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没有标记的路 第四节

土佐高知,人称青色的城市。

因为这里有黑潮,当冬村和由纪子站在位于四国最南端的足摺岬的顶端,而在他们的视野之下,蔚蓝,清澈的潮水,仿佛能将五脏六腑染蓝,它们蜂拥而来——站在离海面高达八十米的绝壁之上,他们眼前那片深遂的海洋,宛若一件精细的玻璃工艺品。

“那就是龟呼岩,渔夫据说在那儿发现的浮尸。”冬村指着海中突出的的一块岩石说。

“这么说,日野小姐是被从伊东海面投进黑潮,而后乘黑潮的逆流流漂冲到龟呼岩的啰?”

由纪子探问道。她这会儿已经从射杀尾随者而带来的刺激中恢复过来了,至少已经恢复了明快的表情。岬角长满了槟榔树,低矮灌木,山茶树原始林等等亚热带植物,葱葱郁郁,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由纪子那包藏着苦恼的冷艳之美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只能推测到这一步。”

“虽说流动的大海是不会留下痕迹的——但在这茫茫大海之中我想仍会有蛛丝马迹的。”

虽然这种蛛丝马迹隐蔽难寻——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

“虽说从纪州到足摺岬形成了回流潮,但日野小姐是由伊东海漂流而来的,那么就是说她一下逆流漂浮了六百公里啰。”

“是的。”

“或许这在理论上还可以找证据,但海上保安厅的涨流圈上没有标注吧。如果不能进行理论性证明,那么这也不会成为论据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那所谓的回流潮,会不会是丧夫的伊能良子假想的故事呢。你没注意到她是在深夜的旅馆酒吧里呆望着黑潮这一细节吗?”

“莫作她是在臆想?”

冬村望着大海,心中暗自思量:伊能良子当时的确是沉浸在了一种独特的气氛之中了。——但她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臆造出如此动人的故事。而且,从理论上讲,回流潮在通天潮开始时出现,又与通天潮一同消失这点中,不也可以让人感到很合乎逻辑吗?

总之,现在冬村只能顺着伊能良子所说的现象一直追下上。因为十九日濑田出海,而那天正是通天潮开始,也就是说回流潮也开始出现的日子。

“对不起啦,刚才我所说的一切可能是由嫉妒心引起的胡乱推测呢。”

由纪子望着想得入神的冬村笑了起来。

“那倒没关系。”

说着,冬村拉着由纪子离开岬角,朝离岬角很近的金刚福寺走去。约好了在那儿和西田久吉,那个发现浮尸的渔夫,还有寺院的住持见面。

寺院住持五十岁左右,花白头发的,胖墩墩的,与西田的年龄相仿,但西田又黑又瘦,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是说‘回流潮’的事儿?”

西田听了冬树的话后便开口说道。

“所说的回流潮确实是有啊!”

“你是说黑潮确有逆流吗?”

冬村被西田这一番若无其事的回答吸引住了。

“不是黑潮。这儿的渔民都说那是亲潮。”

“亲潮?”

说起亲潮,那可就是寒流了。从北海南下到房总半岛附近,在那儿与黑潮相遇而形成巨大的漩涡。也就是所说的咆哮的海潮交汇。据说,由于寒暖交汇导致了那里一年中雾霭蒸腾。

但是做为寒流,亲潮怎么会南下到日本南端的足摺岬呢?

“我们管它叫亲潮,保安厅的水路处和气象厅,还有水产厅的当官儿的听了后都说我们是瞎扯。他们说,亲潮怎么会跑到足摺岬了呢?亲潮根本不会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西田好象很容易激动,说着说着便现出对官方机关的见解不满的神情,更竭力地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要说证据,秋刀鱼随亲潮游来,这足以证明。您知道,秋刀鱼是亲潮的鱼种,那么说来,秋刀鱼难道会是逆黑潮而上近千公里而游到这儿来的?!这绝不可能。肯定是随潮流游来的,而那海流就是亲潮!是亲潮,从房总海岸开始沿岸逆黑潮而下了!”

“……”冬村默默地听着。

西田这会儿竭力地说明着自己的观点,说得嘴边都泛白沫了。

这话听起来虽然很神,但据说大群的秋刀鱼的确是被亲潮沿太平洋沿岸送到足摺岬的,因此,据西田说,种子岛还有秋刀鱼的鱼场呢。

西田又在水温上找证据。黑潮的水温是22℃~23℃,亲潮有16℃左右。而当秋鱼游来时的沿岸北温果然下降到16℃,当然,习惯生活在黑潮中的鲫鱼则成批地死去,因为水温太低。甚奄重达几十斤的高级海鱼也都翻白而死。死去的小鱼更是不计其数。

“我们这儿把亲潮叫做‘下潮’,别名还叫‘腐蚀潮’。黑潮叫做‘上潮’。亲潮有一条流道逆黑潮而下,这现象很早以前就听说过。”

西田正说在兴头上将住持倒的茶一饮而尽,却不小心呛得直咳。

“别着急忙慌地说。”

住持这么责备着西田,住持刚才拣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有些着急。他接过话头:

“渔夫们称之为‘亲潮’的海流没有被承认,但虽说如此,亲潮的确有从纪州向足摺岬流动的与黑潮相逆的潮。您只要听我说说以前的传说,便什么都清楚了。”

“好,我听着呢。”

“先说说女鹿岬的传说吧……”

在足摺岬和土佐清水之间有个镇子名叫松尾。曾经有个女人被一只鹿驮着漂流到那里一块海中岩石上。那时正是源化和平家在屋岛檀浦一带两军对垒撕杀之后,那女子是平家的武将之妻。她逃到吉野川一,被强盗追杀,被逼无奈投海自尽。眼看着她就要溺死的时候,一只鹿游了过来,把她驮走了。就这样,那女子被带出纪伊水道,越过室户岬,足摺岬,一直漂到松尾镇。最后,那个女人和鹿都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死去了。

这是乡土志上写着的故事。假设这是那种广为流传的平家遗落之人的传说中的一个也好,反正从这个传说中可见,从纪伊水道开始向南,自古以来就有流过足摺岬的反向潮流。正是因为有人知道这个传说,这件故事才得以流传下来的啊。

住持说得面红耳赤,他看来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

冬村的脑海中猛然又浮现出那个回流潮为月下老人的伊能良子的冷艳面孔中的寄托在回流潮之中的乡情。

这个海流图中没有标出的海中逆流,正逐渐地露出其庐山真面目。

“我说,虽说咱说的都是传说故事,但这可都是确有其事的历史事实呢。”

“对啦,忘了说鲣鱼的事儿……”

“得了,你就别说话了。”住持一下将西田的话题堵住了。他要亲自把这事儿说给冬村。

“这儿啊,是有名的鲣鱼鱼场——”

“但是,最初捕捞鲣鱼的并不是高知县人,创业的是纪州印南的渔夫们。据说那是宽文年间的事儿。熊野的渔夫抢占了印南渔夫的渔场,印南的渔夫们出于无奈,便向土佐蔼的藩厅提出请求,希望能迁到土佐来。他们才是捕鲣鱼的始祖呢。问题是,就当时的手摇鱼船来说,他们是靠什么东西逆北上的黑潮而下,掠过室户岬、足摺岬而到土佐荡的呢?大家都相传着,纪州的渔夫是巧妙地乘黑潮之中一条反向潮流而抵达土佐藩的。”

“现在,在足摺土浦一带还有他们的五十座坟呢。”住持说。

“是啊。”西田接下去说道。“至今这儿的渔船的形状与纪州的渔船型状相同呢。还有那些歌瑶,出如什么‘串本在此岸,大岛在彼岸’啦,‘土佐高知一桥牵’啦,两地的曲调都完全相同呢!是吧,住持?”

“歌嘛,怎么唱倒也说明不了问题。”住持反驳道。“但说起纪州和足摺岬之间类似的地方来,首先要数渡海奔补陀落(补陀落:佛教传说中观音现身的灵地。)的传说了。”

“渡海奔浦院落?是指熊野一带的渡海信仰吗?”

冬村被住持这些跳跃性很大的话弄得不知所措。

“对。您说想看看上野胜子的墓地,是吧?而上野胜子正是二十几年前为求能渡海去见信仰中的观音菩萨而死的。这种渡海信仰在熊野和足摺岬流传得很广。”

“上野胜子?”

上野胜子就是当年濑田家的女佣。濑田说过,当年上野辞去女佣的工作而返乡回足摺岬——的时候是三十一岁。濑田说她二年前曾在参加九州的学术会后的归途中特意到足摺岬扫墓释慰过,但是他却没有说过二十几年前上野是投海而死的……

——难道这渡海奔补陀落的信仰中有什么蹊巧?

据说渡海奔补陀落的风俗是熊野一带人的信仰,观音现身的灵地相传在印度南方海上的一处佛教净土上。而据说如果从那里乘上小船,横渡茫茫的大海,就能被送到那圣灵之地。

当初,这只不过是个别人的信仰,而到了后来,熊野的观音现身圣山寺的护院住持的每一代都必须乘船渡海都已成为不成文的规短,所以住持们便一个个地乘上一叶小舟消失在熊野的海上去了。历史记载,由于这种不成文的规定过于残酷,德川幕府在第二十三代住持即将渡海的时候下令禁止了这种信仰。

然而,这种渡海奔补陀落的信仰仍然在足摺岬的民间流传,而且二十几年以前上野胜子就是这样渡海而死了。

“住持,上野会不会是由于神经错乱才做出渡海而去的举动呢?”

“不,不是那么回事,警官您有所不知。我也曾认为她是中了邪气,但这儿却有文章证明她的心迹。”

住持将珍藏着的一本杂志拿出来放在桌上。封面上写着《医学界》几个字。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年刊。

“这是一个叫濑田周平的医生就人生观、生命观而写的随笔。其中他忏悔地写道过,上野胜子为求见补陀落而渡海身亡一事全是他的过错——”

“濑田周平!”冬村一把抓过杂志,急匆匆地浏览了一遍。随笔的大要是这样的:

上野胜子由于身患胃癌,便从濑田家辞去了工作,返回故里足摺岬。当时濑田是医科大的学生,所以他曾请教授为上野会诊。教授告诉他:病人还有一年余生。濑田却将诊断结果,告诉了上野胜子。因为濑田认为死亡既然已经不可避免,那么就应该直面死亡而毫不回避。

上野胜子于是辞职回家了。

那年夏天,濑田去足摺的上野胜子家作客。他是应邀去玩的。当时的足摺岬与现在不同,人烟稀少,交通仍不方便,是个冷落的寒村僻舍。上野的家是间小瓦房,房顶压了许多大石头,怕的是狂风将瓦片掀掉。

上野胜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儿。她已经到了胃癌晚期,被病魔蚕食。折磨得面如土色,饭也不想吃,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弄来鱼什么的来招待濑田。

濑田在那儿住了一个月。他去时带去了医学书和其它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叫做《必问的话题》,里面有一段记载着足摺观音的传说。濑田曾将那段传说读给上野胜子听——

那个岬角有一殿堂,以观音菩萨为本尊。堂中既无相隔的厢房,亦无住持僧丈,只有修行者和路人聚集于此,毫无上下尊卑之分。但说起往事,这里还真曾住过一位僧丈。他在此修炼身心。有一名服侍的小法师,很有慈悲心肠。有一日,又来了一个小法师。虽不知其从何处而来。却要每天供他食粮。每值吃斋之时,僧丈的小法师总要分自己的一份食粮给过路的这个小法师。僧丈闻知后警告小法师:“再一再二,不得再三,不要再分食粮给他。”而后,又不觉到了进斋之时,好心的小法师再次将他的食粮分一半给他的同伴:“我真是想帮你,可是那样一定会遭僧丈责骂。今后你可要好自为之了。我最后再分给你一次口粮吧。”对方听后开口答道:“你的大恩我没齿难忘。不知你随我去我的容身之处看看。”小法师接受了邀请,决定与其同住。僧丈得知,十分疑惑,便悄悄尾随他们直到岬角,当他见到二人乘上一叶小舟,撑起船篙向南飘浮而去之时,憎丈开始慌了神,哭叫着:“你们把我一个撇下,到底要去哪儿呀?”那个过路的小法师的回答顺风飘来:“此行奔往补陀落世界——”说话这一瞬间,二人已经成了两个菩萨,站在船尾,顺风而去。而一心想修炼成佛的但又自私的僧丈心痛欲绝,但他也只能顿足捶胸,呼天抢地后悔个不行。渊由于这个僧丈站在岬角捶胸顿足的传说,从此这个岬角被人们称为足摺岬——

上野胜子曾经问:什么观音菩萨现身形的补陀落世界(二万圣灵境界)。濑田便把熊野的渡海信仰跟她说了一遍。听着听着,上野的眼泪扑籁籁地滚落下来。那些天里,濑田不止一次地将上面那段故事读给她听。回东京的时候,濑田还把书留在了上野家。

两个月后深秋的一个夜晚,上野胜子乘上运货的驳船驶进茫漠的黑潮之中。当时曾经派出搜索队进行寻找,却一无所获。两天后,一艘货物船将在远离纪州的东南部海上漂泊着的驳船拖曳回来了。但此时上野胜子身体已经极其虚弱,不久便死了。

随笔的中心则是说濑田的忏悔心情。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他懊悔自己太年轻,说话轻率不懂事。竟然会若无其事地将死期告诉了患者,而且还仿佛是催她死去似的三番几次地告诉她渡海求奔补陀落的信仰,甚至还认为上野流泪是足以使她心灵得以净化的有益举动。

当他得知两个月后上野胜子竟真的乘驳船渡海漂泊而死之时,他再度揣摩上野当时痛苦的心,上野感到极度的悲哀。他悔恨自己早读领会到自己对于别人的生命抱着的观点是多么地荒廖,自以为是。

在随笔的最后,濑田涉及到了海流。

他写道:无论是从熊野,还是足摺下水,如渡海求拜补陀落的小船即刻便会被黑潮攫住,度卷向房总海冲去,就象上野的驳船一样。假如当年那些要向南方的圣士漂渡的小船在人们目送的视线之内便开始顺黑潮北上的话,这无疑会贬低渡海信仰的价值,同时只会导致渡海的僧侣们威望德尚扫地,落得个贻笑大方。

那么,看来渡海僧侣们已经发现了这条与黑潮逆向而行的海流潮路。当年纪州而南地区的渔夫们不也是利用这条无形中的逆流,才得以摇着小船便得以安抵足摺的吗?

濑田的随笔有如上的记述。

冬村垂下眼睑,他在沉思默想……

——濑田一定知道这条与黑潮反向的逆流!

冬村的视线中散失了焦点,西田和住持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冬村的思绪猛然间活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