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艾特尔回电影之都几年后的某个晚上。已是黄昏时分,从早上八点起艾特尔就一直在忙着拍他的新片。这时候,摄影师们都在收拾器材,以备第二天继续拍摄,电工们正将场景灯光移到明天需用的位置,演员们走出各自的卸装更衣室,纷纷向他点头告别。艾特尔感到一丝淡淡的惆怅,每次干完活,当巨大的摄影棚关闭时,他心头便会浮起这份惆怅,仿佛回到了童年时的心境:冬日的下午,他放学后匆匆回家,阴沉沉的寒风一路推搡着他,而黑夜眼看就要降临,那心境是多么抑郁啊!他的一名助手拿着几份油印的物品需求单站在一旁,正要请他签名,旁边还有一名服装师正向他点头示意,那动作很有点垂头丧气的意味,似乎他为了获得艾特尔的指示,已到处找他几个星期了。实际上,午饭时他们已商议过五分钟,可那服装师是个主意多变的人,不管他们做出过什么决定,此刻或许又要请艾特尔重新拍板了。
“不必啦,行了行了,”艾特尔大声说,“明天早上再定吧。”随后他扬起手一挥,算是对这些场景、设备、有声摄影棚以及尚未离去的所有摄制组人员告别。他抽身而去,留下了十个有待他拍板的问题。他拍了拍另一位助手的背,推开一道隔音门出去,来到电影厂内的街道上。电影厂的头面人物们坐在他们的凯迪拉克折篷车里,正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缓缓移动。速记员和秘书们正从办公大楼宽敞的大理石门口出来。某条小街上,另一个摄影棚正在关闭,暮色中一伙尚未卸装的水手和海盗显得惟妙惟肖,他们大声说着话,乱哄哄地向他走来。用不了多少时间那些鲜艳而零碎的服装就会脱下来堆在电影厂的储藏室里了。十多个人和他打着招呼。艾特尔像个政治家似的接受着他们的问候,他朝一个人点点头,对另一人笑笑,看着他们头扎染血的手帕,身穿深红衬衫和因剧情需要而缀有补钉的长裤,显得精疲力竭,一副乱糟糟的样子。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那是间隐蔽的小屋,这些小屋是专供导演们使用的,他先吩咐秘书接通科利·芒辛的电话,随即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并刮起胡子来。
他还没有刮完胡子,电话接通了。“今天进展得怎么样,老朋友?”制片人大着嗓门说。
“我觉得一切正常,”艾特尔说,“进度仍按预定计划。”
“明天我就到现场来。今天我去见了赫尔曼·泰皮斯,我对他说这会是部好片子。”
“大家都这么认为,科利。”
“我知道,我知道,老兄。但这部片子必须成功。”
“所有的片子都得成功。”艾特尔焦躁地说。他说话时,空着的手仍在刮着胡子。“喂,科利,”他以多少有点不同的口气说,“我午饭时打电话给埃琳娜,对她说今晚你要和我讨论剧本。我想她不会打电话问你的,但要是她问你,帮我搪塞一下吧?”
他能感觉出芒辛在犹豫。这是他一个月之内第三次请求芒辛帮这类忙。“查利,不管你要求什么,我会照办的,”芒辛缓缓地说,“可别忘了明天的事也很重要。”
“别自以为是,”艾特尔尖锐地说,“知道为什么今晚我要出去吗?”
芒辛叹了口气。“代我向那女士问好。”
艾特尔来到高级人员停车处,跨进小车的时候,天已黑了。他驾车熟练地穿过电影厂外交通相当拥挤的几条街,然后加速驶上一条通往海滨的宽阔大道。露露正在她的海滨别墅里等他,她会因他迟到而不高兴的。
他和露露偷情已有半年了,他们常常幽会,差不多每周一次。最大的问题在于找到幽会的地点。露露在电影之都郊外的住宅不能用,因为老是有朋友来串门喝上一杯,所以他们不得不选择这海滨别墅。现在已是冬天,又下着雨,住在海滨的电影界人士多数搬回城里了。这使得那幢别墅多少显得隐蔽幽静,但仍有可能被认识的人撞见,因此艾特尔将他的车停在远处,然后步行进别墅去。再过一个月春天就将来临,他们又将不得不安排别的幽会地点。
开车来的路上,艾特尔尽量不去想他正拍摄的影片。这是自《圣徒和情人》以来他所执导的第四部片子,故事并不怎么出色,是部喜剧片,讲一对男女发现他们无意中成了夫妻,影片几乎没什么新意,但预算相当高,是他回电影之都以来分派给他执导的影片中投入最多的一部,而且由最佳影片公司两位最走红的男女明星领衔主演。他的事业一定程度上就取决于这部喜剧片能否成功,因为《圣徒与情人》只获得部分成功,其余三部影片质量平平,虽未辱没他的大名,却也未给他添什么光彩。考虑到这种种情况,他的压力是够大的。因此在驾车去露露的别墅时,艾特尔思考起未来几天里他必须面对的问题来。他在为那位女明星和某个年轻女演员之间日甚一日的敌意发愁,那女演员的配角演得很好,太好了——这使女明星黯然失色——艾特尔心想这个周末他还得与剧本作者就一场高潮戏的对白做些修改,那对白的喜剧味实在不足,此外,艾特尔还一直十分担心,不知道影片的节奏究竟太快还是太慢。这问题不到影片剪辑制作完,谁也没法回答,而要是他的直觉判断不了,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对影片进行拼凑修补。艾特尔叹了口气。那幢海滨别墅已映入眼帘,可他脑中仍在想着这天的工作。
露露已等得不耐烦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她说。
“今天真是太糟糕了,”艾特尔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着早点来这儿。”
露露的反应有点不合情理。“查利,”她说,“要是今晚我们就此分手,你会不会非常生气呢?我是很恼火的。”
他控制着没让自己的恼怒显露出来。他安排这几个小时的幽会是多么不容易,她应当理解这一点。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艾特尔说。
“查利,你知道我对你怀着多深的感情。天哪,你是在托尼之外我唯一的情人,我用不着告诉你这意味着什么。”
艾特尔又温和地一笑。他已听说她另有两桩绯闻,今后还会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露露在起居室里的家具之间来回踱起步来。“我需要你的指点,”她突然说道,“查利,我面临难关了。”
“难关?”艾特尔警觉起来。露露是不是想提出要求?
“托尼惹出麻烦来了。”露露悄声哭了起来。“我恨死他了。”她说。
“出什么事了?”
“我的公关宣传员蒙罗尼刚才来电话,讲了足足半小时。他说我必须向报界发个声明,但他不知道我应当说些什么。查利,我也不知道,而我又必须在十分钟里告诉他声明的内容。”
“怎么回事?”
“托尼在匹兹堡一家饭店里殴打了一名女招待。”
艾特尔咂了咂舌头。“这处境可就狼狈了。”
“真糟透了,”露露说,“我知道托尼出去肯定惹麻烦。为什么电影厂要派他出去作宣传演出呢?他们应把他关在笼里。蒙罗尼说,他已经醉了两天了。”
“嗯,你觉得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是我一步走错,就可能毁了我的事业。”
“处理不好的话,更可能毁了托尼。”
她摇了摇头。“他才不会倒霉呢。他是电影城里的头号明星,电影厂总得保他。我可出不得半点差错。”露露气恼得大哭起来。“为什么托尼非得闹出点事儿来啊?”
“你不觉得应当和最佳影片公司联系一下吗?”
“不,”她说,“查利,你没用心想想。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想保的只是托尼?他们甚至没给我打电话。这就是明证。他们想散播的说法是,是我害得托尼成了那个样子,因为我是个坏女人。”
“最佳影片公司也不能失去你。”艾特尔说。
“他们才不在乎。托尼的比姆勒排名比我高。”
“那只是暂时的。”
“查利,别再一味说宽心话了。”露露尖声叫着。
“别对我吼叫,露露。”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很抱歉。”她喃喃说。
“蒙罗尼说什么来着?”
露露放下手中的杯子。“他真是个白痴。这件事过后我就辞退他。他认为我应发个声明,表示和托尼断绝关系,说什么托尼很野蛮粗暴,我很理解那名女招待蒙受的苦楚,等等等等。”
“人们不喜欢这种话。”
“当然他们不会喜欢。但蒙罗尼说这是上策,他的看法是在最佳影片公司攻击我之前我得先发制人。”她一下子摊开双臂,“查利,我的脑袋瓜都没法好好思考了。”
“露露,宝贝,”艾特尔说,“让我给你倒点酒。事情没你想象得那么糟。”
“我紧张极了,查利。请帮帮我。”
他点点头。“公关方面我是外行,但我还是学到一点点。”艾特尔微笑着。“首先一条,依我说,要想和最佳影片公司作对是个错误。他们太强大了,你斗不过他们。”
“我知道他们厉害。”她气呼呼地叫着。
“但你不必去反对他们,你可以利用他们的力量。”艾特尔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除非万不得已,他们并不想失去你。要是你提供了这种可能,使最佳影片公司能保住托尼和你,他们会感到高兴的。”
“查利,说具体点儿。”
“哦,你知道,人们都喜欢某一类忏悔。”艾特尔说,“我的建议是,你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你的自责要做得让每个人都同情你。”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露露说,“但蒙罗尼知道该怎么办吗?”
“你有没有打字机?”艾特尔说,“我只要五分钟便可写好它。”
她让他坐在书桌前。艾特尔点起香烟,喝上一口酒,便开始打起字来:
近日正在波内·凯尔贫困儿童救济会忙于为儿童义务演出的梅厄丝小姐,今天回家获悉情况后说,“这全是我的过错,不能责怪托尼。对那位可怜的女招待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知道托尼心里更不好受。感情和心理上的麻烦使他犯下如此过错,这全是我造成的。实际上,托尼有着很温和的个性,可我未能给予他所需要的爱和慷慨无私,尽管我以自己幼稚愚蠢的方式深深爱着他。或许,通过这件事——这事主要是我的责任,我会变得成熟谦恭,而这正是长期以来我所追寻的目标。我将马上飞往匹兹堡,和托尼在一起。我希望这事过后,托尼甚至会比我有更多的好运。”
“查利,你真了不起,”露露再次拥抱着他说,“我马上给蒙罗尼打电话。”然而,她手持话筒,却犹豫起来。“这波内·凯尔救济会怎么办?”她问。
“我与古斯塔夫森很熟。这是他主持的一项慈善募捐。给他寄张五百美元的支票,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他甚至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本市一位最具爱心的女演员。’”艾特尔露齿一笑,“只要请蒙罗尼给他挂个电话就行,打电话时顺便让蒙罗尼预订机票。”
电话都打完了,露露过来坐在了他的大腿上。“不必马上去机场,还有两个小时,”她说,“但我得请女佣理好行装,去那儿等我。”
“等等再说吧。”
“哟,查利,你真是好样的。”露露说,“蒙罗尼认为这太妙了,他拼命对我说,他自己也在考虑从这个角度寻求解决办法。待电讯社一发布我的声明,他就会给最佳影片公司送去一份。”
“要是报纸一刊登,我相信他们肯定会登的,”艾特尔说,“至少一个星期里你会成为公众注意的中心。”
“我会永远对你感激不尽的。为什么我知道只有你能对付这事?”她情意绵绵地问。
“因为我们是老相好了。”他微笑着说。
“查利,我们做爱吧,”露露说,“现在你看起来很可人。”
他们上床销魂了一刻钟,完事之后,露露在他的秃顶上连吻三下。“我所认识的男人里,你最有青春活力。”她说。
他感到很舒服。屋子里很温暖,紧挨着她的身体,也让人感到热乎乎的,白天工作的紧张感已烟消云散。他温存地拥抱着露露,微笑着听她像只小猫似的喵喵叫唤。让她休息一会吧,他想,接下去的十天里够她忙的。
露露在他怀里轻轻扭动,他叹了一声。这时她的思维又活跃起来。“查利,”她慢慢说道,“还有件麻烦事。”
“就一件?”他轻声问道。
“哦,你知道我正打算与托尼离婚,这样一来就没法离了。至少一年离不了。”
“你真的想这么快与他离婚?”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我的确爱他。”
“或许是的。”
“我想起这点就恨:他利用了我。我当初实在不该与你分手。”
“我们注定了是朋友,”艾特尔说,“这样更好些。”
“有时候我很害怕,查利。我向来不习惯担惊受怕。”
“恐惧一阵子就过去了。”
她撑着坐了起来,点起一支烟。“我昨天见到了特迪·波普,”她说,“说来真怪,我一向不喜欢他,可现在我为他感到难过。”
“他现在干什么?”艾特尔问。
“他还在找工作,他对我说他也许会在某部独资拍摄的影片中有点事做。我叫他去美国东部,他说他会去。但我看他不会去,我想他是害怕演戏。”
“但愿我能为他做点儿什么。”艾特尔说。
“特迪某些方面与众不同,为人确实不错。”露露说着,边将烟气吹在自己的肚子上。“他惹恼了泰皮斯,那么不走运,恰恰在这当口还去监狱探望马里恩,这可是要有点勇气的。只是他太傻,说了那番蠢话。他不必当着每个人的面,承认马里恩是他的朋友。”她碰了碰艾特尔的手臂。“对不起,查利。”
“为什么?”嘴上虽这么说,他心头却很不痛快。
“嗯,我忘了马里恩和埃琳娜的事。”
“这没什么,大家都已经忘记了。”艾特尔耸了耸肩。
“埃琳娜是个好人。”露露说。
“是的。”
露露看起来有点伤心。“我离开特迪后,一直觉得赫尔曼·泰皮斯是对的。也许我应该与特迪结婚。我们也许会成功,那我俩现在的日子就好过多了。”露露开始哭起来。“唉,查利,我真难过,要是没遇见特迪就好了。”
艾特尔安慰着她。他们谈了一会儿,艾特尔看了看表。“要是你想赶乘班机,得穿戴起来了。”
“我几乎忘了,”她说,“真希望待着不用走。”
她在浴室里还和他说着话。“我不在的时候,祝你好运,拍片成功。”露露大声说。
“谢谢。”
“我在匹兹堡时如需要咨询,能不能给你家里挂电话?”
“我想可以吧。那种情况下我能找些理由,向埃琳娜解释。”
“她很妒忌,是不是?”露露问。
“有时候有点吧。”
“查利,希望你这部片子交好运。上帝知道你应当走运。我认为《圣徒与情人》是我看过的最伟大的影片之一,城里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你早该为此获得赫拉克勒斯奖。”
“我没有获奖。”
她往脚上搽粉时没有说话。“查利,你和埃琳娜在一起感到幸福吗?”露露问。
“不能说不幸福吧。”
“埃琳娜很有长进。”
“我想是心理分析医生的帮助起了作用。”
“别相信那话,”露露说,“我找我的心理分析医生就诊五年了,可他从没给我帮上什么忙。那全靠你,是你让埃琳娜好起来的。你对谁都有好处。”
“我成了小说人物了。”艾特尔说。
“你总是对自己太苛刻。”
“也许我现在太随和了。”
露露打开浴室的门,朝他吐了吐舌头。“胡说,你还记着那些。”她特意让门开着。“查利,跟我说说维克托吧。那天我本想送他件礼物,可我忘记了。”
“维基,”艾特尔说,“啊,我喜爱维基。”
“我真想象不到你会成为父亲。”
“我也想不到,但我爱这孩子。”
他爱他吗?他在想,心头顿时有种感觉,真想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维克托长得像埃琳娜,不是现在的埃琳娜,他觉得,而是他俩初识时的埃琳娜。然而,事实又如何呢?有时候,他一连一个星期都不会想到维克托。
“你怎么知道自己爱他?”露露好奇地问。
艾特尔想回答说“因为我盼着他比我更有出息”,但他没说出来,而只是笑笑。
“也许我应该有个孩子,”露露说,“对我来说不知道这是不是个解决办法。”
“最好给你的女佣打个电话,让她到机场碰头。”
露露穿戴就绪后,他将她的车开出车库,为她打开车门。“只需保持镇静,一切都会好好儿的。”艾特尔说。
“想开你的车随我去机场吗?”
“你认为应该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吗?”
“我想不好。”露露伸出双臂,又拥抱了他。“啊,查利,我非常爱你。你知道你现在有了真正的尊严吗?”
这是相当得体的称赞,艾特尔想,因为尊严,真正的尊严,无非是表露出对人类每种欲望的代价的洞察而已。
“你这样说真太好了,露露。”他说,随即微笑起来。“要知道,我希望这话别扩散出去,好多年里我也从未对别人说起过,那就是,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不过是个法国女佣,当然她只在上等人家干活。”
“啊,查利,查利。”露露说,随即他们一齐大笑起来。“为什么你以前不曾想到,”她问,“你是我的至爱呢?”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目送她开车离去。这时他才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阵阵传来。他漫步走向大海,看太平洋上的波浪轻柔而稳定地层层卷来,涌上海滩。时间还早,他不必急着回家,于是他微微颤抖着,坐了下来,伸手搅着沙,同时回忆起有一年他曾注视一位拿着冲浪板的姑娘走下海滩,当时他曾试图以说话来吸引她,那情景此时想来已恍若隔世。可一阵久已忘却的痛苦又袭上心头,他想起当时他多么想把她搞到手,似乎她便是通往他某种不甚了然的人生的入口。
艾特尔有些黯然,可这黯然里也不无快意。他盼着回家,几天的冷淡后,现在他对埃琳娜怀着温情,就像每次他有过外遇,总会对她情意绵绵一样。他们入睡之前他便会拥着她,对她说他是多么爱她。她曾非常需要这些情话,现在并不那么需要了,但她仍会感到幸福,而艾特尔回想着他们婚后这几年的生活,暗自庆幸它们总算过去了。他们第一年的日子真是难熬,人们的闲言碎语,对往事的记忆,足足有好几个月,他们常常难以和谐相处。那种尴尬的情形已经过去了;要说他的妒忌心淡化了,他一度有过的激情也消失了,他们至少仍共卧一室,而且这卧室比大多数房间都考究。
他俩一度面临的最后一大难题是,埃琳娜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一想到流产便吓坏了,而他感到人生将受到羁缚。孩子终于降生了,现在他喜爱他,或者说至少他尽力爱他,况且正如露露说的,埃琳娜有了长进。她会持家,会使唤用人,甚至会招待客人了。在这些方面她有了长进,许多人都在羡慕他的婚姻。艾特尔长叹一声。说到底没有什么爱情,只要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尽量去爱,这难道可能吗?“生活使我成了个决定论者。”他边走边想着。
他进了小车,慢腾腾地开车回家。他们的房子坐落在电影之都的山丘上,他缓缓开上山,将车停进车库,又待了一分钟,让自己的心神回到埃琳娜身上来,随后才走进起居室去见她。她正在读书,这时抬起头来,他一眼便看出她闷闷不乐。不过,在那些他外出与人幽会的夜晚,她总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很想知道她是否清楚底细,或这仅仅是自己心虚。他感到惊奇:他对她内心在想些什么知道得竟如此之少。
“维克托好吗?”他一进门便问。
埃琳娜没精打采地一笑。“今天他很可爱,”她说,“我正想对你说说他干了点什么呢。”
“好的,”艾特尔说,“我很想听听。不过,让我先喝点东西。”喝点酒可除去露露在他嘴上留下的气味,为他吻埃琳娜做好准备。吻她时,他只是在她脸颊上若即若离地稍稍一点,以便她上床后不致对他有所要求。
“剧本讨论得顺利吗?”埃琳娜问。
“还行。”
“科利为什么拿不定主意?”她有点愠怒,“他老是变来变去。”
“他就是这样。”艾特尔附和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今晚我很想你,”埃琳娜说,“中午你打电话来时,我挺失望。”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啊,宝贝,我累了,”他温柔地说,“别指责我。”
“我想知道哪个夜晚我们才能聚在一起。”埃琳娜显得心灰意懒。
“这个周末吧。我答应你。或许星期五晚上。”
“星期五下午我有跳舞训练,那时我会很累。”她说。上一年她又开始舞蹈训练,或许主要是为了保持体形,而不是出于什么抱负。但她跳得还不错,家中有客人时,偶尔她还同意为客人们表演一下。
“行,我们这个周末会有时间的,宝贝。”艾特尔说。他将身体陷进沙发里,舒舒服服地呷了一口酒,又揉了揉眼睛。“今天你过得怎样?”他问。
“下午我打桥牌了。”
“好的。”
“可我讨厌桥牌。”
很显然她的心情不好,艾特尔坐直了身子抚着她的手臂,他显出一副疲惫的样子,就像真的与科利讨论过剧本一样。“你怎么啦?”他问。
“今天上午我去看心理分析医生了。”
“嘿,你仍然每星期去两次啊。”艾特尔说。
“是的,我明白,查利,但今天上午我和他吵了一架。”
这可是每小时得付三十五美元的呢,她应该和别人去吵架才是。“为了什么呢?”艾特尔试探着问。
“我不想谈我的心理分析医生。”
“好吧。”
“只不过因为我们谈话总是老一套。”
他很留意地问,“你是指心理分析医生还是说我?”
“哟,亲爱的,你知道我指的是医生。他很聪明,但我不知道我是否仍需要他。”
“那就辞了他。”
“我想我会的……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一架吵得太愚蠢。”埃琳娜说,没有直接答复他的问题。“我对他说起——如果你的影片成功的话——我们筹划着想买的那幢新房子,我们讨论了一番,结果……唔,查利,结果是我不想买那幢新房子了。”
“你不想买了?”那天去看房时她曾显得那么兴奋。
“嗯,我既想买又不想买,这样我们把我的矛盾态度都揭露出来了。”
“是这样。”
“哎,别生气。这种话非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说的,但我们所发现的是,我感到房子太大了,我们显得太富裕了。”
“好吧,我能理解那样的感觉。”但他对她感到恼怒。因为过去的这几年里,每当她准备停当,她就想要一幢比他现在打算买的这幢更大的房子。
“心理分析医生不爱听我的话。他说我在倒退,说我幼稚,说那就是我对金钱以及对你的态度,这是弱势自我的标志。”埃琳娜说话时,他挑剔地听着她的声音。这些日子来她的吐音清楚多了,原先的粗哑大半已消失,可如今她的声调却又难听了。
她触摸着他的手。“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查利,可我开始对他尖叫起来,我对他说跟他谈房子很好,因为他那幢房子有二十个房间,他是个沾沾自喜的胖子,势利鬼,我无法忍受他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要是他不喜欢我说话的样子,没人要他收我的钱……”她渐渐安静下来。“这实在太糟糕了。”
“这类事以前也发生过。”
“是的,不过,查利,这次我是当真的。我真的是这样看待他的,我再也不相信他了,下次我跟他说话时一定不当众吵闹了,我只是要他知道,他是多么讨厌乏味。因为要知道,我可不愿过他认为我应当过的那种生活。”
“你这话指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确实我得好好感激他。但他并不理解我。他真的不理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查利,我知道你对那新房子的想法。你迫不及待想得到它,比你想象的还要迫切。我想我们会买下它的,因为我们到头来总是依你的意图办。”
“这话公正吗?”
“也许不公正,但我想说的是,我的意思是,我们有了孩子,或许还会有第二个,我和用人们关系都不错,我很喜欢舞蹈训练课,而且,查利,我爱你,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一想到失去你,仍感到害怕。不过查利,听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是多么爱维基,我一直在担心,深怕我这个母亲不称职。但做到这些就够了吗?有了维基就够了吗?我的意思是我的奔头在哪里?我并不想抱怨,可我这一辈子将干点什么?”
艾特尔爱抚着她。“我心爱的,”他说,因为有点激动,他的声音也颤抖了,“自我认识你以来,你比任何人都更有长进,我不用再为你担心,我也不会再担什么心了,因为我知道不管你干什么,你这一生会不断长进、越来越出息的。”
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他这个晚上尽在看女人流泪。“不,查利,”埃琳娜说,“你知道,这话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除非你明白这一点,否则我没法与你谈。我这一辈子将干点什么?”
他把她拥在怀里,抚弄着她的头发,心中有一种身为保护者的感觉,这份保护感使她停止了抱怨,不再要求什么。因为,在她过来的一路上,在他帮她有所长进的一路上,有着多个与此类似的时刻,这时他感到自己的骄傲全然取决于她的长进,似乎最终她成了他参与创造的唯一作品,但他仍明白他再也没法帮助她,谁也帮不了她,因为她现在已进入这样的境界,这儿她的问题就是每个人的问题,这儿没有答案,也没有良医,这儿只是一片高地。只有哲学在绝望地苦苦度日。他心中有种不祥之兆,她会离他而去,几年后,许多年之后,或许他会需要她,她会不会出于善良、忠诚和厌倦无聊而被迫留下来?
“很抱歉,查利,”她说,“你已累了,我不该麻烦你。”
他的确太累,打不起精神来了,虽则怀抱着埃琳娜,一时间他竟自顾沉思起来。他有点憎恶地想着埃琳娜,他为自己对她说的话实在可鄙而狂躁不安。那都是些胡说,那都是他的伤感所催生的软弱怯懦,只在脸上绽放的花朵。未来是不可知的,埃琳娜也可能先和他一起生活,渐渐学得更像位贵妇人,然后,保持忠诚或不,要维克托或不,保留这段记忆——那都是些什么啊——或不,她必然会出于生理需要,开始寻找新的配偶,某位年轻粗鲁的制片人,她可以将他训练成一位绅士,那制片人也可将她训练得更像个贵妇人,而他,艾特尔,则被抛在了脑后……他不禁露出他那冷峻刻薄的十八世纪式的笑容,他最终可以自由自在地找个护士或女佣什么的。维克托则会来看望他。每个活着的人至少都获得安慰奖。但这是遥远的将来的事,因此他不再遐想,和艺术家未开发的无穷想象道了再见,带着这种想象提供的深深欣慰,他注意到在这个晚上是埃琳娜比他先睡着了。
她熟睡中的呼吸平静而均匀,似乎在为他催眠,可他迟迟难以入睡。他悄悄起了床,来到维克托的卧室,看着正在酣睡中的孩子,可他心头只浮起一缕微微的温情。于是他披上大衣,走到窗外的露台上,往下眺望那铺满电影之都山谷的错落有致的房屋和街道,再往外极目远处便是大海,以及海滨公路上成串的小车灯光。今晚他就是沿着那条路开车回家的,他想起在回家途中,就在那片霓虹灯广告牌、那个汉堡包售货摊以及那片在电影之都外围匆忙建起的简陋的旅游度假营前面,他遇红灯而停车时,曾凝望大海,看到一艘货船,亮着它的货舱灯和桅灯,缓缓驶向天际。它正出洋远航,驾船下海的人在寻求冒险的经历。
就是在那时候,许多个月来还是第一次,艾特尔差不多是懒懒地想到了我,他想着:“瑟吉厄斯有没有可能在那艘船上?”
随即绿灯亮了,他又驾车上路,便忘了那艘货船。而此时此刻,站在自己家的露台上,艾特尔开始了另一种航行,他的思绪回到沙漠道尔,做了番怀旧之旅。他依依不舍地回想起在那些落魄的日子里,他曾多么迷恋于埃琳娜的玉体,正是那些日子标志着——他能不能这么说?——他经久不衰的青春的终结。现在这一切都已过去了,就像他凝视货船驶向天际时所在的交叉路口,以及路口那边大道上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程,都已过去了。想到这一切已一去不返,他心头感到一阵剧痛,记起了他想传授给我的见识,他因自己已是中年而沮丧痛苦,因为人生的经验倘不传授于人,就必定在心中枯萎,而这比失去更糟。
“人们无法追寻好时光,瑟吉厄斯。”他在心中轻轻对我说道,一边回想着我最初是怎样来到沙漠道尔的。“因为欢乐终有尽头,就像爱或恶行一样,”——就像是刚刚想到的,他补充道——“还有义务。”就这样,艾特尔想到了我,他不无怅惘。“瑟吉厄斯,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该干点什么?”他仍如记忆中那么随和友好地问,“有些人知道答案,你算一个吗?”
在瞬息即逝的活跃想象中,他替千里之外的我编造了回答,并让我与他道了别。“因为,要知道,”他在心中承认,“我已失去艺术家最后的愿望,这愿望告诉我们,当别的一切皆已失去,当爱情、奇遇、荣耀、怜悯等等全都一去不返时,依然存在的是那个我们可以创造的世界,这对我们和别人来说,比一切发生、经历、逝去的拙劣表演更加真实。因此,请务必努力,瑟吉厄斯,”他想着,“为那个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而努力,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孤儿们在自相烧杀,那儿再没有什么比简单的事实更难于发现的了。你必须以艺术家的骄傲,面对现存权势的高墙,吹响你反抗的小小号角。”
这便是他的话,他说得很好。但我若有机会,就会对他说,人必须始终如一地追求快乐,因为快乐是我们继续努力的力量源泉。我们不是置所有良好道德教养、对疾病的恐惧和罪恶之感于不顾而冒险走向神秘的核心之地吗?更不用说那些痛苦的拘囿、浮浅的欢愉以及我们这多愁善感的国度里公众和专家们的声音了。要是有上帝,有时候我相信那是有的,我肯定他会说:“往前走吧,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能否帮助你,但我们用不着那些人来告诉你该干什么。”
有时候我颇有些狂妄,竟冒昧回敬上帝的话,于是我问他:“你同意性是哲学的起源吗?”
作为资历最老的哲学家,上帝却只是倦怠而隐秘地答道:“还不如说性便是光阴,而光阴又是新路的联结。”
于是在我冷峻的爱尔兰人灵魂中,一时升腾起模糊的肉欲之乐,它极为罕见,犹如最难得一掬同情之泪的眼睛,而我们仍一起大笑起来。因为听说性便是光阴,而光阴又是新路的联结,这是那场古怪而简略的对话的一部分,这些话不止一个晚上给我们高尚的人类带来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