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阿道夫与克拉拉 第一章

一九零三年一月三日早晨,阿洛伊斯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因此,在他每天照例进行的莱昂丁城中散步的时候,决定停下来到斯泰弗宾馆喝一杯葡萄酒。为了提起精神来,他唤起了旧时的记忆。

许多年前在海关工作的时候,他曾经查到一盒雪茄,封条已经被小心地动过了,然后又重新糊上。他根据检验章边上细细的黏合剂滚边看出了这一情况。雪茄烟的盒子被打开检查,于是看见了雪茄下面的钻石。他甚至心里暗自动了一下邪念,要把钻石占为己有。走私者——一个衣冠楚楚的旅行者——已经准备私了,假如不罚款的话。然而,阿洛伊斯怕其中有诈。他自己的诚实是引以为豪的。他从来也没有落入这样的圈套。假如这一回他抵挡不住这诱惑——宝石看上去非常值钱——不过他还是把它上交了。这件事毫无疑问促进了他的提升。

他不止一次用这件事的回忆来激励自己的精神,可是此时,坐在斯泰弗宾馆里他却捕捉不到呷第一口葡萄酒时常有的乐趣。相反,让星期六早晨少数几个喝酒的人大惊失色的是,他倒下了。他最后一个念头是用拉丁语说的:Acta est fabula。他是大声说的,然后便失去了知觉,他感到很自豪还记得恺撒的最后一句话:“戏演完了!”

酒店老板和他的伙计把他抬到旁边的空房间里。招待要赶快去找一个神甫,但是酒吧老板说:“我看阿洛伊斯先生是不想要的!”

“先生,”那个招待问道,“这种情况有把握吗?”

酒店老板摇摇头,“行,给他找一个。”

后来才知道他们的这位老主顾在神甫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死于胸膜大出血,这是不一会儿后一个医生说的。

过了一会儿,克拉拉带着孩子们赶到了,安格拉还哭起来。她是第一个见到她父亲尸体的。他躺在一张桌子上,就像是用蜡做的。阿道夫放声大哭,他吓坏了。很久以来他在梦中常见到他父亲死了,因此,当酒店的招待冲进他们家报告死讯的时候,阿道夫不相信他父亲真死了。说不定这是他父亲要激起家里人的些许同情心才想的计策。其实,甚至他们穿过大街小巷赶往酒店的时候,阿道夫还是这么想。直到他看见尸体的时候他才痛哭。他大声地哭叫,怎么也停不下来。现在他最需要的是把一直以来希望他父亲快点死的极端愿望掩藏起来。仿佛他哭得越响,上帝就越会相信他对父亲的亡故真的感到悲痛。(他深信上帝是关心他的,现在这是他妄自尊大的基础——这是我的重大贡献之一。)

一月五日举行葬礼的那一天,在教堂里他哀哭起来。然而到现在,硬要刷刷地挤出眼泪以便打动可能会盯着他看的在场的男人和女人,已经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而我,也不得不树立他的信心,让他知道上帝并不生他的气。于是,我又一次以保护天使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尽管我们偶尔可以借增强对象的上天垂爱的意识,缓解他们对上帝的畏惧,但这样做也是一件需要慎重对待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工作做得越好,危险性也就越大,对象就会充分表现他们的虔诚,从而吸引短棍们的注意,这样一来短棍们反过来会因为我们在学他们的做法而对我们刻骨仇恨。

真的,有一回我玩起充当另一个对象的保护天使的把戏,结果被一名短棍从一排石阶上扔下来。魔鬼也会摔伤,这样说恐怕很难叫人相信。尽管当时我不具有肉身,没有皮肉可以摔得青肿,可是,啊,这对我的内囊是多沉重的打击!铁器与石头对于魔鬼而言是非常坚硬的东西。这就是牢房是用铁和石头砌的缘故。

不过,我们闲话少说,还是把葬礼交代一下吧。我得让阿道夫有许多装模作样的伤心表现。无可否认,我们要面对与他见到他父亲尸体时的第一声痛哭截然不同的要求。现在,为了要挤出几声抽泣,他就要从记忆里挖掘他与阿洛伊斯几次愉快谈话的片断。他过去曾经钦佩过(即使很勉强)他父亲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但是,这一点回忆并不足以灌注如此贫瘠的悲伤的枯井。最后,他竭力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到老爷子家拜访的那一天。一想到这里他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但那是为老爷子的死而流的泪。

在教堂众目睽睽之下,哭泣确实得经受当时感情上的干扰。每当他想起阿洛伊斯放在斯泰弗宾馆的尸体,他的抽泣就会停止,只有在想起老爷子孤独死去、几个星期没有人发现是多么可怕的时候,他才放声痛哭。由于这些情况的影响,他常常差一点就打起嗝来。

那个时候克拉拉就坐在阿道夫的旁边,但是她那从来没有完全脱离通灵术的母性的敏感,不久便让她想起了蜜蜂。她记得,在阿洛伊斯外出到菲希拉姆的酒吧里去喝酒的一个个夜晚,她会面对着哈菲尔德的兰斯特罗特蜂箱喃喃自语。现在她心里在想,还在莱昂丁家的后院放着的空蜂箱上,她能不能也放上一个花圈。阿洛伊斯最后一个小蜂群只酿出一点儿蜂蜜,但是在哈菲尔德,她遵循着斯皮塔尔和斯特罗纳斯的旧习惯,总是要对着蜂箱说话,向蜜蜂们讲述家中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童年时代,大人们对她说,不跟蜜蜂说话是会倒霉的。蜜蜂要人们这样关注着它们。要是你竟然那么倒霉地看见一群蜜蜂叮着一棵死庄稼,啊,那就是说,你家里有一个人必定要死了。

阿洛伊斯在莱昂丁开始养一个新蜂群的时候,她对他说起过这个习俗,并且问他,想不想让她来对蜜蜂说话。他大笑起来。“假如这是像老爷子那样的真正的蜜蜂房,我觉得还有些意思。要是投资很大,”阿洛伊斯说道,“谁都不想给蜂群带来任何的风险。因此,当然啰,来一点迷信的做法也不会有什么害处,而且谁会说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帮助呢?可是,假如你硬要这么做,那就跟蜜蜂真正开讲吧,把我们家的事统统跟蜜蜂讲吧。它们就会把这些传来传去的话登到报上去。”说了自己的玩笑之后他笑得更爽朗了,弄得她真后悔跟他说了这事。

她记起来,就在半年前,他的蜂群飞走了以后,他很痛心地骂过一阵。打从那以后,他在莱昂丁就没有再养过蜜蜂。六年前他在哈菲尔德做过的一个不吉利的梦,他的蜂群会弃他而去,倒是在一九零二年的夏天应验了。

现在,半年之后,在葬礼上,她相信了,他的蜂群的飞走促使了他肺部的大出血。她心里明白。他害怕爬上蜜蜂簇拥在一起的那棵树。他心里明白蜜蜂簇拥在那一棵树上,但是,他装作不知道。是的,她心里是明白的。道理很简单,那是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爬不动树了。所以,为了补救这个缺憾,他只好独自一个人把半吨的煤搬到地窖里去。多么愚蠢的一个举动啊!阿道夫让他感到的遗憾,他为波拉萌生的伤心——不行,她不可以再去多想这些事了,一刻也不可以再多想。也不敢去想埃德蒙!她眨着眼睛驱赶那无限的悲伤。人们必须在葬礼上痛哭,她只想尖声喊叫。

神甫的悼词写得很好。她还是没有告诉神甫她的丈夫反对宗教,即使她知道他一定听说过许多谣传。尽管如此,这个神甫庄严地诉说了阿洛伊斯对帝国的效忠。神甫说,这也会是上帝的意愿。

后来,在葬礼之后,在人们来花园别墅拜访的时候,克拉拉努力朝好的方面去想,相信阿道夫为父亲的去世感到悲伤是真诚的。她又一次认定,他是爱他的父亲的。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在于他们的自尊心都太强,而这样的自尊心必然会转化为相互间的仇恨和敌意。他们都是男人,愤怒于他们是很自然的。在这愤怒的下面却是爱。这样的爱是不会轻易表现出来的。然而,在今后的岁月里,丝丝悲情必定会在阿道夫的心灵萦绕,像迷雾那样轻微的悲情。她心里是这样认定的。

葬礼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举行,道路都结了冰变得光滑,一排排的树都是光秃秃的枝桠,天空阴沉沉的,但凡是他们在莱昂丁认识的人几乎都到了,包括他在林茨海关的同事。卡尔·魏斯莱还一路风尘仆仆特意从布拉格赶来。他跟克拉拉说了一会儿话,他说:“哦,希特勒太太,我们两个人过去说笑话常常是毫不留情面的。我们笑得多开心。你知道,阿洛伊斯喜欢喝啤酒,而我呢,爱喝葡萄酒。‘你不过是一个奥地利人,’我常对他这么说,‘所以你喝起啤酒来就像一个德国人,而我们捷克人很有教养,所以喝葡萄酒。’我们毫无疑问是开玩笑。‘哎呀!你们捷克人,’然后他就会对我说,‘你们对待葡萄太冷酷了。你们的一双脏脚在葡萄上踩呀踏的,待到这些可怜的东西被你们踩得发酸了,你们就再加上一点糖,假装是葡萄酒的行家。你们喝一小口加糖的酸葡萄汁,尽量不皱起眉头来。啤酒,它至少是用粮食做的。它的感觉就不是很淡。’”他一面说一面笑。“你的丈夫很会说话。我们俩相处得很好。”

迈尔霍弗说起了他不得不把小阿洛伊斯坐牢的事告诉阿洛伊斯的那个不愉快的日子。“亲爱的希特勒太太,”他说,“我夜里醒来,想到给他带来这样的消息,就深深地责备自己。”

《林茨邮报》也登了一则讣告。

我们以无比悲痛的心情,谨代表我们本人,代表所有的亲属,宣布,身为亲爱的和令人难以忘怀的丈夫、父亲、姻亲、叔父,帝国海关退休高级关员,阿洛伊斯·希特勒于一九〇三年一月三日,星期六,上午十时逝世,突然平静地怀着对上帝的信仰而安息,享年六十五岁。

在墓地,阿洛伊斯的墓碑上有一张他的照片,放在玻璃镜框里,下方是碑文,内容如下:

海关高级关员及一家之主

阿洛伊斯·希特勒

因信仰上帝而在此安息

卒于一九〇三年一月三日

终年六十五岁

阿道夫心想,他的母亲是一个可耻的伪善的人。她居然会缅怀她的丈夫,没错,真是的!“因信仰上帝而在此安息。”真是的!他的父亲还有什么,只不过剩下墓地墓碑上镜框里的一张照片,为防止风吹雨打用玻璃保护起来。照片里的阿洛伊斯,一头短发,两只像鸟眼睛一样晶亮的小眼睛,留着弗朗茨·约瑟夫式的连鬓胡子。没错,这里埋着一个效忠皇帝的人,但是又有谁可以说他因信仰上帝而在此安息?

然而,克拉拉读了《林茨邮报》关于葬礼的一则启事,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们安葬了一个好人——这句话可以用来评价退休帝国海关高级收税官阿洛伊斯·希特勒,他于今日被安葬在最后的安息地。

读了这则启事她觉得非常自豪。这不是一则讣告。那是报纸自己决定要登的,那是上奥地利州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这则启事她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两行字让她想起了葬礼的每一刻。她能想象阿道夫又在那里哭泣,因而她感到极大的安慰。她自己心里在说:“他毕竟确实是爱他父亲的。”而她要留住这个念头,不得不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