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草木与幻影 第五章
侦察排遭到伏击的时候,威尔逊隐蔽在草丛附近的一块石头背后。起初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倒也不觉得怎样,小枪战只要在头顶上进行,他也就定心了。后来听见侯恩下令撤退,他便遵命爬了起来,往回跑了几步,又转过身去朝日本人开火。
他一枪中在肚子上,那股势头却像是心窝里重重地挨了一拳。揍得他一个转身,踉踉跄跄跌出了几尺远,一头摔倒在草丛里。他躺在那里有点吃惊,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气愤。“哪个王八蛋打了我啦?”嘴里还这么叽咕了一句。他揉了揉肚子,打算爬起来去找揍他的人算账,可是缩回手来一看,却是一手的血。威尔逊这一下可只有摇头的份儿了。他又听见了步枪声,还有自己弟兄在石梁背后的嚷嚷声——离自己不过三十码远。他听见有谁在大声叫喊:“都到齐了吗?”
“来了,来了,我在这儿。”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是大着嗓门说的,可是吐出来的声音却轻得像耳语。他一翻身扑在地上,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糟糕,我给那帮日本佬打中了。他不由得直摇头。刚才摔倒在草丛里的时候把眼镜丢了,现在只好眯起眼来看。从这里朝开阔地上望去,他所见不过一两码远;没有看到什么情况,他满意了。糟糕,我一点力气都没了,真他妈的连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他养了会儿神,只觉得脑袋里在悠悠忽忽打转,神思渐渐恍惚起来。他朦朦胧胧听见侦察排撤走了,可是他简直连想也没去想一下。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那么平静,只是腹部隐隐感到有一阵阵搏动。
他猛然理会到枪声早已歇了。我得赶快往草深的地方钻哪,免得给日本人发现。他想要站起来,可是没有这个力气。他就慢慢地爬,咬着牙直哼哼,朝草丛深处爬进了两三码,趴在那里又养起神来:好了,这就看不到开阔地了。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那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扩散到他的全身。我怎么竟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醉了酒,飘飘然的,搂着同座那个女人后腰的情景。那天过不多久,他就跟着她到她家去了,想到这里他不觉动了欲火。“妙极了,亲爱的。”他望着鼻子前面的白茅草根,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我活不了了——威尔逊心想。他一阵寒心,打了个冷战,人也清醒了过来,禁不住呜咽了好一会儿。想到子弹把他的肌肤打穿了,把他的肝肠捣碎了,他忍不住打起恶心来。嘴里吐出了一小口苦水。“这下子我身上的病根子都要来捣乱了,准会要了我的命。”可是一会儿他又迷糊起来了,半是由于困倦,半是由于虚软,他恍恍惚惚进入了一个温暖亲切的境界。他不再为死而担忧了。这颗子弹正好可以把我的内脏清理清理。这一来脓水都可以流掉了,我的病痛也就可以好了。想到这里他高兴了。爸爸说过,当年他的爷爷发了烧,总要让个黑老婆子来给他放血。我现在不也正是在做这样的手术吗?他倦眼蒙眬地望着地下。血渐渐浸湿了衬衫的前胸,这使他略微有些不安。他就用手捂住,还淡淡一笑。
他的眼光盯住在两三寸以外的地面上。时光似乎凝住了,在他周围静止不动了。他只觉得背上是暖烘烘的太阳。他渐渐地就沉浸在四外昆虫世界一片啾啾唧唧的乐声里,眼前这一尺见方的泥地也渐渐大了起来,大到每颗泥粒都轮廓齐全,形态分明。地面看去不再是褐色的了,那是一颗颗水晶,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错落有致,排列成一大片。他已经没有高低大小的观念了。他只当自己是在飞机上,俯瞰地面上的几处田野、一片森林。茂密的野草把地面挡住了几分,在他眼里那成了模糊一团,飘忽不定,犹如空中的云烟。草根包着厚厚的鳞皮,白得出奇,还带着些褐色的斑点,就像是白烨树。总之,他的眼前俨然就耸起了一座森林,不过那是一座新奇的森林,这样的森林他生平还从来没有见过,古怪极了。
几只蚂蚁东一转西一拐地爬过他的鼻子旁,回过身来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大摇大摆爬开了。看去都有牛那么大,也就是说,有如在高山顶上看山下的牛似的。看着看着,一会儿就爬得看不见了。
哈,这些小家伙倒是逗人喜爱!——他心里迷迷糊糊地想。他把头靠在前臂上,只觉得眼前的树林子突然一黑,天地一个倒转,人就昏了过去。
约莫过了十分钟,他才苏醒过来。恍恍惚惚的,又恢复了知觉。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时而似醒时而似睡。他的五官似乎都各管各的,互不通气了。有时他呆呆地一个劲儿瞅着地上;有时他闭目养神,耳朵却张得大大的;有时他脑袋一歪,贴着地面,鼻子拼命吸着那淡淡的泥土香、那浓烈的草根味,有时还有土壤里那股腐熟风干的气息。
可是不对。他仰起头来听了听,听见开阔地上有人在轻轻说话,跟这儿相距不过十码光景。他从草丛缝里看了一下,却看不清楚。他想那也许是自己弟兄,于是提起嗓子就想去招呼,可是一下子他呆住了。
开阔地上有日本人!他分明听见说话的人都带着异样的喉音,声调古怪,讲起话来急巴巴的。我要是落到了这帮日本佬的手里……他吓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想起平日零零碎碎听到过好些“日本酷刑”的传闻,他顿时像脑袋上挨了一鞭。糟糕,这下子我要给他们砍脑壳了。鼻子里不觉缓缓喷出一口气来,势头之大,把鼻毛都吹动了。他听得出他们是在附近转悠,他们说话的声音突然一声声都直刺他的耳鼓。
“独科?”
“塔本科科。”
他们又闯进了草丛走来走去。他听见他们走得愈来愈近了。他忽然像唱小调似的,莫名其妙地暗自叨叨个没完:“独科·科科·可乐,独科·科科·可乐。”他把脸扑在泥里,差点儿把鼻子都压扁了。他死死忍住不敢出声,憋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那里抖动。我得去拿枪。可是刚才只顾往草丛里爬,他把枪丢在一两码外的地方了。要是去拿的话,准会让他们听见。
怎么办好呢?他拿不定主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实在受不了,他把脸尽往地里钻,连气都不敢出。日本兵却在那里笑了。
威尔逊想起他曾经动过山洞里的那些尸体,就在心里默默申辩起来,好像这会儿已经做了俘虏似的。不不,我不过是想找些小玩意儿做个纪念罢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啦,我这并没有伤害了谁。各位要这样对待我的弟兄只管请便,我看这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就谈不上什么伤害了。草踩得簌簌直响,日本兵离这儿只有五码了。他心里倒是曾经一动,想要冲过去拿枪,可是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一边爬过来的了。压倒的草早已都挺直了,认不出哪是来路。唉,真是的。他绷紧了身子,把鼻子尽往泥里挤。伤口又在一阵阵跳动了,眼睑下忽然出现了一连串同心圆,有蓝的,有红的,也有金色的,向他脑子里直钻。千万千万,但愿我能逃脱这场大难。
日本兵已经坐了下来,在那里说话呢。其中一个还在草里躺了躺,一阵窸窸窣窣,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似的。他怕要打恶心,便把嘴张开了,口水漫过嘴唇直往下淌。他感到自己气味逼人,一股是胆小鬼的刺鼻的臭气,一股是发酸的血腥气,好像走了味的隔夜牛奶。想到牛奶,他一时恍若又回到了他女儿梅当初出生的那间屋里。他似乎闻到了她那股娃娃的气味,就是牛奶味,爽身粉味,再加上一股尿味,几股气味混在一起,重新又变成了他自己身上的臭气。他真担心日本兵会闻到他的气味。
“尤基马施。”有个日本兵说了这么一声。
他听见他们站起身来,又打了几声哈哈,就走了。他只觉得两耳嗡嗡直叫,脑袋也搏动起来了。他把拳头攥得嘎嘎作响,脸又死命顶住了地,这才勉强忍住,没有哭出声来。浑身上下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这样软绵绵的,这样筋疲力尽。连嘴都发抖了。真要命啊!他脑袋一阵阵发晕,想要打起点精神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
威尔逊昏迷了半个小时,才缓缓苏醒过来,荡荡悠悠的,知觉是恢复了,头脑里却还是一团迷糊。他好大半天躺着不动,只是用手捂着肚子,想不让血再流出来。心里直纳闷:大伙儿都到哪儿去啦?他到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已经落得孤身一人了。真是,竟然把一个弟兄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他想起刚才近在咫尺有日本兵在说话,可现在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心底的恐惧,有如残渣重又泛起。他不信日本人已经走掉,所以还是一动不动的,又静伏了几分钟。
他真想知道自己的部队上哪儿去了,想起他们抛弃了自己,心里觉得恨恨的。我对待自己的弟兄,一般该说是很不错了吧,可他们居然把我丢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干出这种事来,也简直太混账了。要是换了我的话,我就一定不会把人家撇下。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种缺德事儿现在来谈好像也是隔靴搔痒,有点不切实际。
威尔逊冲着草里打了个大呵欠。气味有点难闻,他就把头避开了,往旁边爬过了一两尺。心里的怨气突然冒了出来。我给自己的弟兄出了多少力气,他们就是从来不晓得感激。那一回我给他们弄来了酒,老雷德居然疑心我要骗他的钱。他叹息一声。自己的弟兄都不信任,天下哪有这样混账的道理?居然疑心我骗他的钱!他摇了摇头。还有那一次,我不过是打了几枪,打掉了那么一棵小小的树,克洛夫特就那样揪住了我。要不是我没防着他这一手,老实说凭他这么一个小不点儿,我真可以把他一撕两半。可就算我有点儿胡来吧,你就这样对付我,那也未免太辣手了吧。他一时浮想联翩,一件件地回忆起自己都受过弟兄们哪些委屈,在愤愤不平之中得到了一种满足。我请戈尔斯坦喝酒——我倒是一片诚心,可他胆子小得要命,连要都没敢要。还有加拉赫,骂我是没脑子的穷小子,没根基的白人渣滓。这又何必呢!他妻子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对他倒是蛮同情的,他们这帮子人就是不懂情义,只顾自己逃命要紧,别人就都管他娘了。他觉得身子软得厉害。我是有病,可克洛夫特也用不着那样刁难我啊,我肚子里的家伙都坏得一塌糊涂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呢。他叹了口气,眼前的野草渐渐模糊了起来。真是,居然丢下我溜之大吉了,也不管我是死是活。他想起他们一路老远而来,不知道如今自己是不是爬得回去?他撑起身子来爬,才爬了几尺,就痛得停住了。他迷迷糊糊似乎意识到自己受了重伤,如今困在这不毛的荒山,方圆多少里以内没有一个地方可去。可只是迷糊了一下,并没有印进脑子里去,因为这一阵子拼命爬,他又累得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听见有人哼了一声,过一会儿又是一声,这才吃了一惊,原来出声哼哼的就是他自己。真要命!
太阳晒得背上发烫,周身也都热乎乎的,非常受用。慢慢的,他觉得自己似乎陷进了泥土里,四下的泥土漾起一股暖意,托住了他。草茎、草根、土地,无不散发出阳光的清香。脑海里便不觉出现了翻松的泥土、汗气腾腾的马匹,思潮打了几个旋涡,也跟着流回到了当年。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坐在大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看着那个黑人姑娘在面前走过,棉毛紧身衣里一对奶子颠呀颠的。他心想,就在当天晚上他约好要跟个姑娘见面,可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道她可晓得我其实还只十六岁?肚子里因为伤口的作祟,隐隐感到有些难过,热烘烘的,竟像是动了欲火似的,身子仿佛飘飘荡荡,既不是坐定在他生身老家门前的大路旁,也不是困处在这满山沟的野草里。朦胧的欲念一阵阵在头脑里闪过。眼前这一片迷离起伏的茂密野草,在他看来只觉得像是一座高高的森林,自己是不是在丛林里呀?他想不起来了,反正在他闻来觉得这里的气味挺大,跟记忆中丛林里那股浓浓的臭味都合而为一了。妈的,要是能再闻一闻女人的气味该有多好呢。
鲜血透过手指缝往外渗,一滴滴流得更快了。他连汗都出来了。他真想喝点什么。那男欢女爱、神魂颠倒的光景,叫他想得都出了神。他在津津有味地回味女人的肚子和大腿摸上去是怎么个感觉,跟女人亲嘴又是怎么个滋味。阳光一片灿烂,惬意极了。这个人之大欲要是不能经常得到解决,危害可就大了。我敢断定,我的肚子所以老是跟我闹别扭,化了这一肚子的脓,原因也正在这里。一想到这里,他的白日梦马上就惊醒了。我可不想动手术,一动手术准得给他们弄死。等我回去,我就去跟他们说,我坚决不干,我就对他们说我的脓水已经全流掉了,我的肚子已经全好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出来。嘿嘿,等我那伤口结了疤,我就有两个肚脐眼了,上面一个下面一个。真不知道爱丽丝见了会怎么说呢?
太阳躲到云头里去了,他身上一冷,不由打了个寒噤。神志便又暂时清醒了一阵,内心顿时觉得又惊恐又苦恼。他们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啊,弟兄们也该回来救救我啊。野草随风起伏,沙沙的响成一片。他伤心地听着这响动,渐渐意识到了一个他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我得挺住啊。他强打精神,好容易在草丛里站了起来,看到了一个个小山包和穴河山的悬崖陡壁,可是站不了一会儿,便又扑面倒下,冷汗直流。他对自己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不能垮下去。我从来没有让人家小看过我,今天这脸也决不能丢。为人决不能胆小,一胆小就脓包了。
可是他只觉得四肢发冷,一个劲儿地打战。太阳又露了脸,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暖。他又听见了哼哼声,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他猛地浑身一震,心里打了个闪缩:这哼哼的是我啊。身上又痛起来了,像是有锤子锤打着肚肠。“王八蛋!”他突然脱口骂了出来。他痛得怒火直冒,听见自己咳了几声,从指尖缝里出来的是血。他还当这血是别人的呢,他真没有想到血竟是这样热乎乎的。“我好歹得挺住。”他咕哝了一声,便又不省人事了。
事情全弄糟了。山口的入口处封锁了,这会儿日本人怕已经把情报都上报指挥部了。侦察部队的行动完全暴露了。再一听说威尔逊没有跟上部队,克洛夫特真差点儿要暴跳如雷了。他瞪出了两只眼睛,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薄薄的嘴唇气得发了青,攥紧的拳头对着巴掌捶了又捶。
“这个要命的傻大个!”只听他独自一人在那里嘟囔。按他最初的心意,他恨不得就想把这家伙丢掉算了。可是认真一想,威尔逊还是应该回去找的。规矩如此,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他心里早已暗暗盘算开了:威尔逊估计会遇到怎样的情况呢?现在回去找他,带哪几个弟兄好呢?
他去找侯恩商量。“我就带那么三四个人去,少尉。带多了也没用,反倒会增加伤亡的机会。”
侯恩点了点头。那魁梧的身躯松软无力,冷静的眼睛露着警惕的目光,还略带几分沉思的神情。按说他是应该自己去的,因为这事让克洛夫特抢先提了出来,就已经是他的失策了,不过他也知道克洛夫特经验丰富,由他去找更能胜任。再说,一开头侯恩还有过其他的想法,他对自己身上的这些情绪,实在很不放心。最初一听说威尔逊不见了,他也是火冒三丈,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把他丢掉拉倒。
此刻他心里又想这样又想那样,种种打算各不相容,又都说不清楚,这样的心情他以前倒是很少有过。他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好吧,你看带谁合适就带谁吧。”他点了支烟,就只顾瞅着自己的裹腿,不再理会克洛夫特了。
四周,战士们都闷闷不乐地在洼洼里踱来踱去,先是被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又发现威尔逊丢了,大家都心情激愤,有点儿歇斯底里。彼此说话都大吆大喝,火气挺大。
布朗和雷德两个在那里争论。雷德骂道:“你们这帮蠢货,你们又不是在开阔地上,你们都在那死石头背后安安稳稳坐着哪。你们那几颗鸟头难道就不能抬高点?连有没有人挂花都会没有看见?”
“你这是什么混话,雷德?要不是我们掩护了你们,你们这帮小子不全部报销了才怪呢。”
“啐!啐!胆小鬼,缩在那石头后面连头也不敢抬。”
“滚你的蛋,雷德!”
雷德拍了拍脑门子。“我的天哪,不丢别人,偏偏丢的是威尔逊。”
加拉赫来来去去乱跑一气,巴掌在脑门子上拍个不停,嘴里还在追问:“他到底是怎么丢的?把他丢在哪儿啦?”
“快坐下,加拉赫!”史坦利喊道。
“放你的屁。”
“你们都给我闭上嘴!”克洛夫特忽然大喝一声。“全是这么婆婆妈妈的。”说着便站起身来,瞅着大家。“我要带几个人回去找威尔逊。有谁愿意去?”雷德点了下头,加拉赫也同时把头点了点。
其余的人显然都迟疑了一下。接着里奇斯就说:“真格的,我也算一个吧。”
“还要一个。”
“我去。”布朗说。
“士官都留下。说不定少尉会需要你们。”
他盯着大家扫视了一圈。戈尔斯坦暗暗思量:我可不能去冒险啊。万一有个好歹,叫娜塔丽怎么办?可是大家还是不吭声,他感到内疚了。他猛地说道:“我也去。”
“好吧。咱们还是把背包都留下,必要的时候可以行动利落些。”
他们几个人就提了枪,一个跟着一个出了洼洼,重又奔向刚才遇到伏兵的那片开阔地。他们一路悄悄而行,队伍拉得很长,彼此保持十码的间隔。太阳渐渐偏西了,闪耀的阳光刺得他们眼都花了。这一趟大家走得都有点不大乐意。
他们走的正是刚才撤退的老路,不过倒了个方向。他们走得很快,路上也根本没打算隐蔽,只有过山梁顶时才注意了一下。这一带零零星星有些树丛小林,遇到这种地方他们也只是略略搜索了一下。克洛夫特肯定威尔逊是在遇到伏击时受了伤,没有离开那片开阔地。
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了那堵石梁外。他们低低地弯下了腰,向石梁下偷偷靠近。附近似乎并没有人,听不到一丝声息。克洛夫特肚子贴着岩面光处爬上石梁,慢慢探出头去,朝开阔地上仔细一打量。看不到什么情况,开阔地那一头的小林子里看去也没有一点动静。
“要命哟,这该死的肚子,真要命哟!”
一听见这声音,大家都呆住了。一二十码以外有个人在呻吟。“要命哟,喔……唷……”
克洛夫特朝草丛里瞅去。“喔……唷……这死肚子,瘟肚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还含含糊糊骂个没完。
克洛夫特溜下了石梁,赶紧来找大家。大家都已取下了肩上的枪,等得很焦急了。克洛夫特说:“我看准是威尔逊。跟我来!”他运动到左侧,又找了个岩面宽阔平滑的地方爬上石梁,翻身一跃跳到了草丛里。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威尔逊,把他轻轻翻过身来。“没错儿,是挂了彩了。”克洛夫特瞅着他,心里略微有些怜悯,却也掺着一丝鄙夷。挂花还不都得怪自己,活该!——他心里想。
大家都膝盖着地伏在四下的草丛里,小心翼翼,不敢探起头来。威尔逊早已又昏迷了过去。戈尔斯坦悄声问道:“咱们怎么把他弄回去?”
克洛夫特冷冷地咕噜了一声:“我会想办法的。”他此刻心里是在想另外一个问题。他想:威尔逊哼哼的声响很大,要是日本兵还在小林子里的话,肯定早听见了。听见了会不来打死他才怪呢,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日本兵已经撤退。刚才他们的射击并不密集,总的火力也不算大,估计兵力不会超过一个班。不用说那只是一支哨兵,是奉命见敌即撤的。
这么一看,山口的入口处就已经没人把守了。他心想:那自己是不是应该抛下威尔逊,带上另外几个人立即去侦察一下呢?怕也没有多大意思吧,因为山口里头肯定还有日本兵驻守,自己是绝对通不过的。唯一的指望,就是翻山过去。他又仰头对大山瞅了一眼,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大功可期的愉快,连身子都微微抖了抖。
可是眼前却有个威尔逊得照应。这使他很恼火。另外还有一个事实也不能不看到。就是,刚才乍一遇到伏兵的时候,自己竟然呆若木鸡,愣了半晌。他倒不是害怕,可就是动弹不得。想起这件事,他就有点灰心丧气,简直还有点懊恼,仿佛这一下就错过了一个机会似的。错过了什么机会呢?他也说不准,可这份心情就跟现在踏不进山口的心情很相似。总之,他在开火之前是出了纰漏,那……那就是说他毕竟还差点儿。他不觉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我简直浑蛋!——自己也弄不清楚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威尔逊的事总得想个办法。若是按一般的做法,把他送回到海边总得要六个人才行。想到这里克洛夫特真想要骂了。
“好吧,咱们把他先从草丛里拖过去,到了石梁那边再抬。”他一把抓住了威尔逊的衬衫,使足了劲一路顺地拖去,雷德和加拉赫也在旁边帮着。不消一分钟,就到了石梁跟前。他们把威尔逊送过石梁放下,克洛夫特就动起手来,临时做了救急担架。他脱下衬衫,扣好纽扣,一个袖管里插上自己的枪,另一个袖里插上威尔逊那一把,枪管都伸出在下摆外,枪托则穿在袖口里。他用自己的皮带把威尔逊的两个手腕绑在一起,又从威尔逊丢掉的背包里抽出一条毯子来替他裹好。
担架做好了,长不过三英尺左右,因为衬衫总共只有这么点长。他们让威尔逊背靠在担架上,绑住的双手套在里奇斯脖子里,里奇斯就在后面抓住了两个枪托。雷德和戈尔斯坦一人一边,贴着威尔逊的大腿各自提起一个枪口,加拉赫则站在前头,挟住了威尔逊的脚腕子。克洛夫特替他们警戒。
“咱们快点走吧,”加拉赫低声嘀咕,“这个要命的地方真像有鬼似的。”
他们不安地听了听这四下的一片静寂,望了望巉岩峭壁。
再看威尔逊,血还在不断地慢慢往外流。他脸上早已血色全无,简直一片苍白,叫人都认不出来了。大伙儿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威尔逊,乍一看还只当是个不省人事的陌生伤员弟兄呢。
雷德的心头一时笼上了一阵淡淡的哀愁。他很喜欢威尔逊,威尔逊一向是欢欢闹闹的。可是现在他也动不了很大的感情了。他太累了,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咱们好歹总得给他包上一块纱布块吧?”
“对。”
他们又把威尔逊放了下来。雷德打开了自己的急救包,取出了装绷带的扁平纸板盒,粗手大脚地撕开了盘子,把无菌纱布往威尔逊的伤口上一盖,轻轻地替他包扎好。“要不要给他吃几片‘救伤片’?”
“腹部的伤,吃也没用。”克洛夫特说。
“他挺得住吗?”里奇斯哑着嗓子问。
克洛夫特耸耸肩膀。“反正这是一条大公牛。”
“咱们的威尔逊死不了。”雷德咕哝了一声。加拉赫把脸转了过去:“得了,咱们快走吧。”
他们于是就出发了,一路小心在意,缓缓翻过几个山包,回部队宿营的那个山洼洼里去。这个差使可就是累人,他们时常得停下来歇歇,把抬担架的换下来,轮流当警戒。
威尔逊慢慢恢复了知觉,嘴里嘟嘟囔囔,语无伦次,会一连说上好几分钟。有一次他似乎醒了有那么分把钟,可是面前的人他已经一个也不认识了。
“独科,科科,可乐。”他几次这样喃喃自语,说着还格格一笑,但是声息微弱。
他们就放下担架,替他把嘴上的血擦掉再走。这样总共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队伍里。到了那里,他们也都快累倒了。他们把威尔逊放下,抬出担架,自己就噗地往地上一躺,先喘口气要紧。留在那里的弟兄都紧张地围了上来,急着要打听,他们看见把威尔逊找了回来,都有点喜形于色。可是抬担架的那几个实在太累了,没有心思多说话。克洛夫特干脆骂了起来。“妈的,你们这些家伙!别站在跟前净看热闹啦!”他们瞅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米尼塔、波兰克、怀曼,还有……还有罗思,你们到那边小林子里去削两根木棒来,要六英尺来长,约莫两英寸直径,还要弄一副约莫十八英寸长的横档。听见吗?”
“干什么用?”米尼塔问。
“你说还能干什么用?做副担架呗!嗨嗨,还不快点儿去!”
他们嘀嘀咕咕的,拿起两把砍刀,就一个跟着一个出了那山洼洼到小林子里去了。不一会儿,大伙儿就听见他们一刀刀砍起树来。克洛夫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这帮家伙!一股冷劲儿简直把人尿泡都能冻坏。”也有人不自在地傻笑了两声。威尔逊又昏过去了,他躺在洼洼的当中,一动也不动。弟兄们都不由自主地只顾盯着他瞧。
侯恩早已来到克洛夫特这里,他们商量了一阵以后,便把布朗、史坦利、马丁内兹三人叫到身边。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左右,太阳依然挺热。克洛夫特怕晒伤了皮肤,就把衬衫袖管里套着的枪抽了出来,拿起衬衫使劲抖了几下,穿在身上。他看着衬衫上的血渍,皱了皱眉,这就谈开了。“少尉的意见,认为应该把各级军士全部招来,马上把这件事商量一下。”他这句话是平平淡淡的口气,似乎是要表示这可不是他出的主意。“我们要派几个人把威尔逊往回送,我想我们得来合计一下,能抽得出谁。”
“你打算派几个人送他,少尉?”布朗问道。
侯恩原先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该派几个人呢?他耸耸肩膀,回想了一下,教本上规定是几个人?“嗯,我看六个人大概行了。”他说。
克洛夫特把头一摇,突然拿定了主意:“六个人我们抽不出啊,少尉,只能派四个人。”
布朗打了个唿哨。“四个人,那够呛的!”
“是啊,四个人是不大好办。”马丁内兹话中带刺地说。他知道抬担架决不会有他的份,别的事犹可,独有这件事使他的心里实在不痛快。这次遇到了伏兵,弄得他的神经至今还很紧张。他知道布朗一定会设法谋上这个差使,陪着威尔逊回去,可自己,还是得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侯恩打断了他们的话。“你的意见有道理,上士,只能抽四个人去抬担架。”他的语气从容自若,说得很有魄力,仿佛当他们的长官已有很长时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哪个弟兄受了伤,那就还得要人来抬担架。”
这话可犯了忌讳。他们都沉下了脸,紧紧地闭上了嘴。可布朗毕竟还是忍不住:“妈的,咱们这一仗打到现在,运气一直还是蛮不错的。除了汉奈西和托格略都还……可怎么威尔逊偏又撞上了呢?”
马丁内兹手擦着指尖,眼望着地下。脖子上有只小虫,他啪的一巴掌打去。“寿数到了呗。”
“我们把他送回去,说不定他可以没事,”布朗说,“抬担架的要派个士官带队吧,少尉?”
侯恩不知道传统的做法如何,可不打自招又是何必呢。“你们抽一个去,我看没问题。”
布朗巴不得就抽他。刚才在石梁后边他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了,只是没有叫人看出来罢了。不过他还是说:“我看这回该让马丁内兹回去。”他说这话确实不无故弄狡狯的意思,因为他明知道克洛夫特是要把马丁内兹留在身边的。但是话说回来,布朗觉得为人还是应该讲点礼让。
“‘日本囮子’我要留下,”克洛夫特立刻接口说,“我看还是你去吧,布朗。”侯恩点了点头。
“反正你们看咋办好就咋办吧。”布朗用手抹了抹那剪得短短的棕发,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块“丛林疮”。他觉得似乎有点问心不安。“那我带谁呢?”
克洛夫特思考了一下。“你看里奇斯和戈尔斯坦怎么样,少尉?”
“弟兄们的情况你比我更了解。”
“唔,这两个虽说顶不了多大用,身板倒是挺结实的,只要你催促催促,布朗,他们还不至于在你面前偷懒。我们把威尔逊一路抬回来的时候,这两个都还肯干。”说着克洛夫特看了看布朗他们。他想起史坦利、雷德和加拉赫三个人在船上曾经差点儿打起架来。事到临头史坦利却缩了回去。看来现在他的用处也不太大了。不过,这小子还是挺机灵的——克洛夫特心想——恐怕比布朗要机灵多了。
“还带谁呢?”
“你既然带了两个愣小子去,我想那就应该再带上一个老成人。带史坦利去怎么样?”
“行啊。”
史坦利也拿不准到底是去好还是不去好。能够摆脱这趟侦察任务回海边去,他固然舒了一口气,可是心里总觉得像吃了亏似的。要是能留下来的话,跟克洛夫特和少尉在一起,往后就比较有利些。仗,他是不想再打了,像刚才中了埋伏那样的仗他是真不想再打了。不过话也要说回来……总之,这都怪布朗不行——他暗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就说:“山姆,要是你认为我该去,那我就去,不过我倒觉得,我是应当留下的。”
“不,你跟布朗去吧。”随你怎么解释,反正史坦利是不会满意的。这就好比在左右为难之中,掷个硬币来做决定,硬币这边朝天,就会嘀咕那边朝天该有多好。所以他就没有多说。
侯恩搔了搔胳肢窝。这副乱劲儿,真是要命!他摘了半片草叶,嚼了一阵,又轻轻吐了出来。刚才,他看见他们把威尔逊抬了回来,心里……对,心里是够恼火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感情,是他最真实的感情。找不到威尔逊的话,这侦察任务执行起来还是比较简单的,可现在这样一来,就感到人手不足了。这当排长的滋味,可实在不好受。许多扎手的问题,逼着你非解决不可。何况这趟任务对他来说事关重大,非同一般。可事情偏偏又都弄得这样乱七八糟,他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得躲开他们,独自一人好好想想。
“叫他们弄木棒来做担架的,都到哪儿去啦?”克洛夫特一问就有了气。他破题儿头一遭这样情绪低落,简直有点胆战心惊。话谈完了,大家都在四下里站着,很不自在。三五尺以外就是威尔逊,神志昏迷,呻吟不绝,裹着毯子还直哆嗦。他脸色煞白,本来鲜红饱满的嘴唇,早已成了灰暗无光的淡红色,嘴角都瘪了。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资格了,今天受伤的如果是个后来补进的新兵,他心里也就不会这样不快、这样波动了。老人马已经所剩无几了——还剩下:一个是布朗,已经吓破了胆;一个是马丁内兹,一个是雷德,有病;还有一个是加拉赫,现在也不顶什么用了。老班子的人马,在橡皮艇遭到伏击时牺牲了那么多,在穆托美岛上打了几个月又不免有些伤亡。而现在又去了个威尔逊。克洛夫特倒不禁犯了嘀咕:也许这就该轮到自己了吧。他老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守在工事里,眼看着对岸的日军就要过河,自己竟然浑身都发了抖。他现在很容易动感情,肝火真有点儿旺哪。他想起自己还在小山沟里杀过个俘虏,一想到这件事,嗓子眼里不觉就升起一团烈火,心里恨得痒痒的。再要让我抓住个日本佬的话,哼哼!这趟侦察不顺手,他觉得心里有气;气愈来愈大,弄得事事都要发火。他像打量对手似的,抬头对穴河山看了半晌。此刻他连这座山峰都恨透了,觉得那简直是自己的一个耻辱。
他终于在百来码以外看见了那几个派去搞担架的,肩上扛着砍下削好的木棒,松松垮垮的,回洼洼里来了。懒骨头!要不是他克制了一下,他真要冲着他们骂出声来。
布朗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走来。再过半个钟点他就要带着人抬起担架出发了。今天大概只能走上一两里路就要宿营,孤零零几个人,就在这荒山野地里过夜,只有一个伤号做伴。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还认得回去的路,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日本人派出了巡逻队,碰上了又怎么办?布朗想想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不出一个解脱的办法。他觉得这简直是给他们几个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上当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要问是谁给了他们当上,他是说不上来的,可是一想到上当,他就愈想愈怨,从中也就获得了一些虚幻的满足。
刚才在小林子里砍树削棒的时候,罗思见到一只小鸟。那小东西比麻雀还小,一身暗褐色松软的羽毛,伤了一只翅膀,只能慢慢地跳来跳去,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可怜,好像无限疲乏的样子。罗思一见就说:“嗨,看哪看哪。”
“看什么?”米尼塔问。
“这里有只鸟儿。”罗思便丢下了砍刀,啧啧的咂着舌头,放轻手脚向小鸟一步步逼去。小鸟一声短促的惊叫,像个羞怯的姑娘似的把脑袋往旁边一闪。“哎呀,瞧哪瞧哪,小东西受了伤啦。”说着罗思便伸出手去,等那鸟儿不动的时候,一把抓住。
“嗬,是怎么回事啊?”他像逗小娃娃、小狗似的,故意咬着舌儿,和蔼地对小鸟说。小鸟在他手里使劲挣扎,想要逃走,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小眼睛畏葸地打量着他的手指。
“嗨,大家看看嘛。”波兰克说。
“别碰,小东西吓不起了。”罗思一边嘀咕,一边连忙侧过身去,弯起手臂把小鸟护在自己面前,不许别人来看。嘴里还轻轻做出几声亲嘴的声音。“小宝贝,是怎么回事啊?”
“啊呀,求求你们好不好!”米尼塔埋怨起来,“得啦,咱们快回去吧。”木棒早已削好了,他和波兰克一人扛起一根,怀曼捡起了两根横档,收起了砍刀,三个人这就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回洼洼里来,罗思带着小鸟跟在后边。
克洛夫特气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我们干得连气也没敢歇啊,上士。”怀曼怯生生地说。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吧,那就赶快一起来做担架。”他拿威尔逊的毯子平铺在自己的雨披上,两根木棒并排搁在两边,相距四英尺光景。把毯子雨披两边折过来,裹住了木棒以后,大家就一起动手,像卷羊皮纸卷轴一样,从两边卷过来,把毯子雨披尽量绷紧。横档两头都开有槽子,卷到木棒相距二十英寸左右时,他就在离木棒两头各约六英寸的地方,一头一根插上了横档。然后又把自己那条皮带和威尔逊的皮带一起取来,套在横档上用力扎紧,以防脱落。担架做好以后,他提了提,又重新放下。牢是牢了,不过他还不满意。他对他们说:“把你们的裤带解下来给我。”又忙碌了好一阵子,这才完工:四根木棒加两根横档搭成个长方形的架子,毯子雨披代替了帆布,底下像撑上撑条那样,斜对角结上几条皮带以防木棒前后滑动,就是这样一副担架。“我看吃得住了。”他咕哝了一声,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却看见弟兄们都围在罗思的身边。
罗思的心早已完全在小鸟身上了。那鸟儿老是张开小嘴来啄他的手指,啄一次就使他这个自愿当保护人的心痛一次。可怜的小嘴力弱气微,使劲一啄,整个身躯就扑扑一阵乱颤,可是他手指上却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什么分量。小东西握在手里倒是暖乎乎的,还有一股幽雅的麝香般的气息,使人联想起搽脸的香粉。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把鸟儿凑到鼻子跟前闻闻,用嘴亲亲那柔软的羽毛。小东西的眼睛多么明亮,多么机灵。罗思早已对这小鸟一见倾心了。太可爱了!几个月来蕴蓄在心头郁郁难舒的感情,似乎一下子都倾泻在小鸟的身上。抚一会儿,闻一闻,看看受伤的翅膀,心中感到无限的爱怜。他觉得他又尝到了以前让孩子在自己怀里扯胸毛的那种乐趣。其实这背后还另有一种乐趣,只是自己没怎么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弟兄们都簇拥着他围观,正看得兴致勃勃呢。他第一次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可是他也偏偏就在一个最不是时候的时候,触犯了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为做担架累得汗流浃背,如今担架已经做好,面前困难重重的侦察任务又在惹他发愁了。心底的怒火又冒了起来,往上直冲。倒霉事儿一大堆,可罗思居然还在那里逗鸟儿,弟兄们倒有近一半在旁边看着玩儿。
心火一旺,脑子也不考虑了。他几步跨到罗思那里,在大伙儿面前一站。
“你们看看,你们在干些什么好事?”他不自然地压低了嗓子说。
他们抬头一看,立刻都警觉起来。“没干什么呀。”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罗思!”
“什么事,上士?”罗思的声音颤抖了。
“把那鸟儿给我。”
罗思把鸟儿递给了他,克洛夫特揪在手里好一会儿。他手掌心可以感觉到小鸟心脏的跳动,像按着脉搏一样。鸟儿急得小眼乱转,东一看西一看,克洛夫特的一腔怒火渐渐都汇集到了指尖上。要把这小鸟掐死在手心里还不简单?小东西还没有一颗石子大呢,不过那也毕竟是一条命啊。阵阵奇怪的冲动急遽通过神经,传到肌肉,其势如山泉从岩石缝中奔迸而出。对小鸟他感到怜悯,可喉咙口又憋着一大股气,巴不得能发泄——他真是不知所从了。他不知道是抚抚那柔软的羽毛好,还是把小东西一把捏个稀烂好,只觉得头脑里那种稀里糊涂的强大冲动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可以还给我吗,上士?”罗思恳求了。
他的口气是早已认输的口气,可还是引起了克洛夫特的手指一阵抽搐。克洛夫特那简直有点麻木了的听觉,听见鸟儿一声被掐住的尖叫,突然啪嚓一响,小骨头压碎了。那小身体软弱无力地在他手掌里折腾了几下,惹得他一阵恶心,怒火又禁不住往上直冒了。他恍惚觉得自己手臂一挥,把鸟儿一扔就是百多尺远,直扔到了洼洼的另一头。他使劲迸出了一大口气——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把气屏住很大工夫了。由于过分激动,他连膝头都在那里发抖。
好长一阵子谁也没说一句话。
可是沉默过后,却轮到周围的弟兄们激动了。里奇斯愤愤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冲到克洛夫特面前,一张口就怒不可遏:“你这是干什么?……你干吗要把小鸟弄死?你安的是什么心?……”他激动得都结结巴巴了。
戈尔斯坦满心愤慨,也着实感到骇然,他圆睁双眼瞪着克洛夫特:“你怎么干得出这样的事来?那小鸟又碍了你什么事啦?你这是什么道理?这种行径简直……简直……”他在拼命地想什么是人世间最大的罪恶,“这种行径简直跟杀害婴儿没什么两样。”
克洛夫特不觉往后倒退了一两步。他们的反应这样激烈,倒使他吃了一惊,他一时也不敢怎么样,只是嘴里叽咕了一句:“你给我回去,里奇斯。”
没想到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一下他沉不住气了,心头的火儿又旺起来了。他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上嘴。听见没有,这是命令!”
反抗的势头煞住了,反抗的情绪还起伏不定。里奇斯向来是个脾气柔顺的人,不大会跟人家顶撞。可是今天这件事……要不是顾忌对方是上级,他真要扑过去把克洛夫特揪住。
戈尔斯坦担心的则是上军事法庭,自己丢脸,还要连累孩子挨饿。他也犹豫了。“吓!”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喊了一声。
雷德行动比较迟缓,做事也比较慎重。他和克洛夫特之间的冲突迟早总要爆发,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自己怕克洛夫特,不过他从来也不承认。可现在他并不在思量这些,他只觉得满腔气愤,只觉得时机到了。他就吼道:“怎么回事,克洛夫特?下不了台,就乱发命令吗?”
“我可要不客气啦,雷德。”
两个人相对怒目而视。“你这一手也干得未免太过分了点,只怕你吃不了。”
克洛夫特又何尝不明白。不过,他心里想:一不做二不休,打退堂鼓是傻瓜蛋。“这么说你是想来管一管咯,雷德?”
雷德觉得自然要管。他心里想:对克洛夫特这号人,早晚得叫他收敛点,不然他会干脆骑到大伙儿头上来。他愤怒,他也担心,不过他更觉得这事有点不能不管。“对,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他们又对视了大约一秒钟,可是这一秒钟里双方都几经戒备,打第一拳的决心数起数落。正在这时侯恩来干预了,他猛力一推,把他们分开了。“散开散开,你们都发疯了吗?”克洛夫特掐死小鸟后没过多久,侯恩就从洼洼的那一头过来了。“这儿出了什么事啦?是怎么回事啊?”
他们都气鼓鼓的,慢慢散了开去。雷德嘴上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少尉。”可心里想的却是:我才不要臭当官的来帮我呢。他心里既感到傲然,也松了口气,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又有些不安,因为事情并未了结,是何结果还得走着瞧。
“是谁闹出来的事?”侯恩一个劲儿追问。
里奇斯挺身出来说了:“好端端的一只小鸟,无缘无故就叫他给掐死了。二话不问,就跑过来从罗思手里一把抢了去,一下掐死了。”
“真有这样的事吗?”
克洛夫特决定不了怎么回答好。侯恩那个声调,使他有气。他倒过脸去啐了口唾沫。
侯恩瞅着克洛夫特,踌躇了一下。此刻的情景,他看着心中着实得意,自己也有些省觉,不禁咧嘴一笑。他对大伙儿说:“好啦,不许再闹啦。要打架也不能跟士官打。”说完一看,弟兄们的眼里早已露出了悻悻之色,克洛夫特所以要按捺不住而把小鸟掐死,这种心情侯恩一时也有所体会了。他转过身去,迎着两道冷漠无情的目光,居高临下,盯着克洛夫特看。“这件事可是你不对,上士。跟罗思赔个不是吧。”有人扑哧笑了出来。
克洛夫特望着他,简直不能相信。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好啦,上士,就赔个不是吧。”
克洛夫特当时手里要是握着把枪的话,他会立时就地把侯恩崩了。他会不假思索地就那么干。至于考虑过后,再有意违命,那可又是另一码事了。他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不遵命照办的。要不照办,这侦察排就得分崩离析。这支队伍他苦心经营了两年了,两年来在纪律上他一直抓得很紧,今天这样稍一违犯,两年之功就会毁于一旦。要说他也有什么道德准则的话,这大概就可以算得他的道德准则了。他没有对侯恩再瞧一眼,就缓步走到罗思跟前,直瞪瞪地望着罗思,嘴角不住地抽动。突然他冲口说道:“我很抱歉。”这句不习惯的话出之于他的口,真是重如千斤。他觉得身上像有虫子在爬,汗毛都竖起来了。
侯恩说:“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记在心上了。”他心里是有些数的,这一回他可是把克洛夫特刺了一下,为此他还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不过……那天他服从了将军的命令,从地上捡起了那半截香烟,将军恐怕也这样暗暗觉得好笑吧。想到这里,侯恩忽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了。
他就高声喊道:“除了执行警戒任务的以外,都到这里来集合。”
大伙儿拖拖拉拉地都过来了。“我们决定派布朗中士和史坦利下士,还有戈尔斯坦和里奇斯,一共四个人,把威尔逊送回去。你看还要不要换人啊,上士?”
克洛夫特对着雷德直瞅。他的脑子不管事了,他拼命地想啊,想啊,简直就像苦苦地想了几夜。要是这下就能把雷德甩掉该有多好呢,可是不能这么办啊。反抗他的人有两个正好就在担架队里,那是碰巧。假如他把雷德打发走,大伙儿就会当他见雷德害怕了。这种想法是克洛夫特以前绝对没有的,也是跟他本来的看法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他简直不知怎么好了。他就知道今天丢了脸,反正总得找个人来出出这口气。“就这么办吧,不用换人了。”他这话又是冲口而出的。真是奇怪,现在说一句话都是这么别扭了。
“好,那你们就马上出发吧,”侯恩说,“我们余下的人……”他犹豫了。余下的人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再想法过山口。”
布朗开口了:“少尉,你能不能再给我派四个弟兄,由他们先帮着抬一程?能帮上个半钟点也好,这样我们当天就可以多赶些路,明天早上起来再走,离日本人就远了。”
侯恩考虑了一下。“也行,不过他们在天黑以前一定要赶回来。”他朝四下里一看,随便挑了三个:波兰克、米尼塔、加拉赫,第四个是怀曼。“余下的人都进入警戒,等他们回来。”
他把布朗拉到一边,跟他又谈了几句。“我们在丛林里开出的那条小路,你回去还找得到吗?”
布朗点了点头。
“好,那你们就顺着这条路走,到了海边,就在那里等我们。你们到海边大约得走两天时间,算它两天多一点吧。我们估计三天以后,至多过四天,也就可以回去。要是在我们赶到之前船就来了,要是威尔逊那时……那时还活着,那你们马上就先坐船回去,回头叫他们另外再派条船来接我们。”
“好的,长官。”
布朗集合了抬担架的人员,把威尔逊放上了担架,就出发了。
洼洼里只剩下了五个人,除了少尉和克洛夫特以外,就是雷德、罗思和马丁内兹。他们就在那洼洼附近,一人据一个小山头安顿了下来,对着四外的山谷和起伏的冈峦用心瞭望。他们看着担架队翻过一个个山包往南而去,隔不了几分钟就要换一班,两班人轮流对换。半个小时以后,就走得看不见了,于是眼前就只剩下绵延的丘陵、无声的崖壁,以及那早已是一派落霞流金的夕阳天了。西边,约莫一英里以外有日本兵在山口里宿营。面前,则高高地矗立着穴河山那看不见的顶峰。他们一个个都闷闷郁郁,各自陷入了沉思。
到黄昏时分,护送威尔逊的便只剩下了布朗、史坦利、里奇斯和戈尔斯坦四个人。帮忙抬了一程的那几个,已在天黑前一小时回去了。布朗又赶了半英里路,才决定歇下过夜。一道山埂像个马鞍子连着两个小山包,他们就在山埂下边一点儿的地方找了个小林子安顿下来,围着威尔逊绕成一圈,铺开毯子躺下。说不上几句话,眼皮早已沉重起来。天黑了,树林子里更是黑得厉害。累极了也好,蜷着身子往毯子里一钻都是舒服的。
夜风有点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看样子要下雨,这就不禁引起了他们的胡思乱想。他们想起夏天的傍晚坐在家里的门廊上,看天上的黑云愈积愈厚,那时头顶上有遮盖,心中是坦然的。由此又勾起了许多令人怀念的回忆:那夏日的光景,那星期六晚上的一阵阵跳舞音乐,那狂欢的气氛,那花木的芬芳——叫他们回忆得津津有味。忘却了好几个月的事情又都想起来了:驾车飞驶在乡村公路上是多么带劲,那车头的大灯射出一道金色的光柱直透枝叶丛中;夜晚虽然闷热,两情缱绻时却是那样柔情似水,难舍难分。想到这儿,他们就越发使劲往毯子里钻了。
威尔逊又渐渐苏醒过来了。一阵阵痛,仿佛一朵朵云彩托着他飘然而起。他不光哼哼,还在咕哝,但是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肚子疼得厉害,他用出仅剩的一点力气,想提起膝头来蜷在胸前,可是觉得脚腕子像给人绑住了似的。他使劲一挣,就挣醒了过来,脸上是满脸的汗珠。“放开,放开,你这个王八蛋,别拉着我的腿呀。”
他骂得声音很大,把大家都从迷离中惊醒了过来。布朗来到他身边,拿手绢的一头沾了点水,替他把嘴唇擦擦。“静一静,威尔逊,”他轻声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出声啊,伙计,不然可要惊动日本人啦。”
“放开,浑蛋!”威尔逊一声大叫,顿时累得气息微微,又瘫倒在担架上。他模模糊糊感觉到又在出血了,头脑里随之产生了幻觉,一时便胡思乱想开了:这是在游泳呢,还是把裤子尿湿了呀?“我糊里糊涂把尿撒在裤子里啦。”他喃喃自语,等着一巴掌打来。“伍德罗呀,你真是个不争气的蠢小子。”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咯咯一笑,躲过了巴掌。“喔,妈呀,我不是有意的。”他叫叫嚷嚷地一边央求,一边在担架上直扭,像是有人要打他,他在东避西闪似的。
“威尔逊,你千万不能出声啊。”布朗替他轻轻地揉两边的太阳穴。“你只管放心,伙计,有我们在照应你哪。”
“好……好。”威尔逊的嘴角边挂下一滴血来,他一动不动,只觉得下巴上有一滴东西干结了。“下雨啦?”
“没有。听我说,伙计,你千万不能出声,小心有日本人呢。”
“啊——哈。”这一下他可吓得有点清楚了,心里倒害怕了起来。他恍惚又落在开阔地上高高的草丛里,等着被日本人发现。他不知不觉地轻轻哭出了声来,好像哭声都是自然而然从他的神经里分泌出来的一般。我得沉住气。可是他感觉到腹部在搏动,血在滴滴答答往外流,有如泉水顺着山沟寻取新的河床,他觉得他的血也觅路流过了腹股沟,最后在两腿之间汇成了一潭。他心里明白:我要死了。他像肚子里长着眼睛似的,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伤口皮溃肉烂,周围都在蜷缩,在扭动,不断地把血往外挤。
“就像女人的那话儿。”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是悄悄儿说的,实际上声音却是大得像吼叫。
“威尔逊,你别胡说八道了。”
在布朗的轻抚款揉下,威尔逊的恐惧渐渐消失了,最后就变成了一种隐隐的不安之感。他这一回的话才真是悄悄儿说的:“有件事儿我总想不通。怎么俩人睡觉会变仨,怎么俩人睡觉会变仨。”他一叨叨就像唱小调。“那不是桥归桥、路归路的事吗,怎么两人一好上,就会蹦出个娃娃来呢?”他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当然痛也是一个原因;过了会儿,眉头才又舒展了开来——原来他又色迷迷地想起搂着女人快活的种种丑态来了。到后来脑子里的景象都模糊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出现了一连串的同心圆,往他脑袋里直钻,使他昏昏沉沉,像上了麻醉药。我不能迷糊过去啊。要是让他们给动了手术,掏空了身子,就再也睡不成觉啦。“睡觉,睡觉,爸爸把命送掉。”他的脑子荡荡悠悠打了几个转,又落回到躯壳里,好像换上了一副旁观者的眼光,看到自己是个快死的人了。他吓坏了,他极力反抗,他不敢相信,正如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话,不敢相信镜子里的这张脸真就是自己似的。他趔趔趄趄摸过了多少黑洞,才相信了自己刚才是听到女儿在说:“睡觉,睡觉,爸爸把命送掉。”
“放屁!”威尔逊大叫一声,“梅儿呀,你从哪儿听来了这么句屁话?”
“你的女儿一定是挺聪明的吧,”布朗说。“她就叫梅吗?”
威尔逊听见了他的声音,好半天才又清醒了过来。“这是谁呀?”
“是我布朗。告诉我,梅是啥样儿的?”
“调皮的小鬼一个,”威尔逊说道,“小家伙机灵透了,那模样儿才叫讨人喜欢呢。”他依稀感到自己脸皮一皱,笑了笑。“我告诉你说,我只要给她一哄,对她简直百依百顺——她已经摸着门儿了。小妞儿真乖得不得了。”
肚子里的疼痛又剧烈起来了,他躺在那里直喘粗气,就像一个临盆的产妇,只顾得咬牙忍受肉体上的痛苦折磨。“喔唷——”他的呻吟都是粗声大气的。
布朗赶紧问:“你另外还有孩子吗?”一边按着威尔逊的前额轻揉慢抚,像哄小孩子似的。
可是威尔逊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疼痛把他的心完全牵住了,他是昏昏沉沉地、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在那里苦苦招架,好比一个人在黑暗中格斗,正扭住了对手,一起朝一座长得见不到底的楼梯下摔去。他不肯服输,痛得一声声直呜咽,荡荡悠悠的,渐渐晕了过去,闭着眼皮,只觉得脑子在一个劲儿地打旋。
布朗还在威尔逊的额上按摩。黑咕隆咚中他觉得威尔逊的脸似乎跟他连成了一体,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他咽了口唾沫。此刻布朗的心情真复杂得出奇。威尔逊的痛叫、嚷嚷,使布朗的头脑清醒了起来。他担心了:附近会不会有敌人的巡逻队呢?他由此而想起这小林子毕竟并不安全,他重又意识到了眼前这孤立无援的处境——小林子外茫茫一片尽是荒山野地啊。每次他只要冷不丁听到一点响动,就会不自觉地打个闪缩。然而他还不仅是担心,他变得敏感极了,威尔逊的身子每次一哆嗦,一显出痛苦的样子,都会悄悄通过布朗的指头、手臂,直传到他的心灵深处。威尔逊一惊,他也会莫名其妙地一惊。仿佛他的脑子已经给洗过了,凡是经验留下的一切引起疲劳的毒素,凡是能起保护作用的一切胼胝组织,凡是带有刺激性的一切化学成分,凡是记忆造成的一切锈蚀,都已给荡涤干净。他一方面是更脆弱了,一方面却也少了很多怨气。这无边的夜色里本来就含有一种可怕的因素,加上小林子又不大安全,身边还有个伤号受着折磨尽自胡言乱语,三者合在一起,使他只感到无遮无掩、无依无靠,四外黑沉沉荒凉的山地里每一阵萧萧的风声送进树林子来,都会引起他的神经一阵紧张。
“好好歇着吧,伙计。”他小声说。
他以前失去了的一切——那幼年的壮志和激情,那早已化为一股烦躁之气的幻灭了的希望——都在心中激荡。威尔逊提起了孩子,使布朗久有的一个心愿又在心头泛起;他自从结婚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这样想做爸爸。他今天对威尔逊很同情,这跟他平时抱着优越感拿威尔逊开心的态度简直毫无共同之处。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威尔逊已经不完全是威尔逊了。在布朗这心潮起伏的一时间,威尔逊就是布朗心中希望的象征,心中希望的化身。他就是布朗的娃娃,可同时也是布朗一切痛苦和失望的具体体现。在这短短几分钟的工夫里,布朗觉得威尔逊简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重要——连女人都不及他重要。
不过这种心情是长不了的。布朗就像是夜半乍醒,睡梦的余意犹在,一时不知所措。在由睡而醒、由梦而觉的转化过程中,他总有这么一个不知所措的短暂的现象,脑子还悠悠忽忽地追赶着梦境,却记不得一点过去的经历,甚至也记不得一点生活中的琐细小事,所以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何许样人,连个起码的轮廓都没有。渐渐地他就想起来了,那时他就沉浸在茫茫的黑暗里,内心不仅明白了自己原原本本的来历,也不仅从身上血流的阵阵搏动中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而且还亲身体会了人类和隐藏在人类心中的野兽(十足就是原始老林中昏昏然醒来的野兽)都有哪些共同的特点。是好也罢是歹也罢,反正此时此刻的他,很可能也就是本来的他了。
但是他照例总会完全清醒过来,认出了那熟悉的床架子、那长方的淡淡的窗影,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闻惯的淡淡的气息,那咄咄逼人的无穷忧虑和伤感也退处一隅了,差不多都给忘了。于是他就会思量起这新的一天所要操心的事来。
布朗想念妻子也是这样,刚想起她的时候感到无限怀念,压抑已久的热情有如决堤之水,他仿佛还看见妻子的面庞贴着自己的脸,丰满的胸脯在他的脖子上挨挨擦擦。不过这种陌生的感觉、这种纯真的感觉,渐渐地就消失了。耳边听到了戈尔斯坦和里奇斯的说话声,手指感觉到威尔逊额角上汗津津的,他马上又想到了今后两天还有那么多的麻烦问题。他正要回到现实中来,心却紧紧抓住妻子的影子不放,像狗死死咬住了块骨头似的。他终于还是把妻子推开了,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一片辛酸:女人,就会找野汉子鬼混!
要把威尔逊抬回去谈何容易,他默默思量起种种难处来了。执行任务头两天就是那么累人,疲劳都已经深深地入了骨了,抬担架的替手又都归了队,所以前面的山路赶起来是够扎手、够要人的命的。明天一上路,情况是可想而知的。明天只有四个人抬担架了,四个人就得一路抬下去,一直包到底。可是早上起来只消抬上刻把钟,管保就会累得没命,那时就只能死挨活撑,隔不了几分钟便得停下来喘口气。威尔逊有两百磅重,加上各人的背包也都系在担架上,总共就要远远超过三百磅。要摊到七十五磅一个人哪。他直摇头了。根据经验,他知道自己一旦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精神就垮了,斗志就瓦解了,脑子也糊涂了。他是这支小小队伍的带队人,带领他们完成任务是他的责任,可是他现在对自己已经不大有信心了。
先是对威尔逊深感同情,中间一度觉得心境清净,后来却又重新泛起了一怀辛酸,经过了这样三番曲折,结果他倒是对自己说了几句不折不扣的老实话。他承认了他是因为怕继续跟着部队前进才接受了这个差使的,在这件事上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布朗心里明白:当士官的一旦心虚胆怯,叫人看了出来,这个士官就屁也不值了。可是问题还不止此。本来他要是想混的话,还尽可以一月月、一年年地混下去。他们实际作战的时间非常有限,就是遇上作战也不一定就会出什么事,不一定就会让人看出他心里害怕,也不一定就会由于他害怕而造成人员的伤亡。只要其他的工作都做好了,他照样可以顺顺当当。他心想:穆托美的战事结束以后,我战斗训练的成绩真不知要比马丁内兹强多少呢!
现在他可有了一点自知之明,他担心自己真会完全吓破了胆,连守备的任务都顶不下来。我得沉住点气哪,不然会把臂章上的“杠杠”都丢掉的。想到这里他一时真恨不得把“杠杠”丢掉算了。没有事情烦心,没有担子压在肩上,日子该有多好过呀!出勤干活还得监督部下不让偷懒,这种没趣的事儿他实在不想再做了。近来只要一看到有军官(或者克洛夫特)来检查他班里的工作质量,他的心里就会紧张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紧张了。
但是他也明白这士官的职位是绝对丢不得的。他心想:我是十中挑一的人,是因为比别人出色所以才给选中的。这个职位是他的护身符,他靠了这个职位才能勉强保持一点自信,才能顶住担心妻子不老实的苦恼。他绝对放手不得。不过这样也就给他添上了一重苦恼。他心底里常常有一种内疚的感觉。既然不称职,就应该撤掉,可是他却偏偏极力掩饰。他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把威尔逊送回去。他心里又漾起了几分怜悯威尔逊的心情。喏,你看他,一动都动不得,他的责任都在我身上了,这个任务完不成我怎么见得了人?事情,就是这样明摆着的。他想得害怕了,手还轻轻揉着威尔逊的脑门,眼睛却失神地望着黑暗里。
戈尔斯坦和史坦利在那里说话,布朗就扭过头去对他们说:“小声点,可不能再把他闹醒啦。”
“知道了。”史坦利轻轻地应了一声,受了责备也并无恨意。他和戈尔斯坦是在谈自己的孩子,两个人很谈得拢,谈得挺热烈的,黑暗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史坦利又继续把话说下去:“现在实际上正是孩子最有趣的时期,可你瞧,咱们俩偏都错过了。孩子大起来了,渐渐懂事了,可咱们俩都远在天边。”
“这是很不好受,”戈尔斯坦说,“我离家的时候,大卫还不大会说话呢,可现在我老婆信上说,他打起电话来简直跟大人一模一样。真叫人不敢相信啊。”
史坦利舌头嗒嗒弹了两弹。“是这话。我不是说了吗,咱们这一下就把孩子最有趣的时期给错过了。等孩子再大些,恐怕就没有那样好玩了。记得我刚大起来的时候,老爷子教训我的话我是半句都听不进去的。你看我有多傻!”他这话口气很谦虚,简直相当诚恳。史坦利是老经验了:这样表白一下自己的错误缺点,对方听了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们谁不是这样呢,”戈尔斯坦说道,“我看这大概也是一个成长的必然过程吧。年纪大些以后,就懂事多了。”
史坦利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告诉你,不管人家怎么说,我总觉得做人最大的一件乐事就是讨老婆。”他身子发了僵,在毯子里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结婚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戈尔斯坦在黑暗里点点头。“婚姻这件事,实际的情况跟事先的想象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要是没有娜塔丽的话,那就要了我的命啦。人一结婚,自会定下心来,也才会理解自己的责任。”
“是啊。”史坦利用手在地上扒了一阵。“不过,家里有了老婆,到海外来打仗可真不是滋味啊。”
“可不。”
史坦利希望听到的可并不是这样的回答。他考虑了一下,想用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那你是不是有过……嗯,是不是有过不放心的想法呢?”他故意说得很轻很轻,不让布朗听见。
“不放心?没有,我可从来也没有不放心的想法。”戈尔斯坦说得斩钉截铁。史坦利心头的疙瘩何在,他有点明白了,当下就自然而然地拿话去安慰他:“听我说,我虽然不认识你的太太,但是我认为你完全可以不必为了她担心。有些人老是说女人怎样怎样靠不住,其实他们知道啥呀。他们就知道跟女人鬼混……”戈尔斯坦有个看法。“有一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你看吧,对女人老是那么不放心的,也往往就是跟——嗯——跟浪荡女人鬼混惯了的那几个。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他们信不过自己?”
“是吧。”不过那并没有说服史坦利。“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可我看这跟咱们长期驻在太平洋上又无事可做,总也有些关系吧。”
“当然也有关系。我说,你根本用不到担心。你那口子,她很爱你吧?对,只要多从这方面想想,心里就塌实了。热爱丈夫的正经女人是不会做出不该做的事的。”
“她毕竟也是有了孩子的人了。”史坦利觉得对方的话也有理。“做了娘,总该不会胡来了吧?”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妻子这个概念真抽象极了。妻子,就是“她”,是个“X”。不过戈尔斯坦的话还是使他心里宽慰了些。“她虽然年纪还轻,可你知道她稳稳重重的,还真是个好妻子哩。一旦把责任担了起来,那真叫……真叫煞有介事哩。”他说得好笑起来,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决心要把心中的烦恼统统排除干净。“我告诉你说,我们新婚的第一夜可遇上了很大的麻烦哩。当然问题是后来都解决了,可那第一天夜里弄得紧张透了。”
“哎,这个难题谁都会碰到的。”
“是啊。所以我就想到了这班老是吹得天花乱坠的家伙,包括威尔逊这样的仁兄。”他压低了声音。“我就不信他们会碰不到这样的问题。”
“就是,适应总是有个过程的。”
他喜欢戈尔斯坦了。迷离的夜色、小林子里树叶的微吟,在他身上起了微妙的影响,使他的满腹疑虑得以宣泄无余。他冷不丁说道:“喂,你倒说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他还有些小孩子脾气,体己话说到了兴头上,总免不了要提起这个问题。
“哦,这个……”遇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戈尔斯坦照例总是拣人家爱听的话说。这倒不是他有意耍滑头,他觉得即使跟对方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也总不能就冷了问话者的心。“嗯,依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又踏实,而且很有志气,真是难能可贵。我看你将来不定还大有出息哩。”其实要说史坦利的这些特点,戈尔斯坦本来也根本谈不到喜欢(尽管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戈尔斯坦毕竟也未能免俗,他尊敬的是有成就的人。但是史坦利一旦暴露出了他的缺点以后,戈尔斯坦倒觉得他的其他一些特点都还是不错的。“你老成,非常老成。”临了戈尔斯坦还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呢,我这个人一向的脾气,倒是很情愿多做些分外事的。”史坦利摸了摸那直挺挺的长鼻子,还抓了抓小胡子,这两天胡子没刮,早已长得乱糟糟的了。“我在中学里上到三年级,还当了班长呢,”他故意摆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口气。“倒不是说这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可我当过班长,至少学会了该怎样跟大家处好关系。”
“这段经历对你一定大有帮助。”戈尔斯坦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知道的,”史坦利又说起体己话来,“咱们排里有一些人见我来得比他们晚,倒先提拔当了下士,心里对我可恼火了。他们以为我是靠拍马屁拍上的,那可真是胡扯蛋。我不过是平时比较注意警惕,叫我干啥从来不还价,其实我告诉你说,这个下士才不好当哩,那个难处你是不了解的。排里那几位老资格的仁兄,他们平时只知道磨洋工,可是当下士他们却又认为应该是他们的份了,所以他们老是跟我过不去。这些人呀,简直讨厌透了。”他表白得一激动,嗓子都沙哑了。“我知道这士官不好当,我也不否认我工作中有错误,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认认真真,边学边干。你倒说说,还能要我怎么样呢?”
“没说的,真是没说的。”戈尔斯坦说道。
“我跟你说了吧,戈尔斯坦,我倒是一直在观察你,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你干活我也看到了,的确卖劲,当士官的谁见了都会满意的。干得好,不要愁没人看到嘛。”不知怎么一来,史坦利对戈尔斯坦的优越感又露头了,他的口气虽然亲切、和婉,却含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他是士官在跟个新兵说话哪。他居然忘了,才两分钟前,他还巴巴地等着戈尔斯坦说一声喜欢他呢。
戈尔斯坦高兴是高兴,可是高兴得总有些腻味,心想:这就是部队里的世道人情了。一个小后生的看法,就能起那么大的作用。
威尔逊又在哼哼了。他们就停止了谈话,在毯子里一扭身,用胳膊肘支起身来听。只听布朗叹了口气,早又坐了起来,在那里哄他呢。“怎么啦?伙计,怎么啦?”他一副轻声软气,就像哄小狗似的。
“喔唷唷,我的肚子呀,快痛死我啦。真要命啊。”
布朗替他把汗珠擦去。“威尔逊,你看这是谁在跟你说话?”
“是你布朗吧?”
“对。”布朗放了心。威尔逊第一次把他认了出来,一定是好些了。“你好点啦,威尔逊?”
“我很好,可就是啥也看不见。”
“天黑啦。”
威尔逊声息微弱地咯咯一笑。“我还当是因为肚子上有了窟窿,眼睛才看不见呢。”他干巴巴的嘴里动了两动,那声音在黑暗里听去就像一个妇女在伤心诉苦,一时激动得嗓子眼儿都哽住了。“真要命啊。”他似乎在担架上把身子转了转。“我这是在哪儿啦?”
“我们要把你送回到海边去,我、史坦利、戈尔斯坦、里奇斯,一共四个人。”
威尔逊慢慢领悟了这个意思。“这么说,执行任务我就不参加啦?”
“对,我们都不参加了,伙计。”
他又咯咯一笑。“这一下克洛夫特一定气得像马蜂捅了窝了。哎呀糟糕,这一下我也逃不了啦,我要开刀排脓了吧,布朗?”
“对,把你的病治好。”
“等我完了事,我身上就该有两个肚脐眼了,下面一个上面一个。嘿嘿,这一来那班娘们该把我当稀罕宝贝了。”他忍不住想笑,出来的却是几声轻轻的咳嗽。“要说还有更稀罕的宝贝,那除非是长着两个鸟了。”
“你这个缺德鬼。”
威尔逊打了个寒战。“我嘴里有股血腥味儿呢。要紧吧?”
“不要紧的,”布朗撒了个谎,“血是两头流的。”
“我在排里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可碰上这样一场小打小闹居然也会挨了揍,你看这不是气死人么。”他往后一靠,似有所思。“千万千万,肚子上的窟窿千万别再作怪了。”
“不会作怪了。”
“你不知道,日本人还到那片开阔地上来抓我呢,他们离我只有几码远,还叽叽呱呱地说了会儿话,独基啊可乐啊什么的。错不了,是来抓我的。”说着他打起哆嗦来了。
他又迷糊了!——布朗心想。“你冷吗,伙计?”
一听到冷字,威尔逊全身都发抖了。就在他刚才说话的时候,身上的烧慢慢退了,那种冷丝丝、汗津津的感觉有加无已。此刻终于冷到浑身乱颤了。
“要加一条毯子吗?”布朗问他。
“好,你有多的吗?”
布朗就退下来,见有人还在说话,就去到他们那儿,问:“谁有两条毯子吗?”
谁也没有马上应声。后来还是戈尔斯坦开了口:“我只有一条,不过我可以睡雨披。”里奇斯还在呼呼大睡。史坦利于是也表示了态度:“我也睡雨披吧。”
“你们两个就合用一条毯子、一件雨披,我问你们一个借条毯子,一个借件雨披。”布朗回到威尔逊身边,把自己的毯子,连同募来的一条毯子、一件雨披,一起给他盖上。“好一点了吗,伙计?”
威尔逊渐渐哆嗦得好些了。只听他还含糊说道:“身上暖和。”
“那就好。”
两个人半晌谁也没说一句话,后来威尔逊又说起来了:“我有句话要说:你们大家这样待我,我心里领情。”心头涌起一阵感激,眼泪夺眶而出。“你们都是大大的好人,我拿什么也报答不了你们。人有好朋友那才有意思,你们真是我忠实的朋友。布朗啊,我向你起誓,以前咱哥们儿可能有时候会有些不愉快,可是这一次等我好了以后,我一定啥都为你去干。我一向知道你是个好朋友。”
“哎,提这些干什么。”
“不,做人总要……总要……”他心里一急,说话也结巴起来了,“我心里领情,我得对你讲明,我今后永远也不会对不起你了。你只管放心,我威尔逊决不会说你半句不中听的话。”
布朗连忙劝他:“别激动了,伙计。”威尔逊的嗓门愈来愈大了。
“我要睡了,不过请你记住,我心里是领情的。”接下去又是连篇的胡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不作声了。
布朗呆呆地望着黑暗里。他再一次在心里暗暗起誓:
我一定要把他送回去!——说起誓什么的其实都不恰当,应该说这是对他周身上下每一分体力所发出的呼吁。
飞回到过去:
威廉·布朗今天不走运
他大致可算中等身材,体形显得太胖了点,孩儿脸,狮子鼻,满面雀斑,一头微微泛红的棕发。不过他眼圈四周却早已起了皱纹,下巴上还长了几个“丛林疮”。仔细一看,足有二十八岁年纪。
左邻右舍没有不喜欢威利·布朗的,瞧这孩子有多老实,讨人喜欢的小脸看去有多眼熟。这样的小脸在各地的小店铺里到处可以见到,在小银行和小公司的一些案头镜框里也是常见的。
令郎长得真是漂亮——人家见了他总要在他爸爸詹姆士·布朗的面前夸上一句。
孩子长得还可以,可你没见到我女儿呢,我女儿才真是长得一表人才。
威利·布朗人缘极好。他那班小朋友的妈妈没有一个不疼他的,老师没有一个不宠他的。
可是他却常常以怨报德。噢,那只臭老鸦!——他指的是老师——我连啐她一口都还觉得她不配呢。(说着一口唾沫啐在校园里灰溜溜的焦草皮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肯让我太平点儿。
他的家庭也很美满。是好人家出身。爸爸在塔尔萨的铁路上工作,尽管起初也不过是个场站人员,如今可早已是坐写字间的了。他们在郊区有自己的住宅,宅边还有一块不小的地。吉姆(詹姆士的爱称)·布朗办事一贯稳健,住宅的装修增建总是点点滴滴地进行,今天修卫生设备,明天修闭不紧的门,反正从不间断。
他是决不背债的。
爱拉和我平日的用度都要严格按照预算——他故意带着些不以为然的口气说。只要发现有了一点超支,就削减本星期酒类项下的支出。(带着几分歉意)我总觉得,酒恐怕应该算是一种奢侈品,何况现在买酒还是犯法的哪,再说,酒喝多了不定还会引起失明呢。
他还很注意了解天下大势。《星期六晚邮报》和《柯里尔》他是必读的,二十年代初期他还是《读者文摘》的纪念订户。遇到有客人来聊天,这些就大有用处了,不过人家发现他有一点不大老实,就是,文章的内容他往往谈得头头是道,可文章是人家写的他却绝口不提。
你知道一九二八年有三千万人抽烟吗?——比如他就会这样对人说。
他还爱看《论著文摘》,所以对政界上的事也能经常了如指掌。我虽然一向就是个民主党人,可上次大选我却投了胡佛的票——他乐呵呵地坦白了出来。不过下一次我恐怕要投民主党的票了。按照我的想法,这个党在台上待了一阵,就应该换那个党上台。
太太直点头。这种政治上的事,我总是让吉姆给我引路的。她没有接下去介绍她的治家之道,不过那也是可想而知的。高尚的亲友,美满的家庭,逢星期天不用说还要去做礼拜。布朗太太唯独对所谓“新道德”持激烈的反对态度。我真想不通,你看人家,怎么都不敬上帝了。妇道人家都在酒吧间里公然喝酒,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这算什么行为,哪还有一点基督徒的味道。
先生点了点头,也没放在心上。对此他是有一些保留的。不管怎么说,女人家比起男人来总要虔诚些吧,她们的信教才真算得上是信教呢——不过这都是他的私房话了。
当然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也是非常得意的。他们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威廉上了中学了,帕蒂在教他学跳舞呢。
前些时经济恐慌啊什么的一顿折腾,我们真担心孩子会上不了州立大学,不过现在看来这问题不大。她还会补上一句:布朗先生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孩子们上大学,他自己就没福气上大学啊。
弟弟和姐姐,倒真是一对好朋友。满室阳光的起坐间里,槭木沙发的一边是当摆设的花瓶(原先倒是作花盆用,栽过橡胶树,后来橡胶树死了),一边摆着收音机,姐姐让他挽着她跳舞。
你瞧,小威利,一点不难的。你用不着胆小,只管在我腰里搂着好了。
谁不敢在你腰里搂着啦。
看你不出,倒一点也不像个毛孩子的样子!——她是中学毕业班学生,所以口气也是高他一等。我看哪,不用多久就可以找对象啦。
嗬!他气坏了,拉开嗓门喝了一声。可又感到她两颗小奶子热乎乎的触着了自己的胸口。他也快有她那么高了。谁找对象啦?
你呀。
他们在光滑的红石地上练着舞步。嗨,帕蒂,下回托姆·埃尔金斯要再来看你,我想找他说句话。我要问问他,按我这个身量过两年是不是有希望进橄榄球队。
托姆·埃尔金斯?这个傻瓜蛋!
(姐姐也说粗话了。)他对她瞅瞅,有些反感。托姆·埃尔金斯又怎么啦?
没什么,威利,我包你进得了就是。
可惜他的身量总是不够大,不过他读到三年级就当上了啦啦队的总司令。他还说服爸爸给他买了一辆旧汽车。
你不了解情况,爸爸,我是真的少不了一辆车。一个人总难免要走动走动吧。比如上星期五,我得召集全体啦啦队员为华兹沃思的那场比赛先排练一下,就为了赶来赶去找人,整整花掉了一个下午。
孩子啊,这肯定不会是浪费吗?
我是真的少不了,爸爸。到暑假里做工挣钱还你都可以。
这倒不是钱的问题,当然我觉得你自己还是应该注意点儿,别弄得愈来愈娇了。这样吧,我回头跟你妈妈再商量一下。
最后胜利还是属于他的,他笑了。这次跟爸爸谈话时,其实在他的头脑深处,在他诚诚恳恳的外表底下,他想起的却是许许多多其他的话。(体育课后小伙子们在更衣室里的闲谈,在地窖“俱乐部”里的无所不至的议论。)
有句俗话:没有汽车,就追不了姑娘。
临毕业那年最痛快了。他当上了学生会的干事,学校里开舞会都归他管。星期六晚上他总要约个女朋友到皇冠大戏院去看一趟戏,偶尔还相约到城外的小酒店里去玩个畅快。星期五晚上在女生宿舍还有跳舞会。那年有一个时期他甚至还有了固定的女朋友。
给啦啦队当司令,那还是绝对少不了的。下身穿一条白绒裤,上身是触目显眼的白运动衫,秋天风紧,这身打扮还真有点冷呢,他蹲在那里,只好一起一落大做起屈膝运动。面前,上千个小伙子在大声呐喊,穿绿格子裙的姑娘跳上跳下,把膝盖都冻红了。
咱们一起来喊“卡德利呱呱叫”!——他拿着麦克风奔过来奔过去,大声发令。一时大家肃然无声,屏息而待,只见他伸出一条胳臂,高高地举过头顶,猛地向前一挥。
卡德利中学好……卡德利中学妙!
学校好!球艺高!
卡德利卡德利呱呱叫!
上千个小伙子把眼睛盯住了他,一齐呐喊,他呢,侧身一个筋斗,两手一拍,起来冲着球场一亮相,做出一副全力声援、一心祈求的姿势。这里一切都听他的。上千个小伙子全都得听候他的调度。
这样壮观的场面,真叫人一辈子回味无穷啊。
趁着篮球季和棒球季之间的空隙,他把汽车拆开,排气管上装了只消声器(排气的声音叫他听得讨厌透了),变速箱里上足了润滑油,最后还把车身底盘漆成了淡淡的绿色。
同爸爸做了几次重要的谈话。
我们得认真考虑一下你今后的志愿了,威利。
我倒很想去读工,爸爸。(这并不意外。这个问题爷儿俩已经谈过多次了,不过这一次彼此都很心照:今天要正经谈一谈了。)
那好极了,威利。我总怕自己的想法影响了你的意见,不过你要读工,我是再称心也没有了。
我可喜欢机械呢。
那我早就看出来了,孩子。(顿了一下)你的兴趣在航空工程?
我是想读这个系。
对,孩子,你选对了。这方面的事业大有发展前途。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有一件事我想要提一下,威利。我发现你近来有点自高自大,当然也不是说就有多么严重,而且你在我们面前还是知道检点的,不过这事可终究不妥啊,孩子。看出自己有哪点儿比人家高明,这决不是坏事,可是一定要叫人家知道,那就未免不智了。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啊。他直摇头。不过那也没什么,爸爸,我今后注意点儿就是了。(心下茅塞顿开)你这一番话倒真是给了我很大的教益。
爸爸开心得嘻嘻直笑。是啊,威利,有些事情做爸爸的总还可以给你指点指点。
你真好,爸爸。爷儿俩谈得自始至终十分融洽。他觉得自己成年了,可以跟爸爸平起平坐,像个朋友那样相对而谈了。
那年暑假他到皇冠大戏院去做了一阵工,当了个领票员。干这种活儿是很愉快的。来看电影的至少有一半是他认识的,在领他们入座以前他可以跟他们聊上几句。(看来朋友还是多多益善;不管是什么人,保不定你将来就得借重他。)
只有下午观众寥寥无几,时间才不大好打发。平时总有几个姑娘可以谈谈,不过他毕业班里的那个对象已经吹了,此时也实在有点心灰意冷。他还有句俏皮话老挂在嘴上:省得将来请教堂打结婚钟了。
但是有一天他认识了贝弗莉。(就是左边那位黑眼乌发、两片嘴唇搽得鲜红欲滴的苗条姑娘。)你看今天的片子怎么样啊,格露丽亚?——他问那另一个姑娘。
我看这张片子真没意思透了。
是啊,是拍得糟糕。哈啰。(这是招呼贝弗莉。)
哈啰,威利。
他笑了笑,愣愣地想不起来。你怎么认识我?
咦,我在学校里比你低一班呀。你是啦啦队的总司令,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呀。
少不得介绍一番,说上几句如珠妙语。风趣而不失分寸。这么说你早就认识我啦?
谁都认识你呢,威利。
呀,那可叫我怎么受得了?逗得大家都笑了。
分手以前,他早已跟她把约会订下了。
炎热的夏晚,树木一派倦怠,地下暑气蒸腾。经过了几次约会以后,有一次他们俩坐了他的汽车,顺着公路出了郊区,来到一座小山顶上的公园里。汽车里一个死拉活扯,一个拼命撑拒,膝头和后背撞上了换挡杆,撞上了方向盘,撞上了窗下的捏手柄。
喔,来吧,乖乖,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来吧来吧。
不,不行,还是别这样。
哎呀,我真爱死你了,贝弗莉。
我也爱你,威利。(车上的收音机里在一个劲儿地唱:等到下雨时,等到下雨时……这支歌叫作《天上撒下钱来》。姑娘的头发里散发着草木般的清香,肌肤里也透出一股幽微的芬芳。他感到她还在自己怀里连喘带哭地挣扎。)
喔,我的好宝贝儿。
不行,威利,正因为我是那样爱你,所以求求你,不能这样。
咱们要结了婚该有多好。
是啊,该有多好。(轻轻吻着他的头发)嗯……
分析:你还没有把她弄到手吗,威利?
昨儿晚上已经跑到三垒了,还得再接再厉。唉,多好的姑娘啊。
她什么反应呢?
她哭了。天哪,我怎么舍得呀。我把她弄哭了。
得了吧,只怕是假正经。
有句俗话:不跟你睡觉,说明她于此道冷淡;跟你睡觉,说明她生性下贱。
我还得再接再厉。别忘了她还是个黄花女儿呢。(内心深处暗暗负疚——我是爱你的哟,贝弗莉。)
谈正经话:你知道吗,昨儿晚上我梦见你了,威利。
我也梦见了你。咱们那天不是看了电影《铁血将军》吗,当时我就觉得奥丽薇·哈佛兰长得跟你挺像的。(进入了角色,恍若身在黑山洞中,隔着一方帆布。他的爱情也跟男女主角一样无比纯真。)
你真是个好孩子。(姑娘做出一副慈母模样,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红红的嘴唇弯弯的像把弓。)要不是因为你这样好,我也不会……这样忘情了。你该不会看不起我吧?
哪儿的话呢。(故意逗她。)本来还会觉得你更好些,可惜你……你自己明白。
啐,你是骗不了我的。(默然半晌,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一想起咱俩的事儿,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也是的。
你说人家也会像咱们这样吗?比如玛奇,我就疑心她也跟我一样同人家好得不得了,我对她盘查盘查,她总是痴痴地笑。(老练女性的判断)我看这里边总有鬼。(又恢复了姑娘家的姿态)你也是一想起来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是啊,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可是那口气却颇含深意。)
我自从认识了你以后,就觉得像是大了好几岁,威利。
我懂你的意思。哎呀,跟你说话可真有劲儿极了。(她有那么多的优点:肌肤是那么柔嫩,嘴唇是那么动人,舞跳得又漂亮,一穿游泳衣更是妙不可言,再说她人也聪明。自己跟她多么谈得来啊。这样的乐儿除了他谁还有福消受?初恋的无限憧憬,使他都陶醉了。)啊,贝弗莉!
在州立大学,他被接纳加入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大学生联谊会,遗憾的是入会的秘密仪式已被明令禁止,所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本来希望将来升到四年级就可以来主持这一仪式。)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他学会了抽烟斗,尝到了大学生活的种种情趣。今天我们为正式申请加入“陶·陶·厄普西隆”(三个希腊字母的音译。这就是那个大学生联谊会的名称。)的布朗兄弟主持净心大礼。用咱们的行话来说,你今后就不兴再做个“雏儿”了。
到专门招待大学生的窑子去玩一次得花很多钱。那他早就听说了,他灌饱了酒,毕竟还是有胆量一试的。回来后他就在大学的四方院子里引吭高歌。逢场来作戏哟……咴咴!呜呜!逢场来作戏,你也何妨来乐一回哟,珀金斯神父!
别闹别闹。
你真是个好小子哟。(这又是另外一支歌了。)
他本来也并不想尽自往外溜,他是一片诚心想把书念好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机械制图啦,“大一”三角啦,“大一”物理啦,这么一大堆东西读起来总不如他原先想象得那么带劲。他想要好好用功,心里却总忘不了一些更有趣的妙事儿。在实验室里闷了一个下午,总忍不住想出去散散心。
一件其乐无穷的妙事儿,就是在当地的酒店里喝着啤酒,倾心长谈,一直喝到醉醺醺的。伯特,我有了个女朋友,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长得漂亮极了,不信你看看照片。我想想自己实在不应该这样鬼混,还甜言蜜语写情书欺骗她呢。
得了吧,老弟,她也不是吃素的。
嗨,这话可不能胡说啊,不然我可要生气喽。姑娘还是冰清玉洁的哪。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说说自己的看法罢了。反正她不知道,就不要紧。
他把这话品味了一下,扑哧笑了出来。不瞒你说,我倒也颇有同感。来,喝杯啤酒。
(略带醉意)我说哥们儿,咱们过几年再来回想一下现在,真是太有意思了。说咱们现在是在积累记忆,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我可以向你们担保,我永远永远也忘不了你们,尽管还没有跨出大学的校门,我今天就敢打这张包票,我这个人是不会花言巧语的。
你在胡扯些啥呀,布朗?
龟孙子才知道。(哈哈大笑。)见鬼,明天还要考物理呢。真急死人了。
阿门!
六月,他考试成绩不及格退了学,觉得没有脸面去见爸爸,不过后来还是硬硬头皮回到家里。
我说,爸爸,我知道我完全辜负了你的希望,让你白白花费了那么多钱,真是太对不起你了,不过我觉得自己实在不是干那种行当的材料。这不怪我的脑袋,跟同样年岁的人相比,我还是认为我的脑袋绝不会比谁差,可我这个人就是得干一些更对胃口的工作。我看比如当推销员之类,对我还是比较合适的。我喜欢多接触接触人。
(长叹一声)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悔亦无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去找找朋友,给你说说看吧。
他在一家农业机械公司谋到了一个差事,干了还不满一年,就已经挣到五十块钱一个星期了。他把贝弗莉介绍给了家里人,还带她去看了帕蒂,这时帕蒂已经结婚了。
你看她喜欢我吗?——贝弗莉问他。
当然喜欢你啦。
他们就在夏天结了婚,新居一栋,有六间屋。他的薪水那时已经加到七十五块,可是他们总还不免要欠点债,连在外应酬的花费也计算在内,一个星期单是用在酒上的开支就要达到二十块到二十五块。
不过,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快活的。新婚之夜虽然狼狈不堪,他却很快就重整旗鼓,隔了相当时间以后,小两口便如胶似漆、花样百出了。他们心里自有一本细账,记着这些名目:
上楼时的中途温存。
贝弗莉野性大发记。
和衣一乐。
——(他不想说出这个名堂来,因为那是他在不便跟她提起的一些地方听来的。她呢,也一样不想说,因为这个她按理不该知道。)
当然还有许多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情:餐必同桌,“同”到彼此都感到腻烦了。
同一件事,你听见我给这人讲,我又听见你给那人说。
他有个挖鼻子的习惯。
她走在街上有个弯下腰去拉拉袜子的习惯。
他捧着块手帕吐痰的时候声音好大。
她一个黄昏闲着没事就会绷起了脸。
还有一些小小的乐趣:议论议论新结识的朋友。
讲讲有关朋友的一些小道新闻。
一起跳舞。(偶或一见。无非是因为他们这两个跳舞高手一时技痒。)
跟她说说公司里的麻烦事儿。
有些事情也无所谓苦乐:坐自己的汽车外出。
她有一个桥牌麻将俱乐部。
他的去处更多:扶轮社、中学校友会、青年商会。
做礼拜。
听收音机。
看电影。
他心情烦躁的时候往往还有个不好的习惯,总忍不住要找上几个光棍朋友,一聊就是一个黄昏。
光棍有一套高论:我不赞成结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世上的人太乏味,勉强凑合在一起过活总是不成的。
布朗:简直胡说八道。只要耐心等待,你总可以等到合意的人,那时你尽可以天天相亲相爱,也不用担心闯出祸来。对待女人,就是要大胆采取行动……
光棍的高论(流于恶意取笑了):见你的鬼!你这个主意真可谓下之又下、馊而又馊了!
夜半:去去,别死乞白赖的,威利,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得歇几天。
谁说好的?
你呀。你不是说咱们未免太勤了点吗。
只当我没说吧。
哎唷!(虽然气恼,还是顺从了。)你简直是条老猎狗,十十足足是条老猎狗。一天也不肯安分。(愤愤之中却透出了一片柔情,如此风光只应在小两口之间才有。)
受到了外来的打击。姐姐帕蒂离婚了,他听到了一些闲话,虽说只是一些闪闪烁烁的暗示,他却听得很不安。他问了姐姐,自以为问得很聪明,姐姐却对他发了火。
威利,你问提出离婚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布拉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问问罢了。
你听着,小威利,你用不着那样瞅着我。我还是本来的我,没什么稀奇可看的,明白啦?
这个打击透心彻肺,留下的影响深极了,时不时的发作此后一直延续了几个月。有时候大白天写个报告,写着写着却自会停下笔来,望着铅笔呆呆地出神。看不出你,倒一点也不像个毛孩子的样子!——帕蒂这话似乎还在耳边。苗条、利落、纯洁的帕蒂,等于是半个娘的老姐姐!
愈是回想愈是痛苦。我实在不明白。她们是什么鬼迷了心窍,竟变成了这样?规规矩矩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规矩下去呢?
贝弗莉啊,你该永远不会这样吧?——他那天晚上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哪儿能呢,亲爱的,看你,怎么会想到我头上来了?
此刻的他们,简直连心都贴在一块儿了,他满心的苦恼都倾吐了出来。说老实话,贝弗,我现在东也得长个耳朵西也得长个耳朵,整天忙得团团乱转,累得简直连气也喘不过来。这些我不说其实你也明白。是自己的亲姐姐啊,这颗心哪能不乱呢!
酒吧间里,列车上的吸烟车厢里,高尔夫俱乐部的更衣室里,到处都在议论帕蒂·布朗。
我绝不说瞎话,贝弗,我要是发现你也有这样的行为,我就非宰了你不可,我对天起誓,我就非宰了你不可。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可是见他这样突然大动感情,她毕竟感到毛骨悚然。
我觉得自己真是老得多了,贝弗。
在第十八个洞前,他摆好了轻打的姿势,估计了一下草地的高低起伏。球离洞口只有五英尺,按说轻轻一棒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他突然心里一嘀咕,就预感到这一棒绝对打不中。果然,球棒的柄攥在手里似乎不大听话,球打出去,跟洞口还差了一英尺。
又没打中啊,老弟——说话的那位叫克朗邦先生。
今天我的球运不佳。算了,还是回更衣室去吧。手掌里还是有那么一种木僵僵的不大肯听使唤似的感觉。他们就缓步往回走去。你到路易斯维尔来吧,老弟,我很乐意陪你到敝俱乐部去打一场——克朗邦先生说。
我去贵地的话一定领教。
洗淋浴的时候,只听克朗邦先生在那里唱“那天你佩上一朵郁金香,我佩上……”
今天晚上你我作何消遣哪,老弟?
咱们到城里去尽量玩个痛快,克朗邦先生,你用不着操心,在这里一切由我充当向导就是。
我听很多人谈起这个城市如何如何。
是啊,其实要说起来呢,这些话倒也多半不假。(从隔壁的淋浴间里传来了一连串淫猥的笑声。)
在夜总会里他们谈起生意来。他几次想把身子往后靠靠,可是一靠下去,头发总会碰上背后那一盆棕榈,结果只好探出了身子,把克朗邦先生喷出的雪茄烟一口口吸下去。先生,我说你是个明白人,你也总应该让我们稍微赚一点钱吧,说穿了,不赚钱这生意谁还来做呀,你总不见得要我们做出产品来给你们白当差吧,换了你先生,别人要你这样你也不见得会肯吧。白当差,这就不叫做买卖了,先生你说是不?第五杯酒已经快喝完了。
嘴巴只觉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连香烟也仿佛不是叼在自己嘴上了。(这酒我得喝得慢一点儿了。)
你这话很有道理,老弟,很有道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产品要价廉物美,这一点也很要紧呀,生意经中也有这么一条吧,这就叫作竞争。你要为你打算,我要为我着想,说穿了事情的关键都在这里。
是啊,先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这样谈下去,他这脑筋怕还有得要伤伤呢,他真想拨开烟雾,冲出去透透空气。对这个问题我倒有个想法……
布朗啊,在台上唱歌的那个娇小玲珑的金发女郎是谁呀?认识她吗?
(他不认识。)啊,当然认识,不过说老实话,这个女人你不认识她也罢。她进局子是家常便饭,而且老实不瞒你说,她有时还得去请教花柳医生呢。不过我倒知道有个去处,先生,那可是又高尚,又体面。
门厅里,衣帽间的女服务员听见他拨了个电话。他把身子往墙上一靠,不然的话他简直连脑袋都要撑不住,得靠电话听筒来顶着了。电话又打不通,急得他一时直想哭。
哈啰,艾萝依丝吗?——他终于把电话打通了。对方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
跟公司里的同事结伙出去寻欢作乐就更来劲了。
说真的,这样的路数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接起钱来那么利索!嗐,就见她一只手朝桌子边上这么一撸,半堆大洋就接过去啦。要不是我见过有这么个去处,这种乐儿我看你们只有到巴黎去找了——否则就只好找个黑婆娘的窑子凑合!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
可不,简直什么稀奇事儿都有,人家脑子里五花八门的念头,你不知道的多着哪。
你们说我们老板脑子里在转些什么念头?
嗨嗨,有约在先,今儿晚上不谈公司的事。来来,大家先来干一杯。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各人都轮流做了一回东。
我有些话儿想跟大家叨叨——布朗说——很多人都以为咱们做推销员的轻松得很,可其实呢,老天知道,咱们的工作比谁都吃力,我这话没瞎说吧?
再吃力也没有了。
就是。我是上过大学的,后来退了学,要知道我退学是有道理的,道理就在于我认为爱虚荣的人都是大傻瓜,我不赞成不是好汉硬充好汉。我是个极平凡的人,谁要问我,我就不怕老老实实这么说。
布朗啊,你这个小子真不赖。
好,你这话让我听着高兴,詹宁斯,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的心里话,这话够意思。我们累死累活替人当差的,总希望能有几个知心朋友,彼此信得过、合得来,要是连这样的朋友都没有,成天劳劳碌碌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话。
我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这话我见了谁都敢大胆说一句,自然我也有我的苦恼,这世界上哪个没有苦恼呢,不过今儿晚上咱们可不是来吐苦水的,你们说这话可是?我今天要告诉大家,我有个漂亮的老婆,一点也不吹牛。
有个同事哈哈大笑。布朗啊,我也有个漂亮老婆哩,可我敢担保,你结婚只要满了两年,就会觉得女人就是长得像条猎狗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你受用就行。
这话我不完全同意,弗里曼,不过你说的有一点倒蛮有道理。酒杯声、谈话声,闹成一片,他觉得自己嘴里在讲话,可就是一点也听不见。
得啦,咱们快到艾萝依丝那儿去吧。
可是事后他还是不肯罢休。
弗里曼,你方才那几句话,引得我在心中琢磨了好久,可我还是想跟你说那句老话:我有个漂亮的老婆呢,我老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觉得咱们在外边这样昏天黑地玩女人,回去那样骗老婆,实在是不像话啊,说真的,这简直是荒唐。我一想起她,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行为,自己也觉得惭愧死了。
是很有些荒唐。
就是嘛。咱们还以为自己挺聪明呢,可其实咱们就知道喝酒,玩女人……
只顾自己快活。
对,只顾自己快活——布朗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詹宁斯,倒给你先说了。他打了个踉跄,在人行道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很有些荒唐。
醒来,却是在自己床上,贝弗莉在替他脱衣服呢。我知道你要埋怨我一顿了,亲爱的——他嘟嘟囔囔说——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恼啊,一年忙到头,手里的差事得赶着办,家里的用度得想法弥补,还得想法多挣些钱好去还债,我到今天才算明白了过来,牧师讲道说的不错,生活,生活是艰苦的啊。
早上,揉揉疼痛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吃不准昨儿晚上贝弗莉到底干了些啥。
(上一夜出去逛逛的人一见面都偷偷眨了眨眼,一脸怪里怪腔的苦相。十点钟,他在厕所里碰到了弗里曼。)
哎呀,昨儿灌得可真够呛。
我今天都还觉得头晕目眩呢——布朗说。咱们这样瞎闹,到底算啥名堂?
打破老一套的生活呗。
嘿,真有你的,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