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5章
伊莲妮动身去斯皮纳龙格时,安娜十二岁,玛丽娅十一岁。吉奥吉斯要单枪匹马对付家务,更重要的是,要在女孩们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把她们抚养成人。在两个孩子中,安娜一直比较难带,甚至在她会走路之前,就很任性,任性到有点难以控制,从她妹妹出生之日起,生活似乎就让她十分狂躁。所以吉奥吉斯丝毫不觉奇怪,自从伊莲妮离开家后,安娜愈发狂暴地反叛,只因她是长女。她拒绝操持家务,拒绝继承母亲的衣钵。她让父亲和妹妹痛苦地明白了这点。
玛丽娅性格娴静。她和姐姐这种脾气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即使她出于本能不得不反抗安娜的压迫,她还是成了家里的和事佬。她不像安娜,从不小看家务活,很自然就熟练了,有时甚至很喜欢帮父亲搞卫生、做饭,这种脾性让吉奥吉斯默默地感谢上帝。像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样,让吉奥吉斯织补袜子,其难度无异于让他飞上月球。
总的说来,吉奥吉斯似乎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就算在大海上漂泊了几小时,当他踏上陆地时,也没有与人交谈的渴望。他爱沉默,晚上,他在小酒馆的桌边消磨时间时——这是成人的要求而非自己选择的社交活动——他也一声不吭,听周围的人说话,仿佛出海时听波涛拍打船舷。
虽然家人知道他有颗温热的心,有着深情的拥抱,可刚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有时候几乎可以说是不擅社交。那些和他很熟的人却把这当作宁静淡泊的表现,这种性格在他的处境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后,对他很有用。
对吉奥吉斯来说,生活只有苦难,少有其他。祖上都是渔夫,像长辈们一样,长期的海上漂泊练就了他的坚强。漫长的海上生活通常在单调乏味、寒冷静止中消磨掉了,可是有时,整个漫长黑暗的深夜都用来与狂涛巨浪搏斗,那种夜晚,危险显而易见,大海可能为所欲为,一口将他吞噬。生活就是低身蜷伏在木划艇里,但一个克里特渔夫从不会质疑命运。对他来说,这是宿命,别无选择。
在伊莲妮被驱逐前的几年里,吉奥吉斯靠着往斯皮纳龙格运送物资赚点钱补贴家用。现在他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船,一周两次载着装满生活必需品的柳条箱,去斯皮纳龙格,将箱子卸在防波堤上,让麻风病人自行收取。
在伊莲妮走后的头几天,吉奥吉斯片刻也不敢离开女儿们。母亲离去的时间越长,她们的悲痛似乎越强烈,可他知道她们早晚得找到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好心的邻居送来了食物,吉奥吉斯仍然有责任给女孩们做饭吃。一天晚上,他亲自动手,当他面对着炉子不知如何是好时,玛丽娅唇边几乎露出一丝微笑。而安娜,只会嘲笑。
“我不吃这东西!”安娜叫道,把叉子扔到炖羊肉的盘子里。“就连快饿死的牲口也不会吃它!”说着,她眼里迸出泪水,这是她那一天第十次流泪了。她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连着三天除了面包什么也不吃。
“用不了多久饥饿就会折断她的固执。”吉奥吉斯轻声对玛丽娅说,后者耐心地嚼着一块煮得太老的肉。他俩坐在桌子两端。没有太多交谈,沉默偶尔被他们刀叉碰在瓷器上的叮当声和安娜愤怒的抽泣声打断。
她们得回学校上课的日子终于到了。回学校上课颇有魔力。一旦她们的头脑里除了母亲外还有其他东西可想,她们的悲哀便能慢慢减轻。这也是吉奥吉斯能再次掉转船头,朝斯皮纳龙格前进的日子。好奇中夹杂着恐惧、兴奋,他一路向前,越过这道狭窄的海域。伊莲妮不会知道他来,得送个消息去通知她。消息在斯皮纳龙格岛上总是传得风快,吉奥吉斯还没把船拴在系缆柱上,伊莲妮就出现在那堵巨墙的墙角,站在阴影里。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能作何反应呢?不能触摸,虽然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抚摸对方。只能叫着对方的名字,那是他们之前已说过上千遍的台词,可是今天,它们的音节听上去却像噪音,毫无意味。那一刻,吉奥吉斯希望他没有来。上周他为妻子悲痛不已。然而现在,她在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一样生动一样可爱。这种见面只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添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已。等会儿他只得再次离开小岛,驾着小船返回布拉卡。每次他来这里,总会有这样痛苦的离别。他的灵魂阴沉忧伤,一个念头突然一闪——他甚至希望他们俩都死了才好。
来岛上后的第一周,伊莲妮有许多事情要办,时间过得很快,比吉奥吉斯感觉的更快。可当她听到有人看到他的船从布拉卡出发了,她心中马上掀起了狂澜。她来这里之后,有很多事情让她分心,事情几乎多到让她忽视曾经发生的巨变,可是现在,吉奥吉斯就站在她面前,他墨绿色的双眼凝视着她,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多爱这个宽肩膀的坚强男人啊!与他分离又令她多么柔肠寸断!
他们几乎很正式地问候对方身体好不好,伊莲妮问了女儿们的情况。真实情况除了一带而过外,他能怎么说呢?她们迟早会习惯的,这他明白,到那时他就能如实告诉她孩子们的情况。今天唯一真实的是伊莲妮对吉奥吉斯的回答。
“那里怎么样?”他冲大石头墙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情况还行。”她回答说,这种肯定与坚决让吉奥吉斯对她的担忧立刻减轻了不少。
“我和迪米特里有一所完全属于我们的房子,”她告诉他,“跟我们在布拉卡的家不一样。更简单些,可是我们全用上了。我们自己还有个院子,如果你能给我带些种子来,到明年春天,我们就会有一个香草花园了。我们门前的玫瑰已经开花了,蜀葵不久也会开花。这里真的不算太糟。”
吉奥吉斯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宽慰。伊莲妮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叠好的纸,递给他。
“这是给女孩们的么?”吉奥吉斯问。
“不,不是。”她抱歉地说,“我想写信可能太早了点,可是下次你来时,我会写封信带给她们。这是我们这边的房子里需要的东西。”
吉奥吉斯注意到她说话时用的是“我们”,一阵嫉妒袭来。他想,从前的“我们”包括安娜、玛丽娅和他。接着更痛苦的想法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十分惭愧:现在的“我们”却意味着含有那个可恶的孩子,是他把伊莲妮从他们身边带走的。他家的“我们”不再有了,“我们”被分开,被重新定义,坚若磐石的家被这种他几乎不敢想的脆弱取代了。吉奥吉斯发现自己难以相信上帝没有抛弃他们。前一刻他还是一家之主,转眼间成了领着两个女儿的男人。这两种状态相差十万八千里。
吉奥吉斯该走了。女孩们快放学了,他想赶在她们回来之前回去。
“我不久还会来的,”他保证,“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全部带来。”
“我们说好,”伊莲妮说,“我们能不能不说再见?这个词没什么真正的含义。”
“你说得对,”吉奥吉斯回应说,“我们不说再见。”
他们笑着同时转身,伊莲妮向着阴暗的威尼斯城墙入口走去,吉奥吉斯回到他的船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吉奥吉斯再来时,伊莲妮写了封信,让他带给女孩们。可是当吉奥吉斯掏出信时,安娜极为不耐烦,她想从他手里夺过信时,信被撕成了两半。
“那是写给我们俩的!”玛丽娅抗议说,“我也要看!”
但安娜已跑到前门门口。
“我才不管。我大些,我要先看!”说着,她一扭身,跑到街上去了,留下玛丽娅沮丧而愤怒地直抹眼泪。
离她们家几百码远的只有两所房子的一条小巷里,安娜躲在暗处,把撕成两半的信拼起来,开始读妈妈写来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安娜和玛丽娅:
我想你们都还好吧?我希望你们乖、听话、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你们的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试着煮饭不太成功,可是我相信他会做得越来越好,不久他就会分清黄瓜和小胡瓜的不同!希望用不了多久你们也能进厨房帮他,可是在他学着做饭时,对他要耐心些。
我来告诉你们斯皮纳龙格的情况吧。我住在主街上一所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楼下是一间房,楼上两间,有点像我们自己的家。房子里很黑,我打算用石灰装把墙刷白点,等我把画贴上去,再摆上几件瓷器,我想房间看起来会很漂亮。迪米特里很喜欢有自己的房间——他以前一直与弟弟妹妹们住在一起,所以这对他来说可是很新鲜的。
我交了个新朋友。她叫娥必达,是管理斯皮纳龙格的人的妻子。他们都是好心人,我们在他们家吃过几顿饭了。那房子是整个岛上最大最宏伟的,有大吊灯,每张桌子、椅子上都铺着蕾丝。安娜肯定会特别喜欢。
我已经把一些天竺葵插条种了下去,和家里的一样。我会写信的,在每封信里告诉你们这边的很多事情。同时,放乖点。我每天都想念你们。
爱你们,吻你们。
爱你们的妈妈
又及:我希望蜜蜂在努力工作——别忘了采蜜。
安娜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慢慢走回家。她知道她会有麻烦……
为避免争抢,从那次以后,伊莲妮分开给两姐妹各自写信。
吉奥吉斯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往来这座小岛,与伊莲妮的会面就是他的氧气。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伊莲妮从城墙门洞里出来。有时候,他们会坐在系缆柱的石头上;有时候,他们会站在松树的阴影里,那树仿佛为此才从干涸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吉奥吉斯告诉她孩子们怎么样了,她们最近在做什么,向她描诉安娜的表现。
“有时候仿佛有魔鬼在她心中。”有一天他们坐着说话时,吉奥吉斯说,“这么久了,她似乎仍没放松下来。”
“呃,要是玛丽娅也和以前不一样倒好了。”伊莲妮回答说。
“那可能是安娜经常不听话的原因,因为玛丽娅身体里似乎没长反骨。”吉奥吉斯想了想说,“我想坏脾气意味着孩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吧。”
“我很抱歉把这样的重担留给你,吉奥吉斯,我真的很抱歉。”伊莲妮叹了口气,她宁愿付出一切来面对抚养安娜时每日的意志较量,也不愿被束缚在这里。
伊莲妮走时,吉奥吉斯还不到四十岁,可是因为焦虑,背已有点驼,接下来几个月他老得快认不出来了。满头乌发从前黑得像橄榄,现在却成了与按树一样的银灰,人们一提起他时,都叫他“可怜的吉奥吉斯”——那成了他的新名字。
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在管好自己家后,尽可能地帮他们。在静谧没有月光的晚上,吉奥吉斯知道鱼可能会很多,他想去捕鱼。现在玛丽娅和佛提妮一起睡已是常事,玛丽娅睡在佛提妮的小床上,安娜睡在地板上,紧挨着她们,两床毛毯当床垫。玛丽娅和安娜发现她们在安哲罗普洛斯家吃得比在自己家还多,佛提妮家好像突然多了好多人,她总算有一直想要的姐妹了。到晚上吃饭时桌上总有八个人:佛提妮和两个哥哥——安东尼斯和安哲罗斯、她父母、吉奥吉斯、安娜和玛丽娅。有几天,如果有时间,萨维娜会慢慢教安娜和玛丽娅如何收拾房间,如何拍打地毯,如何整理床铺,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代她们做了。她们还是孩子,安娜对做任何家务都没有兴趣。她为什么要缝床单、剖鱼或烤面包?她认定她永远不会需要这些手艺,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逃离,逃离她认为毫无用处的家务苦工。
就是龙卷风抓住她们,把她们抛到圣托里尼,女孩们的生活变化也不会像这样大。她们每天过得都一样,每天早上起来只有一些死板的事情做,安娜与一切斗争,永远在抱怨,质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玛丽娅只是接受。她知道抱怨根本得不到什么东西,只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姐姐没有这样明智。安娜总是想与现状斗争。
“为什么我得每天早上去取面包?”一天她抱怨说。
“你不是每天去,”她爸爸耐心地回答,“是玛丽娅天天去取,你只是今天去。”
“好,为什么她不能天天去?我是最大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她去拿。”
“如果每个人都问为什么他该为别人干活,这个世界就该停止运转了,安娜。现在去吧,把面包取回来。马上!”
吉奥吉斯砰的一拳打在桌上。他厌倦了安娜把要求她做的每件小家务活变成一场争论,现在安娜也知道她把父亲逼到墙角了。
而同时,在斯皮纳龙格上,伊莲妮在努力适应,有些在克里特岛上根本无法接受的东西,在隔离区却习以为常;然而她做不到,她发现自己想改变她能改变的一切。就如吉奥吉斯没能让伊莲妮不为他着急一样,反过来,她也把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和未来拿来与他分享。
她在岛上碰到的第一次真正的不愉快,是与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那个管学校的人发生的不愉快。
“我没指望她喜欢我,”她向吉奥吉斯诉说,“可是她的表现好像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一样。”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吉奥吉斯问,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是个无用的老师,对学生一点也不关心——她知道那是我对她的看法。”伊莲妮说。
吉奥吉斯叹了口气。伊莲妮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看法埋在心里。
就在他们刚来那会儿,伊莲妮就看出来学校教不了迪米特里什么东西。他第一天上学回来,一声不吭,闷闷不乐。伊莲妮问他上课做些什么,他回答没什么。
“你说什么?没什么?你一定做了什么。”
“老师写了满满一黑板字母和数字,因为我说我已经全认识了,我就被罚站在教室后面。后来让班上最大的学生做几道真的非常简单的加法题,我说出答案,结果老师罚我一整天站到教室外去。”
这之后,伊莲妮开始自己教迪米特里,他的朋友们也开始来她这里上课。不久,本来几乎不认识字母和数字的孩子们,现在全能流利地读出来,也会做加法题了,几个月后,一周内有五个上午,她的小房间里挤满了孩子。他们的年龄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除了一个出生在小岛上的孩子外,他们全是在显露出麻风病症状后,从克里特送到这个岛上来的。许多孩子在来之前已接受过一些基本教育,可是大部分孩子,即使那些年龄大一点的,都把大量时间花在教室里同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在一起,他们没什么进步。她把他们当傻子,他们就是傻子。
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和伊莲妮之间的紧张关系初露端倪。大家全明白,伊莲妮终会接管这个学校,受人钦羡的教师津贴应该归她。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困兽犹斗,拒绝屈服,甚至想过分出一半职责的可能。但伊莲妮很执著,她让事情有了定论:不是为了她自己的收入,而是为了岛上十七个孩子的利益,他们学到的东西应该比他们从懒惰的克罗斯塔拉基斯那里学的要多。教育是对未来的投资,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觉得花那么多精力去教那些可能活不多久的孩子毫无意义。
最后,有一天,伊莲妮获邀带着她的教案面见长者们。她带上孩子们在她来岛之前和之后做的作业。“可是这只说明了自然的进步。”一个长者断言,谁都知道他是克罗斯塔拉基斯夫人的亲密朋友。然而,对大部分长者而言,证据不言自明。伊莲妮对工作的热情和奉献带来了效果。她的动力源自于这样一种信念:教育不是达到某种含糊结果的手段,而有内在价值——教育能让孩子们成为有用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很有可能活不到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但这并不会影响伊莲妮的教学。
当然也有不满之声,可是大多数长者支持有争议性的结论,即把现有的老师从她职位上撤下来,换上伊莲妮。从那之后,岛上有人觉得伊莲妮是个篡夺者,可她对这种看法毫不介意。她只关心孩子们。
学校提供了迪米特里需要的一切:安排好他的一天,开发他的大脑,还给了他友谊,他交了新朋友——尼可斯。他是唯一在岛上出生而未被送到克里特让人收养的孩子。因为他还是婴儿时,就已显现出麻风病症状。如果他健康,就会立即从父母身边送走,他的父母虽然对孩子受他们传染极度内疚,可也因为能把孩子留在身边而万分高兴。
迪米特里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很充实,他不再去想过去如何。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生活比以前还好。这个黑眼睛小男孩从前是有着五个孩子的普通农民家庭中的长子,生活担子很重,现在反而没有以前那样辛苦、那样焦虑、那样着急了。然而,每天下午,当他放学回他那半黑的新家时,他才感受到大人们不安情绪的暗流。经过小酒馆时,可以听到谈话的片断,走在路上能听到街上人们的悄声议论。
有时候,新流言和老谣传混在一起。关于是否该有一台新的发电机已讨论过多次,还有就水的供应的争论也常年不断。过去几个月,有人私底下在传说同意建新住处,并为隔离区的每位成员增加“年金”。迪米特里听到许多成年人的谈话,察觉到大人们就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谈个不休,像狗啃着早就撕去肉的骨头一样。最琐碎的事情,和疾病和死亡等大事一样,都被期待着,思考着。一天,在人们毫无准备、毫无预防之下,发生了一件事情,对这个岛上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迪米特里和伊莲妮来到岛上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们正在吃晚饭,却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给打断了。来者是娥必达。这个老妇人气喘吁吁,兴奋得满脸通红。
“伊莲妮,快来,”她上气不接下气,“船上装满了人——一船一船的——他们需要帮助。快来!”
伊莲妮现在很了解娥必达,知道如果她说需要帮助,那就无须多问。迪米特里好奇心大发,他扔下刀叉,跟着她们,急匆匆地走到夕阳下的街道上,听着肯图马里斯夫人脱口而出的故事,她的话一串一串地倒出来。
“他们是从雅典来的。”她喘着气说,“吉奥吉斯已经运了两船人过来了,他正在运第三趟。大部分是男人,但我发现也有几个女人。他们看上去像犯人,得了病的犯人。”
现在他们来到通向码头的长长地道的入口处,伊莲妮转身对迪米特里说:“你得留在这边。”她坚定地说,“回家去,把晚饭吃完。”
在地道这头,迪米特里听得到男人压低了嗓子的说话声,他更好奇了,是什么惹出这样大的喧哗?两个女人急急忙忙地走了,没多久就走得看不见了。迪米特里漫无目标地朝地道入口踢着石子,然后偷偷看了一下身后,猛地冲进地道,让自己很靠近墙边。转过这个墙角,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混乱状况。
通常,新来的居民是一个一个送来的,在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的平静欢迎之后,尽可能谨慎地融入这个社区。起初,大家最希望的是在斯皮纳龙格上谁也不认识自己,大部分人在接受欢迎时仍保持沉默。然而今晚在码头上,没有这样平静。新来的人从吉奥吉斯的小船上滚出来,重重地落到石头地上时,许多人都没站稳。他们尖叫,扭动挣扎,怒吼,有些人显然很疼。从迪米特里所处的阴影位置,看得到他们为什么会摔倒。新来的人似乎没有手,至少身体两边看不到灵活自如的胳膊。当他凑近点看时,才发现他们全穿着奇怪的外套,手被捆到了背后。
迪米特里看着伊莲妮和娥必达弯下腰,一个一个松开那些捆得像包裹的人,从浸了沥青的粗麻绳中将他们解放出来。这些人一伙伙躺在灰土地上,看起来都不像人。有个人摇摇晃晃走到水边,弯下腰对着大海大呕特呕起来。另一个也这样,然后是第三个。
迪米特里看着他们,又迷惑又害怕,吓得就像挡在他前面的岩石墙一般一动不动。随着新来者松开绳索,慢慢站直,他们恢复了一点点尊严。即使距他们有一百米远,迪米特里也能感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愤怒和挑衅。大家聚成一圈,有个特别的男人似乎想让大家平静下来,几个人立即说起话来,还提高了嗓门。
迪米特里数了数,一共十八人。
吉奥吉斯又掉转小船,返回布拉卡,还有一船人等着送过来。
离布拉卡码头不远的地方,一群人聚在广场上研究这群奇怪的人。几天前,吉奥吉斯带了一封雅典的来信,交给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信上告知他马上会有一批麻风病人来。他俩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二十多名新病人同时来到斯皮纳龙格,必会让岛上的居民陷入恐慌。肯图马里斯知道的只是这些麻风病人在雅典的医院里惹了麻烦——结果被发送到斯皮纳龙格来。
他们经过两天艰辛的航程,像牲口似的从比雷埃夫斯运到伊拉克里翁。一路上中暑、晕船,再被转到一艘更小的船上给运到了布拉卡。从布拉卡,吉奥吉斯再六人一批,送他们最后一程。看到这样一群肮脏的暴徒受辱骂遭虐待,不被当人看,大家都很清楚,他们活不了多久。
布拉卡村里的孩子们一点不害怕,全围过来看。佛提妮、安娜、玛丽娅也在中间,安娜在爸爸开始最后一趟渡海行程前的休息时问他。
“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待在雅典?”她想知道。吉奥吉斯对她连珠炮般的问题没法回答。可是他肯定地告诉她一件事。当他送第一批乘客到岛上去时,他专心听他们说话,除了他们的愤怒和清醒外,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他们是受过良好教育、表达清晰的人。
“我也不知道,安娜。”他对她说,“可是斯皮纳龙格会有地方给他们的,那才重要。”
“妈妈怎么办?”她追问道,“她的生活会比以前更糟。”
“我想你可能错了,”凭着对大女儿的极度耐心,吉奥吉斯说,“这些新来的人来这个岛可能是件大好事。”
“那怎么可能呢?”安娜难以置信地嚷道,“你什么意思?他们看起来像牲口!”她说得没错。他们的确像牲口,像牛一样被胡乱塞进箱子,受到的待遇也比牛好不了多少。
吉奥吉斯转过身,回到他的小船上。现在还有五个人。当他们到斯皮纳龙格时,其他新来的人已开始四处走动。这是三十六小时来他们第一次站起来。当中还有四个女人,她们还是一声不吭地挤在一起。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挨个问着他们的名字、年龄、职业、发病时长。
肯图马里斯一边问着,脑子里一边飞快地转着。他拖拖拉拉公事公办,把他们拖延在此每多一分钟,他就能多点时间来思考,找点灵感。以上帝的名义,这些人能住哪儿呢?每拖延多一秒钟,就能让他们给领进地道后,晚一点发现自己没地方住。很可能,他们比在雅典医院时更槽。每个短暂的会见都用上几分钟,到结束时,有件事他已很清楚。过去,他询问新来者的情况时,大部分人不过是渔夫、小佃农或小店主。可这次,他遇到的是一批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律师、教师、医生、石匠、编辑、工程师……名单还可继续列下去。显然这是一群与斯皮纳龙格岛上现有居民完全不同的人。有那么一刻,肯图马里斯对这群披着乞丐外衣的雅典市民感到恐惧。
现在该领他们进入新世界了。肯图马里斯带着队伍穿过地道。来了新人的消息传开,人们都从各自的家里出来观看。在广场上,雅典人在岛主身后停了下来,肯图马里斯转身面对着他们,等大家都注意听时,他才开口:“暂时先这样:女人们住到山顶上的一间空房子里,其余人先在市政厅里住下来。”
人们把他们围起来,他们认真地听着这一宣布,同时不安地嘀咕着。然而,肯图马里斯对有人反对这个计划早有准备,他马上接着说:“我向你们保证,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们的到来使斯皮纳龙格的人口几乎增加了百分之十,我们现在盼着政府拨款建造新的住所,这是他们早就许诺过的。”
人们反对将市政厅用作宿舍,因为这里过去一直是斯皮纳龙格社会生活的场所。在很大程度上,它代表着斯皮纳龙格上的正常的社会和政治生活。征用它,就剥夺了岛上居民的一项重要资源。可还有什么地方可住呢?整个“街区”,只有那没有灵魂的新公寓楼里有间空房子,让雅典来的女人们住了。肯图马里斯会让娥必达带她们去那里,他则安顿男人们在临时住所里住下。当他想到妻子的任务时,心情沉重。新公寓楼与监狱的唯一区别,是那里的门从里面而非从外面锁上。可是男人们只能住在市政厅。
那个晚上,斯皮纳龙格成了二十三名雅典新来者的家。用不了多久,有些岛民们就吃惊地意识到,要造更多的房子,提供更多的食物、水和住处才行。虽然从他们本已贫瘠的储备中捐赠哪怕一点点也意味着重要的牺牲,但是大部分人,除了极个别的,都极力做出了一点姿态。
头几天很紧张。大家等着看这些新来者会带来什么影响,可是都四十八小时了,他们几乎没露面,有些人麻木地躺在他们的临时铺位上。拉帕基斯医生来看了他们,发现他们的痛苦不仅是麻风病造成的,缺乏足够的食物、水,一路烈日暴晒的残酷旅程也是导致痛苦的原因。他们每人都得要好几个星期才能从雅典起程前几个月,甚至几年来受到的虐待中恢复。拉帕基斯以前就听说,雅典麻风病医院的条件和市郊几百米之外的监狱并无明显区别,还听说给麻风病人吃的都是来自监狱的残羹剩饭,他们的病服是从市里大医院死人身上剥下来不要了的衣服。不久,他知道这并非荒诞不经之言。
所有病人都受到野蛮对待,来克里特岛的这群人是一次叛乱的领头者。大部分都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他们领导了一场绝食抗议,起草了一封信,偷偷送给朋友和政府官员,在整个医院里激起不满情绪。可是医院院长非但不承诺任何改善,还决定驱逐他们;或者,按他愿意使用的措辞:“将他们转送到更适合的地方去。”结果他们被赶到斯皮纳龙格,这对他们意味着结束,对这座岛来说却标志着新的开始。
娥必达每天都去看看那几个女人,她们不久就恢复过来,可以在岛上四处参观,在肯图马里斯家喝咖啡,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利用为她们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种植蔬菜。她们很快就意识到,这里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至少,这算一种生活。雅典医院里的条件太可怕了。夏季,他们狭小密闭的病房里让人窒息的酷热比地狱之火更可怕,加之晚上老鼠在地板上四处抓挠,刮擦之声不断,在那里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如寄生虫有价值。
相形之下,斯皮纳龙格就是天堂。它给人难以想象的自由,空气新鲜,鸟儿鸣唱,还有条街道可以悠闲漫步;在这里他们重新感到自己是个人。从雅典来的那些漫长日子里,有些人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为他们会被送到一个比他们挣扎着活下来的严酷地狱更残酷的地方去。在斯皮纳龙格,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女人们可以看到日出,在岛上的第一天,她们就被缓缓下山的落日给迷住了。
就像伊莲妮从前做过的一样,她们把分给她们的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家。晚上绣花棉布挂在窗户上,编织的地毯铺在床上,整个房间都变了,有点像简单的克里特民居。
对于男人们而言,又是另一番景象。几天来他们憔悴地躺在床上,经过在雅典的绝食抗议后,许多人还是很虚弱。肯图马里斯组织人把食物送到市政厅去,留在门廊里,可是第一天当盘子收回来时,岛民们发现他们提供的食物几乎都没动。一大铁锅的焖羊肉还是满到锅沿;送到市政厅去的五块面包,好歹有两块是吃掉了——只有这才显出大楼里还有生命存在。
可第二天所有面包全吃光了,第三天一砂锅兔肉吃得一点不剩,锅壁刮得干干净净。胃口在一天天恢复,意味着这些可怜的生命在复苏。第四天,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出现了,眯着眼站到了阳光下。四十五岁的律师帕帕蒂米特里奥曾经是雅典生活的风云人物。现在他是这群麻风病人的领头人和发言人,他把当年投入律师职业的精力全投入领头人的角色中去了。尼可斯天生是个麻烦制造者,如果他没有进入司法界,他可能会去犯罪。他在医院里组织反对雅典当局的抗议活动,虽然没有完全取得成功,可是他比任何时候更坚定了,要为他的麻风病同伴在斯皮纳龙格争取更好的条件。
帕帕蒂米特里奥尽管言词犀利,却很有魅力,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帮支持者。他最大的同盟和朋友是工程师米哈利斯·科里斯,他和帕帕蒂米特里奥一样,在雅典医院待了五年。那天,肯图马里斯带他们在斯皮纳龙格参观,与大多数第一次参观这座岛的新来者一样,一系列问题浮现在这两人的脑海:“水源在哪里?”“你们等发电机等了多久?”“医生多久来一次?”“死亡率是多少?”“目前有什么建造计划?”
肯图马里斯尽可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是从他们的咕哝声、叹息声,他可以看出他们对他的答案不满。这位岛主完全知道斯皮纳龙格资源不够。他不辞劳苦工作了六年,努力改善环境,在很多方面他成功了,虽然远远没有达到大家想要的程度。这是份费力不讨好的活,当他缓缓走出小镇,朝着墓地走去时,他在想他为什么要这样不辞辛劳呢?不管他多努力想把事情做好,这都是他们所有人的最后去处。他们三人最终都会躺在一块石碑下的水泥坑里,到时候他们的尸骨会给挪到一边,为下一个到来者腾出地方。一切都是徒劳,帕帕蒂米特里奥喋喋不休的发问显得那样空洞,肯图马里斯只想坐下来痛哭。他决定告诉雅典人不加虚饰的实情。如果他们对现实更感兴趣,而不仅仅是体验受人欢迎的感觉,那他就该以实相告。
“我来告诉你们,”他停在路当中,转过脸来对着他俩说,“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如果我这样做的话,重担也要你们承担。你们明白吗?”
他们同意,点头。肯图马里斯开始详细说明岛上的种种不足,述说自己为了一些改善经受的种种磨难,告诉他们目前在协商中的所有问题。接着,他们三人往回走,回到岛主家,帕帕蒂米特里奥和科里斯对这座小岛设施提出新鲜见解,设计了新的计划,包括进展中的工程、来年打算开始和要完成的计划,以及接下来五年中待办事项的提纲。这些前景本身都给他们一种向前进的感觉,他们多么需要这种感觉啊。
从那天起,帕帕蒂米特里奥和科里斯成了肯图马里斯最大的支持者。他们不再觉得像是判了刑的人,而是仿佛有了新的开始。很久以来,生活没有这样值得憧憬过了。几周内,计划方案,包括新建和改造计划书等,就准备好了递交政府。帕帕蒂米特里奥知道如何依靠政客,他还将雅典他的律师事务所——一家颇具影响的家庭案件事务所也牵扯进来。“这岛上的每个人都是希腊公民,”他坚持说,“他们拥有权利,要是我不为他们战斗,我愿受诅咒。”政府在一个月内便同意按他们要求的数目拨款——除了帕帕蒂米特里奥自己——大家都十分吃惊。
其他雅典人,一旦从麻痹状态中站起来,也立刻投身到建设项目中来。他们不再是被抛弃的病人,而是社区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应当出一份力。现在已是九月末,虽然气温还算温暖,水的问题却甚是紧迫——增加了二十三个新居民,对来自克里特岛的淡水供应、对破裂供水管的修复要求更高了。得做些事情了,米哈利斯·科里斯便是做这个事的人。
水管修好后,大家都盼着天公下雨。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的祷告得到了回应。雷电交加,场面壮观,龙王爷醒了,一股脑儿地把雨水全倾泻在小岛、克里特岛,以及大海里。鹅卵石般大小的冰雹砸下来,打碎了窗户,让山羊在山坡上四处奔逃躲避,闪电像启示性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第二天早上,岛民们醒来发现他们集水区里满溢着冰凉、清澈的水。解决了所有问题中最紧迫的淡水问题之后,雅典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为自己建设住房上来。在主街和大海之间有一块荒地,土耳其人曾在那里建过他们第一批房子。那些住所,纯粹是个空架子,紧挨着要塞城墙而建,是所有飞地中住得最多的。岛民们的勤奋与效率在克里特岛上都难得一见:老房子得到翻修,焕然一新的砖瓦匠手艺、技艺高超的木匠活,让老房子从碎石堆里又竖了起来。在第一场雪笼罩到迪克提山头上之前,他们打算住进去,市政厅重新可供大家使用。人们最初对雅典来的麻风病人多有憎恨,可没过多久,只不过几周时间,斯皮纳龙格上的居民就见识了新岛民的能力,认识到雅典人付出的远比他们得到的多。
冬天来了,关于发电机的战役又急切地打响了。在微弱的午后阳光中,当寒风开始扫过家家户户的裂缝,吹进有缝隙的家时,热和光成了最值钱的商品。当局发现斯皮纳龙格有了更尖锐的声音,不能忽视的声音,没多久就来了封信,承诺了岛民们要求的一切东西。许多岛民冷言冷语。“我打赌他们不会遵守诺言。”有些人会说,“直到我能在自己家里打开电灯,我才相信他们会遵守诺言。”其他人也附和。在斯皮纳龙格上生活了几年的人们对政府的普遍看法是:政府的承诺就跟写承诺的薄纸一样没有价值,不足信。
可是所有部件都运到了,贴好标签分好类,完整无损。对发电机的盼望还是伊莲妮十天前写给安娜和玛丽娅的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中的主要话题:
发电机可能会让我们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以前这里有一台,所以有些电子部件已经就绪了。两个从雅典来的人是专家,懂得怎么让发电机工作(谢天谢地)。每家至少可以点一盏灯,有一台取暖器,这些东西预计会和发电机的其他部件一同运到。
安娜就着冬日午后微弱的光线读她的信,壁炉里些微有点火,可她还是看得到嘴里呼出的热气。烛光在信纸上投下闪烁的光影,她闲闲地用信纸一角捅了捅火焰。慢慢地,火舌舔过信纸,信烧着了,直到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指尖大小的纸片,她把它扔进蜡里。为什么母亲写信写得这样频繁?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们全都想听她和那个男孩现在温暖、满足、充满光明的生活吗?爸爸要求她们回复每封信,安娜挣扎着写每个字。她不高兴,她也不打算假装高兴。
玛丽娅读着她的信,拿着给爸爸看。
“好消息,是不是?”吉奥吉斯评论道,“这一切都亏了那些雅典人。谁想到破麻袋一样的人能制造出这样大的变化呢。”
到冬天来的时候,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风到来之前,小岛上已经有了温暖。夜幕降临后,那些愿意读书的人可以在那最昏暗的灯光下读书了。
降临节到了,吉奥吉斯和伊莲妮需要商量这个圣诞节怎么过。这是十五年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过的圣诞节。这个节日虽没有复活节重要,可也是一种家庭仪式,需要家庭聚餐,伊莲妮不在,整个家缺了一大块。
圣诞节前后的几天内,吉奥吉斯没有跨过波浪滔天的海水去看伊莲妮。倒不是因为怕邪风会蚀到他的手、他的脸,让手、脸刺痛,而是因为女儿们需要他留下来。同样,伊莲妮也很注意迪米特里,他们两边都为古老习俗弄得筋疲力尽。就像她们往常一样,女孩们挨家挨户地唱起悦耳的卡兰达,得到糖果和风干水果的奖赏,圣诞节那天早上的弥撒后,她们与安哲罗普洛斯一家人吃起圣诞大餐、猪肉和萨维娜烘烤的克拉比瑟,味道好极了。斯皮纳龙格上的情况也差不多。孩子们在广场上唱歌,帮忙烘焙装饰华丽的基督面包,快活得好像以前从没吃过似的。对迪米特里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充足丰富的食物,亲眼目睹这样的快乐。
整整十二天圣诞节假期,吉奥吉斯和伊莲妮在他们各自家里的每间房中洒上圣水,防止卡比坎兹拉利,据说这些妖精会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一月一日是圣徒巴兹尔日,吉奥吉斯又见了伊莲妮一次,给她带来孩子们和萨维娜送给她的礼物。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这是一个分水岭、里程碑,一年又安然度过了,将把佩特基斯一家带到完全不同的另一年。尽管安娜和玛丽娅还是怀念她们的母亲,可她们现在知道,没有她她们也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