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观众都大声表示不满,都重复一个人说的话:“就差人同狮子搏斗啦!”大家都觉得恐惧,因此伏伦斯基摔下马来,安娜惊叫一声,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接着安娜脸上起了变化,变得实在不成体统。她惊惶失措,像一只被捕的鸟儿那样扑腾挣扎:忽而站起来走开,忽而对培特西说话。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说。
但培特西没有听见她的话。培特西正弯下身子,同一个走到她面前来的将军说话。
卡列宁走到安娜跟前,殷勤地向她伸出一只手臂。
“要是你高兴的话,我们走吧。”他用法语说,但安娜正注意听着那将军说话,没有注意到丈夫。
“听说,腿也摔断了,”将军说,“这真是太不像话啦。”
安娜没有回答丈夫,她举起望远镜,朝伏伦斯基倒下的地方瞭望去,但距离太远,那边又聚集了那么多人,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放下望远镜,正要走,但就在这当儿,一个军官骑马跑来,向沙皇报告什么事。安娜探身向前,听他说些什么。
“斯基华!斯基华!”她向哥哥叫道。但是哥哥没有听见。她又起身想走。
“我再一次向你伸出我的手臂,要是你愿意走的话。”卡列宁触触她的手,说。
她嫌恶地避开他,不看他的脸,回答说:“不,不,别来管我,我不走。”
现在她看见伏伦斯基倒下的地方,有个军官穿过赛马场,向亭子跑去。培特西向他挥挥手帕。
军官带来消息说,骑手没有受伤,但马折断了脊梁骨。
安娜一听见这消息,立刻坐下来,用扇子遮住脸。卡列宁看见她哭了,她不仅忍不住眼泪,甚至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不住起伏。卡列宁用身子把她挡住,让她有时间平静下来。
“我第三次向你伸出我的手臂。”他过了一会儿又对她说。安娜对他望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培特西公爵夫人走来解救她。
“不,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是我把安娜带来的,我答应送她回去。”培特西插进来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彬彬有礼地笑着说,但严厉地盯住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体不太好,我想让她同我一起走。”
安娜恐惧地回头看了一眼,顺从地站起来,把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我派人到他那里去,打听好了再告诉你。”培特西低声对她说。
在亭子出口处,卡列宁照常同遇见的人寒暄几句。安娜也照常回答人家的招呼,但她精神恍惚,像做梦一样挽住丈夫的手臂走着。
“他有没有摔死?这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来?今天我能看见他吗?”她想。
她默默地坐上卡列宁的马车,又默默地离开停满马车的地方。这一切卡列宁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避免想到妻子当前的处境。他只看见一些表面现象。他看到妻子的举动有点乖戾,就认为自己有责任提醒她,不过单提这事,不说别的,又觉得很困难。他张开嘴,想对她说她的举动有失体统,但他不由自主,说出来的竟完全是另一回事。
“真是的,我们大家都很爱看这种残酷的场面,”他说,“我注意到……”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轻蔑地说。
他恼火了,顿时说出他想说的话来。
“我应该对您说。”他开始说。
“哦,这下子要摊牌了!”她想,心里感到恐惧。
“我应该对您说,您今天的行为有失检点。”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啦?”她一面大声说,一面迅速地向他回过头去,盯住他的眼睛。她已经完全没有原来那种隐蔽的欢乐,而是板起了脸,但这副神气还是掩饰不住她内心的恐惧。
“注意!”他指指车夫背后打开的窗子,对她说。
他起身把窗子关上。
“您发现我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啦?”她又问。
“刚才有一个骑手从马上摔下来,您没有掩饰您那种大惊失色的神气。”
他等她反驳,可是她眼睛瞪着前方,一言不发。
“我曾经要求您在交际场所注意您的一举一动,免得那些毒舌头说您闲话。我一度谈到内心活动问题,现在我不谈这个。现在我谈的是公然表现出来的行为。您的行为太不检点了。我希望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也没有听进去。她有点怕他,但心里一直在想,伏伦斯基是不是真的没有摔死。他们说骑手没有受伤,只有马折断了脊梁骨。他们说的是不是他呀?卡列宁说完时,她只是装出嘲弄的神气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卡列宁开始时说得很大胆,但当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时,她的恐惧传染给了他。他看见她这种嘲弄的微笑,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惘。
“她在嘲笑我的猜疑。对,她马上就会像上次那样对我说,我的猜疑是没有根据的,这太可笑了。”
现在,事情就要全部摊牌,他最希望的是,她还会像上次那样回答他说,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是没有根据的。他知道的事实在太可怕了,因此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但此刻她脸上那种恐惧而忧郁的神色,却说明她并不想欺骗他。
“也许是我错了,”他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请您原谅。”
“不,您没有错!”她不顾一切地瞧了一眼他那冷冰冰的脸,慢吞吞地说,“您没有错。我实在是被吓坏了,我克制不住自己。我听着您说话,心里却在想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看见您就受不了,我怕您,我恨您……您高兴怎样对付我就怎样对付我吧。”
她仰靠在马车的一角,双手掩住脸,放声哭了起来。卡列宁一动不动,眼睛仍旧瞪着前方。他整个的脸忽然露出一种死人般僵硬的庄重神色。直到别墅,他这种神态始终没有变。快到家的时候,他带着这个神态向她转过头去。
“好吧!在我采取保全我名誉的措施并把它告诉您以前,”他的声音哆嗦了,“我要求您至少在公开场合保持体面。”
他先下车,然后扶她下来。他当着仆人的面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马车,回彼得堡去了。
他走了不多一会儿,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给安娜送来了一张条子:
“我派人到阿历克赛处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回信说,他身体很好,没有受伤,但感到扫兴。”
“这样说,他会来的!”安娜想。“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真痛快。”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她一回想到上次见面的细节,热血又沸腾起来。
“啊,我的上帝,多么幸福哇!这事很可怕,可是我爱看他的脸,我爱这种奇妙的幸福……丈夫!哼……啊,感谢上帝,我同他什么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