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地狱山 第十节

整整九天过去了。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这九天,东京都热闹非凡。新闻报导的焦点,都对准了警视厅和“鬼女”的决战——他们把浜村和“鬼女”的决斗都看作是警视厅同“鬼女”的决战。一千万市民把茶后饭余的话题,都收缩到这上面去了。人们激烈地争议着,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话题的中心无疑是“鬼女”和浜村。正当警方要下决心捕获“鬼女”一伙的时候,有些人便不以为然了,这些人认为“鬼女”

一伙固然是给东京带来了恐慌。然而其恐慌只不过是抢钱和杀看门狗。被抢的是富翁,平民百姓却从未被抢;而狗,也并非家家喂养,并且至今为止,“鬼女”所袭击的都是豪邸。至于濑田的被杀,他们认为仅仅可能是“鬼女”和“地一号”的仇杀行为。在贫富悬殊的情况下,那些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人受些损失,在这些人看来,似乎还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这些人中,还有人甚至成立了一个叫作“鬼女”信仰组的,竭力宣传浜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老人,“鬼女”绝对会赢。

大多数的市民对于浜村和警视厅的决定还是赞赏的,特别是对浜村的勇敢无畏表示钦佩。他们认为浜村尽管年逾花甲,但毕竟是具有“疯魔棍术”的人,修炼过“疯魔棍术”

人的内功是无可匹敌的,无论“鬼女”有怎么大的本领,也绝不是浜村的对手。这些人针对“鬼女”信仰组,也成立了一个浜村信仰组。他们每天利用报纸、广播,互相唇枪舌剑地喋喋不休。

然而在这九天中,浜村却是在绝对的平静之中渡过的。

他的心里十分焦急,他耽心会不会因为报纸对他的能力吹得过了头,使“鬼女”畏缩不前了?不会!按照他的分析,象“鬼女”

那样性格的人,是绝不肯轻易退让的。难道是由于在八王子郊外特别警戒部队的封锁而使“鬼女”无法进入吗?也不可能!

这条警戒线只能封锁住记者和平民百姓,绝对封锁不住“鬼女”一伙。他们在夜间潜入,本来就并非难事。

夜又一次来临,浜村照旧盘腿而坐。凭籍着多年练就的“疯魔棍术”的内功,吐纳有致,屏气凝神,细细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夜风,吹动着天上的浮云。月色从浮云的间隙中照射下来,给小屋周围洒下一片银白色的光。浜村换了个位子,隐身在狗舍旁的阴影里。

在风吼林啸之中,他突然听到了异响。他一下子圆睁双目,顺手操起了身边的一根六尺青冈栎木棒。

“鬼女”来了!

浜村嗅到了对方的体臭,甚至还辨出了这种体臭夹杂着女性的肌肤气息。那是从柔软的肌体里发出来的芳香,而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呼风唤雨,敲骨吸髓的“鬼女”的腥味。他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就跟阴影中的“鬼女”打了个照面。

阴影中的“鬼女”,被折射过来的淡淡的月光笼罩着。枯叶在她的脚下随风飘舞。她身着工装裤,腰肢苗条,两条腿给裤管紧紧地裹着。容貌无法看清,只觉得脸白得吓人。

浜村敏捷地用自己的身子堵住狗棚的门,沉着地说:

“不准接近狗棚,我有话对你说。”

“鬼女”一言不发,只是象钉子一样站在原地。

“你是不愿意说话,还是不懂人的语言?”

“鬼女”依然沉默不答。

“你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杀狗?”

“……”

“换个问题吧。‘丫女’是你的母亲,还是你的兄弟姐妹?”

寒风中,浜村开始以温和的口吻盘问了。“鬼女”和他仅仅相距十几米夕他只要一纵身,一下子就可以把她打倒。但是,浜村既不想大声呵斥,更不想使用棍棒。他想尽量不斗,以理服人。

“你从哪儿知道‘丫女’的?”鬼女突然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是还带有童声的语调,吐字也不那么流畅。

“我访问了鬼面山中的地狱山。”

“这么说,你都看到了?”“鬼女”的声音里透出了凄凉感。

“我也是不得已啊!唉。”

“……”

“看样子,你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象你这样正处在豆寇年华的黄金时期,却被人取名为‘鬼女’这样一个可怕的名字。你自己不感到痛心吗?如果你能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合理的解释,我愿意向你提供帮助。”浜村和颜悦色地说道。

“……”“鬼女”又沉默了。

“那个被称作‘地一号’的怪盗是你的兄弟吧,是不是那个被鬼面山一带的乡民称作‘神仙’的老人培养了你们?‘丫女’是那个老人的妻子吧。”

“你竟然还知道了这许多……”“鬼女”的身子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允许吗?”

“动手吧!”“鬼女”的头发随风飞扬。

“不能不动手吗?”浜村向前跨了一步,把栎木棍作为手杖撑在地上,十分诚恳地看着“鬼女”说。

“不,绝不!”“鬼女”一边说,一边挟着旋风向浜村扑来。一声很短促、很尖细的象银箭似的叫声从旋风中唤出。

浜村侧身避开了这团旋风,举起棍棒,轻吼一声,朝着旋风团的中部打去。他只想打“鬼女”的腹部,因为如打在腹部以外的地方,难免要筋断骨碎。

事实证明,浜村的选择是多余的。在他看来势在必得的一棍,却被“鬼女”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于是他不敢再轻视“鬼女”,按照棍法的套路,一下“风卷残云”,朝“鬼女”的上三路扣去。“鬼女”眼看棍尖将到,一个腾飞,身子象离弦之箭直向半空射去,在半空中,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了一柄铁锤,拨开了栎木棍,飘落在浜村的身后。

浜村不敢怠慢,耳闻那轻微的落地声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便立即一个前空翻,让开了砸来的一锤。“鬼女”一看自己的这一着没能奏效,便逼上前来,口中连连吼叫:“杀你,我要杀死你。”浜村慌忙将棍棒舞得象风车一般,挡住“鬼女”的攻势。这时,浜村才看清她的脸跟正常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表情冷峻,眉眼间充满了杀气。

他们俩你来我往地斗了大约十几分钟,浜村开始焦急了。棍棒打不着“鬼女”,“鬼女”时而象一阵旋风似地在你身前身后滚来滚去,时而象幽灵似地眨眼间不见了身影。习惯于夜间生活的“鬼女”的优势渐渐地明显了。她的年轻、灵活、体力,充沛又高出浜村一筹。浜村觉得,再这样粘下去,自己必然要吃亏的,于是他把栎木棍握成前七后三,一招“信女进香”,把棍尖由下向上直指鬼女的侧腋。

“鬼女”又一次冲天而起,比前一次飞得更高。这一次她头朝上,脚朝下地一直向上飞去。直把浜村吓了一跳:这明明象是被什么东西吊上去一样,哪象是人的技艺?忽然,“鬼女”的身子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随即一个空翻,变成头朝下,脚朝上,张开了双臂,象一只大鸟似的向浜村倒栽下来。就在离浜村的顶部还有二、三尺的光景,只见鬼女连续三个滚翻,手中的铁锤唰、唰、唰地三下,朝着浜村的天灵盖和左、右两个肩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下来。

浜村一看来势不妙,赶紧一矮身子,就地一连几个侧滚翻,滚出了二丈开外,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稳了脚跟。

“鬼女”的这一招,使得浜村大吃一惊。这一招,名为“响鼓三锤”是自己师父的绝招。当年,师父根据鹞子在天空中急速地俯冲、翻飞而使人魂飞魄散的气势和啄木鸟在啄食虫子时的迅速、准确而苦练出的这一招,曾被师父珍视为看家的绝活,是任谁也不肯传授的。浜村在从师学艺时曾看到过师父练习,只是“鬼女”在迅猛和准确上尚欠火候,才使浜村幸免罹难。

浜村的师父有三个绝招,一招是刚才“鬼女”使用过的“响鼓三锤”;另一招是“疯魔棍术”,师父看中了浜村是个可传之人,便传授给了他;还有一招是“点穴术”。记得他离开师父时,师父曾告诉过他,除了“疯魔棍术”只传给浜村一人之外,其他两招他将谁也不教了。可“鬼女”又是从哪里学的这一招呢?

这下浜村真的紧张起来,再也顾不得伤着“鬼女”了。

他终于使出了“疯魔棍术”。

这“疯魔棍术”是浜村的师父熔中国的武当剑术和日本的武士刀术为一炉,共有六六三十六路招数。前十八路起势缓慢,棍端缠绵,柔中带刚,以守为攻。这十八路主要靠的是内家功夫,以己之意志,夺敌之锐气,在自己封门稳守之中,窥察对方的弱点,诱敌投入自己的圈套。而后十八路招数却似猛虎下山、蛟龙入海,以迅猛制敌,以刚勇取胜。练习这套棍术,不但要精通剑术、刀术夕而且还要求手、眼、身以及步法、腾越、翻滚件件皆能,一气呵成。当年,师父看到浜村的武功日臻于炉火纯青,更因为浜村为人刚正淳朴,才下决心将多少人求之而不可得的这套棍术传授于他。

眼下,浜村看准了“鬼女”求胜心切,便使开了前十八路招数。才使得两路,这双方的形势便大大地改观了。“鬼女”那咄咄逼人的气焰一落千丈。连刚才还在高声吼叫着的“杀死你”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虽然,看上去仍然是“鬼女”处于攻势,浜村在疲于奔命似的防守,但那只是浜村的计谋。

浜村看看“鬼女”的气焰差不多要消失了,便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让她抢进怀来。就在她的手快要抢住自己喉咙的瞬间,他使劲挥棍打向她的胯部,这一下打个正着,“鬼女”仰面朝天,摇晃着倒下了。

浜村舒了口气,看着倒在地上的“鬼女”,看着“鬼女”在地上缓慢地翻了个身,两腿微曲。

“这是个多么温柔的动作啊。”浜村看着看着,不由得暗自嘟哝起来,“这么娇美的姑娘跟‘鬼女’的名称相比实在是太远了,实在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少女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深宅大院杀死警犬,能有象旋风那样在空中飘舞着、翻滚着向人发起凶猛的进攻的本领。”

浜村看着躺在地上的象是睡着了似的“鬼女”,一股怜悯之情油然升起,他耽心自己刚才那一棍使劲大了点,伤着了她的筋骨。于是他轻轻地走过去,一手握住她的前襟,一手托住她的后背,想扶她坐起来。

他刚一接触到她的背部,只觉得“鬼女”的右腕动了一下,那手腕中握着的铁锤对准他的太阳穴猛击过来。

浜村赶紧伸出左手,用掌侧朝“鬼女”的右腕一下砍去,把鬼女手中的铁锤磕飞至三步以外的草丛中。浜村随手又抓住了她的右腕,并就势把她夹在腰间。

她在浜村的腰间转了两圈,趁着浜村松劲的时机,以被浜村抓住的右腕为支点,一个腾越,人又飞向空中,她一边飞向空中,一边交叉着左右脚,对准浜村的面门踢了过来。

浜村也不退让,一个“鹞子翻身”,就象青蜓倒立似的伸出双腿,对准了“鬼女”的下腹部,用力踢去。这下“鬼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低声地呻吟着,再也无力回击、无力反抗了。

然而浜村也没能躲过“鬼女”刚才那疾如流星的一脚,就在“鬼女”倒地的同时,他也摔倒在地上。

但是他马上又站了起来,柱着栎木棍,扶起了“鬼女”,朝着小屋走去。

小屋的床上,“鬼女”仰卧着。煤油灯的光亮照着她的脸庞。浜村终于着清了她的脸。

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姑娘,看上去才十六、七岁。轮廓鲜明的面庞上,眉清目秀,鼻、眼也很端庄。娇小的嘴巴,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地喘着气。那高高的乳房,上下起伏着,透出了少女青春的活力。

“一个多美的姑娘啊!”浜村叹息着。他实在不明白,那个“神仙”为什么要把她和“地一号”这两个少年弄到荒无人烟的地狱山中象鸟一样地训练他们从这颗树飞到那颗树,从这块岩石跳到那块岩石;还要他们在垂直的绝壁上攀登、爬行。毫无疑问,杀狗又是一项艰苦、危险的训练。浜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神仙”是在这两个少年尚是幼儿的时候就开始训练了。

“真是太残酷了。”浜村有些愤怒了。究竟是什么目的呢?他百思不解。

浜村绞了一把毛巾,轻轻地帮昏迷中的她揩拭着额上沁出的汗水。

少女在渐渐地醒来,她张开了双眸,无言地凝视着浜村。

浜村弯下腰去,在少女的耳边柔声说道:“不要耽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他的话还未讲完,只见少女怒目圆睁,从床上猛地弹跳起来,比狗还要迅捷地一口咬住了浜村的手腕。浜村猝不及防,给她死死地咬住,手腕上鲜血直流,简直象咬碎了骨头似的痛彻心肺。

浜村试图去揪“鬼女”的头发,但他的左手刚一伸出,就被她一摇头给撞开了,她在摇头之际,嘴巴仍然死死地咬住浜村不放。浜村再也忍不住了,举起左手,向着鬼女的脸狠狠地砍去。她终于松开了口,仰着脸,横向地倒在席子上。

——啊!一瞬间,浜村大吃一惊,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时,板门开了。和风一起卷进来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挥舞着的右手中握着一把熠熠闪光的匕首。

“是‘地一号’!”虽然浜村看不清来者的脸,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来者一定是“地一号”。他忘掉了被鬼女咬伤的手腕的疼痛,急忙举起棍子对准匕首打去。

“地一号”无心恋战,挟起鬼女纵身跃出了小屋。

浜村忙追出小屋“请等一等,‘地一号’,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然而“地一号”和鬼女已窜进了杂木林。从那光秃秃的树林中,随风传来了鬼女的咒骂:“我早晚要杀了你!”

“地一号”和鬼女跑得无影无踪了,浜村怅然若失,激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怅然并非一重。

当他刚刚用左掌去打鬼女脸的时候,无意看到她的右耳边有一块翡翠色的斑纹。那斑纹跟当年失踪的女儿朱美的胎记竟一模一样!

他的身子忍不住打颤了。

呵,这翡翠色的、耀眼的斑纹,不正是他十六年间朝思暮想的印记吗?四年来,他餐风露宿,废寝忘食地流浪,不也正是为了这个印记吗?

他觉得天底下有同样胎记的人不会是一个,但斑纹是由于色素沉着而产生的。一般来说,红的、紫的比较多。至于黑色的,那就更多了。而像翠鸟那样美丽纯洁的翡翠色的斑纹却实在是世上罕见的。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性别,而其年龄,也似乎相近。难道世间正有这么离奇的巧合么?不,不可能!

浜村觉得天旋地转了,头胀得象要炸开似的。难道我的女儿变成了“鬼女”,变成了一个扰乱社会,杀人越货的罪犯!

“啊!我怎么办。”浜村抬头问天。“四年来,我含辛茹苦,坚韧不拔地到处找你,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你。没想到会鬼使神差地让我走到白犬神社,让我碰上平贺警部、让我被那早就应该抛弃的警察的责任心驱赶到了地狱山中、驱赶到了濑田的家中,让我在这月色惨淡的凄凉之夜碰上了你……”

浜村开始后悔了,早知如此,真不该协助警视厅多此一举。与其在这样的情况下碰上女儿,还不如永远别碰上,让自己带着对幼年时的女儿的美好的记忆走完寻找她的旅程,走完自己人生的旅程。

现在怎么办?把一切都讲给警察听,由自己带领着警察去杀掉女儿。还是退避三舍,佯装不知,混混沌沌地离开此地去继续那永无止境的寻找女儿的旅程。

浜村茫然了。在这茫然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地一号”

和“鬼女”一伙正活跃在东京都的大街小巷,时而抢劫,时而杀人。闹得东京都各个阶层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社会治安面临崩溃……

“不!绝不能允许他们胡作非为。即便是我自己亲生的女儿,我也决不能让她逍遥法外!”

浜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他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要么制止住犯罪行为的继续,要么与罪犯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