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阴魂不散
九月底,克里斯派和我决定在圣奥比邸园设一场晚宴,藉以宣布我们俩订婚的消息。
“这就是我母亲想要的,”克里斯派说。“圣奥比家族历代以来对婚礼一直都非常重视,非常讲究的。”
大家还是在谈谋杀案。经过传讯结果后,人们对这件病态事件已不再采取违抗遏止的态度了。“某个或某些还没现出真面目的人”这句话听起来挺邪恶的。在商店、市场每个地方总是会有人问道“是谁杀了佳斯顿.马奇蒙?”
嫌犯焦点落在一、两个人身上:克里斯派是其中之一,泰玛莉丝和哈里.甘特来也是,也有几个人相信凶手是佳斯顿以前的仇家。毕竟,为什么会有人能进到邸园里把枪拿出来,却没有机会把它放回去呢?这个疑点必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在这段期间,晚宴成为另一则惊动居民的“新”新闻。
圣奥比夫人和我们一起用餐。她的健康状况自从佳斯顿来后,便大有改善,已终止病人的身份了。他超出情理地奉承她,说她看起来宛如一个年轻、动人的少女,而她也因此开始相信他了。如今她已养成和家人一起用餐的习惯,所以佳斯顿虽然已去逝,但她也无法立刻又回复到病弱的身份。我心里想到,其实他也做了些好事,她一定是唯一为他哀悼的人,他的死真的让她非常伤心,这点是不容质疑的。
晚宴的客人有:海瑟林顿家人,和邻近的一些朋友,包括:医生和他的夫人;戴维兹来的律师——圣奥比家族的法律代理人;当然了,苏菲姨妈也出席了。
克里斯派坐在桌子的最前端,我坐在他的右边;圣奥比夫人坐在另一端,虽然她看起来很悲伤,但她和从前那个只在房里用餐的病人已大不相同了。泰玛莉丝也出席在场,她变了好多,她已失去了那份无所谓的态度,而且也不再是那个幸福愉快的女孩了。
看来佳斯顿的鬼魂依然在我们周围徘徊着,虽然人们费心地想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般,但要回到过去那平静的日子,是完全不可能的。
晚餐结束后,克里斯派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然后简单扼要地说:“我在此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弗雷德莉卡——海曼小姐——和我已经决定要结婚了。”
接着四周立刻响起恭贺之声,先前从厨柜拿出来的冰筒已在备用中,我们喝香槟庆祝。如果没有那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我一定会很快乐的,我怀疑是否有那么一天,它会就此安息离开我们?后来在客厅时,我发现泰玛莉丝就在我旁边。
“我不需经过正式宣布就知道了,”她说。“我当然不会忽略,那种气氛就散布在空气中,嗅得出来。”
“有这么明显吗?”
“满明显的。尤其是在你到邸园上班后,这当然是他安排的了。”
“他能这么做真好。”
“真好!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她说。
“泰玛莉丝,你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糟透了,有时觉得很没有面子,一下子很害怕,一下子很高兴……很高兴他不在了……但,在某方面而言他依然在这里;他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他们把杀他的凶手找出来,我真希望……哦,我真希望自己从没遇见过他。”
我把双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们俩应该能算得上是姊妹了,”她说。“关于这点我倒是很开心。”
“我很高兴。”
“瑞琪儿,你,还有我,我们三个……一直都黏在一块儿,不是吗?看来在我们三中,你算是最成功的一个了。你和克里斯派,谁会想到克里斯派会陷入爱河?而且还是跟你。”
“瑞琪儿的婚姻也很幸福、美满。”
“可怜的瑞琪儿。”
“她很好,如今她已经很快乐了。但是,泰玛莉丝,你呢?”
“等到这一切结束后,我应该也会好起来的。除非我们谁也不认识这个凶手,否则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会在这里继续徘徊,直到案情真相大白为止,我是指,那些警察,虽然传讯已结束了,但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活下去。”
“有些人认为是我干的,他们是不会终止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这个事件会一直悬在这里的。”
“不会的,他们会把答案找出来的。”
“但是,如果这个答案是我们不想要的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试着要让自己快乐起来,或是假装我们很快乐,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可以成功;但,它依然在这里,它会突然再出现的,佛莱迪。他们非把真正的杀人凶手找到不可,否则这一切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苏菲姨妈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她真的很开心;但是,在她的笑容后面——我察觉到——隐藏着一份忧虑。
哎!的确,那天晚上佳斯顿的鬼魂一直在那里陪着我们。
我很惊讶我们的订婚晚宴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兴趣,我所指的不是哈普葛林的居民,他们……当然了,我想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晚宴的几天过后,有天早上我下楼正想吃早餐时,看看苏菲姨妈已早到一步,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当我和她打招呼时,我立刻察觉到她的神色很忧虑。
“早安,苏菲姨妈。”我走向她,给她一个早安吻。“有什么不对的吗?”
她耸耸肩,说:“我想这应该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看起来很沮丧。”
“是关于这个。”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时,她把报纸放到我面前,报纸的头版有克里斯派的照片。
“这是干什么?”我喊道。
“他们一定是在进行调查搜索时拍的,新闻媒体总是潜伏在四周,无所不在的;在他旁边的是巴洛斯巡官,记得吗?他那时也在这里做调查工作。”
我念出来了——
克里斯派.圣奥比先生宣布,将和弗雷德莉卡.海曼小姐共结连理,他们俩数年来一直是邻居。圣奥比先生是威特夏的大地主,前一阵子有人在他的邸园内发现佳斯顿.马奇蒙的尸体,而致命凶器在经过调查确认后,证实是来自圣奥比邸园里枪枝贮藏室的一把枪。这是圣奥比先生的第二春,他的第一任妻子凯萨琳.卡菲尔是个演员,婚后不久便在一场火车意外事故中丧生。
苏菲姨妈两眼一直看着我。
“他们为何要把这些事翻出来?”
“我想他们大概认为人们会对这些事感兴趣。”苏菲姨妈说。
“但,有关第一个婚姻……”
“哎,只不过是为了使内容更戏剧化罢了。”
“人们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
“当然了,因为这是给全国民众看的。”
的确,这份不是地方报纸,它的发行量广布全国各地,我想至少会有好几千人看到这则报导。过一段日子人们就会忘记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但总是有些是驻留在人的心里面,没有逃生的路子可走。这则报导对克里斯派倒没有引起很大的困扰。
“他们的眼睛会一直盯在我们身上,直到这件事情解决,我们必须把它忘了。想想其他那些快乐的事,我想我们没有必要拖延时间了,婚礼的事我们就尽快准备吧!我母亲已经开始计划安排,她说婚礼一定得照圣奥比家族的传统,我得记得自己是圣奥比家族的主人。依我个人而言,我是希望能越快越好,我只想要守在你身边……以确定我们俩将会一辈子地……连为同心。”
“我也希望能如此,”我说。“我想这场婚礼将会吸引更多媒体前来采访。”
“我恐怕我们得接受这一点。”
“或许我们该等一下……不用太久,只是以防事情有突破性的发展。”
他看起来好像一副惊骇的样子。
“一些新的发现,”我继续说。“及部分的事实。”
“哦,不!”他激烈地喊道,一脸非常不悦的样子,我用手圈住他,把他抱近我:他紧握着我不放,好像是在寻求保护般。
“永远都别离我而去,不要再提到延期的事了。”
我深深地被他感动。我觉得自己好像试着想接近他,但却碰不到,我深感到有某种怪异的气氛阻隔在我们俩之间,我说:“克里斯派,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是指什么?”我察觉到他的声音夹杂着一点恐惧,这会不会是我太多心,胡思乱想的?“我们俩之间是不能有秘密的。”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他又回复到原本的他——那个在任何处境中都能泰然自得的男人。
“你是指什么,弗雷德莉卡?”他重复问道。
“我只是以为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而我却不知道。”
他笑着亲吻我,“这才是重要的事……对我来说,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应该和你母亲及苏菲姨妈商量这件事。”
“我想苏菲姨妈那边不会是个问题。”
“她当然会尊重我们的决定;不过,她也说到依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命案才
发生不久,你母亲又偏爱隆重的婚礼,这么做似乎不太适合。”
他一言不语,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坚称。“你的妹夫才刚去逝,这段期间算是失去亲人的哀悼期,通常都至少得等一年。”
“不可能的!这根本没所谓的丧亲之痛。”
“这是谋杀,我认为我们应该感到很伤心,如果有什么高兴的事要庆祝,至少也得等一阵子再说。否则别人会怎么想?”
“我们在乎这些吗?”
“我认为我们得记住这是个很微妙的局势,克里斯派,在命案了结之前都不能忘记。人们的思想和嘴巴是管不住的,推理能力则更是了不得。”
他沉思着。“你不会认为我们该等个一年吧?”
“没那么久,没有。但,我们该看看事情发展的,不是吗?”
“我只想离开这一切,”他说。“亲爱的,我们该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
“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这所有的推测……所有不愉快的纪录;除了我们俩的事,我什么也都不想。”
“听起来真棒。”
再一次地,我又觉得他试着想和我沟通,把心里的话告诉我。一股恐惧之感逼向我,我一直问自己:在这件谋杀案中,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话告诉我?会不会是他不敢说?如果我们俩之间没有隔阂,如果我对未来能更有希望及信心,那么我们的结合将会有多快乐啊!但是,我的心里总是摆脱不掉:灌木栽植地的那具尸体,及圣奥比邸园里枪枝贮藏室那把被拿出来做案的枪。
克里斯派继续地谈到我们的蜜月旅行,义大利向来是人们最喜爱的地方,有谁能否认它是世上最美的国家?有那么多过去的影子还驻留在那个地方,佛罗伦斯、威尼斯、罗马。奥地利也很有创意,我们可以到萧邦及莫札特出生地去看看。法国?洛依城堡,他一直想目睹盖拉德城堡。
但是,我们的谈论却打不断我的思绪,这其中有些不寻常的事,他无法完全隐藏住,我可从他的眼中看出。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能直接问他,因为他并没承认有什么不对劲的;但是……我那了解他、爱着他、追随他的眼光注意到这件事了。
莉莉为我感到很骄傲。
“那幢大邸园,嗯?那所有一切的女主人!我相信,到时候你会因太高贵而不到山梨之屋看望我们。
我们取笑她。“别这么想,莉莉,你心里明白得很。”我反驳道。
“呃,当然不会了,你永远都是我们的佛莱迪小姐,你说是吧?苏菲小姐。”
“是的。当我们俩成了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时,她会是个成熟的贵妇人,到时她依然是我们的佛莱迪小姐。”
苏菲姨妈常谈到过去。
“我还记得克里斯派小的时候,”她说。“他可是个乖孩子,他照顾莲家的样子……证明了他高贵的情操。那时我常常看到他,他的父母亲很难得会在家,他们总是穿梭在伦敦和欧陆之间……任邸园消沉、衰败,所幸他们请了个有能力的人来管理这些事。克里斯派接管时,这个地方才开始有了一片生机,这真是邸园的福气。先前他是在大学里读书的,结婚后他便放弃学业,开始了他邸园的生涯;其实也正到了他该接管的时候了,这场婚姻虽然像个闹剧,但多少也有些好处。这场婚姻把他带回家来,而从此邸园也就发达了起来。”
“你那时一定常常看到他的妻子。”
“噢,是的,我是看过她。我的天,我当时可真的吓了一大跳!一开始就带来灾难,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娶她这种女人,我想大概是年纪太轻脑筋不清楚吧!她看起来比他大得太多了……比她承认的还要多,我猜。”
“她长得漂亮吗?”
“我不认为。脂粉味太重,发色太金了感觉很不自然,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段婚姻维持不久的。”
“我想知道这件事,苏菲姨妈。”
“你不用怕她,亲爱的。有时候第二任妻子会对前任妻子存有某些幻想,认为丈夫会对第一任念念不忘;关于这点你是不需要去顾虑的,每个人都知道,当他摆脱掉她时他有多么地高兴。”
“她在的时候,圣奥比邸园的情形如何?”
“她只要舞会、派对之类的活动。”
“和克里斯派的父母一样。”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而且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他父母喜欢的舞会是那种高级、豪华型的;而她喜欢喧嚣、吵闹型的,很多进出的人都是音乐厅来的,邻居对她非常反感,他们也常常吵架。可怜的克里斯派,他很快就看清自己已陷入僵局里;后来她因为生活太无聊,所以就逃走了,在这之后不久就发生了那场意外,而她就因此丧生了。快乐的解脱——人们都替克里斯派这么说。”
“我想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非常大,感觉上他好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把心思全放在邸园上。不过倒是还有一、两个人把目标定在他身上。”
“你是指费欧娜小姐吗?”
“或许吧!还有别人。但直到他爱上你之前,他对她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哦,佛莱迪,我相信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他改变了好多,脸上已不在有过去的阴影了,那股傲人的英气能勇敢地向命运挑战。看来他似乎把过去所做的事,判断为愚蠢的不堪的行为,他看不起他自己,而且也把所有的安全感都藏在身后了。”
“的确,”我说。“我相信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不过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
某些障碍,当我要接近他时它就会阻止我。”
“这就是了,亲爱的。想要让他完完全全地和过去分离得花上好一段时间,不过他现在已经有进展了,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我相信这对你们俩都有益,对我而言,你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我最亲爱的苏菲姨妈,对你的恩情,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知从何感谢起,自从我到这里来后,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我最亲爱的孩子,你不只是我的侄女,而且也是……”
“我父亲的女儿。告诉我,你写信给他了吗?”
“我把你订婚的事告诉他了。”
“他会感兴趣吗?毕竟,他对克里斯派一点也不了解,他对我也并不了解。”
“从我的信里,他已经非常了解你了,他总是急着想知道你的事。他现在已经离开埃及到一个小岛去了,那个岛就在地球的另一端。”
“我以为他还在埃及。”
“他前些时候就离开了。那个岛的名字叫‘卡斯克岛’ ,它是个与世隔绝的岛,几年前一位名叫卡斯克的男人发现了这个岛。这个岛只有几个人知道,在地图上也找不到;不过我在一本地图册里找到了,它只是个被放在海中央的一个小点,我想大概是因为它太小了,所以很少人会去注意到它。”
“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一位叫卡拉的波里尼西亚女人在一起,他在信里常常提到她。我想不出他为何会离开埃及,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吧!但,他没告诉我。”
“我觉得,你在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能和他保持连络,真的很好。”
“我们曾是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还是,以后也一直会是的。”她回答。
克里斯派和我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他带着我四处在邸园里绕,所到之处我们总是会接收到人们的恭贺。他对我将更深一层认识邸园感到很焦虑,但我在办公室所学的已经很多了,所以对这些都挺了解的。这里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才急着要我和他一起分享,而我也很热切想走入其中。
这几天我们都非常快乐。克里斯派变得很难以捉摸,我发现他个性的另外一面;从前他一直压抑自己,其实他是很懂得享乐的人。如今人生已充满了快乐,我们常常笑,发自内心快乐、开怀地笑。我想,如今一切都没事了吧!
我们到格林多牧场拜访;瑞琪儿见到我们显得很开心,而丹妮儿好像是出生来让人宠爱的。有一会儿我和瑞琪儿单独聊天,她告诉我她为我感到很快乐。
“你不再担心了吗?”我问。
“只有在偶尔回想起时,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希望他们能找出杀害佳斯顿的凶手,把该了结的一次做完,否则我们谁也无法真正地放松,警察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感兴趣了。”
“我想他们会把它归为无法破解的悬案吧!我相信这类案子一定不少。”
“的确。当初他们对这案子是那么地感兴趣,如今却只想让它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这就是现实真相,不过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把这案子了结。”
“我们每个人都这么希望。”
克里斯派和我一起骑马离去。
这些快乐的日子,直到我注意到他有了些改变,才开始转变。我太清楚、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欺骗我。我注意到他的笑里掺杂着造假的成分,我不时地捕捉到他的眼神流露出焦虑,他努力地伪装一切都很顺利,事实上他的心思已被某件困扰的事占满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我问。
“没有,没事,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多希望他能把一切都告诉我,那股恐惧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我真的好想说:我们俩之间一定要有完全的信任,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困扰着你,让我们一起来分享、承受。
有几次当这股焦虑从他脸上褪去时,我都会问自己:是否是我自己幻想它的存在。
几天后他告诉我:他有公务得到萨里斯贝里跑一趟,这一去可能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我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但是他却说:到时他会整天忙着和各式各样的人周旋,无法陪我。
“只不过是一天而已。”他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天傍晚我们道别时,他却有如不愿让我走似的,紧紧地抱着我。
“我后天才能再见到你了。”我说。
“是的。”他说,双手依然紧紧地抱着我。
“你看起来好像不愿让我走似的。”我轻轻地说。
他热烈地说:“我永远也不会放你走。”
那天早上苏菲姨妈告诉我:“我今天下午要到戴维兹,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想我该到办公室看看。”我回答道。
她点点头说:“好吧,没关系。我坐马车去好了,我要到那里买几样东西,大概傍晚前会回来。”
我到办公室时,看到詹姆士.波林正在那儿。自从克里斯派和我对外宣布订婚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有了转变,他变得比较安静,我知道他已从满心期待和我结婚的美梦中醒过来了。其实即使没有克里斯派,我也不会想要嫁给他,不过我还是一样很喜欢他。
他告诉我有关佃户的事,并提到他很关心那几户墙面向北的村舍。
“我觉得该仔细地检查那几幢房子。”他说。
他正要去办这件事,我很高兴他没提议要我一块儿过去。
我问他租牧场的计划进展如何?
“放弃了,”他告诉我。“到时候一定还会有别的希望的;事实上,我看中的地方已早一步被租走了。”
我很高兴克里斯派回家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又再次了解到:少了克里斯派,日子变得既空虚,又无味。
到家后我发现苏菲姨妈还没回来,哎呀!她不是已经说过傍晚前才会回来吗?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快到七点才回到家,而那时我也开始紧张了,她看起来好像是历经过大难一场般。
“你还好吗?”我不安地问。
“累坏了,这趟路途可真遥远,我要直接回房休息了。”
“要不要叫莉莉带些东西给你?”
“不要了,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先前我在戴维兹已经吃过一点了。真的,我累垮了。”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改天再告诉你,现在我只想能上床睡觉就好了,我已经老得什么也做不动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我回房休息就好了。”
“你确定不让莉莉准备一点吃的?热牛奶好不好?”
“不,不用了。”她有些不高兴了,这根本不像她。她回到她的房间,而我则去找莉莉。
“她回来了,那我去准备晚餐。”莉莉说。
“她已经直接回房休息了,什么也不吃。”
“那她一定是在戴维兹吃过了。”
“她看起来精疲力尽的,一心只想早点上床休息。”
那天晚上整个天地间变得很晦暗,天空开始下起雨来,轰轰的雷声也在天际响着。我期待苏菲姨妈会下来,把下午的戴维兹之旅用她快活的声调告诉我。这件事太奇怪了,我开始替她担心。
我无法克制自己到房里去看她的想法。她躺在床上,两眼紧紧地闭着,即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不一样,我真怕她是生病了。
我去找莉莉,说:“我刚才溜进去看她,真希望她不会有事。”
“我也是,”莉莉说。“她只是虚脱,太累了的关系。这正好给她一个教训,她向来不管做什么都过度了。”
我必须同意这个说法。
回到房间时大概才九点半,少了苏菲姨妈一切都变得很奇怪;如果她有了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我坐在窗旁看着外面,密布的黑云看起来阴霾昏暗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古塚树林,在雷电之下它看起来更具威胁力了,不过对我而言它向来如此……即使是在艳阳底下。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今天真不如意,我一直告诉自己今天真该和她到戴维兹的。
我换下衣服上床睡觉,但却睡不着。然后,突然间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像山梨之屋这种老旧的房子,地板吱吱作响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在寂静的夜晚更是常常可听到声响。不过,我听到的好像是有人小心的开门声。
我披上睡袍,穿上拖鞋,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来仔细听。
是的,的确有人在楼下。会不会是莉莉?她已经说过今晚要提早睡了,不过,或许她只是到厨房拿什么东西罢了。
我决定亲自下楼去找答案,于是我到了厨房后就轻轻地把门推开,餐桌上有把蜡烛立在烛台上,正闪闪地发出一道微弱的光圈,而坐在一旁的竟是苏菲姨妈。
依她的举止看来,好像有什么事烦忧着她,她的身子向前倾,两只手顶住沉重的脸,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苏菲姨妈。”我说。
她警觉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喔,”她说。“我睡不着。我觉得下楼弄杯茶喝可能会有帮助。”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默默不语。
“你必须把事情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依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我说。“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很离谱的事,你必须把它告诉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也许是我误解了;不,不可能的;不过,或许有可能……”
“误解什么?在哪里?你看到什么了?是在戴维兹吗?”
她点点头。然后她转向我,把手放在肩上,我知道她已下定决心要告诉我了。
她说:“我看到他们。他们那时正由饭店走出来。”
“苏菲姨妈,他们是谁?”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自己很确定。”
“你必须把这件事完整地告诉我。”
“是克里斯派,他那时正和凯萨琳.卡菲尔在一起。”
“他的妻子?她已经死了。”
“我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一定在作梦;但,这是真的,她是那种令人无法忘记的人,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但,苏菲姨妈,你不可能会看得到她的,她死了,早在多年前的那场火车意外中就死了。”
苏菲姨妈冷静地看着我。“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事情过后我一直无法下决定,我无法面对你,我必须忠于自己的感受。”
“这一定是你自己幻想的。”
“不是,我不可能搞错的。她的金发依然是那么地不自然,她一点都没有变,跟多年前一样……他们俩从饭店里一起走了出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再坐出租马车离去。”
“这件事根本不是真的。”
“哎,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能怎么说?”
“一定是别人。”
“世上不可能会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佛莱迪,她真的是凯萨琳.卡菲尔,而这表示……她还活在这世上。”
“我不相信。”
“她是他的妻子,他已经娶了她。哦,佛莱迪,他怎么可能再来娶你?”
我无力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恐惧及害怕,试着从这混乱的局势中理出一个头绪来。我只能一直反覆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一阵突来的雷电声让我惊跳了起来。我很困惑,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壁炉台上的钟告诉我现在才十点半,今晚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到黎明,明天一早我就会和他见面了;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挨得过今晚?我必须马上见到他,我必须听他亲口告诉我,告诉我苏菲姨妈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误。
我站了起来,然后说:“我要去找他。”
“今晚?”
“苏菲姨妈,我无法让一颗心整晚都悬在那里,我必须把答案找出来……现在……
去证实你说的是否正确。”
“我不该告诉你的,我知道我不该说的。”
“你非告诉我不可,知道这件事对我比较有益。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去。”
“不,不要。我必须单独一个人去,我必须去找他问个清楚。”
我回到房里换上马靴,加了一件厚外套,便下楼往黑漆漆的夜里跑去了。我在雨中一路跑到圣奥比邸园,按了门铃不久后便有一位男仆来应门。
“我要见圣奥比先生。”我说。
他看起来很惊讶。“请快进来,海曼小姐。”他说,同时间克里斯派也来到大厅前。
“弗雷德莉卡。”他大叫。
“我必须来,”我说。“我必须来看你。”
“没事了,葛罗夫。”克里斯派对男仆说,然后再转向我说:“到这里来。”
他带我到一间和大厅相通的小房间,然后示意要帮我脱下外套,但我坚持穿着它,因为我根本来不及着装,就匆匆地出门了。
“我一定得来,”我突然说。“我必须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无法忍受等待的滋味。”
他提高了警觉心,看着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苏菲姨妈今天到戴维兹,回来后却变得很沮丧,她说她在那里看到你和凯萨琳.卡菲尔在一起。”
他的脸色一转苍白,毫无血色,我立刻知道苏菲姨妈并没有看错人。
我说:“那么,这件事是真的了?”
他看起来似乎是在和自己格斗奋战中。
我继续说:“求求你,克里斯派,我必须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说:“没事了,现在一切都已摆平,我们就快结婚了。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他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我心里想着:他告诉我的,是他希望我相信的。我感到一股很强烈的恐惧感涌上我心头。
“一切都摆平了,”他继续说。“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一切都将会照我们的计划进行。”
“你告诉我你要去萨里里贝里,”我提醒他。“而今天苏菲姨妈却在戴维兹看到你。”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确定他是到戴维兹和凯萨琳.卡菲尔见面,而毫无疑问的,苏菲姨妈看到的那对男女,就是他们俩。
他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上。“听我说,”他说。“这件事真的不需要你来操心,我会安排一切的;我们将照原先的计划结婚,否则我也不必去忍受这件事,也不会下定决心做这件事。”
“如果你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个秘密,克里斯派;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能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么我们之间一辈子都会有隔阂在,我必须知道事实。苏菲姨妈看到你和你的妻子,今天下午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而那女人照理说,早在多年前就去逝了;但,她怎么可能会和你在戴维兹出现呢?”
他突然用双手把我紧紧地抱住。“我会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但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她已不再具威胁力了,这一切我都安排好了。”
“不再具威胁力?”我憎恶地喊道。
“我必须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几天前我收到她写来的一封信。”
“我就知道有事情发生,”我喊道。“噢,克里斯派……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能这么做,我怕这样会造成大灾害。我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都不能失去你,弗雷德莉卡,你千万别离我而去;她只是要钱罢了,这一直是她所要的,也因此我能这么轻易地打发她……塞住她的嘴,让她别出风声……以免她出面阻止我们……”
“但是,她还活着,她是你的妻子。”
“她在报纸上看到我们的订婚启事,所以才引发这一切;否则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而我也会一直认为她已经死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当我收到她的信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何不告诉我?我要知道有关你一切的事。”
“我不能告诉,我必须确定一切能完全照我们所计划的进行。选在戴维兹碰面是我的疏忽,我早该想到那里离这里太近了;我安排和她在饭店见面,那场会面真可怕,我恨她,也恨自己曾和她有过牵扯。当她离去时,我真的好感谢上天,而当我听到她丧生的消息后,我觉得自己将一辈子不会再看到她了。世上没有任何的罪过比这还要愚蠢,而我很庆幸这已结束了。”
“但,她并没死。”
“的确,而且她也解释了一切。”
“但,在那场意外事故发生后,你曾到场指认她。”
“我看到我送她的戒子,和那件在事发之前就已被偷的羽毛披肩,而且那女孩又伤得很重,面目全非,我根本看不出她是否真的是凯萨琳.卡菲尔,只能从她手上的戒子来判断;而警方对这样的指认也觉得已经足够了。”
“克里斯派,是不是因为你急着想确定这件事?”
“我已经确定了,那个戒子和被偷的那件……这就足够了。她告诉我她先前已把戒子变卖了,而后来披肩也被那女孩偷走;她是个女演员,一年多前离家出走后,一直梦想哪天会被发掘而走向星光大道;看来她和家人早已失去连系了,所以一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死亡。凯萨琳是从报纸上看到有关我的妻子已丧生的消息,她决定对此不采取任何行动,毫无疑问的,她是想在有朝一日能藉此来获利,这是她一贯的思考方式;所以当她在报上看到我们的订婚消息时,她决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大捞一笔。”
“而她得逞了吗?克里斯派。”
“关于这件事我是不用多作考虑的,我不会让她再破坏我的生活了;所以我才安排和她在戴维兹的一家饭店见面,她赴约了,老天,我真的好恨她!她笑着说我一定非常沮丧,她的取笑方式让我真想干脆把她杀掉算了。她以为她逮到我了,并说她是永远也不会同意和我离婚的;如果我有意越界,那她将不顾一切后果和我周旋,反抗到底。我看得出只有一条路可行,所以决定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叫她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见到她。”
“你不会天真地相信她会这么做吧?”
“我告诉她,如果她敢再回来,我就找警察来抓她,指控她勒索敲诈。”
“你以为这么说她就不敢来了吗?”
“应该不会再来了。”
“你既然已开先例付了一次勒索金,谁能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知道如何应付她。”
“克里斯派,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错的吗?”
“否则我还能怎么办?”
“接受事实吧!我想。”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知道。但,事实就是事实,任你怎么伪装也改变不了。她并没有死,而你还亲眼见到她呢!”
“她走了,她向我保证她将前往澳洲,她说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她的消息了。”
“你相信这些鬼话!”
“我是想相信。”
“但是,你不能因为想要相信,而认定自己已经相信。她是摆明来敲诈的,而你却一股劲地付了勒索金,难道你看不出……即使你和我正式结婚了,这个婚姻也是无效的,而她将会知道这一点,她会再回来的……而这次敲诈的理由可就更冠冕堂皇了。”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的话,到时我再来应付她。遇见你后,我才享受到一生从没有过的快乐,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只要你一个,弗雷德莉卡,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留住你。”
我被他情感中夹杂的暴力吓到了,我对自己所听到的感到很困惑,他的爱情力量让我感到很高兴——但是,我更深深体会到自己根本还不了解他;他已露出个性中的另一面,而这是我从没看过的。如今我深信——就如同昔日般——他的背后一定隐藏了不少的秘密。
我说:“你打算不顾虑这个烂摊子,照计划和我结婚吗?”
“是的。”他说。
“而且你也不打算告诉我?”
“我不能冒险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无法确定你会采取什么行动。我爱你,除了拥有你,我什么都不愿多想;不论如何你将成为我的妻子,不管是在什么仪式下。我只能这么说了,我对你的感情已远远地超出文字所能及的范围了。”
我只能说:“你原本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是因为我怕你不赞成我的作法。”
“我认为,”我缓缓地说道。“这个事实真的令我非常地震惊,我觉得这里面暗藏了一些秘密。”
“秘密?”他的声音里有些警觉的意味,我的心瞬间充满了恐惧。
“克里斯派,”我说。“你为何不把所有的事告诉我?就像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一样。”
他说:“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但心里却想着:你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我,是因为你已别无选择。若不是苏菲姨妈正好撞见你们俩个,我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我会就这样傻傻地和你结婚,而你也绝不会阻止我的,有关这件事你会就此一直欺骗我下去。
“弗雷德莉卡,”他说着。“亲爱的,你是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也许我说得不够动听,但我真的希望能朝夕和你共处……生生世世直到永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伤得了我了。”
“我真的很惊讶,”我喃喃自语道。“也很迷惑。”
“这件事情的确令人感到震惊,不过你不需要去担心它,我会处理所有的事的。我们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和他们无关,我们俩才是牵连在内的人;她将要离开了,而即使哪天她又回来,我还是可以应付她的。”
我整个思绪只能想到: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秘密,他是不会把它们告诉我的。如果我们真有那么亲近的话,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存在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好好地想一想;这一切和我过去所相信的,有非常大的出入。
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反覆地出现:他原本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照原计划和我结婚……知情不报。我们俩之间一定还另有秘密。
另有秘密?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想到佳斯顿.马奇蒙走入灌木栽植地里,躺在那里死去,而凶器是来自圣奥比邸园里枪枝贮藏室内的一把枪。
克里斯派一直不断地和我提起爱,而他的所做所为也都是受了这份爱的驱使;我要这份爱。我深深地为它感到快乐,我想相信这份爱会一辈子系着我们俩;但,我不敢这么想,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理智地想清楚,有好几个问题我必须先问自己。
“克里斯派,”我试着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必须好好地想一遍,这件事带给我很大的震惊,我必须回家想清楚。”
“当然了,亲爱的,”他说。“你真的不要担心,把一切交给我来办就好。”他很快地抱住我,温柔地吻着我。“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太晚了,我必须送你回去。看来这场倾盆大雨是不会减弱的,我还是去牵马车来,驾车送你回去。”
我让他去准备马车,我在前廊目送着他离去,当他一消失在我的视线,我马上转身往外跑。他说的没错,雨下得真的非常地大。雷声就在我上方大肆怒吼,而闪电也划破天际;我一直跑,头发全都贴在我脸上——湿湿的,衣服也全部浸了水。我当时根本没停下来在外套里多加件衣服,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情形;一心一意只想到戴维兹发生的事,它将显示出,在这件和我息息相关的事件中,我到底被忽略了多少。
他并不打算告诉我,我重复地告诉自己。
我终于到了山梨之屋,苏菲姨妈正等着我,她看起来像是吓坏了。
“你已经淋成落汤鸡了,”她大喊。“快进来,你不该去的。”
她很快地把我赶回房间,帮我脱下湿衣服,然后跑了出去,回来时她已经是满手的毛巾和毛毯了。
她大声对莉莉喊道:“点燃炉火。”
“上帝啊!请帮帮我们!”莉莉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刚刚淋着雨回来的。”
“上帝啊!请赐与我力量吧!”莉莉祈祷着。
我全身都在发抖,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因为太冷的关系。我想在我一生中,我从没有过如此骇人地惊吓过。
她们提了几个热水瓶到我床边,壁炉里的火很快地就吱吱地吐出火舌来,我的床上多了好几条毛毯,而莉莉也一直试着把热呼呼的牛奶倒进我喉咙里。
我把它推开,发现自己只能躺在那里发抖。
她们俩整晚都熬夜陪我,徘徊在我周围,而一大早她们就把医生找来了。
他说我的病情颇严重的,感染上较严重的风寒,如果稍有闪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转为肺充血。
我的病痛在某方面而言,并不是完全没有益处的。我的脑子非常混乱,常常有些精神错乱。我以为自己已嫁给克里斯派,但我却不快乐;我看到一个女人的阴影一直在背后徘徊不去,我虽然没见过她,但却知道许多有关她的事。或许我会嫁给克里斯派,但我却不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他的妻子——那个具威胁力的影子。我想和他一起长相厮守,我想告诉他……就如他所言:让我们忘了她曾回来的事实吧!如果那天苏菲姨妈没到戴维兹去,我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那么结果一定会和现在完全不同的。
有时我只想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好疲劳,虚弱地无法思考,关于这点倒是挺令人欣慰的。我躺在地狱的边缘继续和死神搏斗,依然病得什么都不能做。
苏菲姨妈和莉莉都不时地出现,房间里也都一直有花,我当然知道那是谁送的,虽然我知道他来过——有一、两次我听到他的声音——但却从没再看过他。
有一次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苏菲姨妈说:“最好不要,也许会引她伤心的。”接下来我又听到他苦苦哀求的声音。
我怀疑他是否会不顾苏菲姨妈的反对而上来看我,但他没有这么做;我在毅然投入暴风雨之前的情景,一定成了他心中挥不去的影像。
我的病情已开始有了好转,她们一直试着让我多吃些,莉莉说这场病使我瘦了一大圈;通常这种事都是强求不来的,不过,莉莉倒很有能耐,她真的有办法抓住我的胃口。
她会把一些美味的食物送到我的床边。“把这些吃掉,否则你那可怜的苏菲姨妈会因为担心你而提早入土。”所以我就开始吃了。
在我康复的同时,我也不断问自己将来有何打算,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不敢想像没有克里斯派的生活而迟迟不下决定。有时我懦弱地想顺从他,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然后我又想到他准备做的事,及打算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告诉自己:我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他的背后隐藏了些事,而它们有如一个无形的大萤幕般,阻隔在我们俩之间;还不只是这样,这其中还另藏有玄机。
苏菲姨妈坐在我的床边。
她说:“你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必须承认,你真的是把我给吓坏了。”
“我很抱歉。”
“亲爱的,我真希望自己能替你背负这些苦。”
我知道她指的不只是我的病痛。“我该怎么办?苏菲姨妈。”我说。
“只有你才能决定了,你可以依着他所想要的,或是……”
“我和他的婚姻是不可能成立的。”
“的确。”
“如果有了小孩……我们得在猜疑中度日,一辈子也无法确知她何时何日会再回来。”
“这确实是个重点。”
“但是,没有他的日子我是不可能快乐的。”
“世事难料,亲爱的。如果你有任何怀疑,那就该停下来想清楚,所以我才会认为你该到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当你靠太近时,是很难看得清事实的。这种事是无法草草了结的,你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是万灵丹,它能改变一切。”
“我觉得好累,”我说。“苏菲姨妈,我想听听他怎么说,谁知道,或许我们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呢!”
“这是完全不具法律成效的,如果你对他的妻子依然在世的事实不知情的话,人们是不会责怪你的;但,你不该在知道他的妻子还在世时,和他结婚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必须做的事是:离开这里,好好地把事情想清楚。你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我们还将再反覆地……讨论几次,我知道你无法面对失去他的痛苦,我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或许我们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几天以后,邮差送来了一封信。
苏菲姨妈坐在我床边。
她说:“是你父亲寄来的。”
我站起来,两眼注意着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件事一发生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揣测事情会有何发展。要把一封信送到那里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一定是看完后马上坐下来回信的。他要你到他身边去。”
“到他身边?哪里?”
“我会把他写的内容告诉你的。‘这是个与世隔绝、离红尘很远的一个小岛;这里到处都充满阳光,和英国大不相同,有你一辈子也梦想不到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她可以真正地静下来想,或许还可以理出一条可行之道。也该是我和我女儿见面的时间了,离上次看到她几乎快满二十年了吧?我确定这对她会有益的,说服她,苏菲……’”
我吓呆了,曾经我是那么地想和我父亲见面;而如今他却建议我远离家乡,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看他。
她放下手中的信,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一定要去。”她说。
“怎么去?”
“到底贝里或南艾普顿之类的地方……搭船,然后就一路航行到那里去。”
“那个小岛在哪里?”
“卡斯克岛。几乎是在地球的另一端。”
“听起来很荒谬。”
“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佛莱迪,你最好考虑这个建议;我个人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你也该和你父亲彼此认识对方了。”
“如果他真的想见我,怎么会拖到现在呢?”
“你母亲在世时,他是不会过来的,而之后……呃,他的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但是,如今在你需要帮忙时,他就在那里展开双臂等着你。”
“但是,突然提供这样的建议……”
“这正是你所需的。在你和这个迷惑之间,你需要一些事物来缓和自己;你必须理出一条路来,而最好的方法便是跳开这一切,才能看得清楚。”
“这么远!”
“越远越好。”
“苏菲姨妈……假如我真的去了……你会和我一起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不会,我无法忍受长途旅行,太远了;而且他的建议中并没提到要我一起去。”
“你是说我得一个人去了?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父亲的。”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但我知道时间还没到。”
她把头转开,不愿让我看出她的心思。
而我自己的感受则是相当迷惑,这个建议来得太突然了。就如苏菲姨妈所知:这个与世隔离的小岛就在地球的另一端。而这个远离英国绕遍半个地球的主意,奇怪得让我无法抱着认真的态度去看它。
卡斯克岛——地理位置在哪里?对我而言它只是个名字。去看我父亲——我对他毫无印象,但这几年来他一直不定时地和苏菲姨妈合作,以从她信中获得他女儿的消息!
他们曾是很好的朋友,而这份友谊是长存不灭的。她一直坚持他很关心我,但却从未提议要和我见面,这是因为他和我母亲之间还存有仇恨吗?但,我母亲已去逝了,而他则在远方的一座小岛里;我以为自己这辈子是见不到他的了,而如今他却邀请我前往卡斯克岛,远离一切的混乱以便理清我的思绪。
苏菲姨妈拿了一张地图到我床边来。
“在这里,”她说。“这是澳洲。看到海洋中的这个小斑点了吗?那就是卡斯克岛,它太小了,所以只能在地图上以一点做表示。你看,这里也有几个小点,它们也都是海中的小岛。想像住在一个小岛里,四周都是海洋环绕着,哇,一定很棒的!”
“一定会是个奇怪的经验。”
“这正是你现在所需要的,你需要到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整自己。”
“自己一个人?”我说。
“你父亲会在那里陪你的。”
“那在这之前呢?这趟旅途太遥远了。”
“这些事都是可以安排的。人们说世上最有益身心的事,莫过于横越不同的海域了。”
“我真的不确定。”
“正是必然的,你必须好好地想一想。佛莱迪,他真的很希望你能去。”
“在这么久之后?他怎能如此?”
“他在信里也提到过,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好久了。我想这件事对你是最合适的。”
“如果你也能来……”
“这样一来就会影响你的思绪,你需要的是彻底的全新生活。我看得出你已经开始认真的考虑其可行性了。”
克里斯派来找我。我把手伸向他。
他牵起我的手,热烈地亲吻着,那一刻我便下定了决心。如果我留下来,那么我势必会依他所求而行,我想到我们将一起在阴影下生活;她到底何时会再回来要钱呢?这是不可逃避的事实,而这个威胁、这个恐惧——会一直留在这里,把我们所有的快乐破坏无遗。我非常想要有小孩,我相信他也是,到时候小孩怎么办?但,我又怎么忍心丢下他?他看起来是那么地悲伤、那么地困惑,他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情让我毫无勇气提起。
“我一直很担心。”他说。
“我知道。”
“你跑进大雨中,你离我而去,而接下来她们又不准许我上来看你。”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克里斯派,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看起来很苦恼。“离开?”
“我想了很多,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必须离开一阵子好好想一想。”
“不要,”他说。“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我必须如此,克里斯派,我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你爱我……”
“我的确是爱你的。但我必须好好地想清楚,我必须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你会回来的。”
“我到我父亲那里去。”
他大吃了一惊。“他不是住在很远的地方吗?”
“是的,非常遥远。”
“不要去!没有你,我怎么活?为我设想吧!”
“我是在为我们俩设想,为我们的未来设想。”
光是想到那种情形,我的心现在都已经痛了起来,他苦苦地恳求我留下,我几乎就这样放弃了;但是,我的内心依然坚信:我非走不可。
苏菲姨妈写信给我父亲,而我也附上一封,和她的一起寄出去。我要见他,在经过了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不只是我在梦里想像的。
苏菲姨妈全心地将自己投入准备工作,虽然我心里很明白她正在因我的离去感到悲伤,我常常看到她的眼眶里闪动着泪水,而有好几次我们俩都相对掉眼泪。
她说:“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泰玛莉丝来看我。
她说:“你要离开了?”
“是的。”
“到……世界的另一端去?”
“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你和克里斯派之间出了问题,所以你才打算离开,对吧?”
我答不出话来,她继续说道:“这件事太明显。你原本已经快要嫁给他了,如今却要离开这里,你怎么伪装这个事实?不过,我想你大概不想谈这件事。”
“没错,”我说。“我是不想谈。”
她耸了耸肩膀。“所以你打算一个人离去?你可真勇敢啊!”
“你,泰玛莉丝竟然会认为这样很勇敢?!”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佛莱迪,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诧异地盯着她看。
“别说我不能去,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下定了决心想做什么之后就会着手去做。记得学校里的布来克小姐吗?‘孩子们……如果你下定决心要让自己成功,如果你尽全力地支持到最后一刻,那么你会成功的。’佛莱迪,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但是,这件事太……”
“我知道,太突然了;这就是你想说的,对吧?但,事实则不然,真的。好久以前我就想走了,如今这个机会正是我梦寐已求的。我不能待在这个伤心地,佛莱迪,我无法忍受每天面对它的日子,这里有太多的是非围绕着我……而我只想忘了这一切,在这块土地上……我全无重新爬起的机会,每当我看到灌木栽植地……太恐怖了,如果他们能找出凶手,那么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了。通常人们总是会怀疑妻子涉嫌重大;我们都知道他对我不忠,也知道他是个骗子,而这之中深受其害的人是谁——他的妻子。所以谁能保证她没进入枪枝贮藏室,取出一把猎枪……杀了他以消心头恨,嗯?”
“别再说了!泰玛莉丝,你有些歇斯底里。”
“我要离开这里,我再也受不了了;你需要有人陪伴,而我们又一直是好朋友,让我和你一起去。写信告诉你父亲,说你不是单独旅行,你正有一位朋友急需离开这个地方。”
我一语不发,试着推测目前的形势。我当然知道她需要离开这里,她和克里斯派一样都活在这场悲剧谜团中,我能了解她的心情,或许能有个伴也不坏。
她看穿我的思绪。
“这很容易安排的,佛莱迪,一起去会比较好,哦,我觉得好多了。自从我了解自己所犯的错误后,长久以来一直很郁卒……后来他就被害了。佛莱迪,请让我和你一块去。”
“这件事得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很清楚自己离去的意愿。当我听说你要离开时,我就想和你一起去了,这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哦,佛莱迪,让我有这个机会离开这一切,重新开始。拜托,佛莱迪,拜托你嘛!”
“我们得和苏菲姨妈商量。”
她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她很善解人意,”我说。“她会了解你的感受、帮助你的。”
“好吧。”
我把苏菲姨妈找来,然后对泰玛莉丝说:“你告诉她。”
她苦苦地哀求……解释她的不快乐,说她无法在圣奥比邸园的阴影下生活……说那
里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及骇人的秘密一直绕着她。
苏菲姨妈很认真地听着,然后她说:“泰玛莉丝,我认为你应该和佛莱迪一起去,我看得出你有必要得离开。我一直在担心这一路上佛莱迪会孤零零的,不过如今有了你,你们就可以照顾彼此了。”一向感情用事的泰玛莉丝跑过去抱着苏菲姨妈。
“你真好,”她说。“现在,我该怎么做?该尽快订位子是吗?”
“首先应写信给佛莱迪的父亲,告诉他她会带一个朋友一起去,不过我们没时间等他回信了,我相信他是不会反对的——因为他的确提到希望有人陪她过去。倒是泰玛莉丝你,是不是该再考虑一次再下决定?”
“我已经想很久了,我确定这是我要的。”
“那么我们就要立刻查查看还有没有位子。”
“太棒了,我已经感受到那种气氛了,”她亲吻我们俩的脸。“我该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准备。我太爱你们了,你们俩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祝你们永远能快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我们得再查查看,”苏菲姨妈说。“无论如何都得把你们俩安排同行。”
她走后,苏菲姨妈说:“这件事虽然改变了她,但是我想她的内心深处还是一样的。看到她慢慢地回复往日模样真好,可怜的孩子受了那么多苦,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初次作战经验’;当时她一心只想要跨入人生的另一阶段,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她便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结果在经历过这场浩劫后,遏体鳞伤地回来了。我很高兴你们俩能一起去,这样我的烦恼也就少了些。”
一切都安排好了,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离开英国。泰玛莉丝强烈反应不准延期;要讨论的细节非常多,如今她已俨然成为山梨之屋的常客了。
她的改变相当大,和她本性不符的忧郁已被丢在一旁了。她为我们的准备工作带来一股强烈的热力,因此我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被她带动了起来。
日子一晃眼就消逝无踪,我们起程之日也已迫在眉睫。
克里斯派的心情已跌到谷底了,他说我这么一走恐怕就不愿再回来;我一再解释自己需要时间想清楚,这对我很重要。我把今生的幸福都用来当赌注了。我常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几乎想就这么留下来了;但,每当我一想到我们的孩子……关于这件事克里斯派一定会了解的。
这是场充满哀伤的离别。
我说:“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再回到这里,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这么说对我们俩多多少少都有些安抚的作用。
苏菲姨妈和詹姆士.波林一路陪我们去搭船,克里斯派没来,我想这样也好,否则只会徒增彼此的感伤。
虽然苏菲姨妈试着掩住自己的情感,但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忧伤的神情;而詹姆士.波林则很和善,我了解他对我是一片真心的。在得知我和克里斯派之间出现暗礁后,我相信他心里一定想着或许我会转而接受他;这点让我很感动,也很欣慰。
我们在伦敦过了一夜后,隔天一早便前往南艾普顿,和苏菲姨妈及詹姆士互道别离。
苏菲姨妈几乎掉下泪来了,我也是。为了一双及时伸出的援手,我将珍爱的一切抛在身后,决定重新开始。不过从苏菲姨妈坚决的笑容看来,我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在那遥远的海中小岛上,有着父亲的陪伴,我应该可以找出未来的方向。
“我们必须上船了!”泰玛莉丝说,显得有些不耐烦。
于是,我们互道最后一次的珍重再见。和苏菲姨妈拥抱之后,我平静地和詹姆士握手示意,没想到他竟然冲动地靠向前来吻我。
“谢谢你,詹姆士。”我说。
“你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说。“我知道。”
苏菲姨妈和我又再一次紧紧地抱在一起。
“苏菲姨妈,您对我恩重如山,这辈子我怎么还得了?”我说。
她笑着摇摇头。“我的心肝宝贝,只要你能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知道。”
说完再见后,我和泰玛莉丝便踏上“南方之后”——随着它往世界的另一端启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