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牡蛎

我不必费力追忆,就能记起一件往事的全部细节。那是阴雨绵绵的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和父亲站在莫斯科的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病渐渐控制了我。没有一点疼痛,但两条腿不由得弯下去,要说的话嘎在喉咙口,头无力地歪到一边……显然,我很快会倒下去,失去知觉。

这时如果把我送进医院,医生们一定会在我的病历卡上写上“饥饿”字样——这种病在任何医学教科书里是找不到记载的。

我的亲爹挨着我站在人行道上。他穿着很旧的夏季大衣,一顶花条呢帽里露出一团棉花。他的脚上穿一双又大又重的胶皮雨鞋。这个世俗的人生怕别人看出他光脚穿着雨鞋,便在小腿上再套一副旧皮靴筒。

这个可怜而又有点糊涂的怪人,随着他那件做工考究的夏季大衣变得越来越破旧和肮脏,我对他的爱却越来越深厚。他在五个月前来到京城,想谋求一个文书职位。这五个月来他一直在城里东奔西跑,到处找事做,直到今天才下决心跑到大街上来乞讨……

在我们对面是幢高大的三层楼房,挂着蓝色招牌:“旅店”。我的头软弱无力地往后仰,朝两边歪,我不由自主地朝上方看,望着旅店那灯火通明的窗子。窗内闪动着人影。可以看到一架轻便管风琴的右半边、两幅粗劣的彩画和挂着的电灯……我盯住一扇窗子,看到一块发白的东西。那东西动不动,轮廓方正,在四周深褐色的背景上十分醒目。我瞪着眼睛细看,认出那是挂在墙上的一块白色牌子。那上面有字,但究竟是什么宁,我就看不清了……

足足有半个钟头,我不让眼睛离开这块牌子。那片白色吸引住我的视线,似乎对我的脑子在施催眠术。我竭力想读出牌子上的字,但我的努力却是白费。

最后,那奇怪的病汗始显示威力。

马车的惋辆声在我听来像是隆隆的响雷,在大街上的臭气中我能分辨出上千种气味,在我的眼里,那旅店的灯光和街灯成了令人目眩的闪电。我的五种感官都高度紧张,极度灵敏。我开始看到从未看到的东西。

“牡蛎……”我终于看清了牌子上的字。

好古怪的字!我在这世上活了整整八年零三个月,怎么一次也没听到过这个词呢?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旅店老板的姓吧,可是姓氏招牌通常挂在大门口,而不是挂在墙上!

“爸爸,牡蛎是什么?”我费力地把脸转向父亲,哑着嗓子问道。

父亲没有听见。他正专心地注视着人群的流动,目送着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凭他的眼神我看出,他想对行人说点什么,但那句重如秤砣的要命的话,却始终挂在他颤抖的嘴唇上,怎么也吐不出来。他甚至朝一个行人迈出一大步,碰碰他的衣袖,但等那人回过头来时,他连忙说声“对不起”,一脸尴尬地倒退回来。

“爸爸,牡蛎是什么?”我又问一遍。

“一种动物……生活在海洋里……”

我立即想象出这种从未见过的海洋动物是什么模样。它应当是介于鱼虾之间的一种东西。既然它生活在海洋里,那么用它再加上胡椒和月桂叶肯定能做出一盆十分鲜美的热汤,或是做一盆带脆骨的酸辣汤,或是做成虾酱似的浇汁,或是加上洋姜做成冷冻……我生动地想象着,人们怎样从市场上带回这种动物,赶快把它收拾干净,赶快下锅……快,快,因为大家都饿了……饿极了!从厨房里飘出煎鱼和虾汤的香味。

我感到这股香味惹得我的上颚和鼻孔发痒,而且这种感觉渐渐地遍及全身……旅店,父亲,白牌子,我的袖子,全都冒出这种香味。香味浓极了,惹得我开始咀嚼起来。我又嚼又咽,好像我的嘴里当真含着一块牡蛎肉似的。

我感到极大的满足,腿却不由得弯下去,我怕摔倒,便抓住父亲的袖子,身子紧紧贴着他那湿淮液的夏季大衣。父亲紧缩着身子,直打哆嗦。他发冷……

“爸爸,牡蛎是素烧,还是荤烧?”我问道。

“这东西要生吃……”父亲说,“它有壳,像乌龟一样,不过……它有两片壳。”

刹那间,鲜美的香味不再惹得我浑身发痒,幻想破灭了……现在我全明白了!

“真恶心,”我小声说,“真恶心!”

牡蛎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把它想象成青蛙那样的动物,现在这只青蛙藏在壳里,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朝外看,不断摆动它那极难看的下颌。我想象着,人们怎样从市场上带口这种有壳、有螫、眼睛闪亮、皮肤粘乎乎的动物……所有的孩子见了都躲起来,只有厨娘厌恶地皱起眉头,抓住一只大螫,把它放在盘子里,再送到饭桌上。大人们拿起来就吃……吃生的,连同它的眼睛、牙齿、爪子都吃进去!可它吱吱直叫,极力咬人的嘴唇……

我皱起眉头,可是……可是为什么我的牙齿却开始咀嚼起来?这牡蛎样子可怕,令人讨厌,令人作呕,可我还是吃它,吃得狼吞虎咽,生怕尝出它的味道,闻出它的气味。吃完一只,我已经看到第二只、第三只的亮闪闪的眼睛……我把它们都吃了……最后我吃餐巾,吃盘子,吃父亲的胶皮雨鞋,吃那块白牌子……凡是我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我统统吃下去,因为我感到,只有吃下东西,我的病才会好起来。那些牡蛎可怕地睁着眼睛,其丑无比,我一想到它们就浑身打颤,但我还是要吃!吃!

“给我牡蛎!给我牡蛎!”这呼喊从我的胸中迸发,我朝前伸出双手。

“行行好,先生们!”这时我听到父亲那低沉而压抑的声音,“真不好意思求人,可是,我的上帝,这孩子顶不住了!”

“给我牡蛎!”我呼喊着,揪住父亲的大衣后襟。

“小小年纪,难道你会吃牡蛎?”我听见身边有人发笑。

在我们面前站着两个戴圆筒礼帽的先生,他们哈哈笑着瞧着我的脸。

“你这个小家伙想吃牡蛎?当真?有意思!你知道怎么吃吗?”

我记得,这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拖进了灯火通明的旅店。很快身边就围上了一堆人,他们哄笑着好奇地瞅着我。我在一张桌旁坐下,开始吃一样滑溜溜的东西,那东西很咸,有一股潮气和霉味。我狼吞虎咽般吃起来,不嚼,不看,也不想弄清我吃的是什么。我觉得,如果我睁开眼睛,那我一定会看到一对亮闪闪的眼睛,螯和尖利的牙齿。

我忽然嚼到一样硬东西。嘎巴一声咬碎了。

“哈哈哈!他连壳也吃了!”人们大笑,“小傻瓜,难道这也能吃吗?”

我记得后来我渴得厉害。我躺在自己床上,却睡不着,因为我全身的痛,发烫的嘴有一股怪味。我的父亲从一个屋角走到另一个屋角,不停地挥着手比划着。

“我好像着凉了,”他嘟哝道,“我感到脑袋里……好像里面有个人……恐怕是因为我今天没有……那个……没有吃过东西……我这人,真的,是有点古怪,糊涂……我明明看到那些先生为牡蚜付了十卢布,我怎么不走过去,向他们讨几个……借几个钱呢?他们多半会给的。”

到第二天清晨我才睡着,我梦见了一只有螫、有壳、眼珠子老转动的青蛙。中午我渴得醒过来,睁开眼睛找父亲:他依旧走来走去,不停地挥着手比划着……

一八八四年十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