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节

午餐时间到了,希腊人洛的餐厅生意兴隆。这家餐厅没有搞过任何对外宣传和市场推销,风格也与大众观念和偏好大相径庭。餐厅墙上雕有壁龛一类的装饰造型,并且整个环境与氛围为这个社会中的某一代人保留了传统的风俗。从商业角度来看,它的位置并不好,与司法大楼刚好隔街相望。虽说这一片酒吧和餐厅并不少,但没有一家能像希腊餐厅那样经营得这么好,或者说能保持长盛不衰。如果你对一个地方的视觉要求较为苛刻的话,那么它也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缺陷。尽管如此,来自不同阶层的人都喜欢来这几体味那种独有的舒适感。

进入餐厅后要穿过一条走廊,它的形状类似于奴隶时代关押奴隶的地方,两边都竖立着尿渍斑斑的横木。然后来到一个无灯光照明的六步阶梯通道。走下阶梯,尽头是一个人造草包面的双扇大门。餐厅在地面以下五英尺处,因此即使是在天气晴好的时候,里面也是昏昏暗暗的,决不会惹人注目,更不用说让人心动了。餐厅内一侧的墙上,与顾客就座时齐眉高的地方装有一排小小的窗户。它们刚好处在地平面以上的位置,成了餐厅可获得的那点微弱自然光线的唯一来源。糟糕的是,坐在里面的顾客从这些窗户向外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外面巷子里过往行人脚上的鞋子,还有摆成一溜的垃圾收集器,各种各样的城市垃圾,乱七八糟的纸饭盒以及晚上在窗外墙边过夜的流浪汉留下来的东西。墙面装饰的是妓院里常用的那种仿天鹅绒,但最初的栗金色现在都已经全变成黑色的了。

希腊酒吧早上六点钟就开门迎来一天当中的第一拨酒客,这阵高峰过后生意会清淡几个小时。如果是工作日,那么十一点之前会暂时闲一段时间,但一到十一点钟,厨房就开始忙碌起来,餐厅也会很快就满座。洛的妻子崔每天都只会用无数种来自中国和希腊的原料亲自烹制一道拿手菜,那也是当天菜单上向顾客提供的唯一一道菜。洛,或者称他为一个早上睁开眼睛就想喝酒的酒鬼,把那道菜叫做官保鸡丁或是全家福之类的,顾客们对这些菜名的含义也似懂非懂。如果从饭菜的档次和食物品种的可供选择性来看,作为一个午餐供应地点,洛的餐厅在顾客中大受欢迎的原因一直让人觉得费解,甚至那些经常到那儿用餐的常客自己也说不清。

靠近餐厅大门,面对厨房摆放的那张大圆桌周围便坐着这样一群常客。几个月以来,这群人数时多时少的专业人士几乎每星期二都会自发地在这几碰面用午餐。这样的惯例始于市长任命克拉伦斯·杰克曼担任地区检察长之后。当时,杰克曼还是这座城市一家高级律师事务所——兰德与杰克曼律师事务所——的合伙经营人,上一任地区检察长沙龙·普拉特因为丑闻事件刚刚下台。

杰克曼更倾向于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生意人而不是一个政治家。市长让他进入了通常来讲具有较大争议的政治办公室,并让其所掌管的机构回到正轨上来,包括对犯罪行为提起公诉,维持财政收支平衡,对市里的商业问题提出诉讼。而正在从自己的新职位上寻求不同前景的杰克曼,召集了一些来自不同领域但几乎都是法律界的同僚,到洛的餐厅来举行低调的午餐会。这样的举动本身就让人感到吃惊,更让人吃惊的是每一个参加者小心谨慎的态度。然而在洛的餐厅用午餐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如果有人注意到每星期都有相同的一群人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时间一长他们也就见怪不怪了,不会对此说三道四,这样决不会制造出什么小道消息来。

杰克曼坐在面对厨房的位置,那套定制的条纹西服上衣挂在椅背上。身上穿着仔细浆洗过的白色正装衬衫,紧紧地箍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背上。他的脸色暗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深紫色,那颗巨大的头颅直接就搁在了双肩上,中间似乎缺少脖子的支撑。

洛的希腊餐厅一定做了一大单买进喜饼的好买卖。因为几个星期以来,餐厅的每一张餐桌上都摆着一碗喜饼供顾客们享用,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喜饼已经变味了。今天,地区检察长的午餐会上谈论的是关于市政当局的健康保险合同这个严肃的话题,气氛显得比较沉闷。当杰克曼掰开手中的一块喜饼并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时,桌上紧张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我喜欢这个,”他说道,“这东西太妙了,我们谈论的话题恰好与它包装纸上写的‘不要生病’这句话相映成趣。”他看着桌上的人问道:“这些东西是谁写的?你们哪个掏钱故意让洛把它悄悄放到这儿的吗?”

“我想当他们在圣昆廷用完了车牌号码登记表格……”说话的是吉娜·洛克。她曾长期担任公共辩护律师,现在是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尽管她与在座的另一位客人大卫·弗里曼有着三十岁的年龄差距,但有传闻称他们两人有暖昧关系。

“不可能,”不等吉娜把话说完,玛琳·亚什就接上了话茬,“一个罪犯决不会写什么‘不要生病’之类的东西,写出像‘死吧,哎’这样的东西倒更有可能。”她是地区检察长杰克曼手下的一个助理检察官。入座时她就脱掉了外套,茶色针织衫下那对丰满高耸的乳峰线条毕现,齐肩的栗色头发衬托着一张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脸庞,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眼看上去稍微有点下垂。

“那他也会是个非常有雅兴的罪犯,对不对?”特雷娅·根特问道。

“史无前例,”格里斯基表示赞同,“但怎么说这也是个不幸。幸运的人都在忙着为将来打算。”上尉双手抱拳放在桌上,与地区检察长隔着两个座位,旁边是他的妻子特雷娅·根特。

迪斯马斯·哈迪发话了,“它是在喜饼中被发现的,阿布,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是幸运的。”

“那么如果一只臭虫在喜饼里又怎么样呢,那它也会是幸运的吗?”

“哎,伙计们,伙计们,”旧金山的法医约翰·斯特劳特伸手示意他们停止争吵,又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这位清瘦而谦卑有度的南方绅士把他手中的喜饼压碎,看着里面掉出来的白纸片说:“现在这儿还有一句吉言:‘你将在你所选择的行业里获得成功。’”他环顾了一下桌上的人,接着说,“我不明白这又会是什么结果。”

“我认为你已经处在你所选择的行业里了。”洛克回应道。

“是的,没错。”斯特劳特说,“该死,那又怎样?”

大家都对此报以一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杰克曼再次开口。“这也是我想问的,约翰,现在怎么样呢?”

他扫视了一下聚在他周围的这群人,发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在关于喜饼的争论过程中一直没有开口。一个是大卫·弗里曼,七十岁上下,是哈迪的房东,也是本市最负盛名、光芒四射的律师。另一个是杰夫·埃利奥特,四十出头,因为患有多发性动脉硬化症只能坐在轮椅里,是《旧金山纪事报》“城市谈”栏目的专栏作家。

现在讲话的这个就是弗里曼。“这一切都是清楚的,克拉伦斯。你让帕纳塞斯医院给市里送来一千三百万美元的账单作为他们提供的医疗保险服务的代价,但实际上他们在过去四年里就没有发挥过相应的服务功能。他们要求全额付款,包括利息,时限大概为六十天。他们称自己因资金困难面临着崩溃的困境。这不过是赤裸裸的勒索行径,即使你欠了他们那些钱,这样说也不为过。”

“这是无稽之谈。”玛琳·亚什说。

弗里曼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回答道:“那好吧,就退一步说好了。你以诈骗的名义公开控诉他们那群贪心的驴子,让他们关门得了。”

“不能那样干,”正在用牙签剔牙的杰克曼听到这儿插了进来,“我是指让他们关门这件事。虽然我已经着手考核其他一些服务提供商的相关情况,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不会很快就有结果,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毫无疑问,今年是不可能了。再说了,帕纳塞斯医院的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

“你提到的这些提供商,哪一个都说不是最好的,我说得对吧?”哈迪问道。

“你在给‘最’字下定义,”杰克曼俏皮地做了个鬼脸,“但愿能有一些改观吧。”

特雷娅将手搭在她上司的胳膊上,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破产呢?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给他们付款吗?”

“我们压根就没打算给他们付款,”玛琳·亚什答道,“但我们也不会让他们破产。他们破产了,谁来照顾各位的身体健康呢?”

“那现在谁又在照顾他们呢?”洛克反问道。此话一出,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医疗健康服务问题上,旧金山实行的是这样一种办法:全市的就业者在医疗保险问题上都可自行选择,具体取决于个人对不同层次医疗服务的需求,这样说来也再简单明了不过了。人们都愿意在自身的健康问题上多掏腰包来获得更好的机会和更多的选择。理论上,这种机制是有效的,因为即便是像帕纳塞斯这样的医院提供的最低费用的医疗服务也可以满足人们的实际需要。但任何人都觉得那还不够,这一点谁也不会感到意外。

“帕纳塞斯就不能借到足够的钱维持下去吗?”格里斯基问杰克曼。地区检察长摇头说:“他们说这不可能。”

吉娜·洛克急着想接话,结果被嘴里的一口咖啡呛着了。“他们能够获得一笔贷款,相信我。”她说,“可能不是一笔大数目,但几百万美元或是再多一点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我听说,”杰克曼说,“他们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无力偿还任何债务,每天都在亏损。况且根本问题在于,如果市政当局付清欠他们的款项,他们也就用不着去贷款了。”

“市政府没有欠他们钱,”玛琳·亚什重复道,“我是这样认为的。”

“你能证明吗?”格里斯基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总是想看到证据。

“我打算,”亚什说,“回过头去审查原始票据。”

“把它们交给大陪审团。”哈迪嘴里说着,手也没闲着,掰开了一个喜饼。

亚什冷酷地点头说道:“那正是我在考虑的事情。”

“那他们怎么能说他们已累积欠账一千三百多万美元却从来没见欠账回笼呢?”洛克问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杰克曼转过脸看着她。“事实上,那是相当聪明的做法。他们称自己与市政府签订的合同包括了门诊病人的艾滋病治疗、精神健康、戒毒咨询和健康理疗等服务项目,并且他们长期以来一直向患者提供上述服务,却没有得到相关的补偿。需要强调的是‘门诊病人’这个关键词。他们花光了钱,已经提供了合同规定的相关服务,我们欠他们的服务费。”他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奈,继续说道,“他们这是在曲解合同的内容,并尽量让自己处于有利的位置,但所有的工会都希望看到他们的医疗保险合同中包含那些服务项目。因此从这个角度说,帕纳塞斯是得到了一些政治支持的。”

“那么,这是个关于合同文字的理解方面的纠纷,”弗里曼说,“那就告诉他们向你诉求到民事法庭来裁决吧。”

“我们会这样做的,”杰克曼说,“除非我们考虑……”

“我们知道那是什么。”不等杰克曼的话说完,亚什插嘴道。

“我们开始考虑,”杰克曼瞥了一眼他的检察长助理,责怪她不该多嘴,继续他没说完的话,“他们并没有提供那些自己无中生有的服务项目。再怎么说那都是门诊病人医疗服务内容之内的东西。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保存的记录看起来就是一堆乱账。”

“把它们交给大陪审团。”哈迪又重复了一遍。

杰克曼脸上挂着职业式的微笑,说:“这可能是我在这里第一次听到你开口,哈迪。我也正在考虑冻结他们的资金账户,并指定一个接管者来让医院继续运转下去,这也是帕纳塞斯不得已时的最后打算。但是如果他们认为政府会清偿欠他们的账单的话……他们确实需要那笔钱。”

“你确定吗?”弗里曼问道。

杰克曼点了点头。“他们没有给医生支付薪水,我把这一点当做一个线索。过去六个月内,我们接到了好几十个关于他们拖欠医生工资的申诉。因此,我们给他们发了一封公函,告诉他们这一状况必须有所改善,发给员工薪水,否则我们就会对此事进行必要的干预。同时,公函的复印件也送达了医院董事会的每一位成员。之后,他们开始给员工们发薪水,但这一问题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顺便提一下,他们医生的年薪平均为三十五万美元。”

“一年?”格里斯基惊讶地问道,“每年这个数?”

“我想,比这还要多一些。”杰夫·埃利奥特说。

“每年吗?”上尉警长还在寻思这件事,“我一定是入错行了。”

“不,你没有,亲爱的,”特雷娅对他说,“你待的地方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看到他们夫妇一唱一和,哈迪努起嘴向对面的格里斯基打趣地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无论如何,”杰克曼皱起眉头说道,“这种危机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关注。事实上,如果你想听我的看法,这就是要求支付一千三百万美元的直接原因。”

“那么如果我们让他们破产,会发生什么事呢?”格里斯基问道,“情况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弗里曼接过话茬,说:“我可以说两句吗,克拉伦斯?”他这是在询问地区检察长,然而没等对方作出任何回答,他就继续说开了,“让我来说一下可能发生的情况,上尉。将会发生的第一件事是,市里的每个就业者,包括你在内,都会失去他们的医疗保险。那个时候,就不是只付十美元就能看病了。相反,你得掏六十、八十或者一百五十美元,这还只是一次就诊的费用,处方都是全价的。这样一来,城里的每个工会都会控告市政府,因为政府在雇佣合同中为就业人员提供了医疗保险的担保。现在城里的每个人只要遇到健康问题,不管大病小病都不得不跑到郡福利总院去,但那里连收治各种枪伤患者的病房都没有,更不要说有能力接纳如此众多的病人了。如果你只是得了癌症,那就吃上两片阿司匹林对付对付得了,然后每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是否还活着。归根结底,如果遇上一个流感、艾滋病或地震多发的不利流年,让帕纳塞斯破产,紧跟着就会导致市政府破产。”弗里曼面带微笑,目光扫视了一圈,坏消息似乎总是能让他兴致昂扬,“我说漏什么没有?”

“你讲得非常简洁明了,大卫,谢谢你。”杰克曼一边玩儿似的拨拉着餐桌上剩下的喜饼一边说,“不管怎样,如果采取这种办法,帕纳塞斯一定是离破产不远了。”

“我们得针对某些问题指控他们。”亚什说。

弗里曼有别的主意。“我倾向于采取措施冻结他们的资金账户,指定一个接管人对他们的账目进行调查并让医院维持下去。”老家伙的这番话让人觉得似乎他本人乐于承担这项工作。

杰克曼摇了摇头。“为证实他们的欺诈行为,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大卫。我们不能刚起步朝那个方向走就想要去接管它。”

“即使他们还没有给医生们支付薪水吗?”洛克问道,“我会把这个事称为导火索事件。”

“可能是吧,”杰克曼表示赞同,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想出了什么有趣的主意,“各位,”他说,“感谢大家的讨论。我肯定我会对此作出相关的决定。杰夫,”讲到这儿,他问桌子对面的杰夫,“你今天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我好像记得你最近写了几篇关于帕纳塞斯的文章。难道你不想就这个话题说说自己的看法吗?”

记者满是浓密胡须的脸庞浮现出僵硬的笑容。“你都已经听说过了,先生,还是那句‘不要生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