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节
礼拜天,在街道地面下迂回曲折的通道中,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教长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高提着一盏灯,走在死人之间,不时左闪右避,生怕自己碰上破败的棺材和成堆的碎骨头。这七拐八弯的地道虽然漆黑一团,他却早已非常习惯了,心想现在还拿煤油灯来照路是不是多此一举,倒是地道里那股浓烈的腐烂气味异常刺鼻,捏紧鼻子也挡不住。他给自己打气,终有一天,仅凭了他对上帝的信仰,就能在这地道里行走自如。
忽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沙沙响,便四下里瞧了瞧,可坟墓和石柱子都好好的没有丝毫动静。
“莫非今夜有人还魂了?”黑暗中响起了他那忧郁至极的嗓音。这样的话出自一个牧师之口恐怕不大适当,不过事出有因,他刚才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塔尔波特跟所有独守终老的男人一样,内心深处也藏有许多恐惧。一想到死亡他就总是心惊胆寒。塔尔波特紧张地调亮提灯,快步走到墓室另一头的楼梯井——从这里走出去,就可以重新看到温暖的煤气灯,而且从这里回家要比走街道近。
“谁?”他问道,举着灯迅速转过身来,这一回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响动。但还是一无所见。那声响动很重,不像是老鼠在咬啮;也很沉着,不像是顽童在街上打闹。摩西何在?他心想。塔尔波特牧师把烧得嗡嗡响的提灯举到眉前。他听说过,有几伙捣乱的家伙,由于战争和领土开发而离开了家园,近来常聚集在废弃的墓室里。塔尔波特决计明儿上午请个警察来调查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找警察又有什么用呢?早些天他放在家中保险箱里的一千块钱被盗,他也报了警,至今还没有回音。不用说,坎布里奇的警察根本没拿它当一回事。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坎布里奇的窃贼跟警察一样的无能,除了那一千块钱,保险箱里其他的贵重物品竟然一样也没被偷走。
塔尔波特牧师是个有德行的人,邻居和会众一直对他赞不绝口。除了有那么几次,他或许太过热心了。三十年前,那时他接手管理第二教堂不久,同意从德国和荷兰招募一些人移居波士顿,并许诺在他的教区内给移民提供礼拜场所和高薪工作。如果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可以一窝蜂地涌入美国,哄几个清教徒进来又有何妨呢?只是所谓高薪工作是修筑铁路,结果有许多人累死或病死,留下一大群孤儿寡母。塔尔波特暗暗退出了这一协议,随后数年间又下大力气把他参与其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他也曾动念要退还铁路营造商给的“咨询费”,后来就秘而不宣了。从此以后,每当要作决定了,他就由己及人,先预想别人也像他那样有错不改。
塔尔波特疑虑重重,迈着沉重的步子倒退着走,不料给一个硬物绊了一跤。他爬起来呆呆站着,瞬间转过一个念头,以为是自己失了方向撞到墙壁上去了。多年来,塔尔波特除去握手就从未跟谁有过身体上的接触,甚至连碰也没碰过。不过这会儿,他感到一双温热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胸部,并夺走了他的提灯,他确信这双手臂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这个人紧紧抓着他,充满了愤怒和强烈的侵犯意味。
一恢复知觉,他立即意识到,有一种异样的、不可测知的黑暗把他笼罩住了。他的呼吸里依然带有墓室里的刺鼻气味,不同的是,他觉得腮帮子上冷冰冰湿漉漉的,嘴巴里又苦又咸,似乎流进了汗水,他还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直往额头上流。冷,冷得就像是在冰窖里。他的身体被剥得一丝不挂,冻得不住哆嗦。然而,一股热气开始吞噬他麻木的身体,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之感升腾而起。莫非是一个噩梦?没错,当然是在做梦!近来他睡前常读描写魔鬼猛兽的无聊读物,睡眠不安稳。不过,他怎么爬出墓室,怎么走进装着桃红色护墙板的简朴的房子,又怎么往洗脸盆里倒水,他统统记不起来了。实际上,他根本就未走出地道,未出现在坎布里奇的人行道上。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脏在跳动着上升,然后悬浮在他的上方怦怦地急跳着,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入了大脑。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牧师觉得他的脚伸在空中疯狂地踢动着,从脚上传来的灼热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就要死了。太奇怪了,此时此刻,他反倒一点都不觉得恐惧。他的一生都在担惊受怕,多半已把这种情感都耗光了。他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事情竟然会这样:上帝的一个信徒快要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故我,完好无损。
在弥留之际,他打着哭腔,试图祈祷,“上帝,宽恕我的罪孽吧。”但从他唇间爆发出来的是一声尖厉的呼号,又消失在可怕的雷鸣般的心跳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