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
“还有一件事。”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出租车里,坐在她身边的丈夫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无论境况多么顺利,只要与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在一起就总会“还有一件事”,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生活从来就离不开喋喋不休、唠唠叨叨的抱怨和不满。总之她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吹毛求疵。
年轻的希金斯默不作声地坐在司机旁边。他是总部的一位执行官,银行选送他度假一周,费用全部由单位支付,原因就是在年度考核中他是最有前途的新人。他在外汇部工作,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十二小时之前,他们才刚刚在希思罗机场见面,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喋喋不休的饶舌下,这位年轻人天生的热情已经逐渐消退。
出租车司机是克里奥耳人。因为他们乘坐他的车去宾馆,几分钟之前他还是满面堆笑、满口恭迎之词,此刻也因领教了后座女乘客的唠叨而陷入沉默。虽然他的母语是克里奥耳法语,但他完全能够听懂英语。毕竟,毛里求斯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殖民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年之久。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的唠叨话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她一会儿自我怜惜,一会儿又愤愤不平。穆加特罗伊德看着窗外,普莱桑斯机场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前面的路通往马埃堡,是原法属岛国的首府。一八一〇年,他们试图保卫这座破败的城堡,抵御英国舰队。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车窗外面,着迷于他所看到的景色。他决心要在这个热带岛屿上尽情享受一周的假日,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冒险。临行之前,他已经看了两本厚厚的毛里求斯旅行指南,研究过从北到南的大比例地图。
他们穿过一个村庄,进入盛产甘蔗的乡野。在路边农舍的台阶上,他看到了印度人、华人、黑人和混血的克里奥耳人,他们一起生活,和睦相处。印度教寺庙、佛教寺院与天主教教堂仅咫尺之遥。他从书中读到过,毛里求斯是由六个民族和四大宗教混合而成的国度,但他以前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这种事情,至少没想到会如此和谐。
他们经过了更多村庄,都不富裕,当然也不整洁。不过,村民都朝着他们微笑和招手。穆加特罗伊德也向人们挥手。突然,四只瘦骨嶙峋的鸡扑打着翅膀从汽车前面蹿过,差点儿撞上。当他回头看时,它们又回到路上,在尘土中扒找零星食物。经过一个弯道时,汽车慢了下来,一个泰米尔族男孩从一间棚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直筒衣服,站在街沿石边,把衣服的下摆提到腰部,下身赤裸。在出租车经过时,他开始撒尿,一只手提着衣服,另一只手朝他们挥动。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哼了一下鼻子。
“讨厌。”说完后,她俯身向前,拍拍司机的肩膀。
“他为什么不去厕所呢?”
司机朝后甩了甩头,笑了起来。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她,他减缓车速转过两个弯道。
“Pas de toilette,madame.”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意思好像是,路就是厕所。”希金斯解释说。
她嗤之以鼻。
“喂,”希金斯说,“看,大海。”
当他们沿着悬崖向前行驶了一段路后,看见了右手边在上午阳光的照耀下一片蔚蓝的印度洋,视野一直延伸到海平线。距离海岸线半英里处,翻腾的浪花形成一条白线,标志着把毛里求斯与汹涌澎湃的海洋分隔开来的大珊瑚礁。在大环礁内部,他们可以看见澙湖,淡绿色的湖水波澜不起,清澈明亮,水下二十英尺深处的珊瑚丛清晰可见。接着,出租车重新回到甘蔗田中间。
五十分钟后,他们穿过一个叫清泉湾的渔村。司机指着前方,“到宾馆还有十分钟。”他说。
“谢天谢地,”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松了一口气,“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么颠簸的旅程了。”
他们驶上一条车道,两边是修剪齐整的草坪和棕榈树。希金斯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从庞德斯恩德来这里真是千里迢迢啊。”
穆加特罗伊德报之以微笑。“是啊。”他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庆幸自己在伦敦郊区的庞德斯恩德上班。在那里,他是银行的分行经理。附近有一家轻工业工厂刚刚开工六个月,他当时突发奇想,去了解工厂的内部管理和劳动力状况,并提出用支票来支付周工资,以减少发放工资时遭抢劫的风险。使他颇感惊讶的是,工厂的大多数人都同意采纳他的方案,结果他的分行开了几百个新账户。这次漂亮的行动引起银行总部的重视,有人提出对外地分行和普通员工采用激励机制,这个计划实行的第一年,他就获得了嘉奖,奖品是由银行全额付费去毛里求斯度假一周。
出租车终于在圣詹冉宾馆高大的拱廊前停下了,两名行李生跑上前来,从后备箱和车顶行李架上拿下行李。穆加特罗伊德夫人立即从后座下车。尽管她以前只去泰晤士河口游玩过两次——通常只是去博格诺她姐姐家度假——但她马上不停地训斥起行李生来,颐指气使的样子像是旧时一位位高权重的爵爷。
他们三人跟在行李生后面,穿过拱形廊道走进凉爽的圆顶大堂。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走在前头,她的印花连衣裙已经因为乘飞机和汽车的这一路颠簸被弄皱了。希金斯身着整洁漂亮的米色泡泡纱西装,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则是一身庄重的灰色服装。大堂的左边是服务台,一位印度员工微笑着对他们表示欢迎。
希金斯承担了介绍的任务:“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夫人,我是希金斯先生。”
服务员核对了预订清单。“没错,是这样。”他说。
穆加特罗伊德打量着周围,大堂是由粗凿的当地石头装饰而成的,显得宏伟壮观。在头顶上方,深色的大梁支撑着屋顶。大堂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柱廊,另有一些柱子将两侧托起,让凉爽的微风能够吹进来。从大堂的尽头,能够看到璀璨明媚的热带阳光,听到游泳池里喧闹的人声。在大堂的半路上往左,有一道石头楼梯可以通到楼上一侧的客房;一楼的另一个拱门可以通往下面的套房。
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从服务台后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一头金发,穿着鲜亮的衬衫和淡雅的宽松裤。
“早上好,”他面带微笑招呼道,“我叫保罗·琼斯,是这里的总经理。”
“我是希金斯,”希金斯介绍说,“这是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和夫人。”
“非常欢迎,”琼斯说,“我给你们安排一下房间。”
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子从大堂那边过来,信步走向他们。他穿着运动短裤,露出两条精瘦的小腿,一件花色图案的海滩衬衣在身上飘动。他光着脚板,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一只大手抓着一罐啤酒。他在穆加特罗伊德不远处停住脚步,低头盯着他看。
“你们好,新来的吗?”他打招呼说,语调里有明显的澳大利亚口音。
穆加特罗伊德先生有些吃惊。“哦,是的。”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澳大利亚人毫无客套地问道。
“穆加特罗伊德,”银行经理回答,“罗杰·穆加特罗伊德。”
澳大利亚人点了点头,记下这条信息。“你从哪里来?”他又问道。
穆加特罗伊德误解了,他以为那人问的是“你从哪个单位来”。
“米德兰分部的。”他说。
澳大利亚人举起啤酒罐喝干,打了一个嗝:“他是谁?”
“是希金斯,”穆加特罗伊德说,“来自总部。”
澳大利亚人开心地笑了。他眨了几下眼睛,以便能看得清楚一些。“很好,”他说,“米德兰的穆加特罗伊德,还有总部的希金斯。”
直到这个时候,保罗·琼斯才发现澳大利亚人,他从服务台转过来,拉住这个高个子的胳膊,把他引回到大堂去:“好啦,好啦,福斯特先生,请你回到酒吧去,我好把新客人安顿下来……”
福斯特被彬彬有礼而又坚定地推回大堂那边去了。
在离去时,他友好地向服务台这边挥手。“祝你好运,穆加特罗伊德。”他叫道。
保罗·琼斯回到他们这边。
“这个人喝醉了。”穆加特罗伊德夫人一脸的冷漠和失望。
“他在度假,亲爱的。”穆加特罗伊德说。
“那不应该是借口,”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他是谁?”
“哈利·福斯特,”琼斯回答说,“来自珀斯。”
“他讲话不像苏格兰人。”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
“是澳大利亚的珀斯,”琼斯补充说,“我带你们去房间。”
穆加特罗伊德心情愉快地从二楼房间的阳台环视四周。下面是一块草坪,向前延伸到闪闪发光的白色海滩,上面点缀着棕榈树,海风习习,树影婆娑。此外,还有十几个圆形的用茅草铺顶的亭子,能遮阴避日。澙湖暖洋洋的,白浪拍打着沙滩。外面是碧绿的海水,再远处变得一片蔚蓝。他能够看到澙湖里五百码远处的乳白色珊瑚礁。
一个有着浓密的稻草色头发的年轻人在一百码之外冲浪,全身红通通的。一阵海风吹来,他在小巧的滑板上灵活地保持着平衡,身体贴向冲浪板,轻松娴熟地掠过水面。两个黑头发黑眼睛、棕色皮肤的孩子在浅滩上喊着叫着打水仗。一位中年的欧洲人穿着蛙人鸭蹼从水中跋涉上岸,拖着面具和潜水通气管,露出圆滚滚的肚皮,闪闪发亮的海水从他身上纷纷滴落。
“噢,天哪,”他用南非口音向阴凉处的一个女人叫道,“真不敢相信,那里有许多鱼呢。”
在穆加特罗伊德右边的主楼那里,围着腰布的男男女女正朝台球吧走去,赶在午餐之前去喝一杯冰镇饮料。
“我们游泳去吧。”穆加特罗伊德说。
“如果你帮我把箱子打开,我们马上就能去了。”他妻子回答道。
“先放着吧。午饭之前,我们只需要游泳装备就够了。”
“不行,”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说,“我不能让你像一个当地人那样去吃午饭。这是你的短裤和衬衣。”
过了两天,穆加特罗伊德已经适应了在热带度假的生活节奏,或者可以说,在他被许可的范围内达到了这一节奏。他清晨早早就起来了,反正以前也总是早起。不同的是,在家里透过窗帘所看到的通常是雨水冲刷过的人行道,而现在他坐在阳台上观看着一轮红日从珊瑚礁外的印度洋上冉冉升起,原先黑暗平静的水面,突然间变成一片闪闪发光的碎玻璃。他七点钟去晨泳,留下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倚坐在床上,戴着满头的发卷,不停抱怨早餐服务太慢——送餐速度实际上是很快的。
他在温暖的水中泡上一个小时,有一次竟然游出去将近二百码,他对自己的胆量颇为惊讶。游泳并不是他的强项,但他越游越好。值得庆幸的是,妻子没有看到他的冒险行为,因为她坚信澙湖里有鲨鱼和梭鱼出没。她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些食肉鱼类是跃不过珊瑚礁的——其实澙湖与泳池一样安全。
他加入其他的度假者中间,开始在游泳池旁边的露台上吃早餐。他选了西瓜、芒果、木瓜,加上麦片粥,没去碰鸡蛋和培根。在这个时间,大多数男士都穿着泳装和海滩衬衫,而女士们则在比基尼外面穿上一件淡色的棉布套裙或披肩。穆加特罗伊德穿着齐膝运动短裤和网球衫,都是从英国带来的。每天快到十点钟,他妻子来与他会合,坐在海滩上的草顶亭子下,一天内不断地喝饮料,涂上几次防晒油,尽管她很少让自己真正晒到太阳。
有时候,她会把她那红润的身体浸到宾馆的环型游泳池里,游泳池中间是遮阴的小酒吧,她会用带饰边的浴帽把一头卷发护住,在池中稍微慢慢游几下就赶紧上岸。
虽说希金斯是单独一人,但他很快就与另一伙更年轻的英国人混熟了。穆加特罗伊德夫妇很少见到他。他把自己看作一位时髦人物,在宾馆的时装店里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他模仿海明威在照片里的样子,戴上一顶宽边草帽。同样地,他每天也穿着泳装衬衣,在晚餐桌上露面时,他与其他人一样,身着淡色的宽松裤和带有胸兜与肩饰的猎装衬衫。晚饭后,他经常去光顾赌场或迪斯科舞厅。穆加特罗伊德先生不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情形。
不幸的是,那位哈利·福斯特先生并没有独享自己幽默的发现。这家宾馆的大多数客人是南非人、澳大利亚人和英国人。在他们当中,“米德兰分部的穆加特罗伊德”这个名字深入人心,尽管希金斯极力想甩掉“总部”这个标签来融入其他人。穆加特罗伊德反而不知不觉间成了受欢迎的人物。当他穿着中裤和胶底鞋轻松地走上早餐露台时,就会迎来好多笑脸和欢快的问候声:“早上好,穆加特罗伊德。”
有的时候,他会遇到为他起这个名号的那个人。有几次,哈利·福斯特让开路绕过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的右手似乎只为扔掉一罐啤酒而张开,并为再拿一罐而合上。每次遇到的时候,这位友好的澳大利亚人会咧嘴一笑,举起空着的一只手打招呼,大声说:“祝你好运,穆加特罗伊德。”
第三天早上,穆加特罗伊德在早餐后游过泳,从海水中出来,躺在草亭子下面,背靠在中柱上打量着自己。太阳已经升高了,像一团火球,而时间才过九点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尽管他自己很当心,妻子也在不断忠告,他的身体还是变成了龙虾的颜色。他羡慕那些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能晒得黝黑的人。他知道,诀窍在于晒黑后要一直保持下去,不能让身体在假日以后再变回乳白色。他想,那是他在英国博格诺度假时就曾经有过的打算。但是,过去的三次度假,不是在下雨就是阴天。
他的双腿从方格条纹的游泳裤中伸出来,那是一双瘦瘦的长满汗毛的腿,活像是被拉长了的醋栗。滚圆的肚子架在两条腿上,胸前的肌肉已经下垂。常年坐着伏案工作,使得他臀部变宽,头发稀疏。他的牙齿倒是完好无缺,视力也很好,只是在阅读时才戴眼镜,主要是看公司的报告和银行账目。
这时候,水面上传来马达的轰鸣声。他抬起头,看到一艘小快艇在加速疾驶。小艇的尾部拖着一条绳子,绳子末端露出一颗脑袋在水面上跳动。在他观望着的时候,绳子突然绷紧,小艇出了澙湖,一道浪花飞溅,出现一名滑水者。他浑身褐色,是宾馆里的一位客人。他单独滑水,两只脚一前一后踩在滑板上,他在船后加快速度,身后激起了一串泡沫。船上的舵手转动方向盘,滑水者在水上画出一个大圆弧,在穆加特罗伊德面前的海滩附近掠过。那人肌肉绷紧、双腿紧张,承受着快艇尾波的冲击,就像一尊木雕般傲然挺立。随着他从水面上迅速滑过,他那胜利的笑声回荡在澙湖上空。穆加特罗伊德观看着,对这个年轻人羡慕不已。
但他已经五十岁了,身材矮胖,并不健壮,不具备这种条件,只是在夏天下午的时候,才到网球俱乐部去消遣一下。再过四天就是星期日,届时他将登上一架飞机离开,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他很可能会在伦敦郊外的庞德斯恩德再干上十年,然后退休,极有可能去博格诺度过晚年。
他环顾四周,看见一个年轻姑娘从左边的海滩上走来。出于正人君子的礼貌,他不能盯着她看,但他还是禁不住去看了。她光着脚行走,显示出岛上女孩脊梁挺拔的风姿。她的皮肤没有涂抹防晒油膏,是一种深深的金色。她披着一条带暗红色花边的白棉布裹裙,在左臀下方打着结。裙子下摆刚好盖住屁股。穆加特罗伊德猜测,她里面一定穿着衣服。突然一阵风吹起了棉布裹裙,眨眼间,她那年轻坚挺的乳房和纤纤细腰的轮廓露了出来。风停了,裹裙又落下来遮住了身体。
穆加特罗伊德发现她是一个淡色皮肤的克里奥耳人,长着一对间距较宽的深色眼睛和高高的颧骨,深色的头发闪闪发亮,翻卷着垂到后背。当她走过来与他平行时,她转过头来露出灿烂的微笑。穆加特罗伊德吃了一惊,他并没发现周围还有别的人。他慌乱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这位姑娘是在向谁露出笑容。周围没有其他人。当他回身再次面对海滩时,姑娘又笑了,洁白的牙齿在早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他肯定他们互相之间并不认识,没有什么人引见过他们。因此,这微笑一定是自发的。穆加特罗伊德摘下太阳镜,也对她报以微笑。
“早上好。”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先生。”姑娘说着,向前走了过去。穆加特罗伊德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深色的长发垂到臀部,屁股在白棉布下微微颤动。
“你就打消这种念头吧。”他背后的一个声音说。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走到他这边来了。她也正盯着刚刚走过去的女孩。
“小贱人。”她说完后在阴凉处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去看妻子埃德娜。她肯定又被某个流行女作家笔下的哪部历史浪漫小说迷住了,这种书她带了许多本。他又转回头去看澙湖,心里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她对浪漫小说如此沉迷,而对现实生活中的情感却十分厌恶?他们的婚姻没有爱情的基础,即使在新婚阶段她还没宣称她不喜欢“那种事情”之前,他也已经知道,想让“那种事情”发展下去是不可能的。此后,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被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禁锢着。这种沉闷、单调和令人窒息的状态,只是偶尔被互相厌烦而产生的争吵打破。
有一次,在网球俱乐部的更衣室里,他无意中听到有人对另一个人说,他应该“在几年前就狠狠地打她一顿”。当时,他很气愤,差一点要从衣柜后面冲出来揍他们。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内心承认那家伙说的也许是对的。问题在于,他并不是那种能动手打人的人,而且他怀疑即使打了,她那种人也不见得就会改过。他的性格一贯温良宽厚,年轻时就这样。在外面,他能够管理好一家银行,但在家里,他的温良宽厚蜕变为逆来顺受。他内心的想法使他感到压抑,因此不由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埃德娜从眼镜上方看着他。“如果你着凉了,就回去吃点药吧。”她说。
星期五晚上,穆加特罗伊德正在大堂里等待妻子从洗手间出来,这时候,希金斯悄悄地走上前来。
“我有话要跟你说……单独地。”希金斯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样子神秘兮兮的,似乎能把别人都吸引过来。
“好吧,”穆加特罗伊德说,“不能在这里说吗?”
“不行,”希金斯咕哝着说,他在观察一个蕨类盆景,“你老婆随时会出来的。跟我来。”
他漫步走开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几步进入花园,来到一棵树后,靠上去等待着。穆加特罗伊德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
“什么事情?”在跟上希金斯走到灌木丛的阴影里时,他问道。希金斯透过拱门朝明亮的大堂那边看了看,确信穆加特罗伊德夫人没有跟过来。
“去钓鱼,”他说,“你以前钓过吗?”
“没有,当然没有。”穆加特罗伊德说。
“我也没有。不过我很想去,哪怕只有一次。去试试吧。听着,眼下有三个约翰内斯堡的商人预订了明天上午的一条船。现在,他们有事去不了了,所以,我们可以去用那条船,租金的一半已经预付,因为他们已经放弃了。你看怎么样?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吧?”
听到这话,穆加特罗伊德有点惊异。“你为什么不从你那些伙伴中找两个一起去呢?”他问道。
希金斯耸耸肩:“他们都想与女朋友一起度过最后一天,而那些女孩子不想出海。来吧,穆加特罗伊德,我们去试试吧。”
“租金是多少?”穆加特罗伊德问道。
“通常是每位一百美元,”希金斯说,“不过,一半租金已付,每人只要五十美元就够了。”
“就为几个钟头的时间?那可是二十五英镑啊。”
“二十六英镑七十五便士。”希金斯脱口而出。他毕竟是在银行的外汇部工作的。
穆加特罗伊德计算了一下:雇出租车去机场,再回到庞德斯恩德家中一路上的花费,加在一起,他手上的钱还有一点剩余。可是穆加特罗伊德夫人一定会用剩余的钱买一些免税商品和礼品,送给她在博格诺的姐姐。他摇摇头。
“埃德娜不会同意的。”他说。
“别告诉她。”
“不告诉她?”听到这个主意他吓了一跳。
“是啊。”希金斯怂恿说。他凑过来时,穆加特罗伊德闻到一股植物的香气,“就这么办。事后她会责备你的,但她什么时候没在责备呢?你想想吧,这地方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再来了,很可能再也看不到印度洋了,所以,为什么不去呢?”
“这个,我不知道……”
“老兄,就一个上午,乘上小船到海上去。让海风吹吹头发,放出鱼钩去钓鲣鱼、金枪鱼或者大王鱼。我们说不定能钓上一条呢,至少回到伦敦以后这也算是一次值得纪念的历险。”
穆加特罗伊德僵住了。他想起那个冲浪的年轻人在澙湖里风驰电掣般驶过的身影。
“我去,”他说,“按你说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掏出钱包,撕下三张十英镑的旅行支票,只留下两张,他在支票下面签字后交给希金斯。
“明天一早出发,”希金斯接过支票,小声说道,“我们四点钟起床,四点三十分坐车离开这里。五点钟到达港口,五点四十五分出海,争取在七点前抵达渔场。黎明前后是最佳的捕鱼时间。活动的向导陪同我们一起出海,他懂门道。我们四点半在大堂见。”
他大步走回大堂,朝着酒吧走去。穆加特罗伊德跟着走进去,对自己鲁莽的决定有些茫然,他看到妻子在不耐烦地等待着,于是就陪同她去用晚餐。
那天夜里,穆加特罗伊德几乎没有睡着。虽然他有一个小闹钟,但他不敢定时,唯恐闹钟闹响时吵醒老婆,更不能睡过头,让希金斯在四点半来敲门。他迷迷糊糊地打了几个瞌睡,看到闹钟的夜光指针指向四点钟。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
他蹑手蹑脚溜下床,看了一眼穆加特罗伊德夫人。她像往常一样仰面睡着,呼吸伴着鼾声,头上的发卷由一个网兜罩着。他悄悄地把睡衣扔在床上,穿上内衣裤,拿上运动鞋、短裤和衬衫,轻轻走到外面关上房门。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穿上其余的衣服,意料不到的寒气让他打了个冷颤。
在大堂里,他见到希金斯和向导,一个高高瘦瘦的南非人,名叫安德雷·基里安,他负责客人们所有的体育活动事宜。基里安看了看他的装束。
“黎明前,海上很冷,”他说,“日出后又很热,太阳能把人烤焦。你没带长裤和长袖风衣吗?”
“我没想到,”穆加特罗伊德说,“这个,没有,我没带。”他现在不敢再回房间去取。
“我有一件备用的,”基里安说着递给他一件套衫,“我们走吧。”
他们开车走了十五分钟,穿过黑暗的乡村,经过一些棚屋,其中一间透出一抹淡淡的灯光,说明已经有人起床了。最后,他们的汽车从主干道驶下来,抵达一个叫清泉湾的小港口。之所以这么叫,肯定是因为很久以前,一位法国船长在这个地方发现了可以饮用的泉水。渔村的房屋很破旧,黑乎乎的,但在码头附近,穆加特罗伊德可以分辨出停泊在那里的一条船,以及船上在火把照明下的一些忙碌的身影。他们在木码头边停下汽车,基里安从一个车门的杂物柜里取出一只盛着热咖啡的保温瓶,递了过去。咖啡深受大家欢迎。
南非人下了汽车,沿着码头走向那条船。空气中断断续续飘来了人们用克里奥耳地方法语低语的声音。奇怪的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人们说话总是那么轻声细语。
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现在,东方天际出现了一抹鱼肚白,天边几道低垂的云丝微微发亮,海水也发出自己的光亮,码头、渔船和人们的轮廓都显得越来越清晰。
“我们可以把装备拿到船上去了。”基里安说。
他从汽车后部拖出一只冷藏箱,希金斯帮着他一起把它从码头上抬了过去,以便之后可为大家提供冰镇啤酒。穆加特罗伊德提起午餐饭盒和另两个装咖啡的保温瓶。
这船并不是新式豪华的玻璃钢游艇,而是一艘船舱宽大的旧木船。前端有一个小舱室,里面似乎布满了各种操纵设备。靠近右边舱门的是一把由一根杆子支撑着的高椅子,上面铺着软坐垫,面对着舵盘和控制装置。这部分是舱内。船的后部则敞开着,两边安放着硬木凳子。船尾只有一把转椅,就像在城市的办公室里常能看到的那种,不同的是这把转椅固定在甲板上,还垂挂了一些系带。
在后甲板两边各有两根长杆子,都以同一个角度伸展出去,像是细细的天线。起初,穆加特罗伊德还以为那是钓鱼竿,后来才知道是舷外支架,用来固定外侧的渔线,以免与内侧的渔线发生缠绕。
一位老人坐在船长的椅子上,一手把着舵盘,静静地注视着最后的准备工作进行的过程。基里安把啤酒箱子放进其中一条木凳下面,示意大家就座。一个年轻船工,年龄在十三四岁的样子,伸手解开船后的缆绳,扔到甲板上。在他们旁边的码头上,一个村民把船头的缆绳解下后扔上船,并把船推离码头。老人发动引擎,他们脚下响起沉闷的机器轰鸣声。船头慢慢地转向了前方的澙湖。
此刻,太阳上升很快,快要浮出海平面了。阳光掠过水面照向西方。穆加特罗伊德能够清晰地看到澙湖边的村舍和缕缕炊烟,表明家庭主妇们已经在生火准备早上的咖啡了。一会儿工夫,最后几颗星星消退了,天空变成蛋青色,阳光洒满了水面。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水面,大海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波光粼粼。突然,风消失了,水面又恢复平静,水上能看到的只有船尾离开码头后激起的长长的尾波。穆加特罗伊德遥望远处,能够分辨出珊瑚礁丛,它们长在水下有四英寻深。
“现在,”基里安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随着光线的增强,他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这条船叫Avant,法语的意思是‘前进’。船是老了点,但坚如磐石。它有过风光的日子,捕捞过一些大鱼。这位是船老大帕蒂安先生,这是他的孙子让·保罗。”
老头转过头来朝客人点头致意,他没有说话。他身穿粗糙的蓝色帆布衬衫和裤子,一双关节突出的大脚垂在裤脚管下面。他脸色黝黑,瘪瘦枯萎的脸颊活像一颗老核桃,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他凝视着海面,由于长年累月盯着明亮的海水,两只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
“帕蒂安先生从小到大一直在这一片海域捕鱼,至少已经有六十年了。”基里安说,“甚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具体有多长时间,其他人就更记不清了。他熟悉这里的水,熟悉这里的鱼。这就是他捕鱼的诀窍。”
希金斯从肩包里取出一只照相机。“我想拍张照片。”他开口说道。
“等一会儿吧,”基里安说,“稳住。我们马上就要穿过珊瑚礁群了。”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前方逐渐靠近的珊瑚礁。从宾馆的阳台上看过去,珊瑚礁显得像羽毛般柔软,而且毛茸茸的,浪花拍上去就像泛起的乳汁。靠近后,他能听到大海波涛惊天,猛烈地拍打着分布在水面下的珊瑚,海浪被一排排尖利的珊瑚峰割得粉碎。他看不到浪花线的缺口。
老帕蒂安刚好在没有泛起水沫的地方转了一个右舵,“前进”号与泛着白沫的浪花线平行,距离相隔二十码。接着他看到航道,两边是一排排珊瑚礁,中间是一条狭窄的水道。过了一会儿,他们进入航道,与东边半英里外的海岸线平行。左右两边浪花飞溅,海浪扑向他们,“前进”号剧烈地颠簸起来。
穆加特罗伊德看向下面,船两边波浪翻滚。在船边,水沫刚刚退去,他却能够看到十英尺外的珊瑚,它们看上去像羽毛般脆弱,但摸上去其实却像剃刀一样锋利。船或人如果与其发生碰擦,很容易被开膛破肚。船老大似乎什么也没看,他坐在那里,一只手扶住舵盘,另一只手搭在油门控制杆上,凝视着挡风玻璃的前方,就像在接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从浩瀚的海平线远处的灯塔传来的信号。他不时转一下舵盘或加大油门,让“前进”号避开新的威胁。穆加特罗伊德看到他们一次次转危为安。
惊险只延续了一分钟,但感觉好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现在终于过去了。在渔船的右边,珊瑚继续延伸,不过船的左边已经没有礁群了。他们已经通过了狭窄的航道。船老大又打了一下舵盘,“前进”号船头指向了开阔的大海。他们马上就遇到了印度洋的涌浪。穆加特罗伊德明白,胆小的人是不适合这种航程的,他希望自己不会丢脸。
“嗯,穆加特罗伊德,你看到那些讨厌的珊瑚礁了吧?”希金斯说。
基里安微微一笑:“很刺激,是不是?要咖啡吗?”
“经历了这种刺激,我想喝点酒。”希金斯说。
“我们全都准备了,”基里安说,“这里有白兰地。”他打开第二个保温瓶。
船工立即着手准备鱼竿。他从船舱里拿出四根用强化玻璃纤维制成的鱼竿。鱼竿长度约有八英尺,后部的两英尺用软木包着,以便握紧。每一根竿子上面都装有一个硕大的绕线轮,附有八百码尼龙丝线。鱼竿的柄用实心黄铜制成,并开有槽口,以便与船上的插孔相吻合,防止转动。他把每根鱼竿都放进船上的插孔里,用绳子和狗扣加以固定,以免掉到海里去。
一轮红日在海上露出一个弧度,把阳光洒在波涛翻滚的海面上。没多长时间,深色的海水就变成靛蓝色,随着太阳冉冉升起,海水的颜色进一步变淡变绿。
渔船纵横颠簸,穆加特罗伊德努力稳住身体,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小男孩船工做准备工作。只见他从一只很大的渔具箱里取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钢丝当引线,又取出几种不同的鱼饵。有的看上去像是用柔软的橡胶制作的小鱿鱼,做成了鲜亮的粉色或绿色;另有一些红色和白色的公鸡羽毛,以及闪光的勺形或旋转的鱼饵,都设计成可在水中闪烁摆动,用以吸引捕食的鱼;还有许多雪茄形的铅坠,每一个上面都装有一个夹子,可以固定在线上。
男孩用克里奥耳语问了爷爷一个问题,老人咕哝着作了回答。男孩选了两条小鱿鱼、一根羽毛和一只勺形的鱼饵。每一个鱼饵上面都有一段十英寸长的钢丝引线,下面做成一个或三个鱼钩。男孩把鱼饵上的扣子搭在一条较长的引线上,另一端接在一条鱼竿的线上,每一段也都装上铅坠,这样鱼饵就能正好在水面下游动了。
基里安观察着所用的鱼饵。“那个旋转的鱼饵,”他说,“适合用来垂钓零散漫游的梭鱼;鱿鱼和羽毛可以引来鲣鱼、剑鱼,甚至很大的金枪鱼。”
帕蒂安先生突然改变航向,他们抻着脖子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前方的海面上并没有什么,过了一分钟他们才弄清楚老人刚才看到了什么。在远处的海平线上,一群海鸟正在海上俯冲盘旋,远远看去只是一些小小的斑点。
“燕鸥,”基里安说,“它们找到了大群的小鱼,正在潜水捕捉。”
“我们是去那里捕小鱼吗?”希金斯问道。
“不,”基里安说,“我们的目标不是小鱼,它们是其他鱼的食物。鸟为我们发来鱼群的信号,而鲣鱼和金枪鱼都是捕食鲱鱼的。”
船老大转过来对孙子点了点头,男孩就把准备好的渔线投进尾波之中。渔线在水沫上激烈跳动,他拉开绕线轮上的一个销子,绕线轮开始自由转动起来,拖力把鱼饵、铅坠和引线远远地拉出去,直至完全消失在尾流之中。男孩继续放线,一直放出去一百多码他才满意地收住线,再次锁定绕线轮。鱼竿的前端稍稍弯曲,线绷紧了,拖动着鱼饵。在远处的碧波里,鱼饵和鱼钩平稳地在海面下追逐,如同一条快速游动的鱼。
船尾固定着两根鱼竿,一根在左,一根在右,另外两根安插在后甲板两边的插孔里。它们的渔线分别夹在大衣钩上,钩子上拴有绳索,与舷外的支架相连。男孩把这两根竿子的鱼饵抛入海中,然后把大衣钩拉到支架的顶端。舷外伸展的架子可以分开内外侧的渔线并使两者平行,如果有鱼上钩,它就会把线从钩口里拉出来,拉力会从绕线轮直接作用于竿子和鱼。
“你们有谁钓过鱼吗?”基里安问道。穆加特罗伊德和希金斯都摇摇头。“那我最好还是讲一下鱼咬钩时的情形吧。到时候再讲就太晚了。请过来看。”
南非人坐在钓鱼的那把椅子上,拿起一根鱼竿。“鱼咬钩时,渔线会突然从绕线轮拉出,绕线轮在旋转时会发出一种很尖锐的声音,这个你们应该是知道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坐在这把椅子里,让·保罗或者我,就会把鱼竿交给他,明白吗?”
两个英国人点头答应。
“现在,拿起这根竿子,把竿柄插在两腿中间那个插座里。然后扣上这个狗扣,它的系带连在座椅的框架上。如果竿子脱手,我们也不至于会损失昂贵的鱼竿和渔具了。现在看看这个东西……”
基里安指向从绕线轮上突出的一个黄铜轮子。穆加特罗伊德和希金斯都点点头。
“这是一个滑动离合器,”基里安说,“当设定承受比较轻的拉力时,比如五磅重量,在鱼咬钩时线就会自动放出,绕线轮会转动,发出的咔嚓声快得如同尖叫。在作收线准备时,动作要快,因为放出的渔线越长,你要把它收回来的时间也就越久。你可以这样慢慢向前转动离合控制器,其作用是使绕线轮收紧,直到渔线不再放出。这时,咬钩的鱼就会被船拖着走,而不是拉出更长的线。”
“然后你就收线,把鱼拉近。左手握住这里的软木柄,往里面收线。如果真是一条大鱼,用双手握紧,用力向后拉,直至鱼竿竖立起来。然后右手马上抓住绕线轮继续收线,同时在船尾把鱼竿朝下放。这样,收线时就容易了。再练习一次。双手握紧,向后拉竿,一边收进渔线,一边朝船尾下放鱼竿。最终你会惊喜地看到,你的猎物在船尾的泡沫中出现。然后,那个男孩会叉住鱼,把它弄到船上来。”
“滑动离合器和绕线轮铜壳上的那些标志是什么意思?”希金斯问道。
“它们标明渔线的最大拉力限度,”基里安说,“这些渔线的拉力限度是一百三十磅,湿线拉力要减去百分之十。为安全起见,绕线轮做上了标记,以便在这些标记相互对应时,也就是在渔线另一端的拉力达到一百磅的时候,滑动离合器将只会放出渔线。但要长时间地拖住一百磅的物体,别说把它拖过来,即使一直拖着,人的胳膊也会受不了的。因此,我们就不考虑这个问题了。”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钓到了大鱼呢?”希金斯坚持这样问下去。
“那样的话,”基里安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鱼拖累,把它拖垮。这会是一场拼搏和较量。你只有让它拖走线,把线收进来,再让它顶着压力拖走线,再收线,就这样反复放线和收线,直到鱼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拖线为止。但如果真的遇上一条大鱼,我们还是有办法对付它的。”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前进号”在三十分钟内驶过三海里,进入了上下翻飞的燕鸥群中。帕蒂安先生减小油门,渔船开始在他们身下看不见的鱼群上方巡航。小鸟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在离海面二十英尺的低空盘旋,头朝下、双翅平直,直到它们锐利的眼睛发现汹涌浪峰上的某个亮点,然后它们就会降下来、翅膀后缩,尖尖的喙朝下,一头扎进涌浪里。
须臾间,一只鸟就从水中出来,嘴里衔着一条拼命挣扎的银色小鱼,它随即把这鱼吞进自己细细的咽喉里。它们就是这样,生命不息,捕食不止。
“我说,穆加特罗伊德,”希金斯说,“我们最好确定一下谁先钓第一条鱼,我们抛钱币来决定吧。”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毛里求斯的卢比硬币。他们分别掷了一下,结果希金斯赢了。不一会儿,内侧的一根鱼竿被猛烈地拉弯,渔线咝咝响着放了出去。绕线轮转动起来,先是发出呜呜声,然后是吱吱的尖叫声。
“我的。”希金斯欢快地喊道,随之跳进转椅里。让·保罗把鱼竿递给了他。绕线轮还在转动出线,但这会儿慢了下来。希金斯把竿柄朝下插进插口里,扣上狗扣和绳索,开始关上滑动离合器,几乎是同时,出线停止了。鱼竿的尖梢弯曲着。希金斯左手握竿,右手去收线。竿子更弯了,但收线在继续。
“我感觉到它在拖线。”希金斯喘着粗气说。他继续收线,这时候,渔线收进来时已经没有拖力了,让·保罗在船尾探出身,用手捏住渔线,把一条僵硬的银色海鱼扔到船上。
“鲣鱼,大概有四磅重。”基里安说。
小男孩船工拿起一把钢丝钳子,把鱼钩从鲣鱼嘴里摘了下来。穆加特罗伊德看到那条鱼银白的肚子上长着和鲭鱼类似的蓝黑色条纹。希金斯有些失望。大群的燕鸥在船尾俯冲,它们现在已经穿过了鲱鱼群。这时刚过八点钟,渔船的甲板上暖洋洋的,令人感到舒适。帕蒂安先生以一个舒缓的弧度把“前进”号调转回来,朝着鱼群及标志着它们的位置、正在俯冲的燕鸥驶过去,他的孙子则把鱼钩和鱼饵重新抛入海中,开始下一轮。
“或许我们可以用它来做晚餐的菜肴。”希金斯说。基里安遗憾地摇了摇头。
“鲣鱼是作鱼饵用的,当地人只用它做汤,但味道不怎么样。”他说。
他们在鱼群上方开始第二轮垂钓。鱼儿第二次咬钩了。穆加特罗伊德拿起鱼竿,感到一阵惊喜。这可是他第一次出海钓鱼,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当他握住软木柄时,能够感觉到渔线下方两百英尺处鱼儿的震颤,仿佛它就在他身边。他慢慢向前转动离合器,最后,松出的渔线静止了,鱼竿的尖梢朝海面弯曲。他左臂肌肉使力,惊奇地感受到回拖所需要的力度。
他绷紧左臂的肌肉,右手去转动绕线轮。绕线轮转动起来了,但他要用上前臂的全力。另一端的拖力大得让他吃惊。也许是一条大鱼,他心里想,甚至是一条巨型鱼。这真令人激动。他不清楚在尾流下面的海水里挣扎的是一条多大的鱼。如果不是什么大家伙,只是希金斯钓到的那样的小鱼,那可就见鬼了。他继续慢慢转动绕线轮,感觉胸口都在绞痛。当那条鱼离船边只有二十码时,它似乎不再挣扎了,渔线很容易就收了进来。他以为鱼儿已经脱钩了,但其实它还在那里。接近船尾时,它拼命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停止了。让·保罗用渔叉把它叉上船。又是一条鲣鱼,但更大一些,约有十磅。
“很不错。”希金斯激动地说。穆加特罗伊德点点头,露出了微笑——回到庞德斯恩德那边就有故事可讲了。在上面驾驶台把持舵盘的老人帕蒂安,看到几英里外的一片深蓝色海水,就调整航向朝那里驶去。老人看着孙子从鲣鱼嘴里摘下鱼钩,对这个孩子咕哝了一句话。男孩解下引线和鱼饵,把它们放回渔具箱里。他把鱼竿安放在插孔上,线头上那只小小的钢制龙虾扣在自由地晃动着。然后,他走过去接过舵轮。爷爷对他说了些什么,指向挡风玻璃的前面。男孩点了点头。
“我们不用那根鱼竿了吗?”希金斯问道。
“帕蒂安先生一定另有主意,”基里安说,“就看他的吧,他心里有数。”
老人轻松地下到颠簸不定的甲板上,走到他们站立的地方,一声不响地盘腿坐到排水口旁边,选了那条小的鲣鱼,开始把它制作成鱼饵。这条小鱼死后就像一块木头一般僵硬地躺着,弯月形的尾鳍上翘,嘴半张,小小的黑眼睛一片空洞。
帕蒂安先生从渔具箱中取出一个单倒刺的大鱼钩,钩杆上连接着一条二十英寸长的钢丝和一条十二英寸像织针那样的尖头钢条。他把钢条的尖头插进鲣鱼的肛门,直至带血的尖头从鱼嘴伸出。在钢条的另一端,他接上一根钢丝引线,用钳子把钢针连同引线一起穿过鱼腹拔出来,让引线就露在鱼嘴外面。
老人把钩柄塞进鱼肚子深处,这样留在鱼饵外面的就只有鱼钩的弯头和锋利的倒钩了。这部分在鲣鱼的尾部僵硬地朝下突出,钩尖向前。他把引线的其余部分从鱼嘴里拉出绷紧了。
他取出一支更小的钢针,差不多只有妇女用来织补袜子的针那么大,穿上一条一码长的双股棉线。死鲣鱼的单条背鳍和两条腹鳍都平垂着。老人把棉线从背鳍的主脊中穿过,拍打了几下,然后把钢针从鱼头后面的肌肉部位穿过去。他把棉线抽紧后,鱼的背鳍竖了起来,这是一排能在水中保持稳定的脊刺和膜皮。他用同样的方法让两条腹鳍也伸直了,最后老人把鱼嘴缝合起来,针脚细密匀称。
完成这一番制作后,那鲣鱼看上去就像活的一般。它身上三片鱼鳍的伸展角度完全对称,能防止翻滚或旋转。垂直的尾巴在快速前进时能保持方向,紧闭的嘴巴能避免产生水流和水泡。只有从抿紧的双唇里伸出来的钢丝和悬垂在尾部的鱼钩,才显露出这是一个诱饵的真相。最后,老渔民把从鲣鱼嘴里伸出来的一段引线与从鱼竿尖端垂下的引线,用一只小小的龙虾扣连了起来,这才把这个新鱼饵投向大海。鲣鱼两眼圆睁,在尾波上跳了两下,就被铅坠拖了下去,开始它在水下的最后一次航程。他让它拖出去两百英尺长的渔线,尾随着其他鱼饵,然后他把鱼竿重新固定好,回到舵手的位子上。他们身边的海水已经从蓝灰色变成明亮的蓝绿色。
十分钟后,希金斯的机会来了,鱼又咬钩了,这次咬到的是旋转的鱼饵。他用力拖住,足足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绕线才把鱼拖过来。不管被他钩住的是一条什么鱼,反正它一直拼命挣扎。大家从它拖拽的劲头来看,都以为是一条较大的金枪鱼,可是拉上船来时,却是一条一码长的又瘦又长的鱼,身体前段和鱼鳍呈金黄色。
“剑鱼,”基里安说,“干得不错。这些家伙很会拼命,吃起来味道很好的。我们请圣詹冉宾馆的厨师把它烹调一下当晚餐吧。”
希金斯兴奋得满面红光。“我感觉好像是拖住一辆失控的卡车。”他喘着粗气说。
男孩重新调整好鱼饵,又把它投入到尾流之中。
此刻海面汹涌起来,波涛一浪高过一浪。穆加特罗伊德抓住甲板前部木遮篷的一根柱子,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在翻滚的海浪中,“前进”号在剧烈颠簸。在浪谷里,他们看到四面八方全是巨大的水墙,奔腾的浪涛在阳光的照耀下隐藏着可怕的能量;在浪峰上,他们看到几海里远处一排排海浪翻滚着白色的浪花,西边的海平线上则是毛里求斯岛模糊的轮廓。
巨浪从东方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就像一队队高大的绿色卫兵在朝海岛不停地前进,只有在碰到礁石时被击得粉碎,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他为自己没有晕船而感到惊奇,以前在从多佛尔乘坐渡轮去布洛涅时,他曾感到恶心难受。不过那是一条大船在海上乘风破浪,乘客呼吸着混合了油味、烹调味、快餐味、酒味等气味的空气。这条小小的“前进”号无意与大海抗争,只是在随波逐流。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海水,几近惊恐之中又有了一种敬畏的感觉。人们乘坐小船出海大概都有这种感觉吧。一艘船舶停靠在一个漂亮港口的平静水面上,会显得威严高傲,昂贵强壮,为人们所羡慕,也彰显出它主人的富有。然而到了海上,它就要与臭气熏天的拖网渔船和锈迹斑斑的货船相伴,成为一个遍体焊缝和螺栓的可怜的小东西,像是一只脆弱的蚕茧,以其绵绵之躯与难以想象的力量抗争,像是巨人手掌上一件易碎的玩具。虽然身边有四个人相伴,但穆加特罗伊德感觉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这条渔船的渺小,以及大海使他感受到的孤独。那些航海、航空的人,那些跨越雪原和荒漠的人,都知道这种感觉。一切是那样的无边无际,那样的残酷无情,然而,最令人敬畏的是大海,因为大海在涌动。
刚过九点钟,帕蒂安先生口中喃喃自语。“Ya quelque chose,”他说,“Nous suit.”
“他说什么?”希金斯问道。
“他说那边有什么东西,”基里安说,“什么东西在跟随着我们。”
希金斯望向翻腾的海水,但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问道。
基里安耸耸肩:“这是本能,就像你知道一行数字出错了一样。”
老人关小油门降低船速。“前进”号慢了下来,直到几乎停止不前。随着主机动力的减小,船身的颠簸加剧了。希金斯满口的唾沫,他咽了好几次。这时候是九点一刻,其中一根竿子开始猛烈抖动,渔线开始放出,不是剧烈地,而是轻快地,绕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起来,发出轻踢足球般的咯咯声。
“是你的。”基里安对穆加特罗伊德说,他从横档的插口上把竿子用劲拔出来,放在钓鱼的座位上。穆加特罗伊德从阴凉处出来,坐在椅子上。他在鱼竿的把柄上扣上一只狗扣作为标记,用左手紧紧地握住软木把。绕线轮是大号的美国奔乐牌,模样活像一只啤酒桶,此时它仍在轻快地转动。他开始关上滑动离合器的控制器。
他的胳膊承受的力量在增加,鱼竿弯成了弓形,但渔线仍在放出。
“快拉紧,”基里安说,“不然它会把线全部拖走。”
银行经理绷紧胳膊的肱二头肌,继续关紧离合器。鱼竿的尖端持续下垂弯曲,直至与他的眼睛平行,放线的速度减慢了,接着又恢复,继续不停地放出去。基里安低头去看离合器,内侧和外侧的刻度几乎就要相反了。
“这家伙的拖力达到了八十磅,”他说,“必须再关紧一点。”
穆加特罗伊德的胳膊开始作痛,握住软木柄的手指有些僵硬。他继续转动离合器的控制把手,直到两个标记正好对应。
“别再转了,”基里安说,“现在有一百磅了,到极限了。用双手握紧竿子,稳住。”
穆加特罗伊德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把另一只手也搭在鱼竿上,双手一起握紧了,用那双橡胶底帆布鞋鞋底蹬住船尾挡板,撑住大腿和小腿,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鱼竿的把柄在他两腿中间呈垂直状,尖头垂向船尾。渔线在慢慢地、稳稳地继续拖出。在他的眼皮底下,留在绕线轮上的渔线变得越来越少。
“天哪,”基里安说,“是一个大家伙呢。它的拖力超过了一百磅,它拖线就好像从盒子里抽取纸巾那样。稳住,伙计。”
激动中,他的南非口音更加明显了。穆加特罗伊德再次撑紧双腿,捏紧手指,绷紧手腕、前臂和二头肌,弓起肩,低下头,努力稳住。以前从来没有什么人要求他顶住一百磅的拉力。过了一会儿,绕线轮终于停止转动。下面是一条什么鱼呀,居然拖走了六百码的渔线。
“我们最好把你拴起来。”基里安说。他把安全带穿过穆加特罗伊德的两条胳膊,扣在他的肩头上,再用两条带子系住腰围,另一条宽带子从大腿中间兜了上去。这五条网带都扣在肚子上的一个中心插孔里。基里安把带子都扣紧了一些,好让他的两条腿轻松点,但肩头前面的网带勒进了棉纱网球衫里。穆加特罗伊德第一次体验到海上太阳的灼人,赤裸的大腿上部开始刺痛。
老人帕蒂安转过身来,用一只手操控着舵盘。从开始时他就一直在观察渔线的放出。他突然说了一声:“枪鱼。”
“你真幸运,”基里安说,“你好像钩住了一条枪鱼。”
“这鱼好吗?”希金斯问道,他的脸色发白了。
“它是垂钓鱼类之王,”基里安说,“许多富人年复一年来到这里,花费了大把钱来玩钓鱼,可是从来没能钓到枪鱼。不过你要当心,它会跟你拼命搏斗,恐怕你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挑战。”
虽然渔线已经停止放出,鱼在跟着船游动,但它还是在拖拽。鱼竿的尖端弯向了尾流。这条鱼的拉力还有七十到九十磅。
在穆加特罗伊德努力稳住的时候,另外四个人都默默注视着。他紧握鱼竿,过了五分钟,汗水从额头和面颊冒出来,汗珠滚落到他的下巴上。慢慢地,鱼竿的尖梢抬了起来,因为那鱼加快了速度,以便减轻嘴上的拉力。基里安在穆加特罗伊德的身边弯下腰来,开始指点他,就像飞行教官对待首次单独放飞的学员那样。
“现在收线,”他说,“慢慢地、稳定地,把离合器的承受力降低到八十磅,这是为你着想,而不是为了鱼。当它要挣扎时,就让它挣扎好了,你把离合器再锁回到一百磅。它挣扎的时候,千万不要收线,不然它会挣断你的渔线,就像挣断一条棉线一样。如果它朝船游过来,就尽快收线。决不能让渔线松弛,否则,它就会拼命吐出鱼钩。”
穆加特罗伊德按吩咐的去做。在鱼儿再次拼命挣扎之前,他设法收进了五十码渔线。它这次挣扎时用的力量很大,几乎把鱼竿从他手中拉走。穆加特罗伊德及时用另一只手抓住竿柄,用双手捏紧了。那条鱼又把渔线拖出一百码才停下来,继续跟在船后游着。
“到目前为止,它已经拖走了六百五十码线,”基里安说,“你总共只有八百码线。”
“那我该怎么办呢?”穆加特罗伊德咬着牙问道。鱼竿松弛了,他又开始收线。
“祈祷吧,”基里安说,“在拉力超过一百多磅时,你是挺不住的。所以,如果它把绕线轮里的线全都拖出来后,它就会把渔线挣断。”
“天气越来越热了。”穆加特罗伊德说。
基里安看了看他的短裤和衬衫。“你在外边会被烤焦的,”他说,“等一下。”
他脱下自己那套运动服的裤子,依次把两只裤腿塞进安全带里面,盖在穆加特罗伊德的大腿上。然后他尽可能把这两个裤腿往上拉,由于网带的阻碍,无法盖住穆加特罗伊德的腰部,但至少能把大腿小腿都遮盖住,这马上减弱了太阳曝晒的伤害。基里安从船舱里取来一件备用的衣服,那是一件散发着汗臭味和鱼腥味的长袖运动衫。
“我要把它从你头上套下去,”他告诉穆加特罗伊德,“可是要往下拉,就必须把网带解开一会儿,但愿这条枪鱼这时候不会挣扎逃命。”
他们很幸运。基里安解开双肩上的带扣,把运动衫套进去后拉到腰部,然后重新扣上肩上的带子。鱼一直随着船游动,渔线绷紧,但拉力不是很大。套上运动衫后,穆加特罗伊德胳膊上的刺痛没那么强烈了。基里安转过身去。老人帕蒂安从他的座位上递过来他那顶宽边草帽。基里安把它戴在了穆加特罗伊德的头上。一片阴凉遮住他的眼睛,使他感觉更加轻松了一点,但他的脸已经晒红烤焦了。阳光从海面的反射比直射更加灼人。
穆加特罗伊德趁着枪鱼现在顺从的机会,继续收线。他已经收进了一百码渔线,每收进一码,都使他捏在绕线轮上的手指发痛,因为在鱼冲撞的时候,渔线上依然有四十磅的拉力。就这样,在三十秒钟内,他顶着一百磅的拉力,用滑溜溜的绕线轮收进整整一百码的渔线。纵横交错的安全带勒进他的皮肉里。这时候是上午十点钟。
在接下去的一个小时里,他开始尝到疼痛的滋味。他的手指僵硬,开始一阵阵抽搐。他的手腕拉伤了,从前臂到肩头都在痉挛。肱二头肌紧缩,肩膀发出咯咯的响声。即使隔着运动服和套衫,无情的阳光还是穿透进来,又在炙烤他的皮肤了。在这段时间里,有三次他抓住机会拉住鱼,把渔线收进了一百码;鱼也挣扎了三次,又把渔线拖了出去。
“我是再也收不回来了。”他咬着牙说。
基里安站在他身边,双手捧着一罐开了盖的冰镇啤酒。他也是光着两条腿,但多年的日晒让他的皮肤变得黑黝黝的。他似乎不怕太阳的烤灼。
“挺住,伙计。这是一场搏斗。你凭的是渔具和计谋,它凭的是力量。然后就是耐力的较量,你与它之间。”
刚过十一点钟,那条枪鱼第一次跃出水面,尾鳍在空中挣扎了几回。穆加特罗伊德趁机把距离拉到了五百码。一时间,渔船冲上一排涌浪的浪峰。在下面的尾流里,那鱼从一道绿色的水幕边穿了出来。穆加特罗伊德的嘴巴张大了。枪鱼上颚的针状嘴喙直刺天空,短短的下颌向下张开着。眼睛的上方后部是脊冠鳍,如同公鸡的红冠,伸展挺立。接着,出现了它那闪闪发光的身躯,当它钻出来的那片海浪退下去时,枪鱼似乎用它那弯月形的尾鳍立在了那里。它庞大的身体在颤抖,就像是在用尾巴行走。在它站立的瞬间,它的眼睛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凝视着他们。然后它的身体后倾,撞到涌上来的一排巨浪之中消失了,深深地潜入了它那寒冷黑暗的世界里。老人帕蒂安第一个开口说话,打破了沉寂。
“C‘est l’Empereur.”他说。
基里安转过身去面对着他:“Vous êtes sur·”
老人只是点点头。
“他说什么?”希金斯问道。
穆加特罗伊德紧盯着枪鱼消失的地方。然后,他又开始慢慢地、稳定地收线。
“渔民们知道这条鱼在附近水域出没,”基里安说,“如果是同一条鱼,我想老人是绝不会搞错的。它是一条蓝枪鱼,估计比世界纪录的一千一百磅还要大。这意味着,它肯定是既老练又狡猾。人们称它为‘鱼王’。它是渔民们的一个传说。”
“但他们怎么能确定是那条鱼呢?”希金斯说,“它们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
“这条鱼被钩住过两次,”基里安说,“而且两次它都挣断渔线逃掉了。第二次钩住是在黑河外,它已经靠近了渔船。人们看到第一个鱼钩还挂在它的嘴上。它在最后时刻挣断渔线,带着第二个鱼钩逃走了。每次被钩住,它都会几番跃出水面用尾鳍划水掠过海浪,所以人们都看清楚了。有人甚至还用相机拍下了它跃在半空中的姿势,因此它是一条有名气的大鱼。相隔五百码,我认不出它,但帕蒂安有多年的经验,眼神如塘鹅一般锐利,他是不会看错的。”
中午时分,穆加特罗伊德看上去又老又疲惫。他弓身坐着,紧握鱼竿,独自承受着痛苦,内心感觉到他一生中从没有过的坚定。两只手掌上的水泡已经磨破在流水,被汗水湿透的安全网带深深地陷在了受太阳曝晒的肩膀里面。他低着头,用力收线。
有时候,线收进来比较容易,好像鱼也在休息。渔线上的拉力松弛时,他有一种轻松快乐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强烈,是他后来都无法形容的。当鱼竿被拉弯,浑身疼痛的肌肉再度收紧去与枪鱼拼搏时,那种痛楚则难以想象。
刚过正午,基里安在他身边弯下腰来,又递给他一罐啤酒:“我说老兄,你都快弯成钩子了。整整三个小时,你也累了。没必要拼命的。如果需要帮手,或者想歇一会儿,就说一声。”
穆加特罗伊德摇摇头。由于太阳的曝晒和海水的溅泼,他的嘴唇已经干裂。
“我的鱼,”他说,“走开。”
太阳烘烤着甲板,这场人鱼大战在继续着。老人帕蒂安像一只机智的棕色鸬鹚,栖息在他那把高凳子上,一手把住舵轮,把引擎稳定在微速前进档,脑袋转过去望着尾波,扫视着鱼王的踪迹。让·保罗蹲在遮篷下,早已把另外三根鱼竿收起,并把渔线收回来了。现在谁也不愿意去钓鲣鱼了;而且,更多的渔线只会相互缠结。希金斯这会儿已经晕船了。他坐下来,痛苦地把头伏在一只桶上,把早午餐吃的三明治和两瓶啤酒全都吐了出来。基里安面朝他坐着,在喝他的第五罐冰镇啤酒。他们偶尔会看一眼那个戴着一顶当地人的草帽,弯腰坐在转椅上的稻草人般的身影,倾听着绕线轮收线时发出的嘀咯嘀咯的响声,或是渔线被拖出去时那种令人心悸的吱吱声。
枪鱼跟进到三百码了,这时候它又在海面上行走。这一次,渔船处于波谷,鱼王跃出水面,直指向他们,它跳上来抖落背上的水珠。随着它那跳跃的弧度落入尾波,渔线突然完全松弛了。基里安站了起来。
“快收线,”他尖叫起来,“它会把钩子吐出来的。”
穆加特罗伊德用疲劳的手指转动鼓形的绕线轮手柄,把松弛的渔线收紧。他收线收得正是时候。当枪鱼潜回到水中后,渔线又绷紧了,这次他收回了五十码。然后,枪鱼又把这五十码线全都拖出去了。在依然黑乎乎的水下,在波浪和阳光下几英寻深的海水里,这位伟大的海洋猎手,凭借其百万年进化磨炼出来的本能,在与敌手拼搏,以骨骼结实的嘴角拖住拉力,深深地扎入大海。
在椅子上,小个子银行经理又躬起了身子,用疼痛的手指攥紧湿漉漉的软木柄,他感觉到肩上的保险带像细细的钢丝一样勒进皮肉里。他支撑着,看着依然湿淋淋的尼龙线在他眼皮底下一英寻又一英寻地被拉出去。已经拉出去五十码了,然而那鱼还在下潜。
“它肯定会转身再游回来的,”基里安从穆加特罗伊德身后观望着说,“那时就可以收线。”
他俯下身注视着穆加特罗伊德像红砖般脱皮的脸庞。两滴泪水从半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下垂的面颊流下来。南非人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我看,”他说,“你不能再撑下去了。让我坐下来接替你吧,就一个小时,怎么样?最后,鱼接近船边无力挣扎时,再由你来接管。”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正在减速的渔线。他开口想说话,嘴唇上一个小裂口一下子扩大了,一溜鲜血流到下巴上。血从他手掌上流出来,把软木柄涂得滑溜溜的。
“我的鱼,”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这是我的鱼。”
基里安站直了身子:“好吧,英国佬,你的鱼,没错。”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太阳把“前进”号的后甲板烘烤得如同一块铁砧。鱼王停止了下潜,渔线的拉力松弛到四十磅。穆加特罗伊德又开始收线了。
一小时后,枪鱼最后一次跃出海面。这一次,它只有一百码远。它的腾跃吸引了基里安和年轻的水手,他们都到船尾去观看。它在海水的泡沫上悬立了两秒钟时间,把头甩来甩去,想挣脱那个把它无情地拉向敌人的鱼钩。在它抖动时,嘴角上一段松弛的钢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一声轰响,它的身躯落入大海消失了。
“就是它,”基里安敬畏地说,“就是鱼王。确切地估计,它有一千两百磅重,从尖嘴到尾巴有二十英尺长。当这条枪鱼以每小时四十节全速冲击时,它那又长又尖的喙能穿透十英寸的木头。真是个大家伙。”
他回头对帕蒂安先生说:“Vous avez vu·”老人点点头。
“Que pensez vous·Il va venir vite·”
“Deux heure sencore,”老人回答说,“Mais il est fatigue。”
基里安蹲到了穆加特罗伊德身边。“老人说,它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但它可能还会挣扎一两个小时。你想坚持下去吗?”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枪鱼入水的地方。因为疲惫,他的目光已经游离不定,全身火烧火燎般疼痛。他的右臂有一条肌肉被拉裂,使得整条胳膊感到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最大和最后的毅力发挥出来过,所以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坚持下去。他点了点头。渔线静止,鱼竿弯曲着。鱼王在拉扯,但没有达到一百磅。银行经理坐着、坚持着。
在接下来的九十分钟时间里,双方较量着,一方是伦敦庞德斯恩德区的人,另一方是一条大鱼。它又猛烈地拉了四次线,但它的拖拽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离合器的一百磅拉力正在渐渐消耗它的体力。这四次,穆加特罗伊德忍受着极度的痛楚把它拉进来,每次都拉回来了几码。体力耗尽了的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大腿、小腿的肌肉就像是即将熔断的灯丝那样,在剧烈抽搐。他的视线更加模糊。到下午四点半时,他已经连续拼搏了七个半小时,即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也会受不了的。现在,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其中一方肯定会垮掉。
五点差二十分时,渔线松弛了。这使穆加特罗伊德吃了一惊。随即,他开始收线。这次,渔线较轻松地收了进来。线上依然有拉力,但已经相当被动,而且颤动已经停止。基里安听到绕线轮转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嘀咯嘀咯声,他从船边的阴凉处走过来,去看船尾。
“来了,”他喊道,“鱼王来了。”
随着黄昏的降临,大海宁静了下来,翻滚的白浪不见了,已经被静静地荡漾着的轻微涌浪所替代。让·保罗,还有依然感到眩晕恶心但已经不再呕吐的希金斯,都过来观看。帕蒂安先生关去发动机,锁定舵轮,然后从高凳子下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宁静中,大家注视着船后的水面。
一个物体冲破涌浪的海面,滚动着、摇晃着,随着尼龙渔线的召唤朝渔船靠了过来。它的脊鳍竖立起来,随即倒向一边。它尖长的喙刺向天空,然后沉入了水下。
在距离二十码时,他们能看清鱼王巨大的身躯。现在,除非它骨子里和肌腱里还潜藏着某种最后的爆发力,否则它就再也不能挣脱了。它已经屈服了。在二十英尺的距离处,钢丝引线出现在鱼竿的尖头。基里安戴上一只结实的皮手套,一把抓住引线,用手把它拉了进来。大家已经顾不上穆加特罗伊德了,他已经瘫倒在椅子里了。
八个小时里,他第一次松开竿子,鱼竿跌落到前面的船尾挡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开身上的保险带子,带网落到一边。他把重心转移到脚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双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跌到那条死去的剑鱼旁边的排水孔上。其他四人都在审视船尾下面摆动的东西。当基里安把手套里捏着的钢丝引线慢慢拉上来时,让·保罗跳起来站到船帮上,一把大渔叉高高地举过头顶。穆加特罗伊德望向上面,看到男孩在那里摆好了姿势,把尖尖的、弯弯的渔叉举得高高的。
他沙哑着开口说话,没有呼喊。
“不。”
男孩僵住了,他低头去看。穆加特罗伊德手脚并用趴在甲板上,在看渔具箱。上面有一把钢丝钳。他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钳子,放进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慢慢地,他把手指头合拢起来,握住了钳柄,再用空着的手帮自己站起来,然后靠到船尾处探身去看。
鱼王就躺在他的下方,已经筋疲力尽,差不多就要死了。它那巨大的身躯侧向横卧在渔船的尾波里,嘴半张着。一边嘴角垂着一段钢丝引线,是上次与海钓者搏斗所留下来的,钢丝依然锃亮如新。下颌处挂着另一个钩子,早已生锈了。基里安手里握着的钢丝连着第三个鱼钩,是他自己的,已经深深扎入它的上唇软骨里,只有部分钩柄露在外面。
海浪一个接一个拍打着枪鱼深蓝色的身躯。在距离渔船两英尺处,那鱼用一只大理石般光亮溜圆的眼睛瞪着穆加特罗伊德。它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力气再次搏斗了。从它嘴里连到基里安手上的钢丝绷得紧紧的。穆加特罗伊德慢慢俯下身去,把右手伸向鱼嘴。
“等一会儿再拍,老兄,”基里安说,“我们先把它拉到船上来。”
穆加特罗伊德谨慎地用钢丝钳的两个钳爪夹住与钩柄连接的钢丝。他捏紧钳柄,鲜血从手掌上流下来,掠过枪鱼的头,滴入海水之中。他又捏了一下,钢丝被剪断了。
“你在干什么?它会逃走的。”希金斯喊道。
又一个浪打在鱼王身上,它凝视着穆加特罗伊德,晃了晃它那疲惫而又苍老的脑袋,把尖长的喙插入凉爽的水中。接下来的一个浪头使它翻回了肚子朝下的体位,它把脑袋深深地扎入水下。在左侧,它那巨大的月牙形尾巴竖起又落下,费力地钻入水中。触及水面时,鱼尾摇摆了两下,随即推动身体朝前下方游去。他们最后所看到的是它的尾巴,疲惫中,那尾巴奋力地推动枪鱼回归大海,回到波浪下面寒冷和黑暗的家乡。
“操。”基里安说。
穆加特罗伊德挣扎着努力站起来,但热血直冲脑门。他只觉得天空慢慢地转了一大圈,黄昏来得很快。甲板升起来,先撞到他的膝盖,再撞上他的脸。他昏了过去。落日悬挂在西边毛里求斯岛的山峦上方。
“前进”号驶过澙湖返航回来,穆加特罗伊德苏醒时,太阳下山已经一个小时了。航程中,基里安取回了长裤和运动衣,以便让凉爽的晚风吹拂烤焦了的四肢。穆加特罗伊德一气喝下三罐啤酒,瘫坐在一条凳子上,他弓起双肩,双手伸进用来清洗甲板的装满海水的桶里。他没有注意到渔船已经靠上了木结构的码头,让·保罗下船后蹦蹦跳跳朝村子跑过去。
老先生帕蒂安关上发动机,确认缆绳都已经系牢了。他把大个的鲣鱼和剑鱼都抛到码头上,又把渔具和诱饵安置妥当。基里安把冷藏箱扛上码头,又跳回到船上。
“走吧。”他说。
穆加特罗伊德努力站起身来,基里安扶着他走上了码头。他的短裤裤腿边沿垂落到膝盖下,衬衫敞开着,晒干了的汗渍显得黑乎乎的。他脚上穿着的那双胶底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一些村民列队站在狭窄的码头上,他们只好鱼贯而行。希金斯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帕蒂安先生。穆加特罗伊德很想去与他握手,可是双手痛得太厉害了。他朝老船长点点头,露出了微笑。
“谢谢。”他用法语说。
老人已经重新戴上他的那顶破草帽,这时候,他从头上摘下帽子。“Salut,Ma·tre.”他回答说。
穆加特罗伊德慢慢走过码头,村民们纷纷点头说:“Salut,Ma·tre.”他们走到木头栈桥的尽头,踏上村里的砾石街道。那辆汽车的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人。“Salut,Salut,Salut,Ma·tre.”他们静静地说。
希金斯把备用的衣服和空饭盒装上汽车,基里安则把冷藏箱放到后拦板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走到穆加特罗伊德等待着的后排乘客座位。
“他们在说什么?”穆加特罗伊德轻声问道。
“他们在问候你,”基里安说,“他们称你是超级渔民。”
“就是因为鱼王吗?”
“在这一带,它可是一个传奇呢。”
“是因为我把鱼王捉到了吗?”
基里安轻柔地笑笑:“不,英国人,是因为你把它放生了。”
他们爬进汽车,穆加特罗伊德欣喜地坐到后座松软的垫子上,手背放在膝盖上,两只手掌火烧火燎般疼痛。基里安坐到方向盘后面,希金斯坐在他旁边。
“嗯,穆加特罗伊德,”希金斯说,“这些村民似乎认为你很了不起。”
穆加特罗伊德看向车窗外那些微笑的棕色脸庞和挥手致敬的孩子们。
“在回宾馆之前,我们最好在弗拉克医院停留一下,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基里安说。
一位年轻的印度医生请穆加特罗伊德脱光衣服,看到的情况使他关切地发出啧啧声。屁股前后在钓鱼椅子上磨出了水泡;肩上和背上是一条条深深的紫色伤痕,那是被安全带勒破的部位;胳膊、大腿和小腿颜色通红,被太阳烤得脱了皮,脸部因为炎热而肿胀;两只手掌看上去像生牛排一般。
“噢,天哪,”医生说,“看样子要花些时间。”
“过两个小时我再来接他,可以吗?”基里安问道。
“不必了,”大夫说,“圣詹冉宾馆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可以顺路把他带过去。”
当穆加特罗伊德走进圣詹冉宾馆的大门,来到灯光明亮的大堂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医生还陪着他。一个旅客看到他进来,马上跑到餐厅告诉那些还在用餐的人。消息很快传到了外面的台球吧,响起一阵椅子的挪动声和餐具的碰撞声。一群度假者转过角落,来大堂见他。大家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穆加特罗伊德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他的胳膊和双腿涂抹着护肤油膏,干了后像粉笔灰一样白;他的双手缠着白色的绷带,一张脸如同红砖一般,涂在上面的膏药闪闪发光;他的头发蓬乱地遮在脸上,那条卡其布短裤还是搭在膝盖上;他看上去整个人就像一张照相底片。慢慢地,他走向人群,大家为他让开了路。
“真棒,老伙计。”有人说。
“是啊,是啊,棒极了。”另一个人说。
要去握手是不可能的了。当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人想去拍拍他的背,但医生挥手让他们走开;有人举起酒杯向他致意。穆加特罗伊德走到通往楼上房间的石头台阶下面,开始爬楼梯。
这时候,穆加特罗伊德夫人被丈夫归来的喧哗所惊动,她从美发室里走出来。半晌午时,她在海滩上他们常待的那个地点发现他不在,感到很纳闷。然后她到处找了一遍,并查明了他的去向,此后她一整天都在生气。她满脸通红,不是因为日照,而是因为气愤。她为回家做的烫发还没有完成,头上的发卷就像喀秋莎火箭炮组一样傲然挺立。
“穆加特罗伊德,”她大声吼叫——她在生气时总是直呼他的姓氏,“你往哪里走?”
穆加特罗伊德刚爬上楼梯的一半,他转身去看下面的人群和老婆。基里安后来会告诉他的同事说,当时穆加特罗伊德的眼神很异常。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抬着头,朝他愤怒地喊道。
这时候,这位银行经理做出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大喊了一声。
“安静……”
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张开嘴巴,张得与那条鱼的嘴巴一样大,只是没有那种神威。
“二十五年了,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平静地说,“你一直威胁说要去博格诺与你姐姐一起生活。现在你会高兴地听到,我再也不会阻拦你了。明天我不会和你一起回家,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岛上。”
人们都吃惊地抬头凝视着他。
“你不用担心会成为穷人,”穆加特罗伊德说,“我会把我们的房子和我的银行积蓄全都转到你的名下。我只留养老金和人寿保险单支取的现金。”
哈利·福斯特对着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打了一个酒嗝。
希金斯颤动着声音说:“你可不能离开伦敦,老伙计。你会一无所有的,怎么生活下去呀?”
“我当然可以生活下去,”银行经理坚定地说,“我已经作出决定,不会后悔的。在医院里,帕蒂安先生来看望我时,我把一切都想好了。我们谈妥了一笔交易。他把船卖给我,我还有足够的钱在海边造一间棚屋。他愿意留下来当船长,并送他的孙子上学,直至读完大学。我在船上当水手,他会用两年时间教我海上的生活技能和垂钓技巧。此后,我就带游客出海钓鱼并以此为生。”
度假的人群继续惊奇地抬头凝视着他。
还是希金斯打破了沉默:“但是穆加特罗伊德,老伙计,那银行怎么办,庞德斯恩德区怎么办?”
“还有我怎么办呢?”埃德娜·穆加特罗伊德呜咽着说。
他慎重地考虑了每一个问题。
“让银行见鬼去吧,”他最后这么说,“让庞德斯恩德区见鬼去吧。还有你,老婆,你也见鬼去吧。”
说完后,他转身踏上最后几级楼梯,他的身后爆发出一片喝彩声。当他从廊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身后传来一声醉醺醺的道别。
“祝贺你,穆加特罗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