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俄国,圣彼得堡

船如期停在港口抛锚,卢克和毕德上岸。圣彼得堡的港口旁边就有个市场。卢克大步地走上通往岸边的路,毕德拎着行李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了一副从来没经历过的异国风光画。建筑、墙、门都涂绘上鲜艳的色彩,凭添神韵。商贩们穿着长款的红色或蓝色大衣,女士的头上都佩带鲜花。人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小贩们以压韵的韵律或歌曲吆喝着贩卖自己的货物,路上行人也口里轻哼乐律—这让卢克很不适应,好象自己突然闯上了歌剧院的舞台。

到处都能闻到鱼味。集市上出售海里和内瓦河的各种新鲜鱼类,鲑鱼、梭子鱼、鳗鱼、鲈鱼,还有以冰块冷冻起来保鲜的大条鲟鱼。大木通里装的是超过一打以上口味的各类美味鱼子酱。至于那些小鱼苗,则用铲子从袋子里装到桶里,这种味道是英国人接受不了的。“Znitki,”一个商贩对他说,因他的退缩而露齿一笑。

圣彼得堡的混乱不逊于世界任何大城市——不同的是这座城市色彩更明艳,而更让人迷惑。街上到处是熙攘的人、牲口和交通工具。河道上挤满各种大小的船只。不同教派的教堂嘈杂地拉铃声充斥在空中。十分钟后,卢克终于放弃了想弄明白的念头。他再也不想了解自己不知道的圣彼得堡风情,只想找回自己的妻子,不再踏俄国半步。

看起来毕德没那么容易气馁。他一手腋下夹着把伞,另一手夹着本‘英国人到俄国的旅游指南’。两人穿过市场,越过一排排的杂货铺和鲜花店,看到前方有家茶室,摆放着一瓶瓶叫科瓦的铜色液体和厚厚的姜茶色蛋糕。在卢克的示意下,毕德进去买了两杯饮料和几块蛋糕。科瓦是一种添加蜂蜜、性温的黑麦啤酒。味道怪异,但还不糟,卢克边想着,喝光饮料。

让他觉得有趣的是俄国人的相貌。大部分人脸部线条很相似,举止合适,眼睛以蓝色为多。有些人的外表更趋东方化,宽宽的脸,细长的眼。塔西娅的外表是两类的综合,而且融合地出奇精致。想到自己的妻子,他的喉头发紧,自她消失后一直压抑的苦闷,此刻也漫漫滋长。

“爵爷?”毕德紧张地询问,因他的表情而有点惶恐,“是饮料不合您的口味吗?”

“科阔约公馆,”卢克低声。那是英国大使驻扎的地方。也是他唯一想得到的地方。

“好的,爵爷。”毕德兴致勃勃地在街口以伞比划着方向。“我去雇辆马车,书上说俄文叫做drazhki。”

他们雇了辆小型的敞蓬式马车,让马夫驾到英国大使馆。车子行驶过城市,车夫们常大喊提醒行人让道,有2次差点撞到人。不管是低廉的马车还是装饰豪华的马车,俄国人的驾车速度都非常快。

圣彼得堡可以用石头、水和桥三样元素来形容。尽管卢克不喜欢这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按照毕德从手册上看到的知识,圣彼得堡是在一个半世纪前,由彼得大帝根据西方文化来设计建造的。彼得大帝完成了这项壮举。城市的某些地方甚至比西方还西方。马车沿着花岗岩铸成的河堤前行,路过一排排富丽堂皇的公馆毫宅。而且到处是狮子,石制的、铜制的,铁制的,守卫在桥头和建筑前。

英国大使布兰姆威尔爵士住在雄伟的科阔约公馆,坐落于内芙斯基普若帕克特的东面,市中心的主道上。马车停在一幢山型墙和白色圆柱为门的建筑前。卢克走出马车,大步迈上宽阔的大理石台阶,毕德手忙脚乱在后面付车资。门口有两位穿深红制服、皮靴亮亮的守卫。

“我来求见布兰姆威尔爵爷。”卢克开门见山。

守卫交换眼神,其中一个以蹩脚的英语开口,“抱歉。不行。”他边说边瞪以威胁的眼神。

“为什么?”

“布兰姆威尔爵爷去市政府参加宴会了,晚点再来吧,明天,或者下礼拜。”

卢克困惑地看看毕德。“听见没?我们没赶上宴会——”他突然抬腿撞上守卫的肚子,一个马上就趴下了,直直地沿着楼梯滚下去。另一个因看到卢克的手臂而开始大力喘气。卢克微笑着举起银钩,“过来,”他温柔邀请。

守卫盯着他的钩子,坚定地摇头,然后迅速逃离。

“先生,我从没看见你这样过。”毕德嘟哝着。

“以前你有看见过我打人啊。”

“是的,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

“这才刚开始呢,”卢克喃喃地,一把推开前门。

公馆里种植了很多常春藤,木兰和兰花。地上铺着亮亮的木制地板,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大张的波斯地毯。每个角落都有身着制服的仆人,像雕塑一样站着,齐刷刷向卢克看过来。“布兰姆威尔爵士在哪?”他问一个仆人,得不到任何反应后,他再次大声不耐重复,“布兰姆威尔!”

仆人最终指指一扇门,“布兰姆威尔。”

“先生,”毕德在身后提醒他,“我最好在前厅等你。”

“好的,在这儿等我。”卢克回答,向那扇门走去。

厅里的圆柱镶饰着黄金和宝石,半掩的双扉门里传来法语—外交语言。还有筝一类的精致乐器演奏着优美的音乐。卢克径直走进大厅,至少有200号人围座在长长的全铜桌前。

身着金紫两色的仆人停住了准备倒香宾的动作。桌上摆满丰盛食物,猪肉、小牛肉、冷色拉、饺子、酸奶油口味的鱼子酱、大银盘里盛着盐渍蘑菇,腌过的小黄瓜,釉色碗碟里放的是芥末和盐。桌子中央是烤孔雀,羽毛被精心装置成扇型。

客人因卢克的闯入而沉寂,音乐停止。

从大使们的徽章可以辨认出各个国家,丹麦、波兰、奥地利、德国、瑞典。他一眼扫向坐在台子顶头的人,总督胸前别着金色徽章和宝石做的衣服扣子,个子削瘦,灰发,有贵族的体格和外表。

座在他右手边的就是英国大使,卢克大步走过去。

“布兰姆威尔爵士,”他说,所有人视线锁定他身上。

英国大使是个粉红脸的胖子,体形像猪,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对鼓鼓的眼睛。“我是布兰姆威尔,”他傲慢声称,“这种拜访不太符合——”

“我必须和您谈谈。”

列在两旁的卫兵冲上来要阻止卢克。

“不,没事的。”布兰姆威尔爵士抬起手制止卫兵。“这个小伙子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才来找我的。让他说吧,虽然他举止莽撞了点,但他应该是位绅士。”

卢克简短介绍自己,“卢卡斯.斯柯赫斯特候爵。”

布兰姆威尔思索地看他,“斯柯赫斯特…斯柯赫斯特…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安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娃.开普特里瓦的丈夫?”

桌边传来阵阵私窃声。

“是的,我是她丈夫,”卢克面无表情,“我是来和您商谈我妻子的事的,如果您愿意私下——”

“不,不……没这个必要。”布兰姆威尔露出同情的苦笑,瞥了一眼其它客人,好象在衡量和一个疯汉说道理的可行度有几分。“实在抱歉,斯柯赫斯特爵爷,我帮不了忙。据我所知,您的妻子将择日被判处绞刑。”

卢克本以为他会迅速地行动,但没想到竟然听到的是‘您的妻子被绞死’的话,他的胃一沉,抑制住把这个大使踢出去的冲动,尽量以平稳的声调说,“可以通过外交手段来阻止,你有权延迟绞刑。”

“不行,斯柯赫斯特爵爷,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为一个人品有问题的女人冒险搭上我的名声。还有,除非我接到伦敦的通知,否则我不能擅自行动。现在,请移动尊驾离开这里。”

卢克缓缓端起盛满食物的盘子,猛然砸向地上。瓷器发出清脆的摔裂声,精美的食物满地狼迹。

房间一片寂静,没人动也没人敢说话。卢克一步抓住他的衣服。“嘿……我好象想起来……啊,对了,在这儿。”他一把拿过放在桌上的一封文书。几个客人跳起来。“自伦敦外交部发来的通知,就你涉入的这起外交事件有详细的指示。如果你不能使俄方认为这将上升为冲突外交事件……”银钩搭在大使的肩膀。“我的脾气不太好……”他柔声结语,“我也不想这样。”

大使立刻点头,“我会尽所有可能来帮你。”他急切地说。

“很好。”卢克对他微笑,“我们私下谈谈。”

“当然,爵士。”布兰姆威尔离开餐桌,尽力显示出东道主人因怠慢而抱歉的表情,“抱歉,各位—请继续用餐,原谅我的暂时离开。”

总督威严地点点头。大家一言不发,看着大使跟着那个一脸阴郁的大块头英国人走出房门后—房间里爆发出嘈杂议论声。

卢克跟着布兰姆威尔走进无人的画室,关上玻璃门。“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大使说,以厌恶和恐惧的眼神看卢克。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的妻子该死地到底在哪儿?”

“你必须得明白,公众对她相当反感,因为来自各地的威胁,如果把她关在官方监狱里会非常危险。还有,当然,鉴于她以前曾经逃跑过——”

“她在哪儿?”卢克咆哮出声。

“圣彼得堡的一位权威人物愿意提供自己的私人宅邸,而且有安全的保卫措施。”

“私人宅邸?”卢克狂怒地盯着他,“安基洛夫斯基。”他沙哑地开口。布兰姆威尔点点头,卢克再也抑制不住地爆发脾气,“该死的帝国走狗—他们竟然把她送到安基洛夫斯基那里?接下来呢?打算接受他好心的建议,为了省缺麻烦而公开绞死她?这里到底是个文明国家还是黑暗世纪?上帝,我要去杀人了——”

“爵爷,请务必冷静!”大使惊嚷,身体往后退,“我和这事一点也没关系!”

锐利的蓝眼魔魅地看向他,“如果你不想办法把我妻子从这事里弄出来,我就扭断你的骨头放到脚底下踩成粉。”

“斯柯赫斯特爵爷,我向你保证——”布兰姆威尔焦急开口,但卢克已转身离开。

他大步离开,差点撞到正经过走廊的几个人。他认出那个高高的灰发男人就是先前坐在桌子顶端的领头人。旁边的年轻随从穿着俄国的政府制服,看来是他的助手。

“斯理科夫斯基总督阁下,”布兰姆威尔紧张致礼,“希望宴会上的小小不快没有打扰您。”

斯理科夫斯基斜眼看着卢克,“我想接见这个英国人。”

卢克沉默着,肌肉绷紧,疑惑他为什么会注意到他。他直觉地不喜欢这个人,他的眼睛像黑色沙砾。

两个男人相互打量对方,一旁的助手贸然讽刺,“真是奇怪的案件!米哈伊安基洛夫斯基被谋杀,本该处死的这个女人在几个月后重新押回了俄国,而现在又来了个英国丈夫想救她。”

“你不会成功的。”斯理科夫斯基提醒卢克,“我已经把这桩案子上报了,得有人为安基洛夫斯基的死负责任。杀人者必须偿命。”

“但绝不会是我妻子,”卢克轻柔回应,“这辈子也不会。”

不等其它人开口,卢克转身离开,他要立刻前往安基洛夫斯基的寝宫。

安基洛夫斯基的寝宫比科阔约公馆更壮丽。门上以黄金镶饰,窗框是以白银雕刻而成图案。金斯伯偌和范.迪维克的画作以金色像框或珍稀宝石像框框起来。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和珐琅大吊灯绽放出灿烂夺目的光线。卢克被这些富丽堂皇的装饰所震慑。即使是英国女王的寝宫也比不上这里的华丽。为确保安全,房子里随处可见身着制服的爵士、巡警和军官。

令卢克惊讶的是,他的接见要求很快获得批准。毕德心甘情愿留在厅里等候,而卢克则给带到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房子里弥漫着雪茄烟,墙上挂着古代的腰刀、长剑和斯拉夫式的板斧等收藏品。房间中央是个俄式转盘,上面摆着酒瓶。一群人,包括军官和贵族,有的站着有的座着,有的抽烟,有的在谈话。他们都停下动作,看着新来的访客。

其中一个走过来,以俄语说了什么,看到卢克一脸听不懂的表情,改之以英语,“有什么事?”

这应该就是安基洛夫斯基了。他比想象中要年轻,顶多20出头。炯炯有神的金黄色双眸,英挺的男子美,也有艾丽西娅.艾许伯恩描述到的一种特殊的特质。卢克从没像现在这么冲动地要杀人。他浑身热血沸腾,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

“我要见我的妻子。”他仔细开口。

安基洛夫斯基瞪了他好一会儿,“斯柯赫斯特?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呢。”他因有趣而露出一抹笑,“欢迎来到俄国,堂妹夫。”

卢克沉默,咬紧牙关。

尼可拉斯把他的轻微动作误以为是畏惧或害怕,他微笑着说,“你在浪费时间。囚犯是不能接见来访者的。听我的建议吧—回英国去重新找个妻子。”

卢克急速地把他一把推到墙上,银钩的尖端刺进他的胸,鲜血流出。

他坚定而又警告地开口,“让我见她……否则我就用这个挖出你的心。”

尼可拉斯看了他好一会,最终露出好玩的笑,“你的胆量不小,在我的家里,当着一屋子人和武器的面威胁我?非常好,你可以去看安娜斯塔西娅。反正没什么害处,你走后她还是待在这里的。现在,如果你能——”他看了看抵在衬衣外面的钩子。卢克缩回手臂。

尼可拉斯拿起纸巾摁在出血的地方,嘴上还是挂着微笑,吩咐手下,“你带他去囚禁室。别靠他太近—他可是会咬人的。”

房间里响起一阵议论的低语,俄国人认为两个意志相当的人的较量受人尊重,今天能看到这样一个英国人着实让他们感到有趣。

塔西娅休憩的套房由前厅和卧室连成,家具华丽。她斜靠在一张俄式木制沙发上,沙发以蕾丝套边。虽然不允许有人拜访,但还是可以收到妈妈寄来的便签。尼可拉斯也允许从她家里拿一些衣服给她。现在塔西娅身上穿的就是家里拿来的,紫罗兰色衬衣和大摆裙,以白色蕾丝缀边。她读了几本法语书,但是一点也看不进,在停下又继续数次后她发现始终在读同一页。

她听到开锁声,门打开又关上。是仆人来送下午茶,塔西娅的目光还是放在书上,边吩咐,“把它放到窗边的桌上。”

她的吩咐没有得到回应,她疑问地皱眉抬起眼光……看到一双笑意盈盈的蓝色眼睛,她的丈夫声音低沉,“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和你分开睡的。”

塔西娅难以置信地叫喊出声,紧紧地扑进他的怀里。

卢克微笑着拥紧她,一手搂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处。“上帝,我真的好想你。”他喃喃地说,她更紧地抱住他。

“卢克,卢克……哦,你来了!真的是你吗?我一定是在做梦!“塔西娅双手绕到他颈后,拉下他的头,激烈地吻他。她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身躯。

他不得不控制自己,松开她的唇,“我们得谈谈。”他低声说。

“是的……是的……”塔西娅再次拉下他的头,他们深深地吻在一起,全神贯注。他把她摁到墙上,嘴唇辗转反侧覆盖她。舌头交缠,戏耍,热烈,他的手指抚到她的胸部,握住柔软的胸型。

“你还好吗?”长吻过后,他气息不稳地开口问。

她点点头,不确定地微笑,“爱玛怎么样?我一直很担心——”

“她要我尽快把你带回家。”

“哦,如果……”她痛苦地设想着这个可能,但突然她急切地抓住他的袖口,“卢克,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知道是谁杀了米哈伊,我什么也没做,但是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我看到了凶手,那不是我!”

他的双眼眯紧,“是谁?”

“萨姆威.斯理科夫斯基。他是米哈伊的情人。”

“斯理科夫斯基,”卢克念叨这个名字,楞住了,“那个总督?我刚才跟他照过面!”

“你们怎么——”

“不管他,先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塔西娅仔细讲述了她回忆起来的谋杀过程,卢克专心地听着。他的手放在墙和她的脊背之间,拥着她。“可是尼可拉斯不相信我,”她说,“他认定是我做的,也不想听什么证据。斯理科夫斯基是个关键人物—是沙皇身边的红人。我敢肯定那些仆人都知道那晚他在米哈伊的住处,但是他们都不敢说。很可能有人威胁过他们了。”

卢克安静地思考着。即使他人已在这里,塔西娅还是不敢相信他真的跟着到了圣彼得堡,她心里涌上喜悦和爱意,再度依偎进他怀里,他的手臂收紧。

“你吃过了吗?”他问,吻吻她的秀发。

“恩,我的胃口很好,他们做的都是我爱吃的菜:甘蓝菜汤、鱼子酱、美味的奶油蘑菇,还有一大碗的卡沙。”

“我不会问你什么是卡沙。”他低声说,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害怕他一用力她就会小时,“可是你没休息好。”

塔西娅摇摇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她苦涩地说,“卢克,你做不了什么。”

“我有一堆事要做呢,”他纠正她,“现在我要离开一会,乖乖地睡一会,等我回来。”

“不要,”她说,抱住他,“不要离开……否则我会以为这只是幻觉。抱住我。”

卢克紧紧地抱住她,“吾爱,”他说,暖暖的气息呼在她的耳朵上,“甜心,珍贵的小妻子。我要去为你而战斗啊。”

她颤抖地微笑,“我以为你是不得不这么做。”

“我们结婚那天,我就计算着能够和你一起度过多少个夜晚,至少1万个。而现在已经少了一个礼拜,余下的时间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别……”她点住他的嘴。”你在违逆命运。”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命运,“卢克看入她的眼睛,“就是在我怀里度过9千9百9十3个夜晚。我说到做到,斯柯赫斯特夫人,没人能阻拦。”

尼可拉斯站在地毯上,一腿踏在台阶上,望向卢克,“你可以放心了,她被照顾的很好,食物、书籍、家具——”

“再好也是个监狱,”卢克冷冰冰回敬。

“塔西娅有告诉你她的回忆吗?”尼可拉斯微笑地看着卢克面无表情的脸,补充,“斯理科夫斯基。”

卢克停下脚步,转向他,”她跟我说,你不相信她。”

“米啥和斯理科夫斯基根本没有关系。”

“你有去向斯理科夫斯基求证吗?”卢克问。

“问了也白搭,而且只会让我下不了台。我倒是觉得塔西娅故意耍着我们玩呢。”

“那么审判时她为什么不当众把事情说出来?那时候她就没撒谎,现在也一样。可是你宁愿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推向死亡,只因为你不敢面对真相。”

“你还敢提’真相‘?”尼可拉斯声音突然转沉,他和卢克面对面地站着。两人差不多高度,但类型截然不同。卢克有着宽肩和结实的身体,而尼可拉斯则是灵活而柔韧,像猫。”尽管去问斯理科夫斯基吧,祝你好运。我等着看你发现真相后的表情。”

卢克转身离开。

“等下,”尼可拉斯低声说,“现在别去见斯理科夫斯基,晚上再去,等太阳下山后。这是俄国式的办事方法,你明白了吗?”

“明白。俄国人喜欢偷偷摸摸。”

“我们更愿意称之为’谨慎‘。”尼可拉斯和善地笑,“看来你还没有学会这项美德。今晚我和你一起去,斯理科夫斯基不会和英国人搭腔的,你需要翻译。”

卢克发出刺耳的笑声,“我应该感谢你吗?”

“如果你认为我会用非人手段折磨你妻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如果有证据表明塔西娅是冤枉的—我愿意跪下亲吻她的衣摆,企求她的宽恕。我所要的只是抓到杀害我弟弟的凶手。”

“所以你就找个替罪羊,“卢克挖苦,“你根本不在乎是谁干的。”

尼可拉斯肩上的肌肉绷紧,但他没有动作,“今晚我和你一起去,斯柯赫斯特,揭穿塔西娅的谎言,证明她就是杀害米沙的凶手。”卢克和布兰姆威尔爵士花了整个下午时间,起草了一份官方文书,就英国公民的妻子在俄国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提出抗议。日落时分,卢克赶到安基洛夫斯基处。尼可拉斯嚼着苹果向他示敬。苹果非比寻常,果肉是纯白新鲜,而表皮如翡翠般晶莹剔透。尼可拉斯看到卢克感兴趣的眼神,“这是一种俄国产的苹果,”他说,从兜里又掏出一个,“我超爱的。你要来一个吗?”

虽然卢克整天什么都没吃,但他还是摇摇头。

尼可拉斯大笑,“英国人真是傲慢,”他讽刺,“你很饿,却不高兴接受我的食物。只不过是个苹果嘛,堂妹夫。”他扔给卢克。

卢克一手接住,“我不是你的堂妹夫。”他咬了一口,脆脆的,又比糖还甜。

“你就是。塔西娅是我父亲堂兄的后代,现在你我就是姻亲了。俄国人是很重视家族辈分的。”

“重视又如何,又不尽忠。”卢克嗤声。

“谋杀犯除外。”

两人走进暗黑色的马车,向目的地进发。这一路可不好受,车里弥漫的沉寂充满暴力火花。街道安静,偶尔射进路边窗户透来的几道灯光。

“斯理科夫斯基很有可能今晚和沙皇在一起,”尼可拉斯说,卢克一言不发,他继续,“两人关系极其密切,像兄弟一样。每次沙皇去卡科伊时,总要带上他。斯理科夫斯基德高权重。”

“看来你很崇拜他。”

“不,不是这样。为了取悦沙皇,斯理科夫斯基可以像条狗一样趴在地板上吠。”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的关系网很广。有些人利欲熏心,但斯理科夫斯基不一样,他的野心都在政权上。”

“你太天真了。”卢克说。

“俄国的消息圈是小而精密型的,不存在任何秘密,如果斯理科夫斯基喜好男孩,那么肯定会有人知道。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传言。虽然我的家人告诫过我弟弟要低调点,但他总是要跟别人鼓吹自己的事。米沙从来没跟人提过斯理科夫斯基。他们俩之间根本没关系。”

“看来米哈伊的确让你的家族尴尬不已,”卢克沉思,“你们是怎么让他低调的?”

这是第一次从那双金黄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情绪,“别,”尼可拉斯低声说,“别再提这个,否则我就——”

“你就杀了我?”卢克建议,挑起一边眉,“我以为你有杀人的本事—即使是姻亲也不例外。”

尼可拉斯闭紧嘴,瞪着他。他们终于到达斯理科夫斯基的住处,一幢坐落在内瓦河旁的两层木屋。大门以黄金镶饰,门口有两个守卫。“Dvornik,”尼可拉斯说,跨出马车。“守卫没什么威胁。在你把他们切成肉片前,先让我和他们谈谈。”卢克跟着跨下马车,看着他和守卫说了什么,递给他们一耷钱。两人很快就获准入内。

尼可拉斯和一个仆人谈了几句,然后引着卢克往里走,“府上一个人也不在,斯理科夫斯基夫人去乡下了,总督要晚些时候再回来。”

“那么?”

“我们可以等,来点酒,你喝酒吗?斯柯赫斯特。”

“一般。”

“俄国人常说,‘不会喝酒,就不会生活。”

他们走进书房,整个房间以欧式风格为主,落地的大书架,桃花心家具,真皮椅子。仆人端来玻璃杯和几瓶结着霜冻的酒瓶。“伏特加有好几种口味,”尼可拉斯上前倒了一杯子,然后指着一排瓶子解释,“桦树芽口味的,木灰口味,胡椒口味,柠檬口味——”

“我要第一种。”

尼可拉斯跟仆人说了什么,仆人出去又回来,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沙丁鱼、面包、奶油和鱼子酱。尼可拉斯满足地坐进椅子里,一手端着伏特加,另一手以叉子叉起一片黑面包,蘸上鱼子酱,很快就结束掉手头的食物,并喝干酒。黄色的眼睛专注看向卢克,他突然指着卢克左手的钩子,“这是怎么发生的?”他问,再次倒满第二杯伏特加。

“火灾。”

“啊。”只是声‘啊,’,即没同情也不惊讶。尼可拉斯继续盯着他,“你为什么要娶塔西娅?因为她的财产吗?”

“我不花她的钱。”卢克冷酷回答。

“那是为什么?为了帮你的朋友艾许伯恩的忙?”

“不是。”卢克倾着头,吞下伏特加。一开始这酒是冰凉的,过会儿就有热热的后劲。

“那么就是因为爱了。”尼可拉斯说,奇怪的是他的语调里没有讽刺,“当然。你以前从来没碰到过安娜斯塔西娅这样的人,是吧?”

“是的。”卢克承认。

“塔西娅有着俄国典型的传统美。她以前一直住在乡下,和自己的父亲、亲戚什么的都不怎么接触。就像一只笼里的金丝雀,被隐蔽得很好。自她的第一次成人舞会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圣彼得堡的每个男人都想得到她。神秘,安静的美人。有人说她是女巫。我都差点要相信了,所有的人既怕她又仰慕她,除我以外,”尼可拉斯停下,帮卢克倒满酒,“我要她嫁给我弟弟。”

“为什么?”

“得有人来照顾米沙,还得了解他内心的魔性。他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敏锐、聪明、有忍耐力的妻子,只有塔西娅具备所有的条件。”

卢克瞪着他,“你有想到过她很可能会被米哈伊给毁了吗?”

“当然,但这没关系,至少有机会可以救米沙。”

“他是罪有应得。”卢克阴森回敬,大口吞下伏特加。

“现在轮到塔西娅了。”

卢克阴郁地瞪着眼前这个傲慢的俄国人,如果塔西娅出了什么事,他发誓会让安基洛夫斯基付出代价。两人都沉默着盘旋打量对方。

一个仆人安静地走进,在尼可拉斯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用俄语说了几句,然后尼可拉斯挥手让他出去,他转向卢克,“斯理科夫斯基回来了,但是身体不舒服。”他耸肩,“喝得太多。今晚你还想跟他谈吗?”

卢克站起来,“他在哪儿?”

“在卧室里,准备休息了。”尼可拉斯看到卢克坚定的表情,无奈的翻翻眼,“好啦,我们去。希望他还能清醒地说出话来,但我们只有5分钟,明白了?然后就得走。”

他们走进装修奢侈的卧房,斯理科夫斯基坐在床沿,仆人在帮他脱衣服。总督阁下和早些时候宴会上的尊容完全不同,灰发粘粘地沾在头上,锐利的眼睛此刻充血而恍惚。衬衣下的肌肉松弛。

“真不知道我来这儿干吗。”尼可拉斯无奈地低语,走进房间,提高声音,“斯理科夫斯基阁下……”他停住,对仆人说,“出去。”

仆人顺从地走出房间。卢克静静地待在门口阴暗处。他直觉地认为此刻不适宜这个外地人出场。

“阁下,很抱歉打扰您,”尼可拉斯以俄语开口,走到床边,“我长话短说,尽快让您休息。我来是有事想问您,先生,有关我的弟弟,米哈伊的事。阁下,您是否能记起——”

“米沙,”灰发男人声音浓重,直直看着眼前黄金色双眼的男人。他突然振作起来,肩膀伸直,好象看到奇迹般脸色发亮,黑色的眼里充满泪水,“哦,我的宝贝儿,我的乖乖,你让我多伤心啊!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心爱的米沙。”

尼可拉斯僵住,表情因吃惊而空白,“什么?”他低问。

斯理科夫斯基细瘦的手指拉住尼可拉斯外套的下缘,急切地抓住。尼可拉斯慢慢地遵从他的命令,膝盖弯下靠近他。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地看着斯理科夫斯基的脸。他静止不动,任由总督颤抖的手摸上他的金发,斯理科夫斯基的脸因爱恨交织而扭曲,“我心爱的米沙,我不想伤害你。可是你要离开我,我真的受不了。可现在你又回来了,所有的事都不重要了。”

“你做什么了?”尼可拉斯低声问,眼睛锁住斯理科夫斯基。

总督露出迷乱而心醉的笑容,“亲爱的……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只有在你的怀里才能感受到天堂的甜蜜,你也需要我……所以你回来了。”他缓缓的抚摸尼可拉斯的脸,“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会彻底垮掉。没人会明白……没人像我们爱的这么深。你讽刺嘲笑我的时候我简直疯了,我就拿起桌子上的裁信刀……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要你住口。”他开始轻哼,“淘气的、可爱的孩子……忘记过去吧,就当是另外一个秘密,不要再提起了……我最爱的……。”他专心地靠过来。

尼可拉斯赶在斯理科夫斯基的嘴碰到自己前及时躲开,他站直,努力自牙缝间呼吸,浑身战栗。他困惑地皱眉,脸色阴沉,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最后敏捷地离开房间。总督卧倒在床上,开始打鼾。

卢克必须小跑才能跟上尼可拉斯冲出房子的步伐,“安基洛夫斯基,”他不平地咆哮,“该死的……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尼可拉斯停下来,深深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他停下来,不稳地呼吸。

“他怎么说?”卢克命令地问,“看在上帝份上——”

“他承认了。”

“老头喝醉酒的胡言乱语,”卢克虽然这么说,但心却开始狂跳。

尼可拉斯摇摇头,“不是,是他杀了米沙,毫无疑问了。”

卢克闭上眼睛,“感谢上帝,”他低声祈祷。

马夫来了,安基洛夫斯基警惕地停下。尼可拉斯心里大乱,“我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认定是塔西娅做的……太容易了。”

“现在我们可以去告诉警察了。”卢克说。

尼可拉斯苦涩地笑起来,“你根本不了解俄国!在英国可能情况会不同,但这儿,官吏是永远不会犯罪的。尤其是他这样的人,沙皇的红人。斯理科夫斯基管辖的范围太广—改革、政策。如果他出事,势必影响一大批厉害角色。只要你对斯理科夫斯基有一点牢骚,隔天就会被扔到内瓦河里淹死。我得去找其它有力的目击证人,内阁部长应该会感兴趣这个案子—他正准备假手治理腐败来抬高自己的形象。但是更简单的方法就是糊里糊涂地找个替罪羊,塔西娅——”

卢克狂怒,“如果你以为我会让自己的妻子因肮脏的政权而活活被绞死——”

“我没有这个意思。”尼可拉斯安抚他,他的脸色转为正常了,呼吸也顺畅许多。

“我要尽快把塔西娅弄出去。”

尼可拉斯点头,“这点上我们一致。”

卢克讽刺地开口,“抱歉我让你发现了难以接受的事实。几分钟前你还打算要处决她。”

“打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真相。”

“你本该想到内里的隐情。”

“你们英国人真会马后炮,”尼可拉斯嗤之以鼻,“你做的说的总是对的,是吧?冷血的规则、法律、戒条……你们只尊重你们愿意尊重的东西。你认定世界上只有英国人才是文明人,其它所有的人都是野蛮族。”

“至少我会觉悟。”

尼可拉斯叹息地挠头,“塔西娅要没命了,我也阻止不了。不过我会帮你把她安全带回英国,毕竟因为我她现在才这样。”

“那么斯理科夫斯基呢?”卢克低声问。

尼可拉斯看看不远处的车夫,压低嗓音说,“我来照顾他,我自有我的方法。”

卢克瞪着满脸报复杀机的年轻人,摇摇头,“你不能这么冷血地杀他。”

“这是唯一的方法。我要亲自动手。”

“他已经自己的罪行而催垮,活着跟死了也没分别。为什么不能交给时间,让他就这么去了吧。”

“如果你弟弟被人杀了你还会在一旁无动于衷吗?”

“我没有兄弟。”

“那么就说你的红发小女儿。如果杀害她的凶手不能正法,你就不想报仇?”

卢克脸色僵硬,一言不发。

“也许你觉得像米沙这样一个自我放纵的人不值得引起这么大乱子,”尼可拉斯轻轻地说,“你认为他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永远忘不了过去,当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时。我想告诉你的是—米沙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我们的母亲是个愚蠢的农妇,唯一会的就是喂养孩子。我们的父亲是个怪物。他……”尼可拉斯大力地吞咽,面无表情地继续,“我常常能在阴暗的角落里或者是全黑的衣橱里找到我的弟弟。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父亲淫欲的发泄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挑中的是米沙而不是我。没人敢插手管这事。我曾经反抗过父亲,但后来被他打得失去知觉。在一个毫无仁慈的人手下过活是很悲惨的。我最终长大了……可以保护米沙远离父亲的骚扰。但已经太迟了。我的弟弟已经被毁了,而且连一次重生的机会都没有。”尼可拉斯的下颚收紧,“我也一样。”

卢克沉默地看着街面,看着圆弧顶的异国建筑,和河岸旁的雄伟建筑。他头一次觉得不自在,出格……而且对俄国有着说不出的困惑。正是这个美丽而繁复的国家,妄顾她的意愿,强把她配给一个男人,无论这男人是卑贱或高贵、富贵或贫穷。“我对米哈伊的过去不感兴趣。”他声调平板,“你要做什么我都管不着。我只想把我的妻子带回英国。”

塔西娅在房里睡得很沉。她听从卢克的嘱咐,在他离开后就休息。这几天她头一次真正地放松休息。她不需担心任何事,卢克已找到她,正在这座城市里,为她而奔波。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他都会陪伴在她身旁。所有的自责和怀疑都消失了,她仰卧着安静地进入梦乡。

突然一只大手捂上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耳边响起低语,“你我之间还有事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