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当他们从小屋里出来时,那些魔鬼已经踪迹全无了。迪伦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睁大了双眼,过了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虽然如此,还有那条山谷要穿越呢,她想。

这天早上天色阴沉,太阳虽然明亮,阳光却穿不透盘旋山岭、笼罩四野的浓雾。崔斯坦从容不迫地放眼四下打量,然后又看了眼迪伦,同情地笑了笑。

“你很紧张。”他没有问她,直接就下了断语。

迪伦注视着雾霭,慢慢悟到了什么,“这是我造成的吗?”

他点点头。他走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看着我,”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我保证。”他稍微弯了弯腿好直视迪伦的双眼。

她尽力接住他的目光,感到脸颊上有些发烫。

“你脸红的时候很可爱。”他说。这番话让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惹得他又笑起来,“来吧。”他说,转过身放开了她的一只手,但仍抓着另一只,温柔地牵着她向前走。

迪伦在他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隐隐约约感觉雾霭正在变薄,太阳的光线开始奋力透出来。她觉得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脸上的红晕一时半会还褪不下去。

两分钟后,她又确信他的话不过是一种策略而已——让她的心情放松,让阳光蒸发掉浓雾,减少来自魔鬼的风险。不过,在他领着她前行时,手仍然紧紧地和她的手扣在一起。

在第一座山峰的峰顶,崔斯坦停下步子,侦察了一下地形。他的目光聚焦在左侧,手朝那里指了指。“看见那边的两座山了吗?”迪伦点点头,“我们要穿过的山谷就夹在那两座山中间。”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迪伦疑惑地说。早晨已经过半了,而那两座山看起来还相当遥远。在他们到达之前肯定已到黄昏时分了吧?她当然不想在一片黑暗中被捉到。

“只是视觉幻觉而已,比看上去要近得多,我们一个小时就能到那儿。只要你的好心情能保持住,我们就会安然无恙的。”他低头笑着看她,捏了捏她的手。迪伦感觉阳光似乎立刻亮了一点点,自已心里的感情竟然被周围天气出卖得一览无遗了,太丢脸了,她想。

山腰上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下,窄得一次只能穿过去一个人。崔斯坦在前带路,他在石块和草丛间择路而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迪伦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她下陡坡时身子微微向后仰,一小步一小步蹭着地皮走,寻找着安全的着地点。她伸开胳膊,既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同时也是为摔倒时好自我保护。

他们辛苦跋涉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走到了山脚下。脚下的路平坦起来,迪伦长呼了一口气,现在她可以迈开大步朝前跃进了。从这里看过去,那两座护卫着幽谷的山峰巍然耸立。崔斯坦说得没错,它们现在看起来似乎近多了。他们和山峰间只隔了一片平坦的沼泽。

大水坑里不时闪烁着微光,长满芦苇的河滩星罗棋布。

想到又冰冷又肮脏的水很快就会灌进袜子里,迪伦心里暗暗叫苦,她看了一眼崔斯坦。

“背着人过沼泽不算你领路任务的一部分吧?”她满怀希望地问。

他瞪了她一眼,她只能叹口气,把手伸进口袋里,踮着脚跟朝后晃了一下,不乐意迈出第一步。

“要不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她建议道,希望能拖延一会儿走进这堆烂泥地里的时间。

“真是个好主意。”他对着她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我们可以在这儿等到下午,然后夜探深谷。玩的就是心跳,为什么不呢?”

“好吧,我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嘛。”迪伦小声嘟囔着,走进了沼泽。她的跑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眉头紧锁,不过脚还是又干又暖的。她一边继续艰难跋涉,一边心里想,要不了多久。

穿过整个沼泽只有十几英里的路,但其间要穿过大水坑和芦苇丛探着路走,还要趟过那些烂泥,它们会不时吸住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所以她走得异常艰辛、缓慢。崔斯坦对付烂泥似乎比迪伦游刃有余得多,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坚硬的地面下脚。哪怕他们踩在一样的地方,迪伦都觉得自己要比他陷得更深一点。那里还臭气熏天,而且是她从没闻过的一种臭味,他们每走一步就会飘来一阵腐烂的味道。

行程过半后,他们脚下的路比刚才的更加泥泞。迪伦的脚陷在泥浆里,几乎已经没到了膝盖。她努力想要把脚拔出来,但是无济于事。她的身子先是后仰再往前倾,还是不起任何作用。她又试了两次,最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得不认输了。

“崔斯坦!”她高声叫了起来,尽管他离她不过几米的距离。

他转过身看着她,“什么事?”

她举起双臂,做出无能为力的手势,“动不了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坏坏的表情,“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呢?”

“别耍贫嘴了,把我弄出去!”她双手叉腰,脸上一脸愤怒。他大笑着摇了摇头。迪伦决定改变策略。她放下了胳膊,垂着头,噘着嘴,睁着大眼看着他。

“求你了。”她呜咽着说。

他的笑声更响亮了,不过还是趟着泥水走了过来,“真可怜啊。”他打趣道。他抓着她的两只胳膊,膝盖保持不动,全身肌肉绷紧,然后身体后仰,使劲地把她往上拽。迪伦听到类似于吮吸似的吧唧声,但是自己的脚还是纹丝不动。

“该死,”他喘着气说,“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我就是踩上去了。”她恨恨地说,有点被他嘲讽的神情激怒了。

崔斯坦松开了她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步。他双臂搂着她的腰,紧紧抱住她,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迪伦的身子微微发紧,脉搏狂跳不止。她希望他什么都没听到。他搂紧她之后,身子向后使劲拉。迪伦感到腿上的淤泥开始松动,随着一声恶心的吧嗒声,这片烂泥地终于放开了她。没有了沼泽的吸附,崔斯坦这一拔让她的身子向前倾去。她朝后面踉跄了几步,想尽力保持身体平衡,喉咙里随之发出怪声,既像是惊声尖叫又像是咯咯地笑。污水飞溅,他们的脸上和头发上全是泥点子。

崔斯坦的双臂紧紧搂着她,挣扎着免得两人一起摔进淤泥里。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十几步后,他们终于站定了。崔斯坦一低头看到满脸泥点子的迪伦正在仰头看着自已。他看到她笑了,也看到了那双令人迷醉的碧眼中的自己。

迪伦在崔斯坦的怀抱中立足不稳,摇摇晃晃,微微有些目眩。她对着他粲然一笑,在那一瞬间丢下了所有的羞涩。他的目光也在注视着她。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迪伦的笑声在喉咙里戛然而止。突然间她感觉呼吸困难,轻轻吸了几口气,微微张开了嘴唇。

下一刻,他却放开了她。他走到一边去,眼晴转向了那些山峰。迪伦迷茫地看着他。这算什么意思呢?她原以为他会吻她,可现在他却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真是让人一头雾水,而且太尴尬了。她刚才是不是太丢人现眼了?她心里没谱。她的目光又集中在唯一靠谱的地方——地面。

“我们得赶路了。”他说,那声音听起来异常粗鲁。

“好。”迪伦小声应和,心里还有些怅然若失。他转过身继续趟着泥泞前行,而她则拖着疲惫的步子跟在后面。

崔斯坦先趟过了这片沼泽,尽力想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他感到很困惑。几十年来,或许几个世纪以来——在这片荒原很难准确计算流逝的时间——他曾经保护引领着无数的灵魂走完这段旅程。最开始的时候,他扮演的是安慰者的角色,后来证明这种方式不可能维持下去。他曾经关心着每一个灵魂,倾听他们的遭遇,尽力抚慰他们。因为他们失去了生命,也不再有未来,当然还要忍受抛下亲朋挚爱带来的痛苦。每一个在旅途终点对他挥手告别的灵魂都会带走他的一部分,将他的心掰掉一小块。过了一段时间,他变得麻木无情起来。他不再安慰他们,所以他们也不再进入他的心扉。在过去的几年间,引领灵魂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日常琐事。他尽可能不多说话,能把真相瞒多久就瞒多久。他成了一台冷漠的机器,死者们的卫星导航系统。

这个女孩已经让曾经的自己又回来了一部分。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然后平静接受,比很多寿终正寝的人都要成熟得多。她把他当人来对待,在这片荒原上,这可是很稀罕的事情。灵魂们都沉浸在自己消亡的悲伤中,甚至不曾想过他们的向导也是人。她是个值得他保护、值得他关怀的灵魂。他愿意为了这个灵魂献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这种感觉还远不止于此,他说不清这种情愫到底是什么。把她揽进臂弯之后,他的内心深处荡起了波澜。

奇怪的感情,这种感情会让他的脑子里只想着她,全然不去注意天上的太阳正在缓慢而危险地落下去。他几乎感觉到了……人性的萌动,这样说当然不准确,但崔斯坦找不出别的词。对,就是人性。

可是他不是人类。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提醒自己这样的感情是危险的,只会让他放松注意力,把迪伦置于险境。他必须压抑这样的情感。

“崔斯坦。”迪伦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崔斯坦,天越来越黑了。要不我们等到明天再过那条峡谷吧?”

他摇摇头继续走,“不行,”他回答,“峡谷这边没有安全屋。我们今晚必须穿过去,要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迪伦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恐惧感,心头像打了一个死结一样。她知道自己害怕也于事无补——而且,这样的恐惧感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但她就是压抑不住。

又艰难跋涉了十分钟,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坚硬,连荒草踩上去都不再柔软。她的脚蹭着韧劲十足的草茎走,尽量想用它们刮掉运动鞋和牛仔裤上粘的一层污泥。她不敢停下脚步好好清理污泥,她能感觉崔斯坦急不可耐地加快了脚步。最后水洼几乎看不到了,迪伦抬头才吃惊地发现他们已经身处两座山峰的阴影之下了。

在她前方就是崔斯坦似乎一直忧心忡忡的那条山谷。

看起来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一条宽阔的路蜿蜒穿过其中,两侧的山坡微微向上倾斜。迪伦原来还以为这条路只是一道罅隙,窄不容身,会让人产生幽闭的恐惧感呢。她刚感觉如释重负,但崔斯坦如临大敌的架势不由得让她心里又翻腾了一下。她提醒自已,他对危险潜伏在何处要比自己看得准多了。愁眉不展的迪伦赶紧加快了脚步,尽力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迪伦心急火燎地想要尽全力冲出去,但崔斯坦却在山谷的入口停了下来。他似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做好准备。迪伦狐疑地看着他,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他带到这里的那个灵魂呢?有多少灵魂跟崔斯坦一起走上了这条路却没有走出去呢?迪伦越想越紧张,不由得手指张开,勾住了他的左手。她怯生生地冲他一笑。

紧紧攥着他的手。崔斯坦对她僵笑了一下,然后目光又转回山谷,眼神中带着无畏。

“快到了。”他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让迪伦疑心这句话是从他心里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