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四十八节
尼曼驶下塞特罗山的斜坡。雨下大了,在车灯的照耀下,沥青路上雾蒙蒙的,碾过时不时会出现凹陷的泥坑。尼曼紧抓方向盘,努力控制好车子,以免滑下悬崖。
突然,他的寻呼机在口袋里响起来。警长一只手点击了下屏幕,安托万·兰斯从巴黎来的留言。尼曼顺势抓过电话,搜寻着记忆里的电话号码。
一听到他的声音,兰斯就说:“那英国人死了,皮埃尔。”
尼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调查里。听到这个消息,他有些怔愣。
长官继续说:“你在哪儿?”
“盖侬周边。”
“你正被通缉。理论上说,你应该自首,交回手枪。”
“理论上?”
“我与泰朋特谈过了。你的案子毫无进展,看起来好像开始朝最坏的情况发展了。所有的媒体都聚到你那破地儿。明天早晨,盖侬会是全法国最有名的城市。”兰斯顿了顿,说道,“所有人都在找你。”
尼曼保持沉默,看着前面的盘山道,感觉好像穿进了朝反方向回旋的大雨涡流。
兰斯又说:“尼曼,你是不是正要去逮捕凶手?”
“我也不知道。但我再说一遍,我的方向是正确的,我肯定。”
“那我们的账稍后再算。就当我没跟你说过话,联系不上你。你还有一两个小时来解决这些屁事。之后,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了,除了给你找个律师。”
尼曼嘟囔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就在这时,有辆车从他右边跳出来,冲进他的前车灯光里。警长花了一秒多才反应过来。那辆车迎面猛地撞在他车子右侧。他的手脱离了方向盘,车子撞上了悬崖的石壁。警长怒吼,试图扭转方向。好不容易掌控住车子,他惊恐地瞥了眼旁边那辆车——是一辆暗色的四驱车,没开车灯。
它再次撞过来。
尼曼换了低档。那辆路虎又呜呜启动,然后转向左边,迫使警长一下刹住了车,然后又开始加速。现在,路虎在他前面阻止他过去,车牌被泥巴糊住了。警长脑袋里一片空白。他试图加速从外围绕过路虎,可失败了,那黑色的大块头挡住了全部空间。当尼曼突然开过去的时候,路虎撞上它的左侧,把尼曼挤到死亡的悬崖边。
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突然,尼曼放慢了速度,在他和杀手的车子间空出几十米距离。四驱车也立刻减速,但是,警长借助这速度变换的时机,突然用力加速,从左边钻了过去。最后关头,他成功超了车。
警长加大力量,脚踩油门。从后视镜里,他看见那辆越野车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多想,把住方向,向前开去。
路上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沿着蜿蜒而模糊的柏油路,他全速行驶着,穿行在刀子似的雨下,钻过针叶树形成的林荫路。刚才发生了什么?谁袭击了他?为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以至于有人想杀他?刚才的袭击如此迅猛,警长甚至都没看清开车的人。
转过一个弯,警长看到了拉加斯高速公路。六公里长的水泥桥,稳稳支撑在一百多米高的桥墩上。他离盖侬那个闭塞的城市只有十公里了。
警长又加了速。
他冲上大桥。突然,一束刺眼的白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后车窗。大灯全开的路虎又跟在了他屁股后面。尼曼放低耀眼的后视镜,紧盯着前方路面。他冷静地想:“我不能死,不能像这样死掉。”他碾踩着油门踏板。
车灯一直跟在后面。他身体撑在方向盘上,专心看着在他车灯下反光的护栏。在嘶嘶作响的光晕里,两边的护栏似乎用一种疯狂的亲密环抱着路面,在水汽里呼呼咆哮。
车慢慢追上来了。
时间在一秒秒过去。
尼曼有了个奇怪的想法,一种无法解释的自信:只要他在这桥上一直开,只要他在暴雨里飞驰,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他活着,很放松,刀枪不入。
撞击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的脑袋像投弹器一样甩了出去,撞到挡风玻璃上。反光镜的碎片飞溅开来,留下的镜柄像挂钩一样划破了尼曼的太阳穴。他挺起胸嗷叫着,双手抱在头上。他感觉到车子忽而向左滑,忽而向右滑,一直打转……鲜血掩住了他大半张脸。
又一阵颠簸,雨水突然猛烈鞭打在脸上。
无尽清冽的夜晚。
一阵沉默。黑暗。过了几秒。
当尼曼睁开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闪电,颠倒了。他在飞,一个人,在风中,在雨里。
车撞上栏杆后,他被抛了出去,从桥上弹射到半空中。他正在下落,慢慢地、安静地。他舒缓地舞着手臂,蹬着双腿。他甚至荒唐地自问,死亡的最后时刻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迸发的疼痛即刻给了他答案。雨水针刺的鞭打,嘎吱作响的树枝,还有他爆发出上千处疼痛的肉体,穿过云杉树、落叶松……几乎同时,他受了两次撞击。
他经过树木茂盛枝叶的缓冲后,与地面接触。然后是惨重的爆裂声和猛烈的撞击,好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一下压在他身上。那一瞬间,混乱矛盾的感觉都爆发了出来。下巴的冰冷、水汽、雨水、石头和黑暗的灼热。
过了一会儿。一片寂静。
尼曼睁开眼。眼睑后,迎接他的是另外的眼睑——黑夜的、森林的眼睑。渐渐地,好像经历过一番死亡的激浪,他恢复了意识。他慢慢在脑海里得出一个结论:活着,他还活着。
他搜集着记忆的碎片,想要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穿过树木跌落下来。幸运的是,掉进了桥墩底一个充满积水的排水沟里。同时,沿着同一轨迹,他的车子从桥上翻下来,摔扁了,就像一个巨大的坦克,掉在他正上方。但没有压到他,车子的底盘因为太大卡在了水沟边缘。
奇迹。
尼曼闭上眼睛。数不清的伤口折磨着他的身体,但是一种更加灼痛的感觉——像火在流动——在他右边太阳穴上跳动。警长猜想反光镜的残柄深深划破了他耳朵上的皮肉。但同时,他感觉自己身体其他部位并未受伤。
他下巴抵着胸口,看见上面车子冒烟的残骸。他被困在滚烫的破铁皮形成的顶板下,像是被困在了一具棺材里。他把头向右扭,再向左扭,然后发现一块保险杠碎铁片把他卡在了沟底。
绝望中,警长努力地在排水沟里做横向移动。遍及全身的疼痛此时反而对他有利了。它们互相抵消,使他的肉体陷入一种疼痛的麻木中。
他终于从保险杠下钻了出来。手臂被解放后,他立刻将手按在太阳穴上。浓稠的血液从他裂开的皮肉里流了出来,在他肿痛的手指间流过。他痛苦地呻吟着,觉得自己的嘴像被胶粘住了,结果吐了点燃油出来,眼里噙满泪水。
他想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水沟边缘,却又滑坐到地上。然而,透过他虚弱的意识,另一个想法又折磨着他。
凶手会回来的,回来了结他。
他抓住车身,努力站了起来,用力打开了凹凸不平的后车厢盖,抓出猎枪,还有一把散落在里面的子弹。他把枪夹在左臂下——左手还捂着伤口——用右手填满了弹膛。他是摸索着做这一系列操作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丢了眼镜,而夜晚又是那么黑。
警长的脸被血迹和污泥弄得脏兮兮的,身体痛得发抖。他转过身,握着枪挥舞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突然觉得眩晕,沿着车身瘫滑下去,然后又摔进了排水沟里。这次,他感觉到冰水的噬咬,清醒了。现在他抵着水泥壁漂旋着,漂向一条河。
那个人为什么不来杀我呢?
他把枪紧贴胸口,任凭自己漂向更广阔的河流,好像通往死亡之河的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