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陶土与粪土 第十二章
米尼塔负伤以后,被送到了师属前方医院。医院小得很,不过是八顶大营帐,每顶可容十二人。帐篷搭在林子里的一方小空地上,靠近海边,四顶一排,分作两排,每顶帐篷的周围都堆起了四英尺高的沙袋。医院的本部就是这些,另外在空地的一头还有几座帐篷,那是炊事房、军医宿舍,派在医院执勤的士兵也住在那儿。
医院里经常是一片宁静。到下午三四点钟空气已极闷燠,帐篷里被烈日烤得热不可耐。伤病员多半昏昏欲睡而又睡不安生,有的说着梦话,有的伤口痛得直打哼哼。他们实在也无事可做。伤病快好的,还可以打打牌,看看杂志,不过也至多只能到空地中央去洗个淋浴,那里用椰子树干搭起了一个高架,架子顶上缚了个汽油桶,桶里有水,可以冲凉。当然还有每天三顿饭,早上查一次病房,那都是少不了的。
米尼塔起初觉得倒也快活,他的伤其实只能说是擦破了点皮:大腿上拉开了两三寸长一个口子,子弹不在肉里,流血也不算很多。受伤后不过一个小时,就已经能够行走了,只是脚稍有点跛。一到医院,就安排他在一张帆布床上歇下,给了他几条毯子,他躺在床上倒也舒坦,看看杂志,不久天就黑了。有个医生来给他草草检查了一下,在伤口上敷了消炎粉,包扎一下,当天就没再来过问他。米尼塔觉得虽然浑身疲软,倒也自在。他还不免微有余悸,打不起一点精神,也无心去回味中弹的当时是如何惊惶,疼得有多厉害。六个星期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安安稳稳睡了一夜,夜里没有人来唤他换岗,帆布床也毕竟软和,比起打地铺来真是绝大的享受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神清气爽,就跟同帐篷的一个病友下起跳棋来,一直下到医生来查病房。帐篷里总共只有三五个伤病员,米尼塔恍惚记得昨天晚上黑咕隆咚中跟他们聊得满有趣。他觉得这种日子倒也不错。但愿医院留他住上一个月,要不就送他到其他岛上。心里总认为自己的伤势很不轻。
可是医生对他的腿看了一眼,换了药,却告诉他说:“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米尼塔一听心都凉了,好容易才作出一副急切的口气,说:“是吗,大夫?”他装着相当艰难的样子,在床上挪了挪身子,又补上一句:“这可好,我真想早点归队。”
“哎,你先别急,”那军医说,“等明天早上再说。”他在小本子上匆匆记下了点什么,又去查看下一张病床了。米尼塔在心里直骂:这王八蛋,我连路都还走不了呢。受伤的腿也像是来给他做证,忽然起了一丝疼痛,他恨恨地想:这帮家伙,哪会管你的死活呢。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把你送回去,让你再去挨枪子儿。他愈想愈气,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一次还自言自语:真是,连一针也没给我缝!
傍晚时分,天下起雨来了,他在帐篷里却感到无忧无虑,十分安逸。心想:谢天谢地,今儿晚上放哨可没有我的事。听着帐篷顶上的瓢泼大雨声,他想起了自己排里的弟兄,心里又是怜悯,又是得意,夜里他们还得从湿漉漉的毯子里给叫起来,去坐在泥塘般的机枪工事里咯咯发抖,浑身衣服都给大雨打得湿透。他暗自庆幸:“我算是逃过了。”
可是他马上又想起了医生的话。明天还不是照样得下雨?这里天天下雨。回去不是筑路,就是到海边卸货,晚上还得放哨,说不定过几天还有巡逻任务,这一回他也许就不是受点伤,可能要连命都赔上了。他想起了昨天在海滩上受伤的经过,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小小一颗子弹,居然能伤了他,想想这怎么可能呢。他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当时的枪声,胸中似乎又感受到了当时的激动,他有点不寒而栗了。他愈想愈觉得像是做梦,正如一个人揽镜自照,有时对自己的面孔看得太久了,会愈看愈觉得不像。米尼塔拉起毯子来盖盖好。他打定主意:明天可别想把我打发回去。
天一亮,米尼塔不等医生来查病房,就解开绷带,自己看了一下伤处。伤差不多已经好了,口子已经愈合,长出了淡红色的新肉。看这情形今天肯定要打发他走了。米尼塔四下一打量,人家有事的有事,睡觉的睡觉,谁也没注意他,他就以一个迅速的动作,把结好的伤口重又拉破。看到破口里又出了血,他赶紧用颤抖的手指把绷带重新包好,心里一阵欢喜,却又不胜心虚。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在毯子里偷偷把伤口揉上一阵,好再挤出点血来,就这样怀着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医生的到来。大腿上绷带里觉得热乎乎、黏答答的,他就扭过头去对邻床的那个弟兄说:“我腿上在出血呢。这伤口怎么搞的,这样麻烦。”
“可不是。”
等到医生给他检查时,米尼塔就不作一声了。医生说:“你的伤口裂开啦。”
“是吗,大夫。”
军医查看了一下绷带,问道:“你没有碰过吧?”
“没有呀,大夫。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出起血来了。”心想:糟糕,被他看出来了。“我其他倒也不觉得什么,今天总该可以归队了吧?”他作出一副央求的口气。
“小伙子,还是再等一天吧。看这伤口裂开的样子,好像不大对头。”医生重又把伤口包了起来。“这回可千万别碰咯。”他说。
“不碰,不碰,绝对不碰。”他看着医生又去检查别人,心里却凉了半截,暗暗合计:可不能再把伤口弄破了。
他终日坐卧不宁,苦苦思索可还有什么妙法儿好赖在医院里。想一次,泄一次气:总觉得自己是非归队不可的了。他想起了面前还有做不完的工、打不完的仗,重来倒去,永无穷尽。在部队里我可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波兰克是靠不住的。他想起了布朗和史坦利,觉得他俩讨厌,想起了克洛夫特,又觉得此人可怕。他觉得他们全是一党。他想起了这场战争还得遥遥无期地打下去,打下了这个岛还有第二个岛、第三个岛……唉,这要命的仗一直打下去,几时出得了头呀。他打了会儿瞌睡,醒来反而心情更苦恼了。心里想: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只怪我运气不好,要不,弄上个够格的伤,这会儿说不定也就上了飞机回美国去了。米尼塔不觉想得入了神。记得有一次他在波兰克面前夸过口,说是自己要么不进医院,进了医院就再也不会回部队了。“只要让我进去,我就有门儿。”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总得想个法子吧。想入非非的主意,想一个否定一个。他考虑过可以把创口故意在刺刀尖上撞一下,也考虑过可以在回直属连时从卡车上摔下去。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想自己有多可怜哪。他听见一张床上有个弟兄在低声哼哼,这一下他可来了气,心想:这家伙再不闭嘴,我看他非疯了不可。
他朦朦胧胧只觉得一个主意在脑子里一闪,他兴奋得赶快一坐而起,战战兢兢,生怕转眼就会忘记。心里直喊:哎呀,妙计!妙计!可是一想这事做起来困难重重,他又胆战心惊了。自己也拿不准:我有这个胆量吗?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细细回想:以前听人说过有些当兵的就由于这方面的原因而离开了部队,那叫什么名堂来着?他想起来了:对呀,叫“八条”病号。他还记得当初在教导排里就有那么一个神经质的瘦瘦的弟兄,在打靶场上打打靶忽然痛哭起来。这人当时就给送进了医院,过几个星期听说就被遣送回家了。哎呀,真妙极了——米尼塔暗暗想得来了劲。一时简直心花怒放,仿佛自己真已经退了伍一样。我又有哪点儿蠢啦,我就是有办法。神经错乱,对,就在这一点上做文章,神经错乱!我不是受了伤吗?按说受了伤嘛,就应该让人家退伍回家才是,可这军队就是浑蛋,马马虎虎给治疗一下,还得把人送回队伍。他们哪会把我们放在心上,他们只要我们当炮灰!米尼塔愈想愈愤慨了。
高涨的情绪渐渐低落了下去,他心里又害怕起来了。我要是能跟波兰克商量一下该有多好呢,波兰克准有门道。米尼塔看看自己的手。我又有哪点儿不如波兰克啦?他只会摆在嘴上说,我可就敢豁出去干。他手撑着前额沉思。真要干起来的话,在这里顶多也只会待个两三天,两三天以后就会把我转送到专收疯子的医院。只要一到那儿,我就可以学着疯子的样子干。他想着想着突然又泄了气。那个大夫注意上我了,这一下可就麻烦了。米尼塔一步一颠地走到帐篷中央的桌子跟前,拿起一本杂志。他心想:我真要是出了部队,倒要给波兰克去封信,问问他:“到底是我蠢还是你蠢?”想起波兰克看信时准是一副尴尬脸色,米尼塔不觉扑哧一笑。他暗暗想道:有没有胆量,那才是关键呢。
他重又回来躺下,摊开了杂志往脸上一掩,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动弹一下。大毒日头烤得帐篷里活像个蒸汽浴室,米尼塔只觉得浑身无力,苦恼难言。心,愈抽愈紧了。突然,脑子里还没有来得及想一下,他身子已经爬了起来,嘴里也跟着尖声嚷开了:“可了不得啦。”
“不要紧张嘛。”隔不多远的一张床上有个弟兄说。
米尼塔把手里的杂志朝他扔去,只管嚷嚷:“帐篷外头有个日本人啊,喏,就在那儿,就在那儿,有个日本人啊。”他惶乱四顾,高声大喊:“枪在哪儿?快给我把枪!”只见他急得浑身打战,端起自己的枪,把枪口对准了帐篷门外。“喏,日本人在那儿,就在那儿!”随着这一声喊,叭的就是一枪。他自己也听得一呆,对自己的莽撞劲儿有点吃惊。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掠过:我得把戏演下去!他就等了一下,巴望弟兄们来把他抓住,可是谁也没动。大家又惊又怕,仿佛都胶住在床上,只是以提防的目光盯住了他。“缴枪了吧,弟兄们,他们打进来啦!”他说着就把枪往地下一丢,又踢上一脚,然后抢到自己的帆布床跟前,一把将床托了起来,猛力向下一掷。他扑在泥地上大喊大叫。这时有个弟兄冲上来把他按住了,米尼塔先还挣扎了一阵,后来也就松了劲。他只听得人声呐喊,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直奔他而来。心想:好,我这出戏演像了。他索性来个遍体哆嗦,还故意弄出些唾沫沾在嘴唇上。这一下就更像了。以前在电影里他看到过疯子的镜头,记得疯子的形象就是口角流沫的。
忽然跑过来一个人,蛮横地把他一把拖起,按着他在一张床上坐下。原来就是替他包扎伤口的那个医生。只听那医生问道:“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米尼塔。”有人说。
“好啦好啦,”那医生说,“别跟我来这一套啦,米尼塔。你是混不过去的。”
“去你的奶奶,你存心放走了日本人!”米尼塔尖着嗓子直嚷。
医生抓住他一顿猛摇,“米尼塔,可别忘了你是在部队里跟一个军官说话。你要不规规矩矩回答我的话,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米尼塔一听吓得呆了片刻。可又马上打定了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我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好比说个肮脏的笑话,现在也只差这最后一句了,于是他就带着点歇斯底里的样子发一声笑。笑声使他愈加壮了胆,他就索性纵声狂笑。心里冷冷地想:我只要装得像,他们就不敢拿我怎么样。他猛然收住了笑声,说道:“去你的奶奶,你这个日本鬼子。”随后便是一片阒寂,他听见个当兵的说:“是疯了,没错儿。”有一个接口说:“看见没有?他拉起枪来就打。乖乖,我还当他要把我们都打死呢。”
那医生默默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却冷不丁喝一声:“你是假装的,米尼塔,你瞒不了我!”
“好啊,原来你是个日本佬。”米尼塔口水顺着嘴唇往下淌,咯咯一笑。心想:我叫他拿我没办法。
医生吩咐站在身旁的一个看护兵:“给他打一针镇静一下,搬到七号去住。”
米尼塔愣愣地直瞅着泥地。他听说过七号是专收重病号的帐篷。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冲着医生的后影高叫:“你这个日本佬!”那看护兵一把揪住了他,他先还大耍犟劲,后来终于不再挣扎了,却又兀自一个劲儿地傻笑。一针扎进他的胳膊,他也没有动一下。心里思量:这个我对付得了。
看护兵说了:“好吧,伙计,跟我来。”米尼塔站起身来,跟着看护兵出了帐篷。心里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着手。他紧走几步来到看护兵身边,对他悄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日本鬼子,你只要给我五块钱,我就不告诉别人。”
“走吧,伙计。”那看护兵厌烦地说。
米尼塔拖拖沓沓地跟着他走。到了七号帐篷一停下来,他又嚷嚷开了:“我不进去。里面有个日本鬼子会杀了我的。我不进去。”
看护兵那摔跤选手一般的铁爪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把他推进了帐篷。米尼塔叫不绝口:“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看护兵把他推到一张帆布床跟前,叫他躺下。米尼塔坐在床口,一边脱鞋,一边想:我是得缓口气了。镇静剂已经在渐渐发生作用了。他就往后一靠,合上了眼。头脑里先还清醒,想起了自己干下的是怎么回事,胸膛里顿时涌起一阵激动而又不知所措的感觉。他咽了几口唾沫。快意、恐惧、自豪,一齐在心头翻腾。我只要坚持下去,过一两天他们就会把我送走的。
过不多久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醒来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上一天的事情想起来,心里不禁又害怕了。他暗暗盘算了片刻:恐怕还是收起疯态、趁机下台好吧,可是一想到归队……不行!说啥也不行!他挺也要挺到底。米尼塔往起一坐,四下看了看。帐篷里还有三个人:两个人头上包着绷带,还有一个朝天躺着纹丝不动,两眼对着帐篷的横杆发呆。是个“八条”病号!他想得一阵毛骨悚然。装疯居然会遇上疯子,想想却又觉得滑稽。可是马上他又惶惶不安了:看这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说不定发了疯倒是应该这样呢。他昨天怕是装得太过分了。米尼塔上了心事。他决定今天也就照这个样子办。心想:这一下我这条嗓子倒是可以好好歇会儿了。
九点钟医生来查病房,米尼塔朝天躺着纹丝不动,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声胡话。医生对他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替他换过了药,就又去检查别人了。米尼塔的心情一方面是宽慰,一方面却又是气愤。心里想到的还是那句话:他们哪会管你的死活呢。他闭上了眼,想他的心思。上午平静而过,他心里沾沾自喜,越发自信了,想起今天医生来时的光景,觉得只字未提就是个好兆头。他们对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不久就要把我转到其他岛上去了。
他胡思乱想,想起一旦回到家乡又该是怎样的情景。胸前佩起了出国作战纪念章,走在老家附近的大街上,遇见熟人少不得要攀谈几句。“怎么样,很艰苦吧?”人们总会这样问。他就回答:“没什么,没什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骗不了我,准是够呛的。”他还是把头摇摇。“过得去!我还算轻松愉快。”米尼塔想得在肚子里暗暗好笑。乡亲们一定会到处说:“那斯蒂夫·米尼塔真是个好样的小子,不能不佩服他!想想他熬过了多少苦呵,可你看他,一点也不居功自傲!”
米尼塔愈想愈觉得有理:对,回家第一。回到了家乡,谁家的宴会、舞会都得请他,他可以出出风头了。姑娘家爱的是大兵,他可不能轻易俯就。他心想:这一回璐西也该迁就点儿了。他回去以后,要想法找轻松的日子过。弄个累活背在身上,把大半条性命都赔上,那是傻瓜。干活干活,干得出什么好名堂?
一动不动地躺了那么久,他渐渐有些心神不宁,脑瓜子禁不住在女人身上想入非非了。帐篷里又给太阳烤得热起来了,腾腾的热气混着汗气,身处其间倒也有趣。他不厌其烦地细细玩味着向璐西节节进攻的情景。想起璐西自腰肢而上那曲线有多柔和,肌肤有多饱满,他顿时像触了电似的一阵阵欲火难禁。他心想:璐西是个好姑娘。将来我就娶了她。他想起了璐西身上的香水味,想起了她那一排晶亮动人的睫毛。她的睫毛一定是擦凡士林的,不过姑娘家鬼点子多也不一定有什么不好嘛。他一个个地想起了自己在几个兵营先后搞上过手的女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也就转到了她们身上。他算了算自己已经跟多少女人睡过觉了。十四个!像我这样的年纪能搞上这么些女人,也真不算少了,这天底下能胜过我的还不会很多呢。他迷迷糊糊的,又陶醉在男欢女爱的幻梦中了,可是渐渐地他却觉得有些不是味儿了。这帮女人都是到手不难的,只要对她们捧上几句,说你爱她们,就可以手到擒来。轻易许身的丫头,都是没脑子的。他又想起璐西来了,想着想着生起气来。她对我不老实呢,她信上说我一天不归,她就一天不跟人家跳舞,看来那全是鬼话……我是了解她的,她对跳舞可喜欢哩。这种事儿都耍了花招,看来恐怕一切全是花招了。他想得妒火中烧,为了发泄心头的不快,突然呼啸一声:“抓住那个日本人!”要嚷嚷还不是容易?他就再狂叫一声。
坐在椅子里的看护兵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在他胳膊上打了一针,一边还说:“我还以为你老实了呢,伙计。”
“抓住那个日本人呀!”米尼塔还是嚷嚷。
“行啦,行啦,行啦。”看护兵又回去坐下了。不一会儿米尼塔也就睡着了,这一睡,又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
第二天醒来他昏昏沉沉,只觉得脑袋发痛,四肢麻木。医生走过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下。米尼塔这下可生了气,这帮子臭军官,他们以为拉起这个队伍来就是专供他们消闲解闷的!他恨得直咬牙。我又有哪点儿比不上人家啦,干吗非要让一个王八兔崽子对我发号施令不可?他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看这是个大阴谋。他想想似乎感到一切无不可恨。敢情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是骗人的,没有地位的话就永远只有叫人欺侮的份儿。谁都要跟你作对。他想起自己受伤的当儿,克洛夫特过来看了看伤势,居然还笑了呢。这个家伙,心眼儿里从来就没有别人,他巴不得我们都死了才好呢。
他依稀似乎又感受到了叫枪子儿打中时的那种痛苦和惊惶。他内心这才真叫害怕了。再回去尝那种滋味?我不干!宁可给枪毙也不干!他的嘴唇动了动。早上保不住晚上,今天保不住明天,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他闷闷地又想了一个下午。两天来他由高兴而厌烦、而怨恨,现在渐渐有点横下心来了。他心想:我不是个没能耐的人,他们要肯让我试试的话,我还是块当士官的料呢——可绝不是克洛夫特那样的士官。克洛夫特总是一眼就把人看死。想到这里他一脚踢开了身上的毯子。卖力又卖命,我图个啥呀,一个士官我岂有干不了的,可干了又有什么奔头呢?他们还当我是心甘情愿白干的呢,那可不是太便宜了他们?他想起在兵营里受训的时候,自己还带过一排人操练呢。
他心想:比我还好的兵是天下难找的了,可是雄心大志消磨容易,我都快成为一条懒虫啦。我的毛病,就出在“看透了”三个字上。我总觉得把力气花下去是犯不上的,因为在部队里反正永远也别想出得了头。想到这里他不免感到了悲哀,不胜眷恋的,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是如何白白糟蹋的。我自己明白,我这个人就是精明过了头,花时间费力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今后一旦出了部队,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干活又干不了,干起来管保砸锅。我什么事都懒得去做,追求女人才是我唯一的爱好。他翻过身去,俯面而卧。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别的乐趣呢?他叹了口气。波兰克说得好,一个人活着总要图个快活才有意思。想到了这句话,他才像是出了一口怨气。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杀人犯给关在牢里,想着想着两汪怜惜的泪水不禁涌了上来。他战战兢兢地又翻过身来。我得出去。他们把我弄在这儿不瞅不睬的,要到几时算了呀?他们再不把我赶快送出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他笑这军队昏聩。对他一点也不知道爱惜,结果好端端一块军人的料,就这样白白丢了。
他睡着了,可是夜半一阵说话声,加上看护兵抬伤员进帐篷的响动,把他惊醒了过来。他时而可以看见有只手遮着手电,映出了那红红的手指骨影子,间或还有一二流萤在伤员面前飞过,投下一道森然的阴影。他暗暗纳闷:出什么事了?他听见有个人一直在那里哼哼,不禁听得头皮都起了鸡皮疙瘩。医生进来,跟一个看护兵说了一阵话。“那个胸部的伤口要注意引流,病人过于烦躁不安的话,可以给他打一针,按常量加倍。”
“是。”
米尼塔心想:打针,打针,就知道打镇静针!这样的大夫我也会做。他一直两眼微睁,注意着眼前的动静,那两个包着脑袋的伤员私下议论开了,他就仔细听着。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开口。其中一个还问了看护兵:“嗨,看护弟兄,出什么事啦?”
看护兵到他们跟前来稍微讲了几句。“听说今天前沿不少部队出击了,这些弟兄都是刚从营部救护所转来的。”
“你知道五连上去没有?”
“这个你问将军去。”看护兵说。
“幸亏我没赶上。”一个伤员叽咕了一句。
“你这位老兄,说你狗熊还是对你客气呢。”看护兵说。
米尼塔翻过身去。心想:深更半夜叫这种事儿给吵醒过来,多吓人哪。帐篷那一头有个伤员在哭,哭声又粗又响,仿佛都是从胸中、从嗓子眼儿里硬挤出来的。米尼塔把两眼一闭。他听得恼火透了:这要命的地方!因为心头有这股烦恼压着,心底强烈的恐惧一时还冒不出来;其实他早已突然感觉到了帐篷外边荒林之夜的无尽萧萧,好像小孩子在黑暗中蓦地醒来一样心底充满了惊怖,嘴里暗暗直叫“老天”。这两天半来,他除了从床下取便盆用,或者饭来一伸手,需要花些小小的力气以外,平时一直压根儿无事可做,躺得他实在躺不住了。心里直喊“受不了”。原先在哭的那个伤员现在已经变成狂叫了,那叫声之凄厉,吓得米尼塔只能咬咬牙,把毯子一拉,蒙住了耳朵。“呢——唷呜——!呢——唷呜——!”那人学着迫击炮弹的声音这么呼啸了两下,又狂叫起来:“上帝啊,你要救救我,救救我啊!”
此后便沉寂了好大一会儿,漆黑的帐篷里没有一丝声响,后来只听见一个伤员悄悄地说:“又是个神经病。”
“把我们弄在精神病房里,算啥名堂?”
米尼塔一阵毛骨悚然。那个疯子,会把我在睡梦中掐死也说不定哩。已经快好的大腿上又突突地痛起来了。我可不能睡着了。躺又躺不住,他折腾来折腾去,听着帐篷外树丛里蟋蟀和鸟兽的声息。老远以外打了几炮,听到炮声他又抖个不停了。心想:不用到天亮我准得发疯——想着想着自己也感到好笑。肚子里有一种空空然的感觉:敢情是饿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嘀咕:招来了这许多麻烦,我何苦呢?
有个新来的伤员哼哼起来了,哼到后来变成了呼噜呼噜不断的咳嗽。米尼塔心里想:这人听声音不妙,怕活不了呢。看这情形,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吓得连气也不敢透,好像空气都受到了污染似的。黑暗里似乎怪影幢幢,都在他身边打转。他吓坏了:多怕人的夜晚!他的心在狂跳。天哪,天哪,让我出去了吧!只要能出去就行!
他觉得腹中嘈杂,难过得很,还打过一两次恶心,我可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猜忌的心理开始来折磨他了。于是米尼塔就沉浸在绵绵不尽的幻想之中,仿佛璐西跟另外一个男人好上了——起初是她单身一人去“玫瑰园”跳舞,最后当然是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给他招来了满心的懊丧,背上、腿弯里,都沁出了一摊冷汗。他想起了家人,觉得也是一桩心事。这一下家里就要有好几个月接不到我的信了。真格的,我哪还能给他们写信呢?家里接不到我的信还会当我死了呢。想起母亲会由此而焦急万分,他心都疼了。唉,以前我只要有一点伤风感冒,她就大惊小怪,不得了了。我们意大利人,还有犹太人,做娘的都是这样。他把母亲这一头的心事硬是按下去,重新又想起璐西来。璐西收不到我的信,会去跟别人鬼混的。他不觉恨从中来。呸,这毛丫头,跟我相好过的姑娘还有比她好玩得多的哩。还有的是哩。他想起了璐西眸子里那一派暖人心怀的明亮的光彩,伤心怨艾之中又稍感安慰。他还是想念她的。
那个得了战斗疲劳症的弟兄又狂声大叫了,米尼塔听得不寒而栗,霍地坐起。我得合会儿眼啦,我受不了啦。他也就大声嚷嚷开了:“日本人在那儿啦!给我看到了,给我看到啦!我来收拾他!”他跳下床来,在泥地上乱转。光着脚板踩在地上,感到又冷又湿。他这一回可是真的发了抖了。
看护兵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来:“唉,真要命,这种鬼病房!”他从身旁的桌子上取起一支针筒,向米尼塔走来:“躺下吧,伙计。”
“去你的。”米尼塔有意听任对方把自己推回到床前。
他屏住了气息,等针头扎进了肌肉,这才呼出一口气,嘴里哼哼:“喔唷,难过死了!”
那个胸部受伤的伤员又在呼噜呼噜咳嗽了,不过在米尼塔听来似乎声音很遥远。他现在心里不紧张了,觉得又舒畅又温暖,脑子里想的是这镇静剂:这玩意儿倒不坏……我这样下去怕要上瘾呢……哎,反正只要能出去就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早上睁开眼来,发现伤员死了一个。毯子早已把死人连头蒙住,一双脚尖却直挺挺地矗起在那儿,米尼塔的眼光一碰到那尖儿,脊梁上就像浇了一勺冰水,从头直凉到脚。他对尸体望了一眼,就赶快把脸避开了。四下笼罩着一派极度的寂静。米尼塔心里想:人死了似乎总有点儿异样。他真想看看毯子底下的那张脸儿:也不知那是怎么个模样?要是帐篷里没人的话,他真会走过去揭开毯子来看看。他想:这一定是伤在胸部的那一位了。他又害怕了。贴邻的床上死了一位弟兄,这儿叫人怎么还待得下去?心头不觉泛起了一丝恐怖,胸口还有点恶心。镇静剂的药性过了,头里痛得厉害,胃内有如针刺,四肢苦楚难言。喔,天哪,我得想法出去才好哇。
两个看护兵进来,把死人往担架上一搭,就抬了出去。伤员们都默默无语,米尼塔却还呆呆地望着空床兀自出神。像昨儿那样的夜晚,我是再也受不了了。一阵反胃,喉咙里冒起一口酸水,他本能地往肚里一咽。唉,真要命!
早饭送来了,他一点也吃不下。他坐在那儿想他的心思,他觉得这医院里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懊悔没有回到侦察排去。现在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说什么他都愿意。
医生来了,米尼塔不叫不闹,看着他替自己解开了腿上的绷带。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中间已经结起了线那么一条淡红色的新肉;医生给涂了些红色的消毒药水,没有再上绷带。米尼塔的心跳得飞快。头里悠悠忽忽的,只觉得发晕。
他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觉吃了一惊:“嗨,大夫,我什么时候出院啊?”
“怎么啦?”
“我也莫名其妙,今儿早上一醒过来,我就弄得稀里糊涂:我这是在哪儿啦?”米尼塔做了个茫然不解的微笑。“我分明记得我是因为腿上受了伤,在另外一个帐篷里治疗的,现在怎么到这儿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不动声色,对他瞅瞅。米尼塔也只好硬起了头皮,四目相对朝他望望。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米尼塔最后还是免不了心里一虚,讪讪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问他。
“米尼塔,”他还报了自己的军籍编号,“我今天可以出院了吗,大夫?”
“可以。”
米尼塔觉得又是欣慰,又是失望。当时他的心里还掠过了一刹那的后悔:自己不开这个口有多好!
“噢,还有一件事,米尼塔,等你换好衣服以后,我有话要跟你谈。”医生刚一转身,忽然又回过头来对他说:“可别溜之大吉啊。我这是命令:我有话要跟你谈。”
“遵命。”米尼塔耸耸肩膀。心想:也不知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起事情这样轻易就对付了过去,他有些扬扬得意了。一个人只要脑筋动得快,什么尴尬事儿都有法子蒙混过去。衣服还卷作一团摆在床头,他抖开穿上,把鞋也穿好。此刻太阳还不算太猛,他心里感到高兴。他想:我可不是那号材料;从早到晚这样仰面朝天躺着,我受不了。他瞧了瞧死人睡过的那个床位,为了驱散一阵揪心的不安,他故意把肩膀一耸:能够出去就是大幸了。他突然想起了昨天的作战行动,心里不由得一沉。但愿侦察排不要派到什么任务才好。他担心自己这步棋子说不定是走错了。
穿着整齐了,肚子却觉得饿了,他就到医院的炊事帐篷里去找大司务谈谈。他说:“兄弟今天没有吃上早饭,现在要回部队去了,你总不见得让兄弟就空着肚子走路吧?”
“好说,好说,那就随便用点儿吧。”厨房里还剩的有一些炒蛋,是用蛋粉做的,咬上去好像橡皮,米尼塔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十加仑的大锅里还剩下些半冷不热的咖啡,他也喝了几口。咖啡里一股浓浓的氯气味儿,他喝得直皱眉头。心想:喝这种玩意儿,还不如干脆喝碘酒呢。
他拍拍大司务的背,说:“谢谢你了,老哥,我们部队里的大司务要是也有这样的手艺就好了。”
“是吗。”
米尼塔向医院的后勤中士领回了枪和钢盔,荡呀荡地来到了医生的帐篷里,问医生:“你有事要找我吗,大夫?”
“是的。”米尼塔就在一张折椅里一屁股坐了下去。
“站好了!”医生一声命令,两道冷冷的目光盯住了米尼塔。
“这是咋啦?”
“米尼塔,我们军队里不需要你这样的货色。你耍的拙劣花招是骗不过人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呀,大夫。”米尼塔的口气里略带几分讥刺。
“不许你顶嘴!”医生冲他大喝一声。“我本来是打算把你交付军事法庭审判的,遗憾的是这太花时间,再说,你也正巴不得别回部队哇。”
米尼塔不吭声了。他感到脸上发红,站在那里又是紧张又是火冒,只恨不能把这医生宰了。
“上级跟你说话,怎么不应声啊?!”
“是,长官。”
“你要再耍这种鬼把戏,我就亲手把你揪上军事法庭,十年班房是饶不了你的。这回我就写张条子给你们部队长官,罚你做一个星期的杂务。”
米尼塔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咽了一口唾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干吗要跟我过不去呢,长官?”
“闭嘴!”
米尼塔瞪了他一眼,半晌才说:“没有别的事了吗,大夫?”
“你给我滚吧。下次要来,除非你肚子上打个对穿窟窿。”
米尼塔昂起了头,悻悻然走了。他气得浑身哆嗦。心里直骂:臭当官的!贼当官的!当官的全是一个样。一个树根把他绊了一下,差点叫他摔了一跤,他越发来了火,狠狠地把地跺了两脚。等打完了仗以后,他不落到我的手里便罢,落在我手里我就不对他客气。我就给这小子一点厉害看看。医院的营地外就是汽车路,他来到了路上,等候从海边开来的过路车辆。想到气处,还啐了两口。这个蠢蛋,在战前八成儿连口饭都混不上吃呢。现在居然也算个医生了。他感到一阵羞愧。心想:看我也真是,气得都哭了!
不大一会儿,就有一辆卡车开过,停下来让他搭车。他爬上后车厢,高高地坐在那满车子弹箱的顶上,心里愤愤不已。你看,战斗负了伤,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对待啦?简直给当作了一条狗!他们才不在乎我们呢。我这次归队是主动提出的,可那小子却把我当成个罪犯。哎,这帮浑蛋,全都不是东西!他把钢盔往脑后一推。我再给他们卖命就不是人,今后我就一心一意为自己。他们要这样待我,好,走着瞧。想到这儿他才觉得算是出了一口气,嘴里终于迸出了一句:好吧,走着瞧吧。
他呆呆地望着卡车两边飞快掠过的莽莽丛林。好,走着瞧吧。他掏出支烟来点上。走着瞧吧。
侦察排上午出去筑路。回营地来吃午饭时,雷德发现了米尼塔。他排队领好了饭菜,就在米尼塔身旁坐下,把匙盘往地上一放。好容易哼了一声,在一棵树上小心靠好,这才对米尼塔点点头,说:“刚回来吗?”
“嗳,早上回来的。”
“擦破了点皮,就叫你待上那么久啊?”雷德说。
“是啊。”米尼塔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补上一句:“咳,那种地方就是这样,进去不易,出来也难。”他吃了一大口细红肠。“在那里过得倒是挺清闲的。”
雷德拿起匙子,没事找事地在盘里把脱水土豆泥和罐头芸豆拌来弄去。他现在只有一把汤匙了,刀叉早已在几个月前都扔了。“他们待你很不错吧?”这样刨根问底的,自己也觉得讨厌。
“太好啦。”米尼塔说。他喝了两口咖啡。“就是跟那儿的一个医生拌了两句嘴,那个小子!我火儿一旺,骂了他两句难听的,这下子好,现在就罚我干杂务了,别的倒没有什么。”
雷德只是“哦”了一声。两个人就默默地继续吃他们的饭。
雷德只觉得心神不定。近几个星期来他腰子疼得愈来愈厉害了,今天早上连举个铁镐都得狠命使劲了。铁镐刚一抡过顶,身上就是一阵剧痛,痛得他牙关紧咬,手指乱抖。过了一会儿他只好停下,背上却还是隐隐感到一阵阵钝痛,不停地痛了一个上午。卡车来接他们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才翻过后挡板爬了上去。怀曼那条尖嗓子当时就嚷嚷开了:“你真是老啦,雷德。”
“是啊。”卡车在疙疙瘩瘩的路上跳得厉害,越发加重了他的苦楚,一路上他始终不言不语。炮打个不停,估计一场进攻迫在眉睫。这就成了大家的话题。雷德心想:看来又要派我们上前沿了,我还是去把病看看好吧。他甚至还无意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还可以住医院呢;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他马上感到不是味儿,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我从来不干临阵脱逃的勾当,现在也不能干。然而他总是心神不定,总是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心里暗暗嘀咕:那吓人的七天八夜还缠着我没完呢。
“他们待你大概挺客气的吧?”他又问了一遍米尼塔。
米尼塔放下咖啡,警觉地瞅了雷德一眼。“嗳,可以,”
雷德点上了一支烟,然后用手一撑,不大利索地爬起身来。他一边在热水桶里洗匙盘,一边就在心中暗暗盘算要不要去看一趟病。不知怎么,他总觉得看病像是不大光彩似的。
最后采取了折中方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弯一下。“嗨,伙计,我想去看一趟病。一块儿去吗?”
“这个……哎,我算是看透了。这世上的医生,从来就没有看得好病的。”
“我看你身体好像不大舒服呢。”
“是不舒服。不瞒你说,雷德,我肚子里的家伙都坏得一塌糊涂了。现在连撒把尿,都火辣辣地痛。”
“得用麦管来吸了。”
威尔逊一听咯咯直笑。“是啊,准是哪儿出了娄子。”
“算啦,还是一块儿去吧。”雷德邀他。
“嗐,雷德,你不知道,他们病查不出来,就会说你根本没病。这班王八蛋懂个屁,他们就会叫你脱掉裤子让他们检查,要不就给你一片阿司匹林。再说我也真不想撂下筑路活儿跑开。我这个人别的方面也许毛病不少,可是该我干的我决不躲懒,那可从来不含糊。”
雷德刚点了支烟,背上突然起了一阵绞痛,他闭上了眼极力忍住,脸上才算没有流露出痛苦的表情。等绞痛过后,他才又轻轻地说:“去吧,咱们歇一天也不算罪过。”
威尔逊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泄气。”
他们到连部事务室,在文书那里登了个记,然后就穿过营地,来到团部救护站所在的帐篷里。帐篷里有几个人站在一边,等着给检查。帐篷一头有两张帆布床,上面坐着五六个人,都赤着脚,在用一种红色的杀菌药水搽脚癣。当兵的来看病,都得先经过一个士兵的检查。
“排这个队真是活倒霉,慢透了!”威尔逊抱怨起来。
“排队哪有不慢的呢,”雷德说,“人家什么都有规矩,得按制度办哪。唉,排队!排队!只要一排队,不管干啥,先就倒了胃口。”
“将来咱们回到了国内,恐怕连找个女人都得排队呢。”
他们就这样说着闲话,跟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终于雷德挨到了那个卫生员的跟前,可是他的舌头却一时僵住了。他是想起了那些当农业季节工的老头,不是风湿,就是痛风,或者梅毒,折磨得他们手蜷脚硬,两眼失神,经常醉醺醺过日子。他就碰到过这样的老头,抽着鼻子来到他的跟前,来问他讨粒药吃。
眼前的局面可不是正好颠个倒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卫生员厌烦的目光盯住了他。
“我是背上不舒服。”雷德终于局促不安地吐出了一声咕哝。
卫生员大喝一声:“那就把衬衫脱了呗!穿着衣服叫我怎么看得出来呢。”
这一喝倒把雷德给喝醒了。他发了火:“脱了衬衫你也一样看不出来。我是腰子病。”
卫生员叹起气来:“你们这些小子,还真有些鬼办法哩。去,到那边请医生看去。”雷德看到另外有一个较短的队伍,就干脆不理他,径自过去排在队伍里。他窝着一肚子的火,心里想:我才犯不上受他的奚落呢。
一会儿威尔逊也过来了。“他们连个屁也不懂,就会把病人推来推去。”
正要轮到雷德看病的时候,一个军官走进帐篷里来,向医生打了个招呼。那医生大声叫他:“来嘛!来嘛!”他们说了一会子话,雷德在一边听着。那军官说:“我感冒了。都是这要命的天气!你能不能给我点什么灵丹妙药,我可不要你们的臭阿司匹林。”那医生笑了:“有你的灵丹妙药,爱德。上次进货我们分配到了一小批,因为数量实在太少,不能普遍使用,不过你老兄嘛,当然尽用不妨啦。”
雷德扭头对威尔逊看看,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像咱们这样的得了感冒来看病,拿到的就是一张晦气方子了。”他故意放大了嗓门说,让两个当官的也听得见。医生听了冷冷地瞧了他一眼,雷德也瞪还了他一眼。
军官走后,医生盯着雷德直瞅:“你是怎么回事啊?”
“肾炎。”
“诊断请让我来作好不好?”
“我这病自己有数,”雷德说,“在国内的时候有个大夫对我说过了。”
“你们这些当兵的,对自己的病好像个个都很有数。”医生问他有什么症状,听得却漫不经心。“好吧,你的病是肾炎,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就是来请教你该怎么办。”
医生一脸不屑的神气,两眼望着帐篷的横杆。“你大概是很愿意进医院的吧?”
“我只要把病看好就行。”医生的话使他不自在起来。他来难道就是为了进医院?
“今天我们接到了医院一个通知,要我们提防有人装病。我怎么知道你的症状不是装假呢?”
“你们不是可以给我化验吗?”
“可惜现在是战争时期啦。”他伸手到写字台下面,取出一包“救伤片”来给了雷德。“多用点水化开了喝下去。如果你这一套都是假的,就把药扔了。”雷德脸都气白了。医生却已经在叫“下一个”了。
雷德转身就走,大步出了帐篷。“去请教这帮浑蛋医生?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你这一套都是假的……”他想起了自己都睡过些什么地方!公园里的板凳是他的常睡之处,隆冬腊月他还睡过寒气砭骨的走廊。啐,见他们的鬼去!
雷德记得还在国内的时候,就有过一个当兵的弟兄是因为进不了医院而贻误致死的。这位弟兄发了烧,却还是带烧上了三天操,因为兵营医院里有一条规定,体温不超过一百零二度就不能送医院。第四天这位弟兄送到医院,几个钟头就死了——他得的是急性肺炎。
雷德心想:对,他们都算计好了。他们就是要弄得你恨透了他们,轻易决不去找他们,这样他们要你老老实实留在火线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当然这样有时也免不了要死上个把人,可是部队要补充个把人算得了什么?这帮庸医所以这样浑蛋,原来是奉了上边的命令。他悟出了这点道理,心中有些得意,但更感到愤恨。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待!
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所以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己心里有顾虑。要是在五年前的话我早把这个医生臭骂一顿了。畏首畏尾这也是个老毛病了,特别是到了部队以后这毛病犯得就更厉害了。看来做人是不能不受一点窝囊气的,不敢吭声这不也就是受气吗?他得出了结论:你要是事事都得按自己的意思办,管保你不消一个月就得完蛋。可你要是处处都听人摆布,你又觉得干啥都没意思。问题没有个解决的办法。
威尔逊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来吧,雷德,咱们走啦。”
“哦。”两个人就一块儿走了。
威尔逊半晌没有作声,那又高又宽的前额蹙得紧紧的。后来才说:“雷德,我真不应该跟你来看病。”
“是吗?”
“我得动手术呢。”
“叫你进医院啦?”
威尔逊摇摇头:“没有,那大夫说可以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还不忙。”
“你到底怎么回事?”
“鬼才知道,”威尔逊说,“那家伙说我肚子里出了大毛病啦。是风流病。”他打了两声呼哨,又接着说:“我的老子就是死在手术台上的,我看这一下麻烦了。”
雷德劝他:“哎,不会太严重吧?要不他们也就叫你马上动手术了。”
“雷德呀,我真弄不懂。不瞒你说,这种暗毛病我先后已经得过五次了,每次我都是自己治好的。我有个好朋友教我吃一种药,叫匹尔当还是普利洞什么的,我一吃就好,可那大夫却说我没有治好。”
“他是个草包。”
“哼,他是个浑蛋那是错不了的!可是雷德呀,现在伤脑筋的是我肚子里出了大毛病啦。我一撒尿就难受,背上又老是不舒服,有时候肚子里还一阵绞痛。”他手指一捻打了个榧子,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雷德呀,你看这不是活见鬼吗。男女相好,恩恩爱爱亲亲热热,美滋滋的有多好呢,可结果倒会坏了身子。我真懂不了,我看一定是那个家伙看错病了。我的病根子不在这儿。男女相好怎么就会伤了身子呢。”
“会伤身子的。”雷德说。
“唉,我准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这样一件好事倒会伤了身子,怎么说得通呢,”他叹了口气,“雷德呀,这档子事可真搞得我稀里糊涂了。”两个人一路往回走,回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飞回到过去:
伍德罗·威尔逊打不倒的人
他身材高大,年纪在三十上下,一头漂亮的长发是金棕色的,宽阔的脸庞丰泽红润,五官虽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称地戴了一副银丝边圆眼镜,乍一看去似乎有一种勤奋好学的风度,起码也给人一种循规蹈矩之感。“跟我好过的女人也多了,却独有这个可爱的小娘儿们,叫我一辈子忘不了。”他说罢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额,顺势还按了按那一头直立后掠式的金发。
一到了这里,脑子里自会跳出许多陈词套语,如一片疲疲塌塌的没落景象啦,积疾已深、日趋衰亡啦,死气沉沉、是个暴力世界啦。大街繁华靡丽的门面透着一股不安的气氛;街上热烘烘的挤满了人,店铺都又脏又小。懒洋洋像在发烧的涂脂抹粉的卖笑女郎挪动着纤细的腿走过,时而还剥弄着下巴上的疮疤,对电影院门前花里胡哨的海报看得目不转睛。刺眼的阳光直射着肮脏的柏油路面,连脚边一张张踩得满是尘土的票根都给照得齿孔毕现,自然也逼得这班女士们都眯起了半明不暗的矜持的眼睛。
百来码以外则是几条苍翠可爱的小街,这里绿树亭亭,顶上树叶搭连。两边的房屋古朴有致,顺街而前要过一座小桥,桥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水潺湲,看得见溪底有些磨得又光又圆的石头。五月的风沉重无力,带来了叶声簌簌和新虫的初鸣。往前再走不多远,总能见到那么一座不大的破落府第,百叶窗缺损不全,圆柱残漆斑驳,围墙是一片惨淡的枯黑,仿佛一枚抽去了神经的龋齿。赏心悦目的小街风光至此而一变,顷刻染上了一派阴暗颓败的色彩。
镇中广场的中央草坪已经荒废,杰克逊将军的雕像仍然高高屹立在石座上,以一副深谋远虑的神态望着脚下的一堆水泥炮弹,还有一尊缺了后膛的老式火炮。雕像背后就是黑人区,紧挨着沙土大路,一直伸展到农田里。
黑人区里尽是一色的单双间小木屋,下用支脚撑起,板壁早已枯干起裂,屋子也都下沉了,老鼠蟑螂在发了黑的地板上结队乱跑。好热的天,把这里烤得什么都是蔫头耷脑的。
镇梢头快到田野的那一带,是穷苦白人住的同样简陋的小屋。住在这里的都巴望有朝一日能高升到镇子的另一头去,那边虽然树木还没有茂盛到遮天蔽日,可也街道平直,屋舍方正,是体面职员、银行出纳、工厂领班的居处。
但是无论哪里都躲不过那欲吹无力的五月的风——这暮春天气,到哪里都透不过气来。
有的人却只觉得心里热乎。快满十六岁的伍德罗·威尔逊懒洋洋地躺在沙土大路旁的一根大圆木上,晒着太阳,微微打盹。他此刻正动了情,一种软绵绵、甜丝丝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再过两个钟头我就要去跟萨丽·安相会了。种种撩人的气息,脑海里的女人影子,逗得他心儿痒痒的按捺不定。唉,真是,这天怎么还不黑呢。晒在太阳底下想女人,人都会晒化呢。他嘘出了一口气,悠闲地把腿晃了两晃。
爸爸大概喝醉了酒在呼呼大睡呢。
背后就是他家,支脚顶起的木头房子正面是压歪晒翘的门廊,爸爸就睡在那里一张锈迹斑斑、摇摇摆摆的躺椅上,湿透的汗衫拱起在胸前。
论喝酒的本事这世上谁也比不上爸爸。不过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当然除了我啦,过一两年我就不会比他差了。嘿,晒太阳真是惬意,叫人啥都懒得去干了。
两个黑人小伙子,牵着一头骡子走过。他翻身坐了起来。
嗨,黑小子,这头骡子叫什么名儿?
小伙子吃惊地抬眼一看。其中一个拿脚板在地上磨呀蹭的,含糊应了一声:约瑟芬!
好啊,小子!他笑嘻嘻的,自得其乐。哈,今天我真快活,活儿都不用干。他打了个呵欠。但愿萨丽·安不会看出我还不到十九岁。不过她反正喜欢我,这小娘儿们,可真不错。
一个约当二九年华的黑人姑娘在他面前走过,光脚板子扬起一团团尘雾,在她身前飞散。紧身衣里没戴胸罩,两颗荡呀荡的奶子看去软柔柔的丰满极了。一张团圆脸极富风情。
威尔逊盯着她看,腿儿又不觉晃悠起来。我的乖乖!他看得津津有味的,目送这黑人姑娘慢慢摆动着饱满的屁股走远。
总有一天我还要开开这号洋荤。
他自得其乐地又嘘出了一口气,还打了个呵欠。太阳晒得他心儿怪痒痒的,弄得他都快按捺不住了。看来要做个快活自在的人也一点不难哪。
他闭上了眼。这世上有的是乐儿,只要自己去找。
自行车行里暗得很,板凳上沾满了车油。他把一辆自行车转过来转过去,仔细研究那手刹车。他以前只见过脚刹车,所以碰到这手刹车就摸不着头脑了。这种玩意儿该怎么修呢,只好去请教威利了。他刚要向老板走去,却又忽然收住了脚步,心想,还是自己想办法来修吧。
在幽暗的光线下,他眯起了眼,捏了捏闸把,拉了拉连杆,还把制闸往钢圈上推了推。经过细心的察看,终于发现有个地方松了只螺帽,制动钢丝脱开了。他就把螺帽上紧,这样一摆弄,刹车马上就好了。
他暗暗赞叹:谁发明这玩意儿的,倒真聪明!他正打算把车子放好,可又一转念:干吗不拆开来看看呢?我要把这种刹车里所有的花样儿都摸个透。
一个钟头以后,拆好装好,他愉快地笑了。机械这玩意儿真是妙不可言。他在脑海里勾画出了手刹车的一个大致的构造,总共有几根钢丝、几只螺帽、几个拉杆,心里一时真有说不出的得意。
这种机械结构其实都很简单,只要自己多动动脑筋就都解决了。他吹了两声口哨,对自己感到满意极了。过两年管保什么机器到我手里都能修好。
可是过了两年,他却在一家旅馆里当差了。自行车行在经济恐慌中关了门,他找不到别的工作,只好到大街尽头那家有五十间客房的旅馆里去当了个茶房,没有固定工资,只能挣些小费。不过他好歹还是能挣上几个钱,而且那儿一年四季要酒有酒,要女人有女人。逢到值夜班,他几乎夜夜都能在旅馆里找上个女人,鬼混上几个钟头。
他有个好朋友有一辆旧“福特”,周末不当班的话,就跟着他在沙土大路上飞车兜风。调挡杆旁边的橡皮底垫已经贴不住了,放上一大壶酒,酒壶就在两人中间直晃荡。他们有时还带上两个女人,到星期天早上醒来,常常会发现自己身在一间陌生的屋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一个星期天他一早醒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结了婚。(睡眼蒙眬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胳膊搭在身旁的那大圆肚子上。脑袋还蒙在被子里头。)嗨,醒醒哪。他在拼命想她叫什么名字。
你早啊,伍德罗。一个浓眉大眼、面带刚气的女人,不紧不慢打了个呵欠,向他转过脸来。你早啊,当家的。
当家的?他摇了摇脑袋,慢慢就把隔夜的事想起来了。他想起了治安官的话:你们两位真的要结婚吗?他忍不住笑了。真他妈的见鬼!他就苦苦回想:自己是在哪儿碰到她的?苗条哥在哪儿?
跟克莱拉在隔壁屋里。
苗条哥也结婚啦?没错儿,是结婚了。威尔逊又忍不住笑了。昨夜调情的情景渐渐都记起来了,他觉得心里一阵热乎,就搂她款款摩挲。你挺好的,亲亲,我记得的。
你真漂亮,伍德罗——她嗓子都发哑了。
是——吗。心里暗暗合计了一下。(我恐怕是早该结婚了。我可以从爸爸那儿搬出来,租下托里佛街的那所房子,就在那儿成起家来。)他又对她看看,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昨儿晚上我人是醉了,做事才不糊涂哩。)他好笑起来。我结婚了,嘿嘿!咱们来亲个嘴吧,亲亲。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的第二天,他在医院里跟妻子商量。
爱丽丝,亲亲,请你给我点儿钱吧。
你要钱干什么用呀,伍德罗,你知道我把钱存起来是为了啥?我就怕你还会像上次那样胡闹。伍德罗,咱们用得着这笔钱哪,眼下在医院里,孩子身上得花钱哪。
他点点头。可是,爱丽丝呀,做个男人有时也总该痛痛快快喝两杯吧?我每天在修车厂里干活辛苦得要命,你也总该让我松松心儿吧?我对你可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啦。
她怀疑地对他看看。你该不是去找什么女人鬼混吧?
你再别跟我说这种话了,爱丽丝,你要是对自己的丈夫都不相信,你那心里还会舒坦吗?你说出这种话来,真叫我有点伤心呢。
她开了一张十块钱的支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名字勉强签成。威尔逊知道这支票簿是妻子心上的宝贝。你这一手字写得可真不赖——他说。
明儿早上你还会来看我吧,亲亲?
那还用说。
到了街上,兑了支票,他就闯进酒店里去喝两杯。酒一落肚,他就大声说开了:唉,上帝造下了多少畜生,最可恶的畜生要数是女人了。娶来的时候是一码事,一娶到手里又成了另一码事,白的包你会变成黑的。娶来规规矩矩的大姑娘会变成个婊子,娶来是个婊子的话,她烧的饭、缝的衣、连她那一套迷魂汤,从此管保都会叫人家受用了去,当然,等侍候完了别人也决计忘不了让你来舔碗边儿。(一阵哈哈大笑。)老实说,这一回我可要做两天“自由人”了。
他逛到了大路上,搭上一段便车,来到了遍地灌木的野外。下车以后,把带来的一大壶玉米威士忌往肩上一搁,便顺着一条不大好走的小路,穿进一片矮矮的松林。到了一所农家小屋门前,他一脚踢开了门。克莱拉,亲亲。
伍德罗——你跑到这儿来啦?
是啊,我想我应该来看望看望。也只怪苗条哥太糊涂:你有活干也好没活干也好,一个星期不回家总太不像话了吧?
他是你的朋友啊。
是啊,可谁叫他的老婆长得比人家漂亮呢。(两人都笑了。)来来,亲亲,咱们喝一杯。他脱掉了衬衫,抱她坐在膝头上。小屋里热得很,他紧紧地搂着她。我跟你说句知心话……
别喝太多了,伍德罗,小心别喝得倒了下去爬不起来。
我才倒不了呢,我这个人一见女人就来了劲儿。他把酒壶举到嘴边,高兴得一仰脖子,咕嘟嘟的,只见一道细流顺着耳边往下直淌,一直淌到胸前那一堆金黄色的软毛里。
伍德罗,我说你也太没良心了。老婆在医院里刚生了娃娃,做男人的居然在老婆面前掉枪花,把家里的一点积蓄花个精光,你倒说说,天底下也有这样的缺德事吗?(爱丽丝说得都快哭了。)
我不想跟你顶嘴,爱丽丝,不过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这个做丈夫的平日待你还不错吧?你怎么能那样编派我呢?我不过是想寻点快活,所以才拿来用了,你别跟我磨缠不清啦。
伍德罗,我做妻子的对得起你,我打从跟你结婚的那一天起就一片诚心老老实实做个女人,现在你孩子都有了,按理也该收束收束了,可你居然冒用了我的名字又开张支票,把存款提了个精光,你想想我发现以后心里该有多难受呵。
我原以为我过得快活点儿你也高兴,谁知道女人的心肠就许男人守在自己身边,一步不离!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通了那个下贱娘们,把病都传染上了。
得了,你别再跟我胡闹啦,我有一种药,叫必立定还是什么的,一吃下去病马上就好,我常常用这药自己治,已经治好过好几回啦。
得了这种病是要死的呀。
你尽说胡话。(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但是马上就克制住了。)老是闷在个角落里的人那才会害病。经常寻点快活,包你去病消灾。(他松出了一口气,拍了拍妻子的胳臂。)好啦,好啦,我的亲亲,别再跟我叨叨啦,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平时待你有多好哇。
他暗里又松了口气。(只要目的能够达到,就是弄些花招儿。到头来也包你没事儿。所以我还是得撒谎,得装傻,心里要往北走十码路,就得先朝南走上五十码。)
他带着大女儿走在大街上。大女儿今年已经六岁了。嗨,梅儿,你在看什么呀?
我随便看看,爸爸。
好吧,好乖乖。
他看女儿睁大了眼睛,盯着玻璃橱窗里的布娃娃。布娃娃脚下的标价是四元五毛九。怎么,你想要这娃娃?
想要,爸爸。
大女儿是他最喜欢的,他叹了口气。好乖乖,这一下你要叫爸爸破产了。他探手到口袋里,抓住了那张五块的钞票。这个星期他就剩这五块钱了,今天才只星期三呢。好吧,咱们进去买,好乖乖。
爸爸,给我买了妈妈会跟你发火吗?
不要紧,好乖乖,妈妈发火的话爸爸自有法子对付。他打心眼儿里笑了。(多聪明的小家伙。)他疼爱地拍了拍她小小的屁股。(将来不知是谁家的小伙子有这福分。)来吧,梅儿。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爱丽丝见了布娃娃,一场争吵势在难免。(呸,管他呢,吵我也不怕。她一闹起来,我只要发个小小的雷霆,管保她马上收场。对付女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她们吓倒。)来吧,梅儿。
他领着女儿,顺着大街往回走去,有时碰到熟人,点点头打个招呼。(我真不明白怎么男欢女爱就会生出孩子来,桥归桥、路归路,那分明是两码事嘛。世上的事情往往不刨根问底还好,真要细细一想就会搞得你晕头转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人了。算啦,还是一切都听其自然吧,听其自然倒万事顺当。)
孩子的步子跟不上,他就一把抱起了女儿。来吧,好乖乖,你抱着娃娃,我抱着你,你看咱们三个,这样就亲亲热热的。
(做人只要把心放开些,就能过得快活。)他感到心里舒畅,高高兴兴回到家里。爱丽丝问了布娃娃的价钱,果然又数落起他来,他就发了个小小的雷霆,还自己倒上了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