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往村社必经房后的林子,从今春赏花的松林岔道,向松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过覆盖着灯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见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这村庄的众户人家的对面半山腰上。

美代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谦辅在后面打着手电,照亮脚下。在岔道处遇见一个叫田中的耿直的农民。田中也是在赶祭祀的途中,跟随在这一行人的后边。他携带笛子,一边走一边练习。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声,节奏轻快,反而使人感到悲凉。因此,以灯笼为光导的这一行人就像送殡的行列似的,沉静无声。为了活跃气氛,每吹奏一节,谦辅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着鼓了起来。掌声传到池沼的水面上,引起了空荡荡的回响。

“走到这儿一听,大鼓声反而远了。”弥吉说。

“那是地形的关系嘛。”谦辅从队伍的后面这样答道。

这时,美代绊了一交,险些摔倒。谦辅替她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因为让这个迷糊的姑娘带路太不合适了。躲闪在路旁的悦子亲眼看见美代把灯笼递给谦辅的情形。也许是灯笼的光的缘故,美代的脸色有点苍白,目光无神。也许是心理作用,她仿佛连呼吸也觉着困难似的。

灯笼由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的瞬间,灯光映出了美代的上半身,悦子是从这一瞬间捕捉到这种情形的。近来悦子的眼睛观察事物愈发熟练了。

然而,这种发现很快被遗忘了。因为一行人爬陡坡时,看见那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的祭祀大灯笼的美丽焰火,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不已。

村民们大部分都赶去参加祭礼,家中无人留守。无留守的村庄阒然无声,只有灯笼在闪着亮光。杉本家的人们,从架在流经村庄的小河上的石桥走了过去。白天里在河面上浮游、夜间关进笼里的鹅群,被这一意外的人流的杂沓声惊动了,不禁叫唤起来。弥吉说,这叫唤有点像夜啼郎的哭声。大家不由地联想到夏雄和她的邋遢的母亲,觉着有点滑稽可笑。

悦子望着身穿惟一的好衣服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美代,她警惕着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凶恶的神色。这种警惕,并不是顾忌杉本家的人,而是警惕着接受这种视线的美代会嗅到自己的妒忌。她想象着要是让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农村姑娘察觉出自己的妒忌,即使仅仅是想象,也就足以撕碎自己的自尊心了。今晚不知美代是脸色不佳,还是她身穿秩父丝绸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缘故,不能说她一点也不美。

“这个社会也变得靠不住哕!”悦子寻思,“至少在我的童年时代,女佣除了穿条纹布衣以外,是不准许穿和服的。美代身为佣人,竞穿上这身鲜艳的箭翎状花纹和服,这是破坏常规、搅乱社会秩序的嘛!母亲已故,倘使她尚健在,对这样无法无天的女人,当时就会打发她回老家的。”

不论从下往上还是从上往下看,阶级意识这种东西,都可能成为妒忌的代替物。悦子对待三郎不一定从未抱过这种陈旧的阶级意识,这是显而易见的。

悦子身穿农村不常见的带散菊花图案的和服,罩上一件定做的稍短些的香云纱短外褂,抹上了一点珍藏的香水,隐隐地透出一股芳香。这种香水,与农村的村祭是很不相称的,显然是为三郎而涂抹的。不了解此情的弥吉,只顾将香水喷雾器对准她低着头的脖颈喷洒。那些似有若无的肌肤色的汗毛,沾上了细微的一滴滴香水,闪耀着珍珠色的光,简直其美无比。悦子的肌肤本来就细腻润泽,这任凭弥吉占有的奢侈部分,与那沾满泥土、骨骼粗大的手肌似的实质部分,简直是矛盾的形态。尽管如此,这两部分却无所畏惧地联系在一起。不久,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将漫无边界地、任意地连续伸向她那芳香的胸脯。在弥吉看来,或许制造这种人工的矛盾,才能把自己引进“真正占有了她”这样一种心情上的平静吧。

一行人从大米配给所的拐角处拐进了小巷里,突然嗅到乙炔灯散发的异臭,这才看见被乙炔照亮了的夜摊的热闹景象。有糖果铺、有风车档,他们把风车柄插在稻草捆上叫卖。卖花纸伞贴邻的摊铺,在出售已过季节的焰火、纸牌和气球。每逢祭祀季节,这些小商小贩就用便宜的价钱。从大阪的粗点心铺采购卖剩的商品。他们肩挎带背带的洋铁桶,在阪急梅田站内走来走去,逢人便搭讪,探询今天在哪个站下车可以遇上祭祀集会?有的人看见冈町站着的八幡宫院内早已被竞争对手占去了地利,就向第二候补地——村社院内奔来。他们本来是抱着能赚一笔的过大奢望,如今半失望,觉得再抢先也无济于事,便迈着懒洋洋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沿着原野上的路来了。也许是这个缘故,这儿的摊贩多半是老头和老太婆。

孩子们围成圈子观看着玩具汽车,划着椭圆形在奔跑。杉本家的人逐摊逐档地窥视了一遍,他们为给不给夏雄买一辆五十元的玩具汽车而掀起了一场议论。

“太贵,太贵了。倒不如在悦子上大阪的时候,托她买呢,这样会便宜些。再说。这些摊档出售的物品,净是今天买来明天坏的。”

弥吉大声嚷着,下了这个结论。玩具摊的老头滚圆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瞪着弥吉。弥吉也瞪了他一眼。决胜负的结果。是弥吉获胜了。玩具摊的老头只好死了心,又以孩子为对象吆喝起来了。离开了老头之后,弥吉像孩子般地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穿过一个牌坊,登上了石阶。

事实上,米殿的物价比大阪高。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在米殿购物。试举一例,比如人粪肥料,据说“大阪的人粪肥价钱好”,冬季里有时一车是二千元。有些农民用牛车从大阪买来,弥吉硬着头皮把它买了下来。大阪的人粪肥比这一带的质量高,效力大。

大家一登上石阶,就感到像潮水般的轰鸣声劈头倾袭而来。石阶上空的夜空四处飞溅着火星子。叫喊声中夹杂着竹子的爆裂声,强烈地搏击着耳鼓。透过古杉的树梢上,可以望及凄凉地映现出跃动着的篝火火焰。

“从这儿登上去,不知是不是可以走到村社正殿?”谦辅这样说道。

于是,一行人便从石阶的半途上,取曲折的小径,迂回地绕虱前殿的后头。众人来到前殿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最明显的不是弥吉,而是美代。美代用粗大的手掌,不安似地搓擦着自己苍白的双颊。

前殿的前面,宛如舰桥般的情形,船头正驶向焰火和叫唤的轰鸣的漩涡之中。无法进入漩涡的妇女和儿童就站在这里鸟瞰着前院的纷扰。石阶和石阶栏杆在这纷扰中。好容易地护卫着他们。但是,他们不言语是有道理的。因为火的影子和遮掩着火影而过的人影,不断地从这里的人们的脸上、他们扶着栏杆的手上、石阶上,很不稳定地疾驰而过。

有时,篝火的火势甚烈,火焰摆弄着如在踢着大气似的姿态。

于是,看热闹的妇女和儿童的脸上——杉本家的人们也加入人群之中——通过鲜明的反映和渲染,活像系着挂在房檐的风铃上的旧布条,正面接受着夕照余辉。染成了深红色。有时,影子又活像跳跃起来,不断地升,舔尽了这瞬间的光辉。于是,板着面孔、一声不吭的黑魃魃的人流,都停止在石阶上了。

“简直如疯似狂啊!三郎也在里面哪。”谦辅眺望着眼下乱作一团的人群,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瞧了瞧旁边,看见悦子的短外褂腋下有点绽线,悦子自己却没有察觉。今晚的悦子怎么竞这般娇媚,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哟,悦子,你的短外褂绽线啦。”

说不该说的事。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时,碰巧又掀起了一阵新的叫喊声,无用的忠告没有传到悦子的耳朵里。看上去她那副映照在篝火中的悲剧式的侧脸,比平时稍许严肃,稍许庄重,又稍许有点冷酷无情。

前院的人流不断疯狂地涌向三方面的牌坊,乱作一团。乍看似乎毫无秩序的这种动向,竟被一头狮子头所控制着。咬牙切齿的狮子,抖动着绿布制的鬃毛,恍如破浪前进似地驰骋。舞狮子的人很快就浑身汗淋淋,只好由三名身着夏季单和服的年轻人轮流替换着。狮子后面,追随着上百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高举白纸灯笼在追赶着,不时地把狮子团团围住。灯笼连同身体互相碰撞,乱作一团。不久,狮了像发怒逞狂似的,甩开众人,冲另一处牌坊跑去。

它后面又有上百的年轻人尾随而来。依然亮着火的灯笼稀少了,多半都破了,有的只剩下一根把柄,手持者却没有察觉而仍在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前院正中央伫立着矮竹,在竹子下焚火,火势蔓延到矮竹边上,发出爆竹的响声。被火包围着的竹子一倒下来,人们又竖起新的矮竹。从火势来看,设在庭院四个角落上的篝火,比起这疯狂般的焚火更为平稳。

平素与冒险无缘的村民们成群结队不知厌倦地追赶着去观看那些不顾落在身上的火星子、追随狮子挤来挤去的年轻人那近乎冲动的过激的行动。这些群众,在乍看似是平静的内部,却始终洋溢着一种带粘附力的波动。他们的相互拥挤,险些把最前排的游客向前推倒在乱作一团的年轻人中间。那些手拿团扇的年长管理人,插入了这两个集团之间,兼管着防止年轻人的煽动和整理游客的交通,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

站在前殿的石阶上观看这场面的全貌,只觉得仿佛有一巨大的、微暗的、处处闪烁磷光的蛇体,在篝火的周围痛苦地翻滚着。

悦子把视线投向众多白纸灯笼互相猛烈碰撞的那一带地方。在她的意识里,弥吉、谦辅夫妇和美代早已不存在了。这叫唤的本体,这疯狂的本体,这可怕的激越的运动的本体……悦子的直观由于模糊不清、酩酊恍惚而飞跃起来,其本体就是三郎。她认为理应是三郎。她觉得这狂飞乱舞着的生命力的无益的浪费,似乎如光辉的闪烁,她的意识就置在这危险的混沌之上,简直像置在砂锅上的冰块溶化了。悦子觉得自己的脸,偶尔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无情地照亮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为了将丈夫的灵柩抬出去而开了门,并从这敞开的门投射进来了十一月的阳光,猛烈得像山崩一样。

千惠子看破悦子的目光是在寻找三郎。但是,不用说她连想也没想过悦子所寻找的是比这更高的东西。她用天生的亲切口吻这样说道:“啊!多有趣啊!咱们也挤到里面去看看好吗?光站在这儿,怎么能体会到农村粗犷的祭祀氛围呢?”

妻子以目示意,谦辅体察到妻子这番话的内涵。反正弥吉是无法跟上来的,这种建议倘能对弥吉进行小小的报复。则是一举两得啊。

“对吧,鼓起勇气去看看嘛。悦子也不去吗?你还年轻嘛。”

弥吉装出一副常见的阴沉的面孔。这是一副以细腻的表情的变化来左右别人的、男子汉充满自信的阴沉面孔。过去,他凭借这张阴沉的脸,甚至能够让董事提出试探性的辞呈。然而,悦了不瞧弥吉这张脸一眼,便立即做出反应说:“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说。

弥吉没有回答,却将那张阴沉的脸转向美代,意在让美代接受应该同主人一起留在这里。

“我这儿等着……尽量快点回来。”他没有望悦子一眼,就这么说道。

悦子和谦辅夫妇手拉着手下了台阶。他们就像手牵着手钻人大海里一样,挤进了吵吵嚷嚷的人群。这些游客,比在台阶上望见的,显得更加无拘无束地流动着。穿过聚集着的一张张张开嘴巴微微发呆的、有气无力的面孔的人流,向前走去,并不十分费事。

燃烧着的竹子爽朗的炸裂声,传到了悦子的耳边。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不悦的音响传到了她的耳边,都会变得爽朗吧。她的柔软的耳朵本来寻求的只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险声,而对于这区区小事已无法动弹了。如今,它却反而一味倾听蕴藏在自己内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狮子头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齿,从人们的头上波浪式地扭动着,转移到另一个牌坊那边去了。刹时引起一片混乱,人潮分左右流动。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群人,从悦子的眼前通过。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轻人。有的头发蓬乱,有的将裹在脑门上的白头巾的结子挪到后脑勺,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卷起了一阵蒸发似的热风,从悦子的身边飘逸而过。这一瞬间,只见粟色的半裸躯体忽然在互相撞击,结实的肌肉与肌肉互相碰撞,发出了沉重声,被汗水濡湿的皮肤与皮肤相贴又分离的明朗的吱吱声,充满在周围的空气中。在黑暗中互相纠缠着的他们的赤脚,恍如无数别的生物在蠕动,实是令人生畏。难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脚是哪双脚吗?

“不知三郎在哪儿呢?打着赤脚,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啦!”谦辅说。他为了不致于被冲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动辄就从悦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