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哈罗德·德克斯,次子,73岁,比安东小两岁。他是个鳏夫,与他唯一的女儿伊娜同住。伊娜嫁给了乡绅德尔堡,育有三个孩子:莉莉,是个发色淡黄的年轻妇人,嫁给了炮兵团里的范韦利军官;另外还有两个男孩,波尔和格斯,一个上了大学,另一个在文法学校念书。

伊娜·德尔堡觉得,父亲的家族和自己的交际圈整体上不在一个档次,这一点常常让她感到不悦。她和斯蒂芬妮姨妈一致认为(除此之外,她也常因其他理由来讨好这位姨妈),奶奶嫁给那位高贵的德拉德后,又改嫁身份低微的德克斯,真是太欠考虑。尽管伊娜自己也是德克斯家那边的人,要是奶奶没有改嫁的话,她能否出世都成问题。伊娜可没想这么远:她只是很遗憾没能成为德拉德家族的人,同时最好能别提爸爸的家族。因为这个,她也不认可安东伯伯。在她的交际圈里,他就是个声名狼藉的老家伙,他的风流韵事常常不绝于耳。尽管如此,他却是个有钱人,所以她还得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让年轻的范韦利夫妇对这个舅舅好点儿。伊娜虽然心眼小,但算是个好女儿、好母亲,所以,她还是很乐意安东伯伯把所有钱都留给她的孩子们。然后,就是东印度的丹尼尔叔叔一家子了。丹尼尔叔叔是爸爸在爪哇的生意伙伴,他总是定期到荷兰来。嗯,他的生意好的时候,伊娜也会很开心,因为那就意味着家里会财源滚滚;但每次丹尼尔叔叔和那胖乎乎的东印度婶婶弗洛尔登上返程的邮轮时,伊娜也会很开心——因为,说实话,他们俩都难登大雅之堂——看看叔叔那种东印度式的古怪作风,婶婶还是个混血儿,伊娜当然以她为耻!好吧,再之后,就是那个巴黎的泰蕾兹·范德施塔夫姑妈了。她先是过了一段放荡不羁的生活,后又转而信了天主教——哎,又来了,又是个奇葩!德拉德从来都是瓦隆教徒,德尔堡也一直是瓦隆教徒:说实话,瓦隆教比天主教更为高雅,至少在海牙一定是这样。哎!不管怎样,最好还是……永远别提泰蕾兹姑妈。

最后一个不得不提的便是住在海牙的奥蒂莉·斯泰恩·德韦尔特姑妈。哎呀,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她有个女儿,是个歌手,人也堕落;儿子呢,写了两部淫荡的小说。哦,要知道,这对伊娜·德尔堡来说多么可怕,那种小说真是不光文体不佳,还错误百出。而且,她的所有熟人都知道她这个奥蒂莉姑妈,虽然她从未提起过奥蒂莉姑姑和她的三个丈夫——三个到现在全部都还在世的丈夫!伊娜·德尔堡每每想起斯泰恩·德韦尔特姑姑,她那倦怠却又优雅的双眼就会蒙上一种层无助的神情,然后长叹一口气;那种眼神,再加上她的失望之情,整个就是艾瑟尔蒙德家人的模样。她认为她自己遗传的多是母亲的高贵血统,也就是弗罗伊勒与艾瑟尔蒙德后人的血统,而从父亲的德克斯血统遗传来的就少多了。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她得以通过艾瑟尔蒙德家的姑妈们混入比父亲家的“东印度圈子”更上流的交际圈——虽然父亲家那边所谓的东印度交际圈都不一定真的存在,因为德克斯家族在社交界近乎鲜为人知。这个家族的周围似乎圈着一个隔离区,他们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母亲在世时,也没能让父亲以精通东印度事务的专家身份在交际上更进一步——比如去殖民地谋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尽管她倒是曾经努力尝试过这么做。

不过,这也不怪他的母亲,因为就算生拉硬拽,父亲也摆脱不了天生的闷罐一般的懦弱性格。虽然他很绅士、很温柔,并时常参加那些看似重要的会议,自己也举办晚宴、出席晚宴,但是,他仍旧是他,一个沉默温和的商人。默默忍受着眼疾和口疾带来的身心的折磨,也从不抱怨,总是缄口不言。如今的哈罗德·德克斯变成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在忍受了多年的病痛之后,时断时续的折磨和始终如一的沉默,不断地互相加重,似乎已经无法继续掩藏下去。但那些事,他对别人绝口不提,只偶尔对他的私人医生谈起,但也谈得不多。除此之外,他便沉默寡言,从不说起自己,甚至连他的兄弟达恩,也听不到他说起心事(虽然达恩会定期到荷兰处理他们俩都感兴趣的生意事儿)。

伊娜·德尔堡是个好女儿。她父亲生病时,她悉心地照顾他,就像照看房子里的所有物品那样一丝不苟又满怀温情。不过她也常常在心里嘀咕自己的母亲是否会对这段婚姻失望,毕竟,父亲一直做着东印度生意,却没有几个钱。是的,至少母亲在经济上曾经对父亲感到很失望,同时,这种经济上的烦恼也常常困扰着伊娜。伊娜的丈夫利奥波德·德尔堡在取得法学学位之后,先是想去从事外交事业,可是,向来自负的他,终究还是发觉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最后他成了一名无人问津的小律师。伊娜一边收拾家务,一边想,这就是她的命——总是渴望财富,却一直身无分文。没错,如今他们是住在一幢大房子里,父亲也很慷慨,还承担着波尔在莱顿大学的所有费用;但是,伊娜却是诸事不顺,钱不断地从她手头流走,因此,她还是非常乐意能得到更多的钱、更大的一笔财富。而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斯蒂芬妮·德拉德姑妈特别好,同时也偷偷摸摸地关照安东伯伯的原因了。

命运似乎仍然在和她开玩笑。与她所期望的不同,女儿莉莉并没有耐心地多等几年,给她找一个乘龙快婿,而是在20岁都还不到的年纪,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身无分文的弗里茨·范韦利副官。对此伊娜却无力阻止,特别是到最后,父亲都发话说:

“成全孩子们的幸福吧!……”

他给了一笔钱,他们仍然一贫如洗;但弗里茨和莉莉还是结了婚,过了不久就添了一个男孩。而后,伊娜唯一能劝说孩子们做的一件事,就是照斯蒂芬妮姑妈的名字给宝宝起名了。

“斯蒂芬纳斯?”莉莉愕然大叫。

咳,为了耳根清净还是照做吧!他们给孩子起名叫斯蒂夫,听起来倒是也不错,因为姑妈也听不到艾蒂安这名字。其实伊娜更喜欢斯蒂芬纳斯·安东;可要起这名字,弗里茨和莉莉是断不会同意的。

伊娜·德尔堡一直奉行一条原则,从不谈钱,也不谈家人,但是这个原则极难遵守,因为德尔堡家里总是谈到钱,也常谈论家人。伊娜和她丈夫聊天时很喜爱谈论这两个话题,现在,洛·波夫和埃莉·塔克马既然已经订婚,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这里。某天晚饭过后,哈罗德·德克斯正坐着,静静地看着前方。

“你觉得他们能得多少钱,爸爸?”伊娜问道。

老人胡乱地挥了一下手,继续盯着前方。

“洛,当然一无所有,”德尔堡说道,“他的父母都还健在。要我说,他写文章能赚几个子儿,但肯定不多。”

“他写一篇文章能拿多少钱?”伊娜问道,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概念!”德尔堡喊道。

“你觉得他会从老波夫那里得到什么吗?他住在布鲁塞尔,是吧?”

“是,但是老波夫照样一无所有!”

“那奥蒂莉姑妈那里呢?她父亲给她留了笔钱,你知道。斯泰恩是没什么钱,对吧,父亲?再说了,斯泰恩凭什么给洛钱呢?”

“是啊,”德尔堡说道,“但是老塔克马先生有不少,埃莉定会从他那里得些。”

“我真想不通他们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伊娜说道。

“不过他们得的钱绝对不会比莉莉和弗里茨少。”

“可我还是没法理解那两个人要怎样生存!”伊娜回嘴道。

“那你就该给你女儿找个有钱的主!”

“算了,”伊娜说道,像艾瑟尔蒙德的人那样瞥了一眼,然后疲乏地合上那双优雅的眼睛,“我们别谈钱了,我实在厌倦了。别人的钱,我瞎操什么心。我一点儿不关心别人怎么过……不过,我还是觉得奶奶比我们想的要富足。”

“我知道她大概有多少,”德尔堡说道,“事务律师迪尔霍夫那天提到……”

“多少?”伊娜急着问道,疲惫的双眼顿时一亮。

但是,当德尔堡看到岳父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整张脸皱着,也不知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痛苦,是因为胃炎还是因为忧虑——的时候,他还是乖乖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可是,尽管岳父看起来很痛苦,立马闭口不谈也不容易,所以他说道:

“我们的斯蒂芬妮姑妈肯定也相当富裕。”

“是的,但我以为,”伊娜说道,“既然安东伯伯以前在东印度当行政官,省吃俭用,能攒不少钱,所以他一定比斯蒂芬妮姑妈更有钱。他在任时一直单身,也从不玩乐,这点我很肯定。8年后他离开那里时,他住的房子简直破得都快塌了。”

“安东伯伯可是个酒色之徒,”德尔堡说道,掷地有声,“这可耗了他不少钱。”

“不是的!”哈罗德·德克斯说道。

他似乎忍着巨大的痛苦说出了这句话,还晃着手表示反对。可一开口为自己兄弟辩护他就后悔了,因为伊娜已经开始热切地发问了:

“不是?爸爸,安东伯伯的生活可是有点儿见不得人……”德尔堡也问道,“要是他不花钱,又怎能跟个野兽似的花天酒地呢?”

哈罗德·德克斯停顿了一下,努力思索着辩词,最后他说:“女人们都喜欢安东……”

“女人?你说的是荡妇吧!”

“不,不!”哈罗德·德克斯反驳道,枯瘦苍老的手挥舞着,极力反对这种说法。

“嘘!”伊娜说道,环顾着四周。

男孩们走了进来。

“再说了,安东伯伯三十年前还被告上法庭了呢!”德尔堡继续道。

“不,不是。”哈罗德·德克斯继续反驳。

大学生波尔和他的弟弟格斯走了进来,那天晚上,他们没再谈起钱和家人的话题,多亏了男孩子们,他们愉快地度过了饭后茶点的时光。伊娜确实是个好母亲,孩子们被她管教得很好:他们两个总是把气氛调动得很开心。但因为老外公在家,他们并不会吵闹,因此常常让他们的外公感到温馨惬意;他俩都很有礼貌,这点令伊娜非常满意,她坚信波尔和格斯的这一个优点绝对不是从德克斯家人那儿学来的。每次外公起身上楼回书房时,格斯就飞身跑向门边,毕恭毕敬地把门打开。老人会和蔼地朝外孙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走上楼去。从这也能看出伊娜是个孝顺父亲的好女儿,虽然她也有她的不足之处。哈罗德喜欢在她家住。因为,如果他一个人住,怕是会非常寂寞。而且,他还非常喜欢家里的两个男孩子,他们代表着年轻的、尚未成熟的事物,他们的生活总是那样的轻松愉快,他们不像别的东西,逝去得缓慢而骇人,长达数十载……

到了书房,哈罗德·德克斯点起汽灯,倒在椅子里,凝视着前方。生活有时会掩盖一些事物,一旦它将那些终生相伴的可怖之物悄然掩盖,它们就不再那么骇人,直到死亡来临,将它们抹去,它们便会消失,不管消失得如何缓慢,它们终将逝去。但这些事物消失的速度缓慢至极。如今他老了,73岁,年老体弱,一把老骨头正一瘸一拐走向坟墓(他早就想进去了)。他遭了多少罪啊!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活到这么老,而那些事物又消失得如此之慢。那些过去的事仿佛拖着长长面纱,走在漫长的路上,面纱拂过路面,起舞的落叶沙沙作响。整个余生他都在看着这些事物路过,他常常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看着它们一次次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而没有精神崩溃!这些故事拖着面纱,叶子沙沙作响,若有若无的恐吓从未转化为实际行动,一直都没有人从树后头走来。他眼前的小路依旧冷清,向前蜿蜒开去,幽灵一般的事物从路上经过……有时他们幽幽的双眼四处打量,有时他们继续上路,拖沓徐行。他们从未停下。他看着,它们默默地从他的童年、青年时期穿行而过,那时他也就波尔和格斯那个年岁而已;他看着,它们默默地从他在爪哇种咖啡的那段平淡无奇的生活和后来成为咖啡生产大商的辉煌人生中穿行而过;他看着,它们默默地从他和一个女人偶然组成的婚姻生活里穿行而过(在这段感情里,他稀里糊涂地和她在一起,甚至连她也是稀里糊涂地找了他):毫无疑问,他一直看着,看着那些事物,那些正在他的眼前晃动、经过的事物,什么也做不了……紧接着,他十分痛苦地干咳了一声,甚至感到自己的胸口和肚子生疼,有些干瘪的双腿一阵颤抖……

哦,还要多久,他还要看着这些事物多久?他们经过,经过又徘徊……哦,为什么他们不快些过去?当年他还是个快乐、贪玩的13岁的小男孩,在助理行政官办公楼前面的河里赤足嬉戏,因果蔬鸟兽而欣喜,因爪哇岛男孩能有的童年之乐而庆幸。他在宽敞的空地上奔跑,在奔腾的河流边玩耍,爬上高高的开满红花的树。然而就在那时,在一个闷热的夜晚,一个闪电初次划过黑暗的天空,大雨便汇成急流奔腾而下的夜晚,他看到了那些事,第一次,他看到了最初的那个可怕的东西!从那一刻起,困惑就如同一只怪物爬进他敏感的心里,虽不至毁了这个孩子,却从此完全掌控住了他,用爪牙紧紧地抓着他……他一生中,总看到那个东西,那个夜里发生的可怕之事,再度在他眼前上演,如同幻象一般。那天夜里,他定是发了烧,凝重沉闷的夜让他无法入睡,雨水被挡在结实无缝的帆布外,透不出一丝空气来让他呼吸。幻象?不,是那件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一件真实的事情……

那是在山里的一座荒凉山庄:父亲告了病假没去上班,他——父亲的心肝宝贝——和父母呆在那里,其他的兄弟姐妹则留在镇里的助理行政官家。

他睡不着,便喊道:“保姆,来陪陪我吧!……”

她没有回答。她在哪儿?通常她就躺在他门外的小草席上,一喊便醒了。“保姆,保姆,过来!”

他开始有点儿慌了。他是个大男孩,但他也会害怕,因为他和父亲一样也有点儿发烧——这夜如此闷热,仿佛地震就要来袭。

“保姆!……”

她并不在那儿。

他费力地起身,却被蚊帐缠住,因为发烧而身体虚弱,再加上内心的恐惧,他没能一下就打开……当他终于从层层薄纱中挣脱出来,准备从蚊帐里头再唤几声保姆的时候,他听到后头的走廊上有人在窃窃私语……男孩体内的血液顿时凝住了。他想到了小偷,想到了土匪……他怕极了……不,不对,他们说的不是爪哇语,他们不是土匪。他们说荷兰语,夹杂着几句马来语。接着,他听出了保姆的声音。他试图尖叫,却因恐惧叫不出声……他们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男孩汗涔涔的,浑身冰凉。然后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还有埃米尔先生,塔克马先生——那个总是待在镇上助理行政官房里的秘书的声音……噢,外头黑魆魆的,他们在干些什么?他一开始就很害怕,而现在他更冷了,浑身发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怎么了呢?妈妈、塔克马先生和马·波滕大晚上在外面干什么?好奇心终于超越了恐惧。他忍住不出声,只有牙齿在打颤;他小心翼翼开了房门,不让门嘎吱响。中间的走廊很黑,后头的走廊同样伸手不见五指……

“嘘,保姆,嘘!哦,我的天哪,嘘……小点声,小点声……当心让孩子听到!……”

“他睡着了,先生……”

“当心让门卫听到!……”

“他睡着了,夫人……”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要是把他,他吵醒了……哦,保姆,保姆,我们该怎么办?”

“小点儿声,奥蒂莉,小点儿声,我……”

“没别的办法了,夫人。丢河里,丢河里!”

“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不,不,别丢河里!”

“小点儿声,奥蒂莉!”

“哦,我的天哪!不!别丢河里!”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奥蒂莉!安静点儿,别出声!管住你的嘴巴,我说!你想让我们俩都被抓走吗……因为谋杀?”

“我?我杀了他?”

“我也没别无选择!我是出于自卫!奥蒂莉,你恨他,但我可不恨。是咱俩一起动的手。”

“哦,我的天哪!不,不!”

“别想把你的罪责撇得干干净净!”

“不,不,不!”

“是你抓着他不放……”

“是,别……”

“然后我夺了他的短刀!”

“是……是……”

“嘘,夫人!嘘!”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打雷了!……哦,好大一个霹雳,好大一个霹雳呀!”

滚雷在山间回荡,一遍,一遍,又一遍。瓢泼大雨倾注而下,好像帆布正被撕裂开来……

接着男孩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声。

“安静点儿,奥蒂莉,安静!”

“我受不了,我要晕了!”

“别出声!抓住他的腿。保姆,你抓住那条!”

“血……地板上……”

“擦掉它。”

“快点儿,夫人,哦,快点儿吧!……先去河边……”

“哦,天哪!哦,天哪!”

男孩发着烧,牙直哆嗦,眼睛瞪得大大的,心砰砰直跳。他真是吓坏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了,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看清楚。孩童的好奇心让他想看看尚不能理解的那件可怕的事情。他光着脚,悄悄穿过黑魆魆的走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借着外头微弱的光亮……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一道闪电下来,令人颤栗;一阵惊雷响起,仿佛山崩了一般……但他看到了!他看到一个模糊的景象,他们的肩膀上扛着什么东西……他的妈妈、埃米尔先生还有马·波滕,他们抬着的……好像是个人!他还是个孩子,没有意识到那会是谁。他只是想到了恐怖的人和事,想到了强盗和金银珠宝,想到了故事书里那些可怕的故事……他们抬着谁穿过花园了?难道爸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没被吵醒?睡得那么沉?

现在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消失在花园里。怎么连门卫也没听到声响呢?一切寂静依旧,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消失在大雨中。他只看到大雨如注,滂沱摇泻。他想,一定是因为雨势狂暴,父亲和门卫才没有听见这一切吧。……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又一阵大雨倾盆而降……他发着烧,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忽然,他感到自己赤着的双脚踩到了某种温热、黏软的东西……那是血,凝固的血……

他吓得僵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了。他就这么站着,牙齿不停地打颤,周围尽是哗哗的雨声……他要去叫醒父亲,他要蜷缩在父亲的庇护下,躲在他的臂弯里,尽情哭泣,惊恐地哭泣!他摸索着再次回到中间的走廊上,看到妈妈的房门正开着,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而他的脚,再次感觉到一股黏软的温热——那是血,黏稠的血,正在地毯上弥散开来——被困在这可怕的泥淖中的他,此刻吓得发抖。但他还是想走过去,想拿起那盏小灯,带着它去爸爸的房间,虽然房间那么远,他得一直走到走廊的那一头。最终,他还是走向小灯,把它拿了下来。妈妈房间里,床铺一片混乱,枕头在地板上……他又看到了地上近乎全黑的血迹……他怕极了,又是一阵阵的寒意向他袭来。他小心地拿着灯,走到一旁,躲开了脚下的一把短刀——那把漂亮的装饰性短刀,正是昨天行政官才送给爸爸的!现在它就躺在地上……而刀刃是红的!此时此刻,从他稚气的双眼里看到的一切,都被蒙上了可怕的红色。哦,走廊里充斥着骇人的鲜红和晃动的影子,弱小的他拿着小灯,穿过走廊,胆战心惊,浑身滚烫。也许他在做梦……他走向了爸爸的房间: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

他非常害怕,结结巴巴地喊着父亲。没有父亲的保护,他完全不知所措。他打开了爸爸的房门:

“爸爸,哦,爸爸,哦,爸爸!”

他手拿小灯,爬上了床。爸爸应该睡在床上啊,可这会儿却不在了……爸爸在哪儿?突然间,他幼小的心里一切都明朗了。他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件可怕的事物,那个恐怖至极、血污四溅的梦魇一般的景象。他们刚才冒着大雨,穿过花园,抬到河边去的……是爸爸,是他的爸爸!妈妈,埃米尔先生,还有波滕保姆正往屋外抬的那个人……是爸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待在家里……爸爸死了……他们正抬着他去河边……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可怕的景象……那东西在他眼前晃动着……还会一直晃动下去……他仿佛突然间长大了一样,关上了爸爸的房门,往回走,把妈妈的小灯放回原处,回到自己的房间中。他在黑暗里发着抖,牙齿不自主地上下打颤,大睁着着双眼,盯着前方。他摸着黑,洗干净了脚,然后立刻把毛巾丢到了脏衣筐里。他爬回床上,拉上蚊帐,扯起被单盖住耳朵。他躺在那儿,发着烧,浑身颤抖,身下的铁床架跟着他的身体咯吱咯吱地颤动着。他自己一个人在山庄里,看到了那可怕的秘密:在电闪雷鸣中,他先是看到事情的整个过程,之后是他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后产生的幻觉。他蜷缩着,发着抖……这一切要持续多久?还要持续多久?……半小时,三刻钟……他听到保姆回来了,妈妈在嘟嘟囔囔地抽泣,马·波滕轻声说:“嘘,夫人,嘘!……”

“他们肯定看见我们了!”

“没有,那里没人……想想哈罗德少爷,夫人!……”之后一切都变得寂静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

男孩在床上躺着,发着烧,浑身颤抖。整个夜里,他都瞪着眼,刚才的情景便浮现在眼前……

从此之后,这个夜晚的所见之事便一直萦绕在他眼前,直到他老去……

次日,有人在河里的大石头中间发现了爸爸的尸体。人们猜测他是因为猜忌跟一个女人起了争执而丧命。但勒洛夫斯医生发现伤口只是由一块尖石造成的,应该是德克斯溺水时试图抱住那石头……没必要相信当地人的传言……更不可能是谋杀……最后起草的报告是这样的:助理行政官德克斯暂住山庄期间,由于发烧和天气闷热,无法入睡,于是夜间外出透气。门卫听到他出去了,还有点儿纳闷,毕竟因为当时正下着大雨。不过老爷夜里睡不着去林子里散步,也不是第一次了。可后来,他迷了路。河水涨起,河里都是大石块,他没法游走,不幸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溺亡。第二天,德克斯夫人早起散步时,发现丈夫不在房间里,感到十分不安,而不久当地人就在离山庄不远的低地发现了他的尸体。

哈罗德·德克斯坐着,眼睛盯着前方。

在那昏暗寂静的商务风格的书房里,他看着那天的情景一点一点从眼前走过去,但却拖拖拉拉,行动缓慢……他没注意到门开了,女儿伊娜走了进来。

“父亲……”

他没有回答。

“父亲!父亲……”

他吓了一跳。

“我是来跟您道声晚安的……您这么投入地在想什么呢,父亲?”

哈罗德·德克斯伸出手扶着额头:

“没事,亲爱的……就是一些事……陈年旧事……”

他看着它们,看它们经过,拖着幽灵般的面纱,拂过落叶,窸窣作响。还有,还有,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那些树的后头,还隐约藏着什么骇人的东西?……

“陈年旧事?哦,父亲,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我从来不想过去的事,当下的日子对穷人来说就够受的了……”

她吻了他,道了晚安。

不,那些旧事,还没成为过去……虽然他们正在过去,一点一点地,但却如此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