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无一失的杀手

马克·桑德森喜欢女人。这就跟他喜欢五成熟、拌上生菜色拉的阿伯丁安古斯里脊牛排一样——这二者他同样欣赏。要是觉得饿了,他会打电话给一家合适的餐馆,让人把他想吃的菜肴送到他的顶楼公寓。他消费得起,因为他是一个身价几百万的富翁,而且单位是英镑——即使是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一英镑也可以抵上两美元。

与大多数事业有成的富人一样,他有三重生活:作为伦敦市成功人士、钻石王老五的公开的职业生活;他的私生活——私生活这个词儿现在未必就是字面的意思,很多人喜欢将自己的私生活曝光于公众之下;还有他的秘密生活。

他的第一种生活经常出现在各大报纸专栏和电视节目里。他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但头脑聪明。六十年代,他开始在伦敦西区从事房地产代理工作,两年后他就学会了游戏规则,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钻法律的空子。二十三岁时,他独自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在仅仅二十四小时内就敲定了圣约翰林地的一处住宅,挣得了一万英镑的利润。此后他创建了哈密尔顿股份公司,这份产业十六年来一直是他的主要财富。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第一笔交易房产位于哈密尔顿街。这是他最后一次感情用事。七十年代初,赚够一百万英镑后,他不再从事住宅买卖业务,转而去做写字楼开发了。到七十年代中期,他的财富已接近五百万英镑,开始搞多种经营。他如同得了点金术一般,在金融、银行、化工品和地中海度假旅游项目上,都搞得与圣约翰林地的房地产业一样红火。报纸报道了,人们相信了,哈密尔顿旗下十个产业的股票价格也在持续上涨。

就在同一份报纸的其他版面上,可以看到他的私生活。拥有摄政公园的顶层套房、伍斯特郡的伊丽莎白时代庄园、卢瓦尔河谷的古堡、昆蒂布的别墅,以及游艇、兰博基尼和劳斯莱斯汽车,还不断有年轻漂亮的新晋女明星跟他合影,或分享那张四米宽的大床。这样的一个人,免不了会成为报纸八卦专栏读者所关注的人物。如果这是在五十年前,诸如身价百万美元的女演员的离婚听证、选美小姐的生父提出诉讼之类的丑闻一旦见报就能毁掉他的前程,但在现在这个年代,八十年代,这些报道只能证明他有能力搞定这种事,这在伦敦西区的时髦人士中,甚至被认为出色得引人羡慕。他真是个相当受公众瞩目的人物。

马克·桑德森的秘密生活则是另一回事,可以归纳为一个词:厌烦。他从心底里对这一切都感到厌烦。他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马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现在已经变成一个酸溜溜的笑话。他三十九岁,身体强壮,长得并不难看,有点像马龙·白兰度,但依然是孤身一人。他知道他需要某个人,不用很多,只要一个就够了。他们可以一起生几个孩子,在乡间拥有一个共同的家。他也知道,他很难找到这个人,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需要的人是什么样,而十年来他还从没有遇到哪怕一个这样的人。与大多数喜欢女性的富人一样,他只会喜欢不看重他的地位、钱财、权力和名声的女人。与大多数追求女性的富人不同的是,对此他还能够保持足够的自我分析能力,还能时常自我警醒——公开地如此声明只会死得很难看。

他认定永远不会遇到她了,但在初夏的一个日子里,他遇到了。那是在一次慈善事业的晚会上,大家度过了一个乏味的晚上,而门票那点余钱只够给孟加拉国的孩子们送去一碗牛奶。她在房间的另一边,倾听一个拿着一支大雪茄的矮胖男士说话。她静静地听着,面露微笑,看不出她是对趣闻逸事感兴趣,还是被矮胖子的滑稽动作所吸引。那人正尽力讨好她。

凭着与这位矮胖的电影制片人的点头之交,桑德森信步走过去,作了自我介绍。她名叫安吉拉·萨默斯,握住他的那只手微凉且细长,指甲完美漂亮。她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杯看上去像是金汤力的饮料——后来他发现只是汤力水,没有加酒——但在无名指上有一枚纤细的金戒指。桑德森对此毫不在意——有些已婚妇女更容易被勾引。他把那位电影制片人晾在一边,引着女人到旁边去交谈。她的外表让他印象深刻,这有点不寻常;同时也使他激动万分,这就更不寻常了。

萨默斯夫人身材高挑,身板挺直,一张脸算不上时髦艳丽,但可以说文静俊秀。她的身材按照八十年代骨感美女的标准来看,绝对不够时尚:她胸部丰满,腰身纤细,双腿修长。她那亮晶晶的栗色头发盘在脑后,看上去很健康,而不是富贵奢华。她身上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衬托出她那略有晒黑的金黄色肌肤。她没戴首饰,只在眼睛周围略施粉妆,这使她显得与房间里的其他社交圈女士很不相同。他猜测她的年纪是三十岁,后来获悉是三十二岁。

他猜测那晒黑的肌肤可能是因为冬天常常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或春天在加勒比海旅游,反正说明她或者她丈夫很有钱,可以过上这种生活,就像这房间里大多数女人一样。两个猜测全都错了。后来他得知,她和丈夫居住在西班牙海岸边的一座农舍里,靠丈夫写作关于鸟类的书籍和她自己教英语的微薄收入过日子。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这深色的头发和眼睛、金色的肌肤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也许意味着她是西班牙出生的,但她实际上是英国人,与他一样。她告诉他,她来探望住在英格兰中部地区的父母亲,她的一位老同学提议,回去之前应该在伦敦逗留一周时间。

她是一个随和的人。她没有奉承他,这正合他的心意,当他说了些稍稍有趣的事,她也不会夸张地大笑去迎合。

“你对我们伦敦西区的社交生活怎么看?”他们背靠墙壁观望晚会的时候,他问道。

“很可能不是我该过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他们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一群鹦鹉。”他刻薄地说。

她扬起了眉毛。“我还以为马克·桑德森是这里的一根支柱呢。”她在嘲笑他,口气柔和,但很坚定。

“我们社交活动的八卦都传到西班牙了吗?”他问道。

“即使在白色海岸,我们也能看到英国的《每日快报》。”她不动声色地说。

“也包括对马克·桑德森私生活的报道吗?”

“是啊。”她静静地说。

“你感兴趣吗?”

“我应该感兴趣吗?”

“那倒不必。”

“那我就没兴趣。”

她的回答让他松了一口气。“我很高兴,”他说,“可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她思考了一下。“这真是很虚伪。”她说。

“包括我吗?”

他在低头看她那朴素的棉布织物里面缓慢起伏的胸部,这时候她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不知道,”她认真地说,“我想,也有一定的可能,你会是个还不错的人。”

这个回答使他大吃一惊。

“你也可能是错的。”他反驳说。但她只是宽容地微笑了一下,像是在对待一个喜欢争吵的小男孩。

过了一会儿,她的朋友们来叫她,她对桑德森客套了几句,准备离开。在走向大堂的时候,他轻声问她可否明天请她出去吃晚饭。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向某位女士发出邀请了。她并没反问他怕不怕被别人看到,也许她觉得他肯定会找个没有狗仔记者的地方。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的,我想我很高兴去。”

那天夜晚,他一直在想她,对下半夜他从安娜贝尔找来、现在躺在他身边的皮包骨头的模特毫不理会。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出现的全是她闪亮的栗色头发,好像此刻她就躺在他旁边,而他正抚摸着她金色的肌肤。他深信,她一定睡得很安稳、很平静,如同她做其他事情那样。黑暗中,他伸手去摸那个模特的胸部,但只摸到了像小狗耳朵般因为节食而发育不良的乳房。他走进厨房,烧了一壶咖啡,到一片漆黑的起居室坐下来慢慢喝。直到太阳从远处的旺斯台德沼泽地里升起,他依旧坐在那里,向外看着公园里的树木。

一个星期的时间对于一桩风流韵事来说并不显得漫长,但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或者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生活。第二天晚上,他去接她,她来到他的汽车边。她把头发高高绾起盘在头顶,身上穿了一件带褶皱的白衬衣,袖子收窄,袖口镶着花边,搭配黑色长裙和一条宽皮带。这样的装束有一种爱德华时期的复古风格,他很喜欢,因为这与他昨晚私下想象中的她完全相反。

她谈吐聪明自如,还耐心地听他讲生意上的事情。这些他很少对女人说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明白,他对她所产生的感觉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直白的情欲。他欣赏她。她有一种内在的娴静和沉着。这种平静的感觉使他感到安心和放松。

他发现,他越来越多地跟她谈论一些他通常不会与别人谈起的话题:他的资产状况,他对这个悲观社会的厌烦——他鄙视这个社会,但同时又猛禽般地掠食,加以利用。与其说她见多识广,更多的其实是善解人意,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品质比知识广博更可贵。午夜后,他们还在角落的桌子边交谈,这时候,饭店要打烊了。他邀请她一起去他的顶楼套房里再喝一杯夜酒,她婉言谢绝。这种事好几年没发生过了。

到了这一周的第四天,他承认自己已经像一个十七岁的男生那样为她神魂颠倒了。他问她最喜欢什么香水,她回答说是迪奥小姐,这种香水她有时候会在飞机上供应的免税商品中买上四分之一盎司。他派手下去邦德街买了最大的一大瓶,当天晚上就送给了她。她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但马上又埋怨太大瓶了。

“这太奢侈了吧。”她告诉他。

他感到有点窘迫。“我只是想给你一件特别的东西。”

“肯定很贵。”她真切地说。

“这点钱我是花得起的。”

“这倒也是。这香水真好,但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为我买东西了。这太过分了。”她坚定地告诉他。

周末前一天,他打电话到他的伍斯特郡庄园,让人提前给游泳池水加温。星期六,他们驱车去那里游泳。五月的风吹来还是有点冷,他不得不在游泳池三面都拉上屏风。她从更衣室里出来,身上穿着连体泳衣,裹着一条浴巾。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了。他对自己说,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一位绝妙佳人。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她返回西班牙的前一晚。他把劳斯莱斯汽车停在她居住的公寓旁的一条小街上,在黑暗的车内,他们长时间拥吻。但当他想把手伸到她衣服里面去时,她轻轻地但坚定地把他的手推回到他的膝头上。

他请求她离开她丈夫,离婚,然后他们结婚。因为他说得很认真,所以她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然后她摇摇头。

“我不能那样做。”她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全心全意的。我甘愿为你做任何事。”

她凝视着挡风玻璃外黑暗的街道。“是的,你是爱我的,马克。我们不应该走到这一步。我本应该早点注意到你的感情,不再与你见面就好了。”

“你爱我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说这话有点过早。我不能那样冲动。”

“但你会爱我吗?现在或是将来?”

她又表现出女人的矜持,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我认为我会爱你的,或者说,我可能爱上你。你并不像你的外在、你的名声那样。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你其实很脆弱,这很好。”

“那就离开他,与我结婚吧。”

“我不能那样做。我嫁给了阿尔奇,我不能离开他。”

桑德森感到一阵愤怒,他憎恨西班牙那个挡道的未曾谋面的男人。“他有什么比我强呢?”

她苦笑了一下。“哦,没什么比你强的。他很脆弱,也没什么能耐……”

“那你为什么不肯离开他?”

“因为他需要我。”她简单地说。

“我需要你。”

她摇摇头。“不,这话不对。你想要我,但没有我你照样能过日子。他就不行了,他没有这个能力。”

“这不仅仅是我想要你,安吉拉。我爱你,在我一生中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我欣赏你,我渴望你。”

“你不明白,”停顿了一下后,她说,“女人喜欢被人爱,愿意被人欣赏,渴望被人渴望,但比这些更为重要的是,女人需要被人需要。阿尔奇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气那样。”

桑德森把寿百年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那么,你与他厮守……‘至死不渝’。”他咬着牙说。

对于他的嘲笑,她没有生气,反而点点头,转过身来凝视着他。“是的,是这样。至死不渝。我很抱歉,马克,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换个时间,换个场合,假如我没有嫁给阿尔奇,事情也许就不一样了,很可能不一样了。可我已经嫁给了我的丈夫,所以我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第二天她就走了。他让司机驱车送她去机场赶赴巴伦西亚的飞机。

爱、需要、渴望和情欲之间有微妙的差异,任何一种情感都会使一个男人为之着魔。在马克·桑德森的情况里,这四种情感都交织在一起。从五月到六月,随着越来越强烈的孤独感,他的执念也越来越严重。他以前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与大多数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十多年来,他早就已经把道德抛到了九霄云外。对他来说,从渴望到决心到设想到计划到执行,只有严密的逻辑和精确的步骤,而这些事情最终总能获得成功。六月初,他决定要把安吉拉·萨默斯搞到手。在设想如何实施的阶段,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公祷书》里的那个词:“至死不渝”。假如她是别的女人,能轻易被财富、奢侈、权力和社会地位打动,那就不会有问题了。他可以用金钱去迷惑她、得到她;但话说回来,那样的女人不会让他迷恋到这种程度。他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很久,简直要发疯了,要冲破这个怪圈只有一个办法。

他用电话联系了一位房地产代理人,以迈克尔·约翰逊的名字租了一套小公寓,以现金支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和一个月的押金,现金是用挂号信寄去的。他解释说,他将在第二天凌晨抵达伦敦,所以希望代理把钥匙放到门口的垫子下面。

他以这套公寓为基地,给伦敦的一个私家侦探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当然是从不过问业务是否合法的那种——说明自己的要求。听到客户要求匿名,事务所提出要预付费用。他用专递送去了五百英镑现金。

一星期后,一封写给约翰逊先生的来信说任务已经完成,但还差二百五十英镑的费用。他把钱寄过去,三天后,收到了他要的资料。有一份简历,他粗粗看了一遍。一张头像,是从一本关于地中海鸟类的图书扉页上剪下来的,这书销量惨淡,早就绝版了。还有几张用长镜头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小个子、窄肩膀的男人,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长着瘦瘦的下巴。阿尔奇博德·克拉伦斯·萨默斯少校(“还是个少校!”他心怀恶意地想)是一位外派的英国军官,居住在西班牙巴伦西亚与阿利坎特之间的一座小别墅里,距离一个落后的海滨小村半英里。资料里有几张该别墅的照片,还有一份文件记录了别墅的日常活动:在小庭院喝早间咖啡;妻子上午去伯爵夫人家里为三个孩子做家教;她下午三点到四点必定会去海边晒太阳、游泳,而这段时间少校要作关于白色海岸鸟类的研究。

他开始了第二阶段的行动。他通知公司员工,说自己要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其间可以用电话联系。接下来,他要改变容貌。

关于这方面,在杂志上刊登过广告的一家小小的美发店帮上了忙。桑德森在那里将长发理成平头,并把原来天然深栗色的头发染成淡黄色。做头发花了一个小时,效果可以保持两个星期,他的发型还赢得了理发师的一番赞美。

然后桑德森驾车直接驶入他的公寓楼地下停车库,坐电梯回到他的顶楼公寓套房,避开了门厅里的管理员。他从公寓里打电话给弗利特街的一个熟人,问到了伦敦顶尖的一家大型图书馆的名字和地址。那里专门收藏当代事件的资料,拥有顶级的专著和大量剪报及杂志。三天后,他弄到了一张迈克尔·约翰逊署名的借阅卡。

他从“雇佣军”这个大标题开始查阅。这份卷宗有一些分目录,分别标着“麦克·霍尔”“罗伯特·德纳尔”“约翰·彼得斯”和“雅克·施拉米”等名字。还有的分目录是以地名开头的,如加丹加、刚果、也门、尼日利亚/比夫拉、罗德西亚和安哥拉。他把这些资料全都翻阅了一遍,里面有新闻报道、杂志专题、评论、书评和采访。文章内每提及一本书,他都把书名记下来,到公共阅览室找出那本书阅读。这些书包括安东尼·莫克勒的《雇佣军史》、麦克·霍尔的《刚果雇佣军》,还有专门写安哥拉的《战火威力》。

一星期后,这些资料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名字。那人参加过三次战役,即使最大胆的作者在提及他时也小心翼翼。他不接受采访,档案里也没有他的照片,但他是英国人。桑德森猜测他还生活在伦敦的某个地方。

几年前,在接管一家绩优股公司时,桑德森获得了一份其他公司的清单,包括一家雪茄公司、一家胶卷加工厂和一家文学代理公司。在文学代理公司的资料里,桑德森找到一个私人地址,是他在图书馆里读过的其中一部回忆录的作者地址。

作者的原出版商丝毫没有怀疑,并确认这是正确的地址,当初他们就是把微薄的稿费支票寄送到那个地址的。

当富豪桑德森以出版商的名义去拜访这个雇佣兵兼作者时,他发现对方已经在走下坡路,并且沉湎在了酒精和对过去的回忆之中。这位前雇佣军人指望访客也许能够重新出版他的书,从而再赚上一笔稿酬,获悉不是这么回事,他很是失望。但他听到可以赚到介绍费时,又眼前一亮。

桑德森说自己是约翰逊先生,并说,他们公司听说前雇佣军人的一个战友想出版自己的回忆录。他们不想让其他公司得到版权。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那人的下落……听到那个名字后,前雇佣军人哼了一声。

“哦?他想坦白从宽了是吧?”他说,“这倒真是新鲜事。”

他一直不肯帮忙,直到喝下六大杯威士忌、拿到一大叠钞票后,才在一张纸条上潦草地写了一个地址。

“如果这家伙在城里,总会在那里喝酒。”他说。

那天晚上,桑德森找到了那个地方,是位于伯爵酒店后面的一个安静的俱乐部。第二天晚上,那人来了。桑德森没看过他的照片,但在回忆录里读到过一段关于他的描述,提到他下颚有条伤疤。酒吧服务员与他打招呼时,叫的名字也符合。他身材瘦长,肩膀很宽,看上去很结实。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桑德森看到,那人目光阴郁、嘴角严肃,正喝着一杯啤酒。他尾随那人回家,来到了四百码之外的一栋公寓楼。

过了十分钟,他从街上看到房间的灯亮了起来,便去敲门。雇佣军人穿着汗衫和深色的宽松衣裤。桑德森注意到,那人在开门之前先关了门厅里的灯,让自己站在阴影之中。廊道里的灯光照亮了来访的客人。

“休斯先生吗?”桑德森问道。

那人扬起了眉毛。“你是谁?”

“我是迈克尔·约翰逊。”桑德森说。

“出示警官证。”休斯以命令的口气要求。

“别开玩笑了,”桑德森说,“我是普通公民。可以进来吗?”

“谁告诉你来这里找我的?”休斯反问道。

桑德森报出情报提供人的名字。“二十四小时内他就会忘记的。这几天他醉得恐怕连他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休斯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但他可不是因为欣赏这话的幽默。

“嗯,是那么回事。”他说,然后把头朝里面一偏。桑德森从他身边擦过去,进入起居室。里边家具很少,相当寒酸,是伦敦地区那种最寻常的出租房,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休斯跟在后面,示意桑德森坐到桌边。

桑德森坐下后,休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有什么事?”

“有一件工作要办。一份合同。我想,应该说是去杀一个人。”

休斯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喜欢音乐吗?”最后他这么问。桑德森吓了一跳,他点点头。

“我们来点音乐。”休斯说。他站起来,走向角落里床边的一个床头柜,打开柜子上的一部便携式收音机,然后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索。当休斯转回身时,桑德森看到柯尔特点45手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脑袋。他大吃一惊,紧张地吸了一口气。休斯调整音量,音乐声加大了。雇佣兵的手伸进床边一个抽屉里,眼睛依然盯着枪口上方的桑德森。他取出一支笔和一个便笺本,回到桌边,用一只手在纸上潦草地写下两个字,推到桑德森面前。纸上只写着:“脱光。”

桑德森的胃部一阵搅动。他听说过这种人有可能很邪恶。休斯用枪口示意桑德森离开桌边。他顺从了,脱掉上衣,解开领带和衬衫,都扔到地上——他没穿背心。枪口又动了,指向下面。桑德森拉开拉链,让裤子落到地上。休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然后开口说话。

“好了,穿上吧。”他说。他的手里依然拿着枪,但枪口指向地面。他走过去,把音量调小,然后又回到桌子边。

“把外套扔给我。”他说。桑德森已经穿上裤子和衬衣,他把外套放到桌子上。休斯拍了拍软绵绵的西服。

“穿上。”他说。桑德森照办,然后就坐下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坐下来。休斯坐在他对面,把自动手枪放在靠近他右手边的桌子上,点上一支法国雪茄。

“你这是什么意思?”桑德森问道,“你以为我带着武器吗?”

他慢慢摇了摇头。

“我看得出你没带武器,”他说,“但如果你带着录音设备,那么我就把话筒绑到你的卵蛋上,把录音带送到你的雇主那里去。”

“我明白了,”桑德森说,“没有武器,没有录音,没有雇主。我自我雇用,有时候也雇用别人,而且我是认真的。我要干成一件事,我准备出高价。我也很谨慎,我必须这样。”

“对我来说还不够谨慎,”休斯说,“帕克赫斯特监狱里的许多硬汉,就是因为客户嘴巴太大脑仁太小才进去的。”

“我需要的不是你。”桑德森平静地说。休斯又扬起眉毛。桑德森继续说:“我不想要住在英国的人,或跟英国有瓜葛的人。我自己住在这里,这就够了。我要一个外国人,到外国去干。我需要一个名字。我准备为这个名字付钱。”

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叠五十张面额为二十英镑的崭新纸币,放到桌子上。休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桑德森把这些钱分成两堆,把其中一堆向休斯推过去,另一堆仔细地撕成两半。这二十五张半截纸币又放回他的口袋里。

“前面的五百英镑是预付金,后面的一半事成之后支付。我说的这个‘名字’必须与我见面并同意去干。别担心,这事并不复杂。目标不是什么名人,完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休斯看着面前的五百英镑。他没有伸手去拿。

“我也许知道一个人,”他说,“多年前与我共事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洗手不干了。我得弄清楚。”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桑德森说。休斯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国际电话,”他说,“窃听太多,尤其是目前的欧洲大陆。我得亲自动身去看他,这要再加两百英镑。”

“可以,”桑德森说,“找到那人后支付。”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呢?”休斯问道。

“你没法知道,”桑德森说,“但如果我骗你,我觉得你会来追杀我。我真的不想发生这种事情,就为区区七百英镑。”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在骗你呢?”

“同样,我也没法知道,”桑德森说,“我最终还是能够找到一个勇夫的。无非是一个合同变成两个合同,可我有的是钱。我不喜欢被人蒙骗。这是原则,你应该懂。”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一直对视着。桑德森觉得自己的话也许说得有点过头。过了一会儿,休斯绽露出笑容,这次笑得很灿烂,说明他真心欣赏这话。他把五百英镑的整张纸币和另五百的半张纸币都拢到自己面前。

“我会把你要的名字告诉你,”他说,“并定下会合地点。你见过他并同意交易之后,再把另一半钱寄给我,外加两百英镑的费用。邮件留局待领,伯爵宫邮局,收信人写哈格里夫斯。要寄普通邮件,不用挂号,但封口要严实。如果会合后一周内不给我寄钱,我的伙伴就会认为你是骗子,他就会中止合同。怎么样?”

桑德森点点头。“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那个名字?”

“一周以后,”休斯说,“我到哪里找你?”

“你不用找我,”桑德森说,“我会找你的。”

休斯并没有不高兴,他说:“打电话到今晚我去的那个酒吧。晚上十点钟。”

一星期后,桑德森按约定的时间打电话过去。酒吧服务员接了电话,然后换休斯来接听。

“巴黎米奥利大街有一家咖啡馆,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聚会,”他说,“下周一中午去那里。那人会认出你。拿上一份当天的《费加罗报》,把大标题冲外,他就知道你是约翰逊。之后,就看你的了。如果你周一没去,他在周二和周三中午还会在那里。再不去,事情就吹了。你要带上现金。”

“多少?”桑德森问道。

“保险起见,五千英镑左右吧。”

“我怎么知道我不会直接被抢了呢?”

“你不知道,”那声音说,“但他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酒吧什么地方藏了一个保镖。”线路上一声咔嚓,听筒里传来一阵滴滴声。

星期一中午十二点零五分,在米奥利大街的那间酒吧,桑德森背对着墙壁在看《费加罗报》的最后一版,这时,他面前的椅子被拉开,一个男人坐了下来。这人之前就在酒吧里,跟一帮人在聊天。

“约翰逊先生?”

桑德森放下报纸,折起来搁在一边。这人高高瘦瘦,黑头发黑眼睛,下巴往外突出,是个科西嘉人。两个人交谈了半小时。科西嘉人只说名叫卡尔维,实际上这是他出生的那个镇的名字。二十分钟后,桑德森把两张照片递过去。其中一张是一个男人的面部照片,背面写着:阿尔奇·萨默斯少校,西班牙阿利坎特市翁达拉镇普拉亚卡尔德拉的圣克里斯平别墅;另一张照片上是一栋白色的小别墅,配着鲜黄色的百叶窗。科西嘉人缓慢地点点头。

“必须在下午三点到四点间动手。”

科西嘉人点点头。“没问题。”他说。

他们又在价钱的问题上交谈了十分钟,桑德森递过去五叠纸币,每叠五百英镑。国外的工作是很贵的,科西嘉人解释说,西班牙的警察对某些游客很不客气。最后,桑德森起身准备离开。

“要多长时间?”他问道。

科西嘉人抬起头来,耸耸肩。“一星期,两星期,也许三星期。”

“事情干完我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你明白吗?”

“那你得给我联系方式。”杀手说。英国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个号码。

“一周后开始的三周时间内,你在上午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打伦敦的这个号码。别想去追查这个号码,也别把事情搞砸。”

科西嘉人淡淡一笑。“我不会搞砸的,因为我还想要另一半报酬。”

“还有最后的一件事,”客户说,“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不能有任何可能追查到我身上的蛛丝马迹。要把这事弄得像是入室抢劫的人出了差错。”

科西嘉人还在微笑。“你要考虑你的名声,约翰逊先生。可我要考虑的是我的生命,或者是会不会在托利多监狱里至少蹲上三十年。放心吧,不留痕迹,万无一失。”

英国人走后,卡尔维也离开了咖啡馆。他检查了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之后在市中心另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逗留了两个小时。他在七月初的阳光下陷入沉思,思考着这件工作。合同内容本身并不麻烦,直接射杀一个毫无警惕的人。问题是怎样把枪械安全地带进西班牙。他可以带枪从巴黎坐火车到巴塞罗那,在海关那里碰运气,但如果他被抓住了,就得面对西班牙警方,而不是法国警察,西班牙人对职业枪手有些老派的看法。飞机也不行——由于国际恐怖分子活动猖獗,从巴黎南郊奥利机场起飞的每一个航班,都会进行严格的武器搜查。他在西班牙有几个熟人,是以前他在法国秘密军组织的同事——这些人现在住在阿利坎特和巴伦西亚之间的海岸边,不会回法国来冒险——他认为或许可以从他们中的某个人那里借一支枪。但他决定还是不去惊动他们,因为背井离乡的这帮人无所事事,说不定就随口说出去了。

最后科西嘉人站起来,付完账单去购物。他在西班牙旅游问讯处花了半个小时,又在伊比利亚航空公司待了十分钟。最后他在里沃利街的书店和文具店里买了几样东西,就返回了他的郊区公寓。

那天晚上,他打电话到巴伦西亚最豪华的都市宾馆,预订了两周后的两个单人房间,各住一夜,一个入住客人是卡尔维,另一个是他护照上的名字。在电话里,他自称是卡尔维,并同意立即写信确认房间预订。他也预订了巴黎到巴伦西亚的往返机票,抵达的时间正是他入住预订宾馆的那个晚上,第二天返回巴黎。

打完给巴伦西亚的电话,他写了房间预订的确认信。信件内容简单扼要,确认预订这两个房间,并补充说卡尔维先生抵达巴伦西亚之前一直在旅行。他订购了一本关于西班牙历史的图书,准备从巴黎寄过去,由都市宾馆代收转交卡尔维,请求宾馆代为保管,直至他抵达。

卡尔维估计,这本书万一被查获并打开,当他以自己的真名去询问时,服务员肯定会露出出事的表情,他可以借机逃走。即使被抓住,他也可以声称自己是无辜的,只是为朋友帮个忙,受没露面的卡尔维的委托,完全不知道这书里有什么猫腻。

他用左手在信上签下卡尔维的名字,封好信口,贴上邮票准备寄出。之后,他开始在下午买来的那本书上捣鼓起来。这确实是一本关于西班牙历史的书,又昂贵又厚重,纸张很好,图片很多,让这本书分量变得更沉。

他把书的封面封底向后折,用橡皮筋箍住,再用两只木匠用的夹子把里面的四百页纸夹在厨房的桌子上。

他用下午买来的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把书页的中间部分挖空,这花了他几乎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后他挖出一个方洞,四周各留下一英寸半的边缘,中间是一个七英寸长、六英寸宽、三英寸深的空洞。他在这个方形的空洞内侧涂上一层厚厚的胶水,之后抽了两支烟。等胶水凝固后,四百页纸就再也打不开了。

他把一块发泡橡胶剪成方洞的大小,塞了进去。他用厨房的秤称过重量,这刚好能替代被挖去的一点五磅重的纸页。然后,他拆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大威力手枪,那是两个月前他从比利时搞来的,替代了上次他用过后扔进阿尔伯特运河里的柯尔特点38手枪。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从来不会两次使用同一件武器。勃朗宁手枪的枪管突出了半英寸,枪口经过加工后可以装上一支消声器。

实际上,自动手枪的消声器从来都做不到真正消音,虽然在电视上的惊险片里,声效人员会假装手枪消音后完全静音。自动手枪与左轮手枪不同,其枪膛不是闭锁的。当子弹离开枪管时,自动手枪的枪机被迫后退,把用过的弹壳弹射出去,并顶上一颗新的子弹。正因为这个过程,它才被称为自动枪械。但在枪膛开启退出弹壳的一瞬间,火药爆炸的一半声音便已从敞开的枪膛里传出来,枪口处的消声器只能起到一半的作用。本来卡尔维更愿意使用左轮手枪,因为在射击时它的枪膛是闭锁的,但他需要一支枪身扁平的手枪,以便放进书本的空洞中。

与勃朗宁手枪的机件放在一起的消声器是最大的部件,长度有六点五英寸。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知道电视剧里用的那种香槟酒瓶塞大小的消声器,其真实作用如同拿着一只手提灭火器去扑灭维苏威火山。

他把包括消声器和弹夹在内的五个部件并排放在橡胶垫子上。要全部塞进书本的空洞里还有点困难,因此他把弹夹插进枪柄内,以节省空间。然后,他用鹅毛笔在泡沫橡胶上给四个部件做好记号,画出形状,又拿起一把新的手术刀进行切割。到半夜时,手枪的各个部件都整齐地放进了泡沫橡胶底座里,长长的消声器竖着安放,与书脊平行,枪管、枪柄和枪膛则并排横放,在书中从上到下排列着。

他在这些部件上覆盖了一块薄薄的塑胶泡沫,在前后的内侧都抹了一层胶水。合上书本后,他将书放在地板上,再把桌子反过来压在上面。一个小时后,这本书已经变成一块实心砖头了,必须得用刀子才能撬开。他又称了一下,只比原先重了半盎司。

最后,他把这本西班牙历史书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就是书商用以保护高质量图书免受沾污损坏的那种袋子。大小正好,他把袋口合上,把刀在煤气灶上加热后,封住了袋子的封口。假如这个包裹被打开,他估计检查员看到透明的塑料袋里面确实是一本无害的书,就会再封上。

他又把这本书放进一只装印刷品的厚信封里,封口处用一个金属夹夹住,只要扳动夹子的两只金属软脚,把它从信封封盖的洞中抽出来就可以开启了。他用一台自助印刷的机器,印上一家著名书店的标签,打印上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西班牙巴伦西亚都市宾馆收,转阿尔弗雷德·卡尔维先生。他还用这台印刷机弄了一个“印刷品”字样的图章,印在包裹的信封上。

第二天上午,他把信用航空邮件寄出,而印刷品包裹则用平邮寄出——这就意味着会走陆路,要比那封信晚到十天时间。

伊比利亚航空公司的一架班机飞抵巴伦西亚的马尼塞斯机场,在夕阳西下时降落。天气依然很热,三十名乘客大都是在这儿有别墅的巴黎人,过来度假六周。他们在海关大厅围聚着,抱怨行李来得太慢。

卡尔维只有一件手提行李,是一只中等大小的手提箱。这个箱子被打开作了仔细检查,然后他就走出机场大楼,来到外面。他先在机场的停车场兜了一圈,高兴地看到有很大一片都被树木挡着,阻隔了从航站大楼那里望来的视线。一排排小汽车停放在树下,等待着它们的主人。他决定第二天上午来这里搞一辆车作为交通工具,他随后叫了一辆出租车进城。

酒店的服务热情周到。科西嘉人到服务台出示护照后,服务员马上想起来有这个预订,卡尔维先生还写过确认信,于是去后面的办公室取来装着那本书的包裹。科西嘉人解释说,很不凑巧,他的朋友来不了了,第二天上午两个房间都由他来买单。他还掏出卡尔维的一封信,信上委托他代为领取那本书。服务员看了看信件,感谢他支付两个房间的费用,然后就把包裹递给了他。

到了自己的房间,卡尔维查看了一下厚重的信封。封口被拆开过,金属装订夹子的两只脚曾被扳到同一边,然后又被一台封口机扳回原处。黏在金属夹一只脚上的胶水已经脱落。但里面的书原封未动,仍用原来的塑料袋包裹着,不破坏这个塑料袋是不可能开封的。

他打开袋子,用折叠刀撬开书的封面,取出手枪的部件,全部装配起来,旋上消声器,并检查了弹夹里的子弹。子弹都在里面,那是他专门制作的子弹,拿掉一半的火药以降低子弹发射时的爆裂声。即使火药减少一半,一颗九毫米的子弹仍可以在十英尺的距离内射进人的脑袋,而卡尔维行动时从来没在十英尺以外开过枪。

他把手枪锁进衣柜底部,钥匙揣进口袋,到阳台上去抽烟。他凝视着宾馆前面的斗牛场,思考着明天的事。晚上九点,他下楼来,依然穿着那身巴黎名裁缝制作的深灰色西服,与宾馆古雅豪华的气氛相当协调。他在里亚托特拉萨饭店吃了晚饭,半夜前回到房间睡觉。他从宾馆服务员那里获悉,第二天上午八点钟有一班飞机飞往马德里,他定下早上六点钟的叫醒服务。

第二天早上,他七点钟结完账,坐出租车去了机场。他站在航站楼门外,看到十几辆轿车驶进停车场。他用心注意着车型、车牌和驾车人的长相。其中有七辆小车都是由一位男士单独驾驶,没有其他乘客,驾车人看上去都穿着西装。从机场大楼的了望平台上,他观察着旅客们排队搭乘飞往马德里的飞机。队伍中有四位他刚看到的驾车人。他看着自己在一个信封背面记下的信息,发现自己有以下几个选择:一辆西姆卡、一辆奔驰、一辆捷豹和一辆西班牙产的小型西亚特,也就是菲亚特600的一种当地型号。

飞机起飞后,他去洗手间脱下西装,换上奶油色的牛仔裤、淡蓝色的运动衬衣和蓝色的尼龙拉链风衣。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只航空公司的旅行包,把那支枪用一条毛巾包起来放进去。他把手提箱留在机场寄存处,确认了当天晚上飞往巴黎的机票,然后走回停车场。

他选择了西亚特,因为那是西班牙最普通的汽车,车锁也最容易撬开。这时有两个人驾车驶入停车场,他等了一会儿,他们离开后,他走近那辆小小的红色甲壳虫一般的西亚特。他从袖子里顺出一支金属小管,插进车门把手,用力往下一戳,车锁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开了。他从车内开启前盖,在电瓶正极上搭上一只带导线的夹子,另一头连到发动机上。他坐到方向盘后面,按动按钮,汽车发动了,他离开停车场,驶上巴伦西亚方向去南方阿利坎特的新建N332海滨公路。

从巴伦西亚去翁达拉有五十五英里,途经栽种着柑橘的冈迪亚和奥利瓦。他不疾不徐地驾驶着,用了两个小时到达那里。在早晨的阳光下,整片海滨波光粼粼,狭长的金色沙滩上点缀着身穿五颜六色的泳衣、肌肤晒成棕色的游人。天热得没有一丝风,海平线上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他进入翁达拉镇,经过了帕尔玛拉旅馆,他知道,法国将军拉乌尔·沙朗的前书记就住在那里,那人也一度是法国秘密组织的头头,如今却在靠不断回忆往事度日。他在镇中心毫不费力便问到了去普拉亚卡尔德拉的路。热心的城里人告诉他,出城后两英里就到了。快到中午时,他驶入大都属外国人所有的别墅区,开始兜圈子。别墅的照片他早就销毁了,圣克里斯平别墅的模样他早已熟记于心,当然,他可以向人们打听去海滩的路,但查问一栋特定的别墅势必会给人留下印象。

快到一点钟时,他发现了那座墙体漆成白色、带黄色百叶窗的别墅。他看了一眼大门柱子的瓷砖上刻着的名字,把汽车停在房子前方两百码处。他肩上斜挂着旅行包,就像一个游客,假装闲步朝海滩方向走着,察看了别墅的后门。太简单了。别墅的土路尽头,有条小径通向一排房子后面的一个柑橘园。在柑橘树的遮掩下,他可以看到,柑橘园与别墅的后花园和庭院之间只有一道低矮的篱笆,他可以看到那个人正在花园里用一把水壶浇花。通过一扇落地窗,可以从后花园进入别墅,现在这落地窗正大开着通风。他看了眼手表,是午饭时间了,他驾车返回翁达拉。

他在弗莱明大夫大街上的巴伦西亚酒吧一直坐到三点钟,吃了一大盘烤虾,喝了两杯当地产的无醇白葡萄酒,然后才结账离开。

当他驾车折回到普拉亚时,降雨云团终于从海上飘移过来了,水面上响起沉闷的雷声。在白色海岸地区,七月中旬出现这种天气很少见。他在通往柑橘林的一条小径附近停好汽车走进树林,装好消声器的勃朗宁手枪插在皮带里,风衣的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他从柑橘林中走出来,跨过低矮的篱笆进入别墅后花园。四周静悄悄的,天气炎热,当地人都在睡午觉。雨点开始击打柑橘树叶,他走过铺着地坪石的庭院时,几颗豆大的雨点落在他肩上。等他走到落地窗户前面,雨下得更大了,敲在粉红色的屋顶瓦片上砰砰作响。他很高兴,这样就更没人会听到动静了。

他听到打字机发出的嗒嗒声从客厅左边的一个房间里传出来。他拔出手枪,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央,打开保险准备开火。然后他踏着用灯芯草编成的席子,走向敞开的书房门。

阿尔奇·萨默斯少校全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看到一个人站在他书房门口,正要起身问他有什么事情。然后他看到这位不速之客手里拿着的家伙,正准备张嘴。这时候,雨声中只听到噗噗两声,他的胸部就中了两颗子弹。第三颗子弹从两英尺处垂直向下,射入了他的太阳穴,但他对此已经没有感觉了。科西嘉人在尸体旁跪下来,用食指去探测脉搏。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就突然转身看客厅的门……第二天晚上,在巴黎米奥利大街的那家酒吧里,杀手和雇主又碰面了。头天半夜时分,卡尔维就从巴伦西亚返回了巴黎,一早打电话报告了消息。桑德森当即从英国飞过来。这位雇主把剩余的五千英镑递过去,看上去非常紧张。

“没遇上麻烦?”他再次询问。科西嘉人无声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非常简单,你那位少校已经死透了。两颗子弹射进心脏,一颗穿透了脑袋。”

“没人看见你?”英国人问道,“没有目击证人?”

“没有。”科西嘉人站起来,把这叠钞票塞进衣服的胸袋里,“虽然最后时刻有一个小插曲。因为下着大雨,有个人走进来看到我蹲在尸体旁边。”

英国人惊恐地凝视着他。“什么人?”

“一个女人。”

“高个子,深色头发?”

“是。长得还不错。”他看着雇主脸上恐惧的样子,在对方的肩头拍了拍。

“别担心,先生,”他安慰说,“事情办得万无一失。我把她也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