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26章
索菲娅要去雅典开始她的大学新生活的前一天晚上。她的箱子只要运到几百米远那边的港口,装上渡船。它的下一站,和她的一样,是三百公里远的北方,希腊的首都。索菲娅展翅高飞的决心和远方带给她的焦虑恐惧一样多。那天早些时候,她差点想把每件东西:衣服、书、笔、闹钟、收音机、相片,都拿出来,放回原处。离开熟悉走向陌生很难,她把雅典视为通往冒险或灾难的大门。十八岁的索菲娅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她一想起以后会想家就痛苦得要命,可是没有回头路了。六点钟时,她出去见她的朋友们,跟她要离开的那些人道别。那还可以减轻一些惶惑。
索菲娅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发现父亲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母亲坐在椅子边上,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关节拧得发白,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你们还没睡?很抱歉我回来晚了。”索菲娅说,“可是你们不用等我。”
“索菲娅,我们想和你谈谈。”父亲柔和地说。
“为什么你不坐下来。”母亲建议道。
索菲娅立刻不安起来。
“看来有点正式。”她说,坐到一把椅子里。
“我们觉得在你明天去雅典之前,有一两件事应该让你知道。”父亲说。
现在母亲又接过来。毕竟,大部分都是她的故事。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她说,“可是,关于我们家,有几件事情我们想告诉你……”
那晚,他们向她讲了一切,就像佛提妮讲给阿丽克西斯听的一样。索菲娅没有丝毫疑心,也没有任何防备,一下子为她揭开这么多秘密。她看见自己站在高山上,几千年来的秘密就在脚下,岩石一层叠一层,一层比一层坚硬。他们瞒着她一切,好像一个阴谋。索菲娅回想起来,一定有好几十人知道她母亲是被杀死的,而这些年来每个人都保持沉默。那些随之而来的揣测与流言又怎样呢?也许当她经过时,认识她的人们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能不能弄清楚到底谁是她父亲?”她可以想象得出那些流言飞语,关于麻风病的窃窃私语。“想想看,”他们一定会说,“她家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麻风病!”这么多年,她一直愉快地成长着,对她背负着的这些耻辱,压根儿就没意识到。毁容的疾病、不道德的母亲、身为杀人凶手的父亲。她完全震惊了。她此前的无知完全是种福气。
她从没怀疑过自己不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两个人生的。为什么她要这样想?她一直以为她长得既像玛丽娅又像克里提斯,甚至大家也这么说。可是她与这个她一直叫爸爸的人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无关得跟大街上随便碰到的某个路人一样。毋庸置疑,她爱她的父母,可是现在他们不是她的父母,她对他们的感情会不同吗?一个小时内,她的整个生活全变了,过去消失在她身后,当她回望,只有空虚。一片空白。虚无。
她默默地听着这些,感到恶心。她从来没有想过,玛丽娅和克里提斯可能有什么感觉,是什么让他们在这么久之后来告诉她真相。不,这是他们编造的她的故事,她的生活。她愤怒了。
“为什么你们以前不告诉我?!”她尖声说道。
“我们想保护你。”克里提斯坚定地说,“以前似乎没必要告诉你。”
“我们像你的亲生父母一样爱你。”玛丽娅祈求地说。
玛丽娅因为她唯一的孩子去读大学而失去她就已够绝望的了,可是更令她沮丧的是,这个女孩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样子,好似陌生人,这孩子已不再把玛丽娅当成母亲了。索菲娅不是他们的血肉早就无关紧要,多少岁月过去了,他们因自己没法生孩子而更加爱她。
然而,此刻,索菲娅只把他们看成一对欺骗她的人。她十八岁了,没有理性,一心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开创未来,开创一个自己能掌控的未来。她的愤怒变成了冷冰冰的态度,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寒了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的心。
“我早上来看你们,”她说着站起来,“船九点开。”
说完,她转身走了。
第二天清早,索菲娅天一亮就起来了,最后收拾一下她的行李,八点时,她和克里提斯把行李装到车上。他们谁也没说话,三个人开车去了码头。分别时,索菲娅只象征性地作了道别。
她吻了吻他们的脸颊。
“再见。”她说,“我会写信的。”
她就这样告别了,没有短期内再团聚的许诺。他们相信她会写信来的,可是他们也知道期待这封信没有意义。看着渡船从码头上慢慢驶出去,玛丽娅确信生活中没有比这再坏的了。站在她身边的人们在挥手,向所爱的人热烈道别,可是看不到索菲娅。她甚至没出现在甲板上。
玛丽娅和克里提斯站在那里,直到船变成了天边的一个黑点,他们才转身离开。空虚让人难以忍受。
而索菲娅,前往雅典让她逃离了过去,从麻风病的耻辱、父母身份的不定中逃离出来。第一个学期过了几个月,她准备写信。
亲爱的妈妈爸爸(也许我该叫你们姨妈姨父?无论哪种叫法似乎都不再合适):
我很难过,我走时情况那样难处理。我太震惊了,甚至无法诉诸文字,一想起这些,我还觉得很恶心。不管怎样,我写信只是告诉你们,我在这里很好。我很喜欢上课,虽然雅典比圣尼可拉斯要大得多,脏得多,但我正慢慢习惯。
我会再写信的。我保证。
爱你们的
索菲娅
信里说了一切,又什么也没说。他们继续收到一些描述性的,常常很热情的短信,可她的心里话却很少提及。第一年结束时,他们不能说完全,但心中至少也是苦涩而失望——假期索菲娅不回来了。
过去令索菲娅困扰,她决定在夏天寻找马诺里。一开始,这种寻找似乎还很温暖,她在雅典找到几条线索,甚至还有几处线索出现在希腊别的地方。可是不久,她的线索就断了,比如,在电话公司和税务局。她只好去敲那些碰巧也叫范多拉基的陌生人的门;与对方尴尬地站着,索菲娅只好简短地解释一下自己,为打扰他们而道歉。类似这样的寻找逐渐像石头一样凉下来。一天早上她在塞萨洛尼基的酒店里醒来,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即使她找到这个男人,她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她的父亲。再说,她是宁愿要一个谋杀母亲的杀人犯父亲,还是要一个遗弃她的通奸犯父亲呢?没有选择。难道她不应该把过去的这些不确定抛到一边,开创一个未来?
大学第二年,不管父亲是谁,索菲娅遇到了后来在她生活中比父亲更重要的人。他是个英国人,名叫马库斯·菲尔丁,他在大学里休学一年。索菲娅从未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大块头,笨拙,脸色苍白,当害羞或发热时,脸上会有些斑斑点点。湛蓝的眼睛在希腊这边很少见到。他看上去总带着些英国人才有的那种拘谨。
马库斯从没交过真正的女朋友。他总是埋头于学习,或者是因太害羞而追不到女人。他觉得七十年代伦敦的性解放十分可怕,而这时的雅典还没有这种革命。他来大学里的第一个月,就在一群学生中遇到了索菲娅,马库斯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虽然她似乎话不多,但她也不是难以亲近。当索菲娅接受了他的邀请时,他很是吃惊。
几周内他们就难舍难分了,到马库斯要回英国时,索菲娅作出决定,她要放弃学业,跟他一起走。
“我无牵无挂,”一天晚上她说,“我是个孤儿。”
当马库斯表示怀疑时,她向他保证这是真的。
“是的,真是的,我是个孤儿。”她说,“我有姨妈姨父,是他们把我养大的,可是他们在克里特。我去伦敦他们不会介意。”
她没再说什么自己的成长经历,马库斯也没再追问。但是他坚持他们应该结婚,对此索菲娅用不着劝说。她全身心地、狂热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坚信他不会令她失望。
一个寒冷的二月天,是那种到中午浓雾也不会消散的天气,他们在伦敦南部一个婚姻注册处登记了。一份邀请,随意的邀请,竖在玛丽娅和尼可拉斯家壁炉上的高架上好几个礼拜了。自从索菲娅起程离开了他们的生活后,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她。刚开始被抛弃的那种剧痛痛彻心肺,可是慢慢接受后,就成了一种钝痛。他们俩去参加了婚礼,恐惧与兴奋兼而有之。
玛丽娅和尼可拉斯立即喜欢上马库斯。索菲娅再也找不到比马库斯更好、更可靠的人了。看到她这样满意、这样安全,就像他们希望的那样,他们很放心,即使他们想到她因此更加不可能回克里特岛定居了。他们很喜欢英国婚礼,虽然看似缺少了传统仪式。除了有几个致辞外,它就像个普通的派对,最奇怪的是,新娘穿着红色裤装,与客人们并无多大区别。玛丽娅一点英语也不会,以索菲娅的姨妈的身份被介绍给大家,而尼可拉斯,英语说得极为流利,则成为索菲娅的姨父。他们一直待在一起,克里提斯像是妻子的翻译。
婚礼后,他们在伦敦待了两个晚上,特别是玛丽娅,对索菲娅选择的生活城市感到很困惑。对她来说,这里好像外星球,永不停止跳动,汽车引擎的声音、怪物一样的红色巴士发出的声音、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队队经过里面摆着苗条模特的橱窗。在这个城市里,即使你不是游客而是其中的一员,碰上某个熟人的机会也绝不存在。这是玛丽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故乡——克里特岛。
索菲娅即使在与丈夫之间,也开拓了一片秘密与谎言的无人领地。她说服自己,隐瞒,不讲出某事,这与讲假话不同。甚至当她自己的孩子出生后——阿丽克西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结婚后一年生的——她也发誓决不向他们提起她在克里特的家。他们要受到保护,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根,永远不要受过去那奇耻大辱的伤害。
一九九〇年,克里提斯医生八十岁时,去世了。几则简短的讣告,长不到十行,登在英国报纸上,赞扬他对麻风病研究的贡献,索菲娅仔细把它们剪下来,保存好。虽然玛丽娅和他年龄相差了差不多二十岁,玛丽娅只比他多活了五年。索菲娅飞到克里特只待了短短两天,参加姨妈的葬礼。她太内疚了,为失去亲人难过不已。她这才发现,许多年前,十八岁的自己离开克里特的方式太自私,太忘恩负义了,可是现在晚了,再也无法弥补。太晚太晚了。
就这样,索菲娅决定把她的过去一笔勾销。她处理掉装在她衣柜后盒子里母亲和姨妈的几件纪念品,一天下午,在孩子们放学回家前,她把一叠盖着希腊邮戳的黄色信封一把火全烧掉了,然后把姨妈姨父的相框后背打开,小心地把几份剪报插到相片后面,那上面用几句话精确描述了她姨父一生。这张记录了他们过去幸福岁月的相片立在索菲娅的床边,是她全部的往昔。
索菲娅毁掉过去的一切物证,她想抖掉过去,可是怕被人发现的恐惧像疾病一样蚕食着她,随着时间流逝,她那样对待姨妈姨父,让她十分内疚,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像石头一样硌着她的胃,她意识到再也无法补救,有时甚至后悔得生病。到她自己的孩子也离开家时,懊悔之痛更甚以前,她才完全明白,这种无法原谅的痛苦乃是自己一手所铸。
马库斯知道最好不要问太多问题,于是顺从索菲娅的意愿,避免提及她的过去,可是孩子们长大了,克里特的特征错不了:阿丽克西斯,一头美丽的黑发;尼克,眼睛周围一圈黑色睫毛。索菲娅一直担心她的孩子们终有一天会发现他们的长辈是些什么人,想到这里她的胃就一阵翻腾。看看现在的阿丽克西斯,索菲娅希望自己以前能更开明点。她看着女儿审视着她,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一样。这是她自己的错。是她让自己在孩子们和丈夫面前像个陌生人。
“我很抱歉,”她对阿丽克西斯说,“我以前从未跟你说过这些。”
“可是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么丢人呢?”阿丽克西斯问,向前靠过来,“这是你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可同时你又无能为力。”
“这些人是我的至亲血肉,阿丽克西斯。麻风病人、通奸犯、谋杀犯——”
“看在上帝的分上,妈,这些人里还有英雄。拿你姨妈姨父来说——他们的爱与世长存,你姨父挽救的人,没有几千的话,也有几百。还有你的外公!是现在人们的榜样,他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否认谁,只是默默地承受痛苦。”
“可是我母亲呢?”
“好吧,我很高兴她不是我的母亲,可是我不想完全指责她。她是弱者,可她一直有叛逆的性格,不是吗?听上去她好像总是很难像玛丽娅那样,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就是那样的。”
“你很宽容,阿丽克西斯。她肯定有缺陷,可是她难道就不能更努力地战胜她的本性?”
“我们全都应该这样,我想。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力量。听上去是马诺里尽一切可能利用了她的弱点——就像那种人常做的一样。”
她们的谈话暂停了下来。索菲娅神经质地摆弄着她的耳环,好像有什么想说,却又无法说出口。
“可是你知道谁的行为更恶劣?”她终于脱口而出,“是我。我背弃这两个好人、这两个了不起的人。他们给了我一切,可我却拒绝了他们!”
阿丽克西斯被母亲的直白倾诉吓了一跳。
“我就那样背弃了他们。”索菲娅重复说,“现在说抱歉太晚了。”
眼泪从索菲娅眼中涌出。阿丽克西斯还从未见过母亲哭泣。
“你不用对自己太严厉,”阿丽克西斯悄声说,把椅子拉近了些,抱住母亲,“如果你和爸爸在我十八岁给我扔一颗这样的炸弹,我可能也会这样。你那样生气,那样难过,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内疚,这么多年我一直这样。”她静静地说。
“好,我觉得你现在不用了。都过去了,妈。”阿丽克西斯说,把她抱得更紧了,“根据我听到的关于玛丽娅的一切,我想她可能原谅你了。你们不是互相通信吗?他们不是来参加了你的婚礼吗?我相信玛丽娅不会怀恨——我想她不是爱记仇的人。”
“我希望你说得对。”索菲娅说,努力想要自己忍住眼泪,她的声音听不太清。她看着远处的小岛,慢慢恢复了平静。
佛提妮静静地听着母女之间的对话。她看得出,是阿丽克西斯让索菲娅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待过去那段历史。她决定让她们俩单独待一会儿。
范多拉基家的悲剧,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在布拉卡仍广为议论,这个没有父母的小女孩并没有被目睹过那个夏日夜晚那件难忘事件的人忘记。有些人还生活在布拉卡。佛提妮踱到酒吧里,与杰拉西摩说了几句,后者正在朝他妻子疯狂地比画着什么。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了,让儿子在柜台后招呼一会儿。他们仨快步朝小饭馆走来。
一开始,索菲娅并没认出坐在她和阿丽克西斯旁边桌上的那两人是谁,可当她发现那个老人是个哑巴时,她知道他是谁了。
“杰拉西摩!”她叫道,“我记起您来了。您不是在我以前经常去的小酒馆里工作吗?”
他点点头,笑了。杰拉西摩是个哑巴给小索菲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记得小时候有点怕他,也记得,当她和玛丽娅去酒吧时,他特地为她做的冰镇柠檬汽水,她很爱喝。她们经常在那里找她外公。她不太记得阿德里亚拉了,她现在很臃肿,还有可怕的静脉曲张,厚厚的丝袜也遮不住。阿德里亚拉提醒索菲娅,当以前索菲娅来布拉卡时,她才十多岁。索菲娅模糊地记得一个漂亮但懒洋洋的女孩,她常常坐在酒吧外面跟她的朋友们谈天,成群的小伙子在周围转悠,若无其事地斜靠在他们的脚踏车上。佛提妮又找到了那个褐色牛皮信封,相片再一次在桌上摊开来,索菲娅、阿丽克西斯和她们的长辈那么像,真让人惊异。
小饭馆那晚关门了,可是马特奥斯回来了,他不久就要接手父母的生意,现在长得像山一般强壮。索菲娅热情地拥抱了他。
“看见你真高兴,索菲娅。”他热情地说,“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了。”
马特奥斯开始摆开长桌。还有一个客人要来。那天早些时候,佛提妮打电话通知了她的哥哥安东尼斯。九点钟时,他从西锡亚来了。现在他头发灰白,背也有点驼,可是他那双深沉而浪漫的眼睛——许多年前曾吸引过安娜的眼睛,还是没变。他坐在索匪娅和阿丽克西斯中间,喝了几杯酒后,他不再害羞了,开始说起这么多年没说过的英语。
“你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对索菲娅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当然,除了我妻子。”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开口说话了。
“她的美既是天赐,也是诅咒,像她那样的女人,总是会让某些男人做出极端之举。那不是她的错,你知道。”
阿丽克西斯看着母亲的脸,看得出她理解了。
“Efharisto。”索菲娅静静地说,“谢谢你。”
午夜过去,蜡烛淌了很久的泪后,熄灭了。桌边的人这才起身离去。几个小时后,阿丽克西斯和索菲娅就要上路,阿丽克西斯回哈里阿去与埃德会合,索菲娅搭渡船回比雷埃夫斯。对阿丽克西斯来说,从她来这里仿佛过了一个月,实际上才几天而已。而索菲娅呢,尽管她只是短暂地停留一下,其意义却无法估量。她像白天一样热烈拥抱,信誓旦旦,说明年一定会来待得更长些,更从容些。
阿丽克西斯开车送母亲去伊拉克里翁,索菲娅要搭晚班渡轮回雅典。她们一路上说个不停,没有片刻安静。阿丽克西斯把母亲放下,索菲娅很高兴能在伊拉克里翁参观一下博物馆,晚上再搭轮渡。阿丽克西斯继续赶往哈里阿。她已了解了神秘的过去,未来才是她此刻关心的。
差不多三小时后,她回到酒店。那是长长的、热得流汗的旅程,她迫不及待想要喝点东西。她走到街对面,去最近的酒吧,酒吧俯瞰着海滩。埃德在那里,独自坐着,凝视着大海。阿丽克西斯悄悄朝他走去,在他桌前找把椅子坐下。她拖椅子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被吓了一跳,环顾四周。
“你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他嚷道。
阿丽克西斯除了四天前给他留了个短信,说她会在布拉卡待上几晚后,便没再联系过他,手机也一直关机。
“瞧,”她说,知道失去联系是她的错,“我真的很抱歉。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点忘记时间了。而且我妈过来了,还有——”
“什么意思?你妈过来了?所以你们家要团聚什么的,只是忘了告诉我!太谢谢了!”
“听着……”阿丽克西斯开始说,“真是很重要。”
“看在上帝的分上,阿丽克西斯!”他讽刺地咆哮,“什么更重要?是把我扔在一边去见你的母亲重要,还是跟我在一起度假更重要?你在家里时,一周你想见她几次就见几次!”
埃德没等她回答,径自走到酒吧那边,再喝一杯去了,他背对着阿丽克西斯。她从他肩膀上的线条看得出他的愤怒与憎恨,没等他转过身来,她快步溜走了,悄悄地溜走了。她花了几分钟收拾她的东西,全塞到一个袋子里,抓上床头柜上的几本书,给他草草写了张纸条。
抱歉这样结束。你从不听我说。
没有“爱你的阿丽克西斯”,没有一排排的吻。结束了。她自己承认了。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