。

鬼头和鲛岛在部里起着中坚作用,甚至有人称他们是玩命郎苦乐部的“中兴之祖”。在毕业那年夏天学校组织的集体夏令营活动中,因伤害他人、对女生施暴,鲛岛受到了勒令退学的处分。据说当时的情况是,在夏令营驻地,鲛岛和一个不期而遇的女大学生好上了,以至心血来潮强奸了对方。如果仅仅是两人伺的男女关系,对外还是瞒得过去的,坏就坏在听到那个女生喊叫后,另一所大学的一个学生闯进来和鲛岛发生了冲突,而鲛岛又打伤了他。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也捂不住了。记得鬼头说过,鲛岛在大学期间曾三次留级,后来干脆退了学。看来这话不假。

接受水岛和菅野调查的,是当时俱乐部的一个成员,对那次事件的经过,他记得非常清楚。他说:“其实,当时那个女生本来就有那个意思,要不,鲛岛是没那个胆的。没料到,别人以为那个女生是在呼救,所以才赶来了,结果和鲛岛打了起来,搞得那女生很狼狈,也只好说是鲛岛强暴了自己。不然的话,事情怎么收场?”

据说,当时的那个女大学生后来不知到哪儿去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关于这些,从事发地警方的档案中是可以查到的。不过,这一事件与鬼头完全无关,和这次案子的作案动机好像也没什么联系。

“鬼头、鲛岛都在俱乐部的那段日子里,有没有什么事和他们两个都有关系的?”刑警进一步问道。

“牵涉两个人的事?——我想想,对了,那次灌酒溺水事件,是他们干的!”这位前俱乐部成员想起了另一件往事。

“什么?什么叫‘灌酒溺水’?”

“在欢迎新生加入俱乐部的迎新活动中,他们逼一个喝醉了的新生去湖里游泳,结果那个学生被淹死了。”

“有这种事?”刑警向前探了探身子,问。

“事情的真相,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他们说那个学生是自己跳下去的,我看,是他们两个推下去的。这件事我从未对人提起过,现在,既然他们两个都死了,我想说出来也没关系。”

“好,那你就慢慢说给我们听听!”

2

“刚才那事,你怎么看?”返回的路上,水岛征求菅野的意见。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是啊,做父母的,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可是,事情都过去几年了,如果因为这件事产生了杀人动机,那么,为什么要拖到今天呢?”

“会不会是和今井绅平一样,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又把旧恨点燃了?”

“咱们得把这事挖出来。”

“无论怎么说,对新开这个当时遇难新生的家属,咱们不能放过。”

在水岛和菅野面前,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目标。

新开家住山梨县盐山市,家里开着一家旅馆,名叫“风林馆”。甲府盆地东北方修筑了一条名叫青梅街道的公路,公路线上有一条旅馆街,其中一家就是新开经营的“风林馆”。

二月八号这天,水岛和菅野去了盐山。列车穿过笹子隧道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视野。见到一直被狭窄的山谷夹在其中的车窗外,突然跳出的风景,一个乘客禁不住欢呼起来——他就是菅野。这一带,菅野曾坐中央线旅行过,不过那都是夜里从这儿经过的。眺望这里白天的景色,这还是第一次。

天高云淡,从车窗向左望去,顶上披着积雪的南“阿尔卑斯”山脉高高地耸立在甲府盆地的远方,就像围在盆地边缘的一排白色的大屏风。

列车描着大大的弧线,画着圈从俯视盆地的高原缓缓地绕向盐山市区。此起彼伏的山梁上,葡萄园随处可见。

列车绕到了山下,窗外的风景平淡下来。盐山站到了。

风林馆位于车站南侧的街上,它还保留着古时驿站的风味,其历史之悠久,可想而知。

屋顶是甲州独特的样式,二楼的屋顶上又突起一截屋顶。房间的布局结构为“内三层”。屋顶上铺着瓷瓦,窗户里拉式格扇,上面裱着纸。在日光照射下,它看上去更像一堵白墙。

一进门便是账房,里面没人。账房还兼备小卖部的功能,这儿,摆着明信片、地方土特产之类的商品。

叫了几声后,通向里屋的走道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欢迎光临,是青柳先生吗?”一个五十多岁、看上去是店主模样的男人问道。看样子,他是把水岛他们当作是预约住宿的旅客了。店里静悄悄的,不像有客房,也许是旅客抵达的时间还没到的缘故吧。

刑警通报了自己的身份。一听说是刑警有事要向自己打听,店主连忙说:“哎呀,二位辛苦了,来,这边请!”说着,他把刑警带进了账房对面、正门旁的那间前厅。这里,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前放着几个沙发。剩下的,就是那只放旧报纸的布兜了。这前厅也够寒酸的。

“我这就去让她倒茶来。”

“别客气。”主人头也不回,径直朝里屋走去。一会儿,一个脸色难看的中年女人端着放着茶具和点心的托盘来到刑警面前。

“给你添麻烦了。”刑警向她打招呼。

“这么远,到我们乡下来,辛苦了。”说着,她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可是,谈话时她的目光却投在地上,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极度紧张。

“听人说,这一带有个武田家的菩提惠林寺,‘心无烦恼火自凉’这句名言,就是这寺里传出来的,是吧?”水岛找了个话题和她聊起来。

“这个……我们是从外地迁来的,不清楚。”女人显然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在这时,店主回来了。

“行啦,行啦,进去吧!”把女人打发走后,他又和刑警寒暄了一阵。水岛他们没有猜错,他就是这家的主人新开道宽。新开掏出烟来,向刑警们意思了一下,然后叼到了自己嘴上。

“别的,咱们就不聊了。请问,您五年前丧了子,是吧?”刑警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新开紧绷着脸点了点头。烟雾掩住了他真实的心情。

“向您提这件伤心的往事,实在对不起。能够详细谈谈孩子出事时的情况吗?”

“我当时不在场,孩子是怎么死的,不知道。我只能根据当时在场的人说的去想象。”

“那,在场的人是怎么说的?”

“说是他是喝醉了酒,自己跳到湖里去的。”

“那,对这话,您相信吗?”

“不信又能怎么样?又找不到其他的人作证。”

“您孩子爱喝酒吗?”

“不,他从不沾酒。”

“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什么又要喝那么多呢?”

“搞不清楚。我想,大概是别人灌的吧?”

“孩子的水性很好?”

“不,他是在山区长大的,是个秤砣。”

“明明不会水,他为什么偏偏往湖里跳呢?”

“警察说,他是喝醉了,胆子壮了。”

“孩子往湖里跳时,在场的是谁?”

“是同一个俱乐部的高年级学生。”

“他们为什么没阻止?”

“说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高年级学生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我忘不了的。”

“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鬼头,一个叫鲛岛。”

“您有他们现在的消息吗?”

“没有。一来我不愿见他们,二来也没什么事找他们。”

着来新开的烟瘾还真不小,手指头总没闲着。

“您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是他们先把您孩子灌醉了,然后推到湖里去的呢?”

“想这个又有什么用?总之,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孩子。”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孩子是个独生子,也许是我太娇惯了吧,胆子特别小,甚至读小学时不敢一个人去上学。为了稍微磨练一下他的意志,于是我让他进了F大。明知道他不怎么情愿,我还是逼他进了那个比较前卫的玩命郎俱乐部。当我意识到,人天生的性格不会因为进了不合适的铸模就改变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不是进了那个俱乐部,这孩子不会死的。”

地板上发出了水滴落下的撞击声。刑警顺着声音寻去,顿时愣住了——说这些时,新开显得很镇定,可是没想到,他的眼泪已经顺着双颊落到了地板上。

一个劲地抽着網,脸上全无悲痛的神情,只是让眼泪滴落在地板上作响——透过新开的这些举动,刑警们似乎窥探到了一个失去爱子的父亲心里刻着的深深的伤痕。他们实在不忍心闯进这悲痛的深渊。不过反过来说,这山崖越是陡峭、越是不见谷底,刑警们反而越想弄明白那里酿成的仇恨究竟有多大。

窥视人心深处的爱憎,闯进去对它进行分析、解剖,挖出犯罪的动机,干刑警这一行的,有时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铁下心来,成为一部解剖人心的非人的机器。

为了猎取罪犯的犯罪动机,必须和猎物融为一体。要与他分享爱恨情仇,寻觅他的足迹,侧耳细听他的呼吸,摸透他的生活规律和行为方式。最后,当和他之间的距离感完全消失时,突然给他致命的一击——刑警和猎人,心理上就是这么相似。在猎物乞求的目光下心慈手软,不给他那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样的猎人,不是猎人。

“最后还有件事想问问您,去年十二月十二号夜里到十三号这段时间里,还有今年一月二十五号夜里,您在哪儿?”刑警例行公事般地问。

“十月十二号和一月……”

“二十五号。”泪水滴落地板的声音止住了。

“等一下,我去查查记事本。”说着,他向账台走去。不一会儿,他拿来了一个封面上鲜艳地印有“备忘录”字样的记事本,“有了。去年十月十二号我参加了筹款会的旅行,去了升仙峡,一月二十五号参加了小学同窗会组织的每年两次的旅行,去了热海。”

又是这个“会”那个“旅行”!

“筹款会组织的那次旅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二号那天是在升仙峡过的夜,第二天转了几个地方,是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回来的。”

“一共去了多少人?”

“每次都是二十个人左右。”

“热海的旅行呢?”

“参加同窗会旅行的也是二十个人左右。同班同学有五十个,现在参加活动的越来越少了。”

两个无作案时机证据都无懈可击。去取旁证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也是一目了然了。向新开打听了参加过这两次旅行的几个同伴的名字后,水岛和营野离开了风林馆,打算去向当地警署打个招呼再回去。一想到今天这一趟的结果,两人的脚步就沉重起来。

“真怪,怎么这么像?”

“什么这么像?”

“你难道不觉得这儿和川越的今井家很像?”

“是嘛?我开始也觉得,明明是第一次来,怎么好像以前什么时候来过似的,原来,是脑子里今井家的印象在作怪。”

“两家都是当地的老店铺,死的都是独生子,连房子的结构和气氛都差不多,对吧?”

“还有,连无作案时机的证据都是一个类型。一个是店主协会、社区的旅行,一个是筹款会、同窗会的旅行……”

“这么相似,总不能说是巧合吧?”

“你是说,有必然联系?”

两人都盯着对方的脸,想在那儿找到答案。几乎是在同时,两人眼睛突然一亮——大家想到一起去了。

“糟糕,这么要紧的事,怎么忘了问!”

“我们让他的眼泪给骗啦!”

“你也意识到了?”

“那当然,石野和枝那个最后的客人,对不对?”

“没错。新开给人的感觉太像了。”

酒店的女招待不是说过,石野和枝被杀害的那天夜里接待的最后一个客人是一个“五十多岁、黑头发、像个文化人,可能是公司里的干部之类”吗?新开道宽就是这个模样。

“我们向今井打听了他在鬼头、鲛岛案中是否有作案时机,怎么就没想到向新开了解石野、山冈案发时他的去向?失策了!”

“对鲛岛案,今井没拿出自己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按理说,新开就应该拿不出石野案发时他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

“哈哈!这下,这个杀人团队的班底慢慢地有眉目啦!”

“今井管鲛岛,新开负责石野。”

“要凑齐这套班子,至少还得找出两个人来才行。”

“你是说,对四个被害人分别怀有杀人动机的四个人都把自己想杀害的对象交给了另一个人?”

“不是简单的人的交换,是四起案子的大调换。肯定有个头,是他作的精心部署,是他有条不紊地统一指挥了这四次罕见的杀人计划的实施。”

“挖不出这个指挥官,就缺乏说服力。”

“如果我们说他们交换了被害人,弄得不好,人家又会说我们是电影看过了头的。”

“这个杀人团队里另外的两个成员又会是什么人呢?”

“他们肯定和这四个被害人有关系。”

“只要四个嫌疑人都浮出了水面,总指挥是谁不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吗?”

“谁知道呢?能实施这么周全的计划的人,保护层肯定厚得很。”

两人没去当地警署,又折回了风林馆。看到刑警又回来了,新开一脸惊讶。

“对不起,又来打扰了。刚才有件事忘了问您。”

“什么事?”新开脸上露出了戒备的神色。

“您认识一个叫石野和枝的女人吗?”

“不认识。”

“那,山冈明子呢?”

“不知道。”

在刑警锐利的目光下,新开连连摇头。

“打听这件事,也是为了供破案时参考。请问,去年十一月十四号和十二月四号夜里,您在哪儿?”

新开的脸色在变,他反问道:“请问,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个?”

“办案参考用。”

“参考?是不是我和什么案子有牵连?”

“这个嘛,我们正在调查。”

“我不明白,又不让我知道是什么案子,又要我提供有无作案时机的证据,谁受得了?”

“作为一个国民,能不能麻烦您协助一下?到了该说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会告诉你的。眼下还属于破案的机密。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您,这和您儿子死亡的事件有关。”

“事到如今,就算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那孩子又不能死而复生。”

“也许可以告慰一下他的亡灵。怎么样,请您协助我们一下吧!”

看到新开这样推脱,刑警们已经心里有数了。就鬼头、鲛岛案向他取证时,他问都没问就痛痛快快地回答了,可是轮到石野、山冈的案子时,他却这样反感。在这一点上,他也和今井绅平很相似。

“行,我去查了。”新开百般不情愿地翻开了账台上的备忘录。他似乎终于明白,再推下去,对他自己也不利。

“首先,十二月四号,这天我参加了旅馆同业协会的聚会,从傍晚六点一直到深夜十一点我一直在乾德庄旅馆。”

“十一月十四号呢?”刑警单刀直入地问。

“这本子上什么也没写,大概是在家里吧?”

“这事有谁知道?”

“恐怕,就老婆知道吧。”

“有没有房客知道?”

“十一月十四号那天,碰巧店里没住客人。”

“有这种事?”

“这没什么奇怪的。眼下经济又不景气,客人们都认为,反正是过夜,不如干脆到温泉旅馆去。结果客源都被盐山温泉、石和这些地方抢去了。”

总之,新开没拿出十一月十四号这天的无犯罪时机证据。

“果然不出所料!”这次离开风林馆时,两人的脚步轻快多了。菅野连说话的嗓门都轻松了许多。

“我真想向新开要一张照片。后来一想,太强求了也不好。我看,我们刚才的话,肯定对他形成了很大的压力。说不定,他现在正在给人挂电话商量对策呢!”

“会是什么对策呢?”

“那还用说,那个坐阵指挥的肯定在给他打气,告诉他:别乱,没有不在场证据就意味着有罪,六法全书翻遍了也找不到这一条。”

“我看差不多也就这么回事吧。”

“只要能够确证新开是石野接待的那个最后的客人,就打中了他们的要害。攻下了新开,事情就好办了。”

“干脆,咱们把新开抓起来,怎么样?”

“眼下还不是时候,我们还得搞清楚新开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想起给儿子报仇。”

“儿子被人杀了,这仇怎么会忘?”

“那就更令人不解了,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山区的寒风从背后扑打在他们身上。车站到了。可是,里边空荡荡的。看样子,下一班列车要等好久才能来。当地的警署也没心思去了。两人站在车站里,觉得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