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恋 第二节

这时传来一阵抽噎声,阿近眨眨眼,猛然回神。定睛一看,只见阿岛红着眼,手按住鼻子。

“真抱歉啊,大小姐。”心中实在不舍,忍不住就哭了出来,阿岛低语。

“您刚才的神情……”阿岛拼命揉眼说道。“是那么美丽,那么幸福满溢,我之前从未见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阿近忆起无法重拾的过往时,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开心,阿岛不禁心生怜惜。

“这才是真正的阿近大小姐。”

阿岛以衣袖使劲地擤着鼻涕。

“大小姐……今后也会……遇到很多好事,届时再好好把握。”

阿近一脸歉疚的低着头。

明明是自己提议要说给阿岛听的,但随着良助的模样从脑中消失,阿近仿佛也失去了什么。阿岛的泪水令她感到心痛。

“姑且不谈越后屋的阿贵小姐,告诉我曼珠沙华故事的藤兵卫先生,实在是个坚强的人。”

“因为他坚持说完痛苦的回忆吗?”

“是的,他明明能中途停止、隐藏重要的部分,或改变故事内容……”

阿近突然怯弱起来,沮丧地垂下头。“我恐怕办不到。”

阿岛蓦地朝缠在胸部下方的衣带使劲一拍。“无妨,到时候我会主动提问。”而后好似要着手进行大扫除般,干劲十足地说:“到底是谁从如此幸福的大小姐身边夺走良助先生?是谁杀害良助先生?”

这番话如同用柴刀劈柴地直接了当。阿岛虽是女流之辈,却孔武有力,是个劈柴高手。

“夺走?”

这词倒算新鲜,阿近总认为是失去。

“没错,您别在发愣了。”

“但那是我造成的。”

“方才也听您这样说过。”

阿岛抛开身为伙计的矜持,忍不住焦急起来。“可是大小姐,绝不是您下手杀害良助先生。您得振作一点啊,先告诉我凶手是谁吧。”

凶手,阿岛毫不犹豫地断然到处此语。

这撼动了阿近。某个男人的名字一直是可怕的罪恶名词,在阿近心中挥之不去。她张口欲言:“他叫松……”

阿岛像在鼓励她似的,频频点头:“松太郎。”

阿近六岁那年的正月初一,那男孩来到‘丸千’。初春只是徒具虚名,那天风强雨急,还夹杂着冰雪,天寒地冻。

出川崎驿站顺东海道而下,四公里远的大路旁有个小孩跌落斜坡,不知是岩石或向外伸出的枯枝勾住他——一名商人冒着风雨到丸千告知此事,这便是那件事的开端。

此人是丸千的熟客,品行可靠,凭着老练的经商手段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内通报这个消息,绝不会是疏忽看错。丸千立即召集人马,前往搜寻那名男孩。

这商人早已冻僵。由于发现男孩时,他犹豫着能否独立救援,白白浪费些许时间。在这恶劣的天候下,路上没别的行人,说来也算运气不好。

商人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却坚持要带路,丸千众人赶紧阻止他。

“既然如此,好吧。我在男孩掉落处附近的松树上绑了条手巾,你们可以这为记号展开搜寻。”

不仅丸千的人,其他旅馆的年轻伙计也来帮忙,转眼便已聚集十人左右,大伙分别拿着绳索和梯子冲进冰冻大雨中。屋檐下,阿近站在母亲与大哥喜一之间,目送男人们低头紧依彼此,像蓑衣斗笠塑成的大丸子般前进。

“你爹力大无穷,而马车屋的原先生动作轻盈利落,猴子都自叹不如,不会有问题的。一定很快就能找出那名男孩,就他脱困。”

母亲手搭在阿近头上安慰道。喜一的力气不及大人,却比大人伶牙俐齿。他恼怒的说“就算就上来,也早冻死啦”,惹的母亲重重打他一记屁股。

“你身为丸千的继承人,不可对有缘路过驿站的旅客讲这种冷漠无情的话。一旦有谁遭遇困难,决不能见死不救。”

正值爱唱反调的年纪的喜一,嘟嘴应声“知道啦”。

男人们出门后迟迟未归。由于刚过新年,客人不多。此时住店的都是有急事待办,不巧遇上坏天气受困此地,心有不甘的旅人。这些旅客担忧着男人们的安危,边闲聊边打发时间。不少人认为,要是时间拉长,那男孩肯定没救。

“希望前往救援的大伙儿别因此受伤才好。”

阿近听见他们的谈话,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危。母亲应该也很担心,只是不行于色,不断地忙进忙出。这时,母亲吩咐喜一办事,喜一忿忿应道:

“我看根本不是什么男孩坠落,而是狐狸或狸猫的恶作剧吧。”

“驿站附近哪来的狐狸和狸猫啊。”

“那么,或许是雪女。”

“喜一,这话又是哪里听来的?首先,外头正下着雪雨,听说雪女也不喜欢淋湿衣袖,岂会在这种天气外出游荡?你别再净讲这种没意义的话,快帮客人的火盆添炭。”

阿近贴在二楼走廊窗上,从窗子可望见驿站出入口那扇大木门。由于寒风刺骨,她只将窗户打开一个手掌宽,伸长脖子远眺。

前方浓密的雪雨中,透着摇摇欲坠的灯笼火光。一盏、两盏、三盏地,自大路接近大门。

这孩子还活着,他尚有一口气,快去烧热水啊。男人们的大呼小叫掺杂在风声中,清楚地传来。

“他们回来啦!”阿近以响彻整栋旅馆的音量大喊,迅速冲下楼梯。

这真可谓是“捡回一条命”。男孩躺在丸千里间床上,徘徊鬼门关外三天后,第四天早上终于清醒。

所幸男孩从路面跌落斜坡时没受重伤,不过,或许是寒气直透筋骨,使得手脚前端血路阻滞,他双脚的小趾、右手食指和中指、左手小指皆萎缩泛黑,有腐坏之虞。

不论谁和男孩攀谈问话,他都不开口。他会点头、摇头,所以不算痴呆。喝过米汤后,他的眼中恢复元气和光芒,也会仔细回望身旁的人,但似乎仍无法言语。

因此,他的名字、年龄、出生地,欲前往何处,又为什么在那里遭遇事故,以及当时和谁在一起等,详情一概不知。他就在重重迷雾中恢复健康,不到半个月已能下床,虽像老头般踩着蹒跚的步履,至少能扶着墙壁,缓缓在丸千周遭行走。

男孩的手脚终究少了五根直透。他总不说话,旁人也不清楚他是否觉得悲伤。他不时在阳光下望着双手,阿近的母亲每次发现,总会噙着泪安慰他,只是他都未做回应。

虽不知他的岁数,但看来介于喜一与阿近之间,大概是十岁左右。由于没有称呼相当不便,阿近的父亲替男孩取名为“松太郎”。

“多亏有松树为标记,他才捡回一条命。”

正值爱插嘴年纪的喜一说:“这么讲起来,得感谢那条手巾吧。不过,其实要算是那名商人的功劳。”

喜一乱插嘴,讨了顿骂。他似乎对这集丸千及四周旅馆业者的同情与关心于一身的松太郎,怎么都看不顺眼。

在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下,松太郎还没能下床,阿近便常去看他。事实上,阿近去了也没帮上忙,毕竟她只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而松太郎又不开口。可是,每回喜一撞见就会臭骂阿近,还曾抓着她后颈,一把拖出房间。

“那家伙搞不好是妖怪,你别在他身旁鬼混!”

“妖怪很可怕吗?”

“没错。像你这样的小鬼,小心他从脑袋一口吃掉你。”

松太郎能起身行走后,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增多。旅馆众人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对他多有关照。阿近见状,便忘记大哥的训斥,逐渐和松太郎亲近起来,最后又挨喜一责骂。

这情形反复上演,尽管小心翼翼不让大人发现,依旧会穿帮,松太郎来丸千一个月后,喜一在后院砍柴处使劲撞向松太郎,路旁的母亲恰巧看见。

这回换喜一遭人一把抓住后颈。

喜一被带进父母房里训斥,阿近躲在廊边偷看。只见喜一大声顶嘴,父母朝他咆哮,他便哭泣起来。父亲的骂声响若洪钟,喜一也不遑多让,母亲则语带哽咽。

“你不觉得松太郎很可怜吗?难道你没半点男子气概?”

“我最讨厌那家伙啦!”

完全不顾脸面的对话一路传至外头。丸千的伙计相视苦笑,装没听见。阿近觉得哥哥很可怜,胸中填满这些难以负荷的情感,阿近不由得缩起身子。

这时,她察觉背后有人。

抬头一看,松太郎就站在她身旁,差点害她跌一跤。

或许是缺少几根脚趾的缘故,松太郎的步伐不太稳,站立时一定要扶着墙壁。但眼前他垂着双手,无精打采地低头望着阿近。

阿近睁大眼睛注视着松太郎。此刻,传来喜一夹着哭声的怒吼。

松太郎面颊上的擦伤微微渗血,想必是刚才喜一造成的吧。那为他毫无血色的脸庞染上过去未有的生气。

他原本紧闭的双唇轻启。阿近仿佛着了迷,定定地望着他。

“……对不起。”阿近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阿岛轻咳一声,略显踌躇地咽口唾沫后,看着阿近。

“于是,那男孩就在丸千住着不走?”

阿近颔首,莞尔一笑。阿岛这句“住着不走”,表示打一开始她便站在喜一这边。

“阿岛姐应该也明白,我大哥是在嫉妒松太郎先生。”

阿岛顺势接道:“这也难怪,家里捡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父母又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令兄当时才十三岁左右吧?还处于无法理性思考的年纪,不嫉妒才有问题。”

“大哥长大后也曾反省自己不对。”

那是大哥成年没多久所讲的话,也就是松太郎做出那件可怕的事前。

只不过,事情发生后,大哥亦改变说法。

——我的直觉没错。真后悔,要是早点将那家伙赶出丸千就好了。

“提到松太郎先生啊。”

阿近对阿岛强颜欢笑。

“他和良助不同,有张优秀的面孔。”

阿近的父母常说,像他这样的美男子,真想让他去当演员。

“因为他长得跟人偶一样。”

刚才聊到良助的长相时,阿岛有如小姑娘般兴奋,此刻却频频后退,仿佛有人将死虫推至鼻尖。

“拜托,这样反而讨厌。”她皱眉不屑道。

“抱歉,我没把故事的顺序弄好,否则您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阿岛姐,其实我不讨厌松太郎先生。”

“大小姐,如今您还讲这么善良的话……”

阿近即刻摇头。该如何措词,才能传达这股心焦?

而后,她体悟到坦然是最好的方法。

“倒不如说,我喜欢他。”

最早听见他话声的是阿近。一句“对不起”,在年仅六岁的小女孩心中投下别人未曾给予的影子。不过,那绝非可怕的阴影。

说是影子,其实更像树荫。自六岁到十七岁间,阿近确实常到这树荫下休息。

而今,她在黑白之间回顾过往,才明了她听到松太郎声音时流露的眼神,也在松太郎心底投下具有自己形体的树荫。

过去阿近未能领悟这个道理。不,就算明白,也不愿承认。为逃避现实,她不断自责。她始终没察觉松太郎的心意,还对外言称这完全出乎意料。既然决定好要走的道路,她便不会分心注意歧路,尽管那或许才是正道。

“在驿站町里,一起出外旅行的父母病倒、孩子与父母走失,或被父母抛下的事,一点都不稀奇。这时候,通常会先向孩子问出住处,送回双亲身边。假如住得远,便请人传口信,在对方派人来接前,暂且代为照顾。这种情况下,旅馆工会明文规定,得由各家旅馆轮流照料。”

孩子要是没亲戚,或像松太郎这样身世不明,则会帮他寻觅养父母。

“双亲打一开始就打算收留松太郎。家父还故意带劲的说,孩子是大难不死,运势过人,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大哥听了又妒又气。”

自从与阿近说话后,松太郎渐渐愿意开口,只是除回应和打招呼外,依旧少言寡语。面对喜一父子的争吵,他既无尴尬的表情,也不会劝阿近的父亲别生气。不论喜一怎么殴打、冲撞,他都不还嘴也不还手。

“我明白令尊令堂的心意,他们真的很善良。况且旅馆里多的是工作。”

“是啊,但爹娘并不打算拿他当伙计使唤。事实上,我有个出生不久即夭折的二哥,所以是怀着补偿的心情收养他的吧。”

不过,另有一人提出领养松太郎的要求。那名商人认为,既然当初自己未能解救的男孩,幸得驿站众人出手相救,就该由他照料这孩子的未来。

“自松太郎先生获救,到得知他保住一命前,商人一直留在丸千,甚至代付医药和住宿费,事后也常来看他。”

商人也有个早夭的孩子。据说他和妻子讨论过,欲将松太郎当成那孩子养育。

松太郎能下床走路后,商人每两个月都会到店里谈这件事。双方互不相让,不愿妥协。阿近的父亲相当坚持,他尊敬商人有这份心,但商人常为生意奔波不在家,松太郎交给老板娘抚养,他会备感拘束而过的不快乐。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由松太郎决定。”

松太郎说想留在丸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