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查曼自愿照看巫师的房子
献给我的孙女鲁斯
莎林家的洗衣房
以及Lily B.
“查曼一定得来,”森布罗尼婶婶说道。“我们不能留下威廉叔公孤零零一个人。”
“你那个威廉叔公?”贝克夫人问。“他难道——”她清了清喉咙,压低嗓门,因为这在她看来不是什么好事。“他难道不是个巫师?”
“当然啦,”森布罗尼婶婶说,“可他——”她也开始压低嗓门。“他长了肿瘤,就在腹部,只有精灵们能帮他。他们要带他去治疗,所以,得有人去照看他的房子。那些咒语,你知道,会溜走的,要是没有人看着它们的话。而我实在是忙到没空。光是我的流浪狗之屋就——”
“我也是。我们这个月的婚礼蛋糕订量过盛,”贝克夫人急促地说着,“山姆刚才还说,光是今天一早——”
“那就只有查曼了,”森布罗尼婶婶做了决定。“她现在也的确够大了。”
“呃……”贝克夫人嘀咕了下。
她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店铺的另一侧,贝克夫人的女儿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埋头看书,纤长的身体在透过贝克夫人种的天竺葵的阳光下弯曲着,她顶着一头鸟窝似的红发,眼镜安在鼻子的末端。她一只手上抓着她父亲做的多汁的大馅饼,边看嘴里边嚼着。碎屑不断地落在她的书上,落到她正在读的书页上,她用手里的馅饼把碎屑拂去。
“呃……你听到我们说话了吗,亲爱的?”贝克夫人说话时有些不安。
“没有,”查曼嘴里塞得满满的说道,“什么?”
“那就这么决定了,”森布罗尼婶婶说,“就由你去对她解释了,贝蕊妮丝,亲爱的。”她站起身,端庄地抖了抖她那件硬挺的丝缎裙的皱褶,接着是她那把真丝阳伞。“我明天一早来接她,”她说。“现在我还得回去告诉可怜的威廉叔公,查曼会来照料他。”
她拖着衣裙走出店堂,而贝克夫人真希望她丈夫的婶婶没那么富有,没那么独断。她还在想着该怎么和查曼解释,更别提要怎么和山姆解释了。山姆从来不许查曼做任何有失体面的事情。贝克夫人也一样,除非森布罗尼婶婶插手。
与此同时,森布罗尼婶婶坐上了她漂亮的小马车,让马夫载着她前往城镇的另一边,到威廉叔公的住所。
“我全部搞定了,”她放声说着,穿过通向威廉叔公书房的魔法通道,后者正坐在里面闷闷不乐地写东西。“我的侄孙女查曼明天会来。她会送你离开,等你回来的时候会照顾你。在此期间,她会替你照看房子。”
“她真是太好了,”威廉叔公说。“我想她一定精通魔法,对吗?”
“我不清楚,”森布罗尼婶婶说。“我只知道,她从来书不离手,也不在家里帮忙,她父母待她像一件圣物。做点平常事,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
“噢,亲爱的,”威廉叔公说。“谢谢提醒。那么我该当心了。”
“是该当心,”森布罗尼婶婶说。“还有,你最好确保家里有足够的食物。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吃得像她那么多的。而且还仍然瘦得像女巫的扫帚。我永远理解不了。明天我在精灵们来之前带她到这里。”
她转身离开。“谢谢,”威廉叔公朝着她僵硬扭动的背影虚弱地说。“亲爱的,亲爱的,”他又说着,听到前门怦然合上。“啊,好吧。人要对亲戚感恩,我觉得。”
奇怪的是,查曼也十分感谢森布罗尼婶婶。并不是感激她让自己照顾一个素昧平生的患病的老巫师。“她可以直接来问我的!”她像平常那样对母亲说。
“我想她觉得你会拒绝,亲爱的,”贝克夫人最后这么回应。
“或许会,”查曼说。“也或许,”她又说,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或许我不会。”
“亲爱的,我不指望你会喜欢,”贝克夫人战战兢兢地说。“那一点都不好玩。只是,这样做比较善良——”
“你知道我并不善良,”查曼说,她转身上楼,回到她粉白的卧室,坐到漂亮的书桌前,望向窗外上诺兰国的屋顶、塔楼、烟囱,又抬头望向远处青青的群山。事实上,这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她厌倦了她念的那所体面的学校,更厌倦守在这家中,陪着这个把她当做无人能驯服的老虎的母亲,还有禁止她做那些不好、不安全、不寻常事情的父亲。这是个离家的机会,查曼可以做些一直想做的事情——就是那件事。就为这,忍受一下去巫师的房子也值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写下那封信。
很长时间以来,她都完全没有那样的勇气。她坐着,望着堆积在山顶的层层云朵,有白色,有紫色,像胖乎乎的动物,又像纤细的飞龙。她一直望着,直到云朵都化作了弥漫的薄雾,映衬在蔚蓝的天空下。然后她说,“要不现在,要不永远别做。”她接着叹了口气,戴上挂在脖子上的眼镜,取出她的高级钢笔和最优质的书写纸。她用她最美的字体写道:
高贵的国王陛下:
自从小时候,我第一次听说了您收藏的大量书籍和手稿后,我就一直期盼能在您的图书馆中工作。尽管我知道,在您的女儿,尊贵的希尔达公主殿下的帮助下,您在亲自进行长期的、繁重的分类整理皇家图书馆馆藏的工作,我依然期望您能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鉴于我已到年龄,我希望能申请皇家图书馆管理员助理的职位。但愿高贵的陛下不会认为我的申请太过冒昧。
您真诚的,
查曼·贝克
玉米街十二号
上诺兰国
查曼靠回椅背上,又读了一遍她的信。她想,写这样一封信给老国王简直完全是厚颜无耻,不过她觉得信写得不错。其中她唯一不太确定的是这句“我已到年龄”。她知道这意思是一个人年满二十一岁——或者至少十八岁——只是她觉得这并非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谎言。毕竟她并没有说她已到什么年龄。而且,她也没有说她学识渊博,或是十分称职,因为她知道那不是事实。她甚至都没有说她爱书胜过世上其他的一切,尽管这倒完全是真的。她只要相信她对书籍的热爱是与众不同的。
我相当确信,国王会把信捏成一团,然后扔进火堆里。她想。但至少我试过了。
她出门把信寄走,感觉又勇敢又高傲。
第二天早上,森布罗尼婶婶坐着她的马车来接查曼;贝克夫人给查曼装了一整个手提包的衣服,还有一个更大的包里鼓鼓囊囊装满了肉饼、美食、面包、水果馅饼还有派。第二个包又大,又充满了各种强烈的香草、肉汁、奶酪、水果、果酱和香料的气味,使得马夫一边驾着马车一边转过身,惊讶地大嗅特嗅,就连森布罗尼婶婶高贵的鼻孔也在一张一翕。
“好了,你不会饿着了,孩子,”她说。“起程吧。”
不过马车夫还得等贝克夫人拥抱完查曼,又等她对她说完:“我知道我能相信你,亲爱的,你一定又乖又整洁,还很体贴。”
胡说,查曼心想。她一分一毫都不相信我。
接着,查曼的父亲又冲出来匆匆在查曼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吻。“我们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查曼,”他说。
又胡说,查曼想。你知道我会的。
“我们会想你的,亲爱的,”她母亲说,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这或许并不是胡说!查曼心想,有些意外。尽管我很惊讶他们为什么会喜欢我。
“起程!”森布罗尼婶婶厉声说道,于是马夫驾起马车。当马驹在街上安详踱步的时候,她说:“那么,查曼,我知道你的父母都给你最好的东西,你也从来不用自己做任何事情。你准备好做些改变,开始照顾自己了吗?”
“噢,是啊,”查曼真诚地说。
“还有房子和可怜的老人呢?”森布罗尼婶婶继续问。
“我会尽力的,”查曼说。她害怕森布罗尼婶婶会调转车头直接送她回家,如果她不这么回答的话。
“你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吧?”森布罗尼婶婶说。
“甚至包括音乐,”查曼承认到,有些不高兴了。她又匆忙补充道,“但我一点都不擅长。所以别期望我能演奏柔缓的旋律给威廉叔公听。”
“我不会的,”森布罗尼婶婶回应道。“他是巫师,他可以自己制造柔缓的旋律。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良好的学魔法的背景。有吗?”
查曼的内心像是沉落到了什么地方,她感觉仿佛脸上的血液也被一起带走了。她不敢承认她连最基本的魔法都不了解。她的父母——尤其是贝克夫人——认为魔法是不好的。而且他们家在城里十分体面的地区,查曼的学校也从来不教任何魔法。如果有人想学任何如此粗俗的东西,就只好去请私人教师。而查曼知道,她父母永远不可能付钱让她上这样的课。“呃……,”她开口说。
幸好,森布罗尼婶婶只是继续说下去。“住在一个充满魔法的房子里可不是开玩笑的,你懂的吧。”
“噢,我一点都不会把这个当成玩笑,”查曼认真地说着。
“很好,”森布罗尼婶婶说着,靠回椅背上坐好。
小马驹踢踏踢踏往前跑。他们穿过了皇室广场,跑过了广场另一头隐隐约约的皇室宅邸,看到太阳下闪着金黄光芒的屋顶,接着又穿过市集广场,查曼很少得到允许去那里。她渴望地看着一路排列的摊位,还有购物闲逛的人流,在他们进入老城区时,她还回望了一眼刚才这个地方。老城区的房子高耸,而且色彩斑斓,每栋都风格迥异——每一栋的屋顶都似乎要比前一所的更陡峭,窗户的位置也更怪异——查曼开始期待,住在威廉叔公的房子里说不定也很有趣。但马驹继续向前跑,穿过更破更穷的城区,又穿过成片的农舍,接着穿出田野和树篱,面前一座绝壁倚在路上,只有零星的几座小屋,背后是灌木丛,高耸的群山在头顶上离得越来越近。查曼开始觉得他们要走出上诺兰,一起去另一个国家。去哪里呢?斯特兰奇亚?蒙塔比诺?她真希望自己上地理课的时候更用心些。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马夫让车在一座深灰色小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房子缩在一个长长的前花园的后部。查曼透过小小的铁门看了一眼,感觉失望透了。这是她见过的最令人厌烦的房子。在棕色大门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深灰色的屋顶像皱起的眉头耷拉下来。看上去根本没有二楼。
“我们到了,”森布罗尼婶婶兴奋地说。她下了车,咯吱一声推开小铁门,径直走到前门。查曼沮丧地跟在后面,马夫提着查曼的两个行李包跟在她们身后。路两旁的花园似乎长满了绣球花丛,有蓝的,有青的,有淡紫的。
“我想你不用照看花园,”森布罗尼婶婶轻描淡写地说。我但愿不用!查曼心想。“我相当确信威廉雇了一个园丁,”森布罗尼婶婶说。
“但愿他有,”查曼说。她最了解的花园也就是贝克家的后院,那里有一棵大桑树,还有一片玫瑰花丛,再加上花盆箱里母亲种的四季豆。她知道植物的下面有土,土里还有虫。她抖了一下。
森布罗尼婶婶敏捷地敲了敲棕色大门上的门环,然后推门进屋,大叫:“哦呀!我替你把查曼接来了!”
“太谢谢了,”威廉叔公说。
前门径直通向一间古老的客厅,威廉叔公正坐在里面一张古老的深灰色靠椅上。他旁边有一个大皮箱,看来已整装待发。“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小可爱,”他对查曼说。
“你好,先生,”查曼礼貌地回答。
他们俩还来不及说别的话,森布罗尼婶婶就开口说道:“好了,那么,我会想你的,先走了。把她的包放在那里。”她对马夫说。马夫顺从地把包丢在门口,走开了。森布罗尼婶婶跟在后面,昂贵的丝缎衣服发出嗦响声,边走边喊道:“再见啦,你们俩!”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留下查曼和威廉叔公面面相觑。
威廉叔公很矮小,几近秃头,圆圆的脑袋上只剩下几绺优雅的银发。他弯腰驼背,僵硬地坐着,让查曼觉得他很痛苦。她很奇怪地发现自己对他感到同情,但她还是希望他不要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让她感到不安。他的下眼睑在他疲惫的蓝眼睛下低垂着,露出鲜红的眼内,像血一样。查曼讨厌血,就像她讨厌蚯蚓。
“哦,你看起来很高,像是很能干的姑娘,”威廉叔公说道。他的声音疲惫而温和。“在我看来,红色的头发是很好的征兆。非常好。你觉得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应付吗?这地方有点乱,我担心。”
“我想可以,”查曼说。这间老旧的屋子在她看来似乎挺整齐。“你能告诉我一些我该做的事情吗?”尽管我希望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她心想。一旦国王给我回信……
“至于这个,”威廉叔公说,“就是平常的家务,当然,不过有魔法。通常,他们大多是有魔力的。因为我不了解你达到的魔法等级,我进行了几步——”
太恐怖了!查曼心想。他觉得我会魔法!
她想打断威廉叔公向他解释,不过此时他们都被打断了。前门应声而开,一列高高的精灵静静地鱼贯而入。他们都穿着医生的白大褂,美丽的脸上毫无表情。查曼凝望着他们,他们的美貌,他们的高度,他们的不偏不倚,尤其是他们的完全静默,让她心惊胆战。其中一个轻轻地把她挪到一边,而她就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又笨拙,又手足无措;其他精灵围到威廉叔公周围,炫丽夺目的脑袋俯向他的身前。查曼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随即威廉叔公就穿上了白袍,他们把他从椅子上抬起来,像是三个红苹果样的东西黏在他的头上。查曼看见他已经睡着了。
“呃……你们没有忘拿他的手提箱吗?”她看着他们把他带向门口,说道。
“不需要,”一个精灵说,同时打开门方便其他的精灵带威廉叔公出去。
随后,他们一起通过花园的小径。查曼冲到开着的门口,在他们背后叫,“他要去多久?”要知道她得留下来照看这里多久,这事仿佛忽然变得很紧急。
“要多久是多久,”另一个精灵回答。
接着,他们在到达花园门口前便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