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替身情侣

矢村重夫在南阿尔卑斯山失踪之后,朝山由美子总觉得他还活在什么地方。

喜爱大山的矢村经常带着由美子一起去爬山。志贺高原和上高地都是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是矢村教她认识了山的美丽和博大。

再过一个月,矢村便要和由美子举行婚礼了,可却偏要在这个时候孤身一人去登山,结果一去不返,音讯全无。

矢村所登的山是南阿尔卑斯山脉的凤凰山。这座山位于山梨县韭崎市与中巨摩郡芦安村的交界处。中间是最高峰观音岳,北面有地藏岳,南面有药师岳。凤凰山是这3座连绵在一起的山峰的总称,其海拔高度约2800米。

位于南阿尔卑斯国立公园核心的是号称“白峰三山”的北岳、间之岳和农鸟岳,它们都是海拔高度超过3000米的高峰。凤凰山隔着野吕川峡谷与“白峰三山”相对峙,处于“白峰三山”的最前端。无论从凤凰山的位置还是从它的高度来看。它在南阿尔卑斯都属于最容易攀登的山,被称为“入门之山。”

有着丰富登山经验的矢村就是在这样一座很容易攀登的山里失踪的。由美子也曾死乞白赖地再三要求与他一起去。但是凤凰山最开始有一段被称为“阿尔卑斯三坡”的艰难路线,攀登这样的山路对于由美子来说,体力上是吃不消的。而且这次登山是矢村单身生活中的最后一次登山,他希望能够随心所欲地到处走走。由美子这才勉勉强强地同意。

“反正我一去就会碍手碍脚的,是吧?”那条路线对于脚力不够的由美子来说,是很难攀登,但她看到矢村对盼了很久的独自登山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挖苦他几句。

矢村虽然对此感到很为难,但还是没有同意带她一起去。作为补偿,矢村答应由美子在新婚旅行的时候带她去北海道。

如果当时自己非要跟他一起去的话,矢村也许就不会失踪了。一想到此,由美子就感到追悔莫及。

日本动员学生上前线,矢村差点儿就要被拉上战场的时候,战争结束了。一复学,矢村就狂热地开始了登山活动,仿佛想把战争期间失去的青春弥补回来。

正是矢村使荒废了的母校迅速地恢复了山岳部。随着和平的复苏,矢村成了山岳部的核心人物。他带头把登山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充满了勃勃生机。

因长期战争而荒芜了的大山中,又重新响起了断绝已久的登山靴的声音。矢村还开辟了几条新的攀登路线。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他仍然是一有机会就去登山。就在临失踪之前,他还在为母校的山岳部派出战后第一支海外远征队而四处奔忙。

人们根本无法相信,像矢村这样的人会在南阿尔卑斯的初级登山路线上遇难。当时的季节已经是4月底了,在冰雪融化比较早的南阿尔卑斯,雪崩期已经过去了。

虽然在北面的峡谷里和背阴处多少还留有一些残雪,就算碰上恶劣天气,也不会像冬天的山里那样难熬。何况在矢村进山期间,天气情况一直比较稳定。

但是,山里潜伏着数不清的无法估计到的危险。即使是富有经验的登山家,在一般地段或者由于不小心而出意外的事例也决非罕见。

矢村告诉家里人和由美子的登山路线是:自韭崎沿顿多克沼泽逆行而上,先攀登地藏岳,然后经观音岳和药师岳,最后从夜叉神岭下来。

母校的山岳部和校友们组织了搜索队。但是,只弄清了矢村曾于第一天在顿多克沼泽上面的凤凰小屋住过,以后就下落不明了。

搜索是从山脊开始进行的。三山之间的山脊棱线是凤凰山特有的碎花岗岩所构成的碎石路。因为这一带已经踩出了一条明显的山路,所以不会迷失方向。一过药师岳,山脊就变宽了,成为一片茂密的林带。在积雪期间,虽然也有人会在没有标记的树林中迷路,但是在那一年的4月底,残雪已经所剩无几,根本就没有迷路的危险。

可以考虑到的情况是,矢村在沿着山脊纵向行走的时候遭到了熊的袭击,或者是因为受了伤而无法行动了。在4~6月份期间,出来寻找草莓的狗熊在山上迎面碰见登山人,有时会惊恐地突然扑过来。

不过,在一般情况下,狗熊发现人就会逃走。

如果被残雪所迷惑,在山脊的纵行线路上失足踩空的话,就会掉下山去。不管是掉向野吕川一侧还是掉向韭崎一侧。山腰两侧都覆盖着南阿尔卑斯所特有的茂密原始森林。要是误入这片林海当中,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搜索队在山脊上没有找到线索,就分成两路,分别在东面和西面的原始森林中进行了搜索。然而在那里也没有矢村的踪迹。

此时抢在搜索队的最前列积极进行寻找的是木田纯一。他是矢村的姨表弟,两人的年龄相仿,自幼便亲如孪生兄弟。他们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和同一所大学:大学时,他们又一起加入了山岳部。当时正是太平洋战争局势日益困难的时期,登山活动也只能以体魄锻炼的名义勉强维持。

战后,木田也与矢村一样。因战争中所受压抑的反作用力,对于登山的热情越发高涨起来。他们俩经常结伴攀登北阿尔卑斯的悬崖峭壁。两人一起开辟了好几条新登山路线。他们既是亲密无间的表兄弟,也是无可替代的登山伙伴。

在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搜索过程当中,木田始终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他执著地在草丛林间进行了认真仔细的搜索。

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找到矢村的下落。他们只得放弃继续搜索。木田似乎觉得停止搜索的责任全在自己,耷拉着脑袋前来向由美子汇报情况。

“惊动大家这样找,还是没能找到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人手不够,也未尽到我们最大的努力。”

“不,木田先生,您确实已经尽心尽力了。我想,要是矢村有知的话,他会感激不尽的。”

“重夫是你的未婚夫,同时也是我的表兄。我们俩曾比亲兄弟还要亲。今后只要有机会,我还打算独自去寻找他。”

“多谢您的好意,可我已经死心了。这么多人分头搜寻都找不见他的踪影,我想是没有希望了。”

由美子想像着矢村在深山之中静静腐烂的情景。但奇怪的是那种想像并没有成为一种真实的感觉使她心碎。不久前,矢村在由美子的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就要成为她的丈夫而与她共渡生涯。女人的幸福与丈夫息息相关。即使将婚姻简单地比做一种契约,那么这也是一份决定女人命运的重要契约。

矢村一直是由美子生活的核心。现在突然失去了这个核心,由美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个没有矢村的空间里。她就像是丢了魂似的,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由美子第一次与矢村相会是在去奥多摩徒步旅行的时候。因为有的学生上体育课经常缺席,学校为补足课时就专门组织这些学生上“集中体育课”。当时由山岳部的人作向导,由美子那个班就由矢村带领。

矢村不仅热情地为那些不常爬山的学生担任向导,而且还凭他对大山所掌握的广博知识,教他们认识和了解了许多珍奇的动植物。

当时,他们有过一点接触。没过多久,矢村就毕业离开了学校。

如果就那样,没有第二次见面的话,也许第一次见面就会作为年轻人之间的普通交往而被永远地遗忘了。但是,就在第二年的夏天,当由美子与同学一起去上高地的时候,却意外地遇见了矢村,他是去那里攀登穗高岩的。当时矢村的登山伙伴就是木田纯一。

矢村和木田为由美子腾出了一天时间,领着她游览了西穗高。因为这次重逢。由美子和矢村开始交往。

由美子家从明治以来就一直在筑地经营着一家名为“朝山”的老字号餐馆。虽然餐馆曾一度在战乱中焚毁,但战后很快便重建一新,并且除了总店外,还在东京都许多地方新开了分店,生意正越做越兴隆。

矢村家也是仙台一带的富裕世家。两家可谓门当户对。由美子是独生女儿,必须招婿入赘。而矢村正巧是老二,这也是两人将来能生活在一起的条件。

不久,矢村家请了正式媒人,来朝山家提亲了。他俩的婚事就顺利定下来了。两家决定待由美子毕业后。于5月份择吉日为他们完婚。

谁知就在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矢村独自登山,竟一去不返。

矢村的失踪实在是太突然了,以致亲戚当中有人猜测,会不会是矢村突然不想和由美子结婚,可事到如今又难以启齿,于是就假装登山遇难而躲藏起来了呢?

但是,由美子却坚信矢村决不会如此。他俩彼此深深相爱已达热恋高潮。况且婚约已订,两人的关系得到了双方父母的认可。尽管俩人还没有过身体的结合,但由美子已经做好准备,只要矢村提出这方面的要求,她随时都愿奉献出自己。

由美子觉得,为了等待结婚这种仪式而压抑情爱的高潮是没有意义的。但是,矢村却很能自我克制。他说:

“尽管结婚只是一种仪式,可既然咱们已遵守了你的交往的尺度,那就坚持到最后吧!我想在接受了大家的祝福之后,再得到你那最珍贵的纯洁之身。”

当时的性观念还没有像现在这么自由。

由美子很理解矢村对性的老派作风。他越是爱由美子,就越是想等待那神圣的最后一刻,这就是矢村的性格。

矢村其实可以完全支配由美子,但他却偏要将她摆放在充满憧憬的偶人陈列架上,等待那最后时刻的来临。他非常倾慕由美子,并且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占有她的身体了。在此之前,他不可能根据自己的意愿逃走。绝对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情!

这就是一个爱着矢村并且也被矢村所爱的女子的自信。

笠冈道太郎失去了笹野麻子。那对于他来说,其实就等于丧失了青春。他感到,在麻子离去的同时,自己的青春也完结了。

但是,在失去了麻子的空白之中,有一种东西正在逐渐地困扰着他。最初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在此之前,他的心灵一直由麻子占据着。而现在,他的心中被挖开了一条无边无际的黑暗的深沟,那里静悄悄地横躺着爱情的尸骸。在尸骸彻底腐烂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风化之前,那条黑暗的深沟是不会被填埋的。那沟黑沉沉的,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它的深度和黑暗程度与麻子在他心中曾经占据过的空间相通连。令他苦不堪言。

虽然那暗沟一点儿也没有被填埋,但是却有一个光点从那黑暗的无底深渊中越来越强地发出光芒。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虽然它强烈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但却一点儿也不能将周围的黑暗照亮。

那像是一把凶器闪烁的寒光,从黑暗中刺来,洞穿笠冈的心脏才泻出一点星光。

陷入失恋痛苦的笠冈终于注意到了那束星光。与其说是他的意识使他注意到了,倒不如说是光束洞穿了他心脏的痛觉使他感觉到了。那的确是一束伴随着痛觉的光束。

不久他终于明白那原来是一个人凝视的目光。有人在黑暗之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睛聚集着白光,充满憎恶,正笔直地朝着自己逼来。

“长着这双眼睛的人究竟是谁呢?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目光瞪着我呢?”

笠冈从精神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定睛朝着黑暗中射来目光之箭的地方望去。但是,他的视线立即被那可怕的目光反弹了回来,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一旁。

“对了,是那个刑警的女儿!”

这时他才总算认出了那是谁的眼睛。如果是她的话,那么憎恨笠冈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的父亲是代替笠冈被凶手杀死的,因此在她看来,也许会把笠冈看成是杀害她父亲的罪魁祸首。父亲的职业对于孩子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孩子只注重失去父亲这一事实。

“但是,当时的情况并不一定是松野成了我的替身。很明显,松野是追踪栗山到那里去的。栗山是松野正在私下追踪的人,对于松野来说,捉拿栗山才是他的目的,救麻子只不过是次要的事情。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松野的遗属就没有理由一味怨恨笠冈,认为松野是替笠冈而死的。

但是,当时自己的心中确实很恐惧,不想冒冒失失地牵涉进去而受到伤害。那种恐惧使自己在一把凶器前面畏缩不前。

如果自己当时全力以赴帮助松野的话,不,哪怕只是伸一下手捡起刀子,松野就不会死。

“看来我的确是太窝囊呀!”

笠冈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

“我应该再去试着见一见松野的女儿。”

笠冈还没有从失去麻子的沉重打击中爬起身来,松野的女儿又用那样的目光盯着他,就好像他是杀害她父亲的罪犯。这真让笠冈无法忍受。

如果能够缓和一下她对自己的怨恨,哪怕只缓和一点点。笠冈也很愿意去试试。而且笠冈很想向她解释一下。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补偿行为。笠冈在失去麻子之后,精神十分空虚,正需用什么来排遣一下。

松野泰造家住在练马区一角的警察宿舍内。因为父亲已经去世了,所以女儿得很快从这里搬走。房子是战后廉价的灰泥建筑,墙上到处布满了雨水渗透的痕迹,勾划出了道道难看的花纹,虽然当时治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住在警察宿舍里,即使是单身的少女,安全也是有保证的。

笠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听到这个住处。他找到松野工作过的辖区警署。告诉他们自己是松野殉职时在场的见证人,好不容易才请他们说出了松野家的住址。

笠冈觉得,如果事先打电话给松野时子,问她是否方便。肯定会被她冷淡地加以拒绝。于是,他决定在晚上8点钟左右突然登门造访。那时对方在家的可能性最大。

虽说松野时子是个女办事员,但是笠冈并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上班。笠冈按照从警察署打听来的地址和门牌号,找到了松野家,只见门上依然挂着已不在人世的“松野泰造”的户主名牌。

门上的窥视窗遮着布帘,里面透出了暗淡的灯光,说明住在这屋里的人已经回来了。

笠冈站立在门前,深深喘了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才敲响了门。屋子里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便从门里传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问话声。

“哪一位?”

虽然门上有窥视窗。但她根本没有从那里朝外张望。“我叫笠冈。晚上突然冒昧前来打扰……”

“笠冈?”

松野时子好像没能马上想起来这个笠冈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笠冈道太郎,前些日子在令尊遗体告别仪式上与您见过面。”

“啊!”

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接下来便没了动静。松野时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被惊呆了。

“那天因为是在殡仪场,所以连话也没能同您讲。但是我当时就在想,日后一定再找您,和您好好地谈谈。今天突然登门打扰。很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话要对您讲!”

冷冰冰的话语立刻扔了过来。这种回答是笠冈事先就预料到的。

“我知道自己非常失礼。但是,我还是想见您一面,和您谈谈。”

“谈谈?事到如今,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请您走吧!”

她的语调当中没有丝毫的客气。

“因为今天是晚上,所以我就此告辞了。我希望改天换个地方,请您务必与我见上一面。”

“为了什么?我没有理由与您见面!”

“求求您啦。您把我看成是杀害您父亲的凶手,我实在是难以忍受。”

“嘿嘿,那是您自己想得太多了。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是您杀害了我父亲。他是作为一名警察以身殉职的,仅此而已。”

“求求您啦。请您与我见上一面吧。一次就行。”

“我不是正在与您谈话吗?这就足够了。我是个独身女人,您在晚上到我这里来实在让我很为难。我也得注意周围的影响!”

“实在是抱歉。”

“您走吧!不然的话,我可要喊人啦!”

这个地方是警察宿舍,如果她呼救的话,闻声赶来的人是不会太少的。

笠冈实在是一筹莫展。在他们隔着门对话的这段时间里、房门就像是一个紧闭的蚌壳。

笠冈只好离去。但是,仅仅隔了一天,笠冈几乎在同一时刻,又去找时子了。这次他遇到了比第一天晚上更加干脆的拒绝。时子一听到笠冈的名字,二话没说就转身返回卧室去了。

笠冈对此并不灰心,第四天晚上还接着去,但结果一样。笠冈反而更固执起来。他觉得解开时子心中的疙瘩就会平息麻子的愤怒。

“你真窝囊!”

麻子的这句话不断地在笠冈的耳内回响。他认为,如果能够得到时子的谅解,就可以多少弥补一下自己在案发时的胆怯行为。

不知是第多少次了,有一次去时子家找她时,时子还没有回来,笠冈就将一张留言条从门缝下塞了进去。留言条上写着:

“我要无数次地来找您,直到您肯见我为止。如果您愿意与我见面的话,请给我来电话。”

留言条上还附有笠冈家里和工作单位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中午,时子趁着午休时间往笠冈上班的地方打了电话。

时子一听出接电话的人是笠冈,就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同意见您,但只见一次。请您以后别再纠缠我!”

“什么?您同意见我啦?”

笠冈的感觉就像已经得到了时子谅解似的。

“晚上6点钟后,什么时间都可以。地点由您决定。”

“那么,今天晚上6点钟,请您到涩谷宫益坂的‘复活’茶馆来好吗?!”

“好吧。我去。”

说完,电话便挂断了。时子依然是那么冷若冰霜、待理不理,但是无论如何,她总算同意见面。这就是前进了一步,不,是多了一分宽容。

那天晚上,笠冈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提前点儿到了“复活”茶馆,可是没想到时子已经先到了那里。

当时,日本战后的贫困时期终于结束,正逐步恢复到战前的生活水平,市场上物资开始丰富,通货膨胀也得到了控制。趁恰好在那个时候爆发了朝鲜战争的机会,日本经济开始走上了高速发展的道路。

闹市区灯火辉煌,街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爵土乐和布吉伍吉舞曲。电影院的前面张贴着露骨的色情电影海报。

“复活”茶馆是涩谷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最早恢复起来的茶馆,在年轻人当中很有名气。

笠冈一推开茶馆的门,时子那利刃般的视线就从昏暗的茶馆里射了过来,于是他马上就知道她已经来了。

“哎呀,让您久等了吧?”

因为时子先到了,笠冈觉得有点儿尴尬。

“不,我只是早来一点。因为我想尽早结束这次会面。”

时子的言词语气没有一丝缓和。也许是为了一反战争管制的单调,街上的服装花里胡哨。尤其是女性的衣着,更是十分大胆。然而时子却故意穿着朴素的单色套装,头发也只用发带漫不经心地向上扎起。由于她的头发梳得过于平坦,既夸张了前额的宽度,又使眼睛显得十分可怕。

宽宽的额头,细长而清秀的眼眉、高高的鼻梁,紧绷的嘴唇……仔细打量一下,她的容貌是相当漂亮的,但却偏偏梳了那么个粗俗的发型,好像是故意贬损自己。

不光是发型,她的服装似乎也像是罩上一身黑纱,把女性的线条美完全遮掩起来。时子的那副打扮使笠冈感到了她强烈的敌意。她是因为要与“杀父仇人”见面,所以才用这种铠甲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就请赶快说吧,因为我不太喜欢这种地方的气氛。”

在女服务员过来问他们点什么东西之前,时子催促道。

“我要说的事情是……我想向您道歉。”

“我父亲是以身殉职,您没什么好道歉的。”

“但是,令尊是想救我们才与凶犯进行搏斗的。如果当时我尽全力帮助他的话……”

笠冈的眼前清晰地浮现着松野被栗山按倒在地的情景。松野拚命求助的叫声犹在他的耳边回荡。正如麻子所谴责的那样,自己确实是个懦夫。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尽全力去帮助松野呢?事到如今,虽然悔恨在不停地咬噬着自己的心,但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确实是完全不听指挥了。

“请不要说了!事已至此,您再说这些话也于事无补!”

时子打断了笠冈的话。恰在这时,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女服务员听到时子说话厉声厉气,不由得向她投去了惊讶的目光。笠冈忙点了咖啡,将女服务员打发走,然后说:

“的确,事已至此,无论我说什么,令尊都不能复生。但我想问您一件事情。”

“想问我一件事情?”

她那充满了敌意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轻微的迷惑神色。笠冈马上抓住这个时机问道:

“关于栗山这个名字,令尊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呢?”

“栗山?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头吗?”

时子第一次提出了反问。

“我想那两个字大概是栗子树的‘栗’加上高山的‘山’。杀害松野先生的罪犯名字就叫做‘栗山’,可是,这个叫做‘栗山’的家伙在警方的档案里却没有记录。因此,可以认为他是松野先生正在私下里追踪的人。”

“关于这件事,警方已经向我询问过许多次了。我父亲从未对我提出过什么‘栗山’之类的名字。”

“私交的知心朋友当中有没有这么个人呢?”

“没有。可是,您打听这种事情干什么?”

“要是有什么线索的话,我打算尽自己的能力去把他找出来。”

“找到之后,您打算怎么办呢?”

时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我还没想好到时候怎么办。但无论如何,我想先找到栗山的下落再说。”

“这么说,您打算学做侦探啦?”

时子的冷笑更加明显了。

“请不要嘲笑我,我是认真的。”

“我没嘲笑您哪!我只是觉得太荒谬而已。”

“荒谬?”

“是的。警方追踪罪犯的下落,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像您这样的外行,就算是学着侦探的样子去干,也不可能抢在警方的前头吧?况且,就算您能够捷足先登,比警方先找出罪犯,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至少可以……”

“您要是打算赎罪的话,我劝您最好还是算了吧!如果您以为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够赎罪,那您可就大错而特错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那么做太没有意义了,是吗?”

“即使您抓住罪犯,我父亲也无法死而复生啦!”

“我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有意义呢?”

“我父亲的死并不是您的责任。”

“那只是您嘴上说的‘场面话’,其实您在心里头认为我是杀害您父亲的间接凶手,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所以您刚才说我即使抓到了罪犯也赎不了我的罪过。”

“不管怎样,反正请您不要做徒劳无益的事情。”

时子的目光似有些退让。

“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不算是徒劳无益呢?”

笠冈仍然死缠住不放,并变得固执起来。

“只要我父亲不能死而复生,您大概就赎不了罪吧?”

对于笠冈的纠缠不休,时子似乎有些难以应付。

“对于松野先生的死,我感到自己有责任。我愿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进行补偿,不管以什么形式都行,也不在乎自己的补偿努力是多么微不足道。请告诉我,我该怎样做才能让您接受我的诚意呢?”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不管您感到自己有什么责任,都是无济于事的,我失去了惟一的亲人,变成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您能体会到这种悲痛和寂寞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因病离开了人世。从那以后,我父亲对于我来说,既是父亲也是母亲。莫非您还打算今后代替我的双亲照料我的一生不成?”

时子望着笠冈,嘴角上浮起了一丝轻蔑的冷笑,好像在说:“怎么样?光在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容易,实际做不到了吧?”

“只要您同意,我就这么做!”

笠冈脱口而出。那是一句和时子斗嘴的话。笠冈赌气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您该不是在开玩笑吧?”

时子想要否定笠冈所说的话,没想到却起了相反的作用。

“我可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开玩笑。”

“您真的知道您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

“那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

“不。完全可能。”

当时,时子没有明确地表示拒绝,结果铸成了大错。两个人都陷入了欲罢不能的境地。

由美子失去了矢村重夫后,木田纯一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生活。由美子与矢村的交往是从他们在上高地再次相见开始的。当时,木田正作为矢村的登山伙伴与他在一起。木田经常从矢村的背后向由美子投去善意的目光,这种情况由美子是知道的。

但是,由美子的一颗芳心已经完全被矢村所俘获,她根本就顾不上去考虑木田的目光。

如今,矢村的失踪,使一直在他背后显露不出来的木田终于被推到了由美子的面前。

木田并没有趁着矢村失踪的机会马上去接近由美子。给人感觉他在与由美子接近这件事情上,比矢村还没有失踪的时候更加拘谨。由美子觉得从这一点上似乎可以看出木田对矢村的友情和他的高尚品格。

木田就连来向由美子报告搜索情况时,也显得顾虑重重。有时因为纯事务性的工作需要在外面与由美子见面,木田必定会带着某个人一起来。就好像是木田在回避两个人单独见面似的。

当由美子得知搜索工作停止了的时候,她邀请木田到她父亲开的餐馆吃饭,打算对他前一段时间的辛苦表示慰劳。当时木田曾向由美子询问可否带同伴一起去。

“我打算改天再向参加搜索的朋友们致谢。这次我想就咱们两个人来缅怀矢村。咱们也曾是共同登山的朋友,您说呢?”

“如果是那种情况的话,我就去吧。不过……”

“您怎么啦?好像很为难似的”。

由美子对于木田的吞吞吐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我想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尽量不与您单独见面。”

“哦?为什么?”

“我不愿意迫不及待地接近您,就好像我早就在等着矢村失踪似的。我总觉得别人好像会当我别有用心。”

“真奇怪,您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我很清楚,您并没有什么不良的企图。”

“可我有,所以才感到很为难。”

“嗯?!”

“我是有企图的。我喜欢您!”

“哎呀!”

由美子一时不知该回答才好,这是爱的表白。

“所以,我才想在最近这段时间里避免与您单独见面。”

“咱们是好朋友吧?”

“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因此,在朋友刚刚失踪不久就去接近他的恋人,这是很卑鄙的事情。”

“木田先生您想得太多了!还是想得再单纯一些吧!”

“带个同伴一起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对了,带青木一起去就行,因为他见过您几次。”

“真拿您没办法。”

由美子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木田的要求。她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认可了木田的表白。

木田正因为是矢村的表弟,所以在容貌和体形上都与矢村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由于他的母亲与矢村的母亲是姐妹。因此他的身世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木田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就顺理成章地代替了矢村原来的位置。似乎由美子接受他并没有什么问题。反倒是木田那方面有一些阻力。

由美子的父母很快就开始为女儿考虑下一位女婿候选人了。因为女儿是著名老字号店铺的继承人,所以不能让她永远地等待已经失踪了的未婚夫。从父母的角度来看。如果不能早一天找到好女婿。将历史悠久的老字号店铺的未来托付给他,他们就不能放下心来。

幸好由美子和矢村仅仅只是订婚而已,女儿的处女之身依然完好无损。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尽管对矢村的怀念已经深深地铭刻在由美子的心中,但是那种伤感早晚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磨平。如果给她找个新的对象,也许她就能尽快忘掉过去的恋人。

在确定矢村已经不可能生还之后,又过了大约一个月,父母将由美子叫到了面前。由美子一看到父母的神色,就意识到他们俩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了。

果然不出所料,父亲开口说道:

“由美子,你刚失去矢村,我们就对你说这种事情,你大概会觉得我们不近人情,但是,我们希望你冷静地听一听我们的话。”

父母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她的婚事。

“爸爸、妈妈,这样太无情了!不管怎么说,这么快就变心,我做不到!”

由美子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我们知道你的心情。所以,我们才一直等到了现在。可是,矢村已经没有指望了。木田他们这么努力都没能找到他,根本无法想象他还活着。就算他还活着,肯定也像人们所传的那样,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躲开了我们。”

“绝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是的,根本不会有那样的事情。所以,他肯定是死在山上了。等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已经上了年纪,想早日给你招个好女婿,也可以使店里的前途得到可靠的保证。”

“你们是为了店里的前途才为我招女婿的吗?”

“不。决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目前这种情况不改变,我们是无法放心退下来安度晚年的。我们想早日看到外孙。我们不要求你马上就怎么样,但是希望你能忘掉矢村,考虑新的人选。”

“知道了。但是,请再等上一段时间吧。”

由美子不想让上了年纪的父母伤心,就决定在时间上往后拖一拖。

“那么,我给你提一个新的对象吧!”

母亲接替父亲开了腔。由美子感到很惊讶。父亲刚刚说过不要求她马上就怎么样,但其实他们早已经将“新的对象”物色好了。

“你觉得木田怎么样?”

由美子感到猝不及防。她万万没有想到,父母为她物色的“新对象”竟会是木田。

“木田嘛,他是矢村的表弟,身世比较可靠,而且与你好像也很合得来哩!”

“那、那种事情不是咱们单方面决定了就算数的,还得看人家木田的意思呢!”

由美子并没有一口回绝,因为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片允许木田闯入的小天地。父母刚开始提起她新的婚事时,她表示不满,那也是因为她的心里正牵挂木田。现经母亲说破,由美子才第一次发现,矢村原来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由木田占据了。那种心灵上的替换十分巧妙,几乎丝毫没让人察觉到。木田作为“新女婿候选人”取悦由美子父母的本事也确实高明。

木田是矢村的表弟,作为矢村和由美子共同的朋友,他以前就经常出入朝山家。矢村失踪之后,他成了搜索队与朝山家的联络员,到朝山家来的次数就更频繁了。他那种谦逊的态度和可靠的身世肯定赢得了由美子父母的好感。

但是,由美子却没有料到木田会被她的父母选中而成为矢村的取代者。木田对于朝山家的影响正日益增大,这一点在由美子的内心中竟然没有引起注意。

经父母的口说出来之后,由美子才恍然大悟有些不知所措。

“木田那方面,我想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母亲充满自信地说。

“‘没有什么问题’?已经去提过亲啦?”

“没有,不过,已经暗中打听好了。他不是长子,希望很大。”

母亲也是朝山家继承家业的女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朝山家总生女儿,这家明治年间开张的老字号店铺至今已经招过三代上门女婿了。

到朝山家那样既有门第又有资产的人家做上门女婿。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的。母亲的自信既是出于一个老字号店铺女继承人的自负,同时也因为有一个漂亮女儿的母亲的缘故。

“我感到很为难哪!”

由美子的口气软了许多。被母亲一说,她才发现原来有人可以替代矢村,对于这一发现,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对自己感到了困惑和厌恶:虽然自己为矢村的失踪而悲伤,但却已经在拿别的男人来医治自己心中的创伤了!

但是,她的厌恶始终都是冲着自己的,而不是对木田。

“有什么可感到为难的呢?只要你没有什么不愿意,我们就打算马上派人正式向对方提亲。”

“这样太匆忙了吧?”

“一点也不匆忙。你也已经22岁啦!到明年再出嫁就晚了。因为女人的青春年华是十分短暂的啊!”

母亲的心思完全放在这上面了。

对于朝山家的正式提亲,木田家没有任何回绝的理由。木田家虽然是宫城县的世家,但是在木田的父亲这一代,他们家主要的山林发生了特大山火。从那以后,木田家便衰落了。

要是儿子能入赘到东京筑地的老字号餐馆去做上门女婿,家运可能就会重新兴旺。木田的父母实在是大喜过望。木田家总算也要枯木逢春了。

然而,木田纯一本人却提出相反意见。他声明自己不愿意当矢村重夫的替补。多么漂亮的推辞!事实上却是由于矢村的失踪才使他得到了本应为矢村的位置,这一点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如果矢村还在,是绝轮不到木田的。

“由美子小姐,我一直很喜欢您。矢村曾经俘获了您的芳心,我是多么地羡慕他啊!现在,我得到了矢村的位置,真像是做梦一样难以置信。我能娶您为妻,实在是太幸福了。但同时,作为矢村的顶替者生理上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这也是事实。”

“快别这么说。我一点也没有那样想!”

“您现在大概是没有那样想。但是我自己对此感到耿耿于怀。”

“您自己?”

“我不愿意在矢村还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就顶替他。”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

“在我和您结婚之后,如果矢村从什么地方平安归来的话,请您与我离婚,并同矢村重新结合。”

“请您不要做这样的假设。”

从谈话中,由美子进一步了解到木田为人的诚实。

矢村失踪后过了大约5个月,在秋天里的一个吉利日子。木田纯一和朝山由美子结了婚。从此,木田纯一改姓朝山,成了朝山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