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芭比

01

当外号芭比的戴尔·芭芭拉经过美食城超市,将镇中心抛在后头时,感觉便开始好多了。等到他看见上头写着你正离开切斯特磨坊这个乡间小镇,愿您早日再来!的标语牌时,心情变得更开朗了。他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不仅是因为他在磨坊镇里与人打了一架,更是由于一种每次离开时总会浮现的轻松感。毕竟自从两个星期前,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惹上一身腥以后,便一直处于乌云罩顶的状态中。

“基本上,我不过就是个流浪汉罢了。他说,”

笑了起来,“一个流浪汉正在前往大天空市的路上。”管它的,谁说不行呢?就去蒙大拿州吧!

不然怀俄明州也行,就连他妈的南达科他州的拉皮德市也好,只要不是这里都行。

他听见引擎声逐渐接近,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跷起大拇指。他眼前的是个迷人组合:

一辆肮脏的老旧福特货卡车,驾驶者则是一名年轻娇美的金发女郎,还是淡金色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芭比露出他最为迷人的微笑,而那个驾驶货卡车的女孩则有所回应。芭比敢发誓,要是她超过十九岁的话,那他就把自己从蔷薇萝丝餐厅拿到的最后一笔薪水给吃下去。毋庸置疑,她对一个活过三十个夏季的翩翩君子来说的确太年轻了些,不过回忆起他过去那副爱荷华州土包子的少年时期,她那副模样的确也足以开车上路了。

卡车开始减速,芭比朝车走去……然后卡车又再度加速。当车经过时,女孩迅速朝他望了一眼,原本脸上还挂着微笑,后来却变成了有些后悔的神情。那微笑仿佛在说:我的脑筋突然出了点差错,不过现在又恢复理智了。

芭比觉得自己似乎认得她,但又不太确定。

星期天早上的蔷薇萝丝餐厅通常跟疯人院没两样,但他总是会看见一个可能是她父亲的老男人与她坐在一起,两人一同埋首在《纽约时报》周日版中。要是当她驶过时,芭比有这个机会开口的话,肯定会对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煎的香肠和鸡蛋的话,那你也可以相信我,让我坐在车子的前座上,搭个几英里的便车。

不过他当然没有机会开口,所以只是举起手来,简单做了个“无意打扰”的手势。卡车尾灯闪了几下,仿佛她正在重新考虑,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加速驶离。

接下来几天,磨坊镇里发生的事越来越恶劣。

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这个十月中旬、阳光普照的温暖早晨。卡车尾灯又再次闪烁一下,让他不禁觉得……那女孩最后还是认出他了。那是蔷薇萝丝的厨师,应该是他没错,或许我该——但“或许”是一个比他明智的人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要是那女孩当时做了另一个选择,他之后的人生绝对会截然不同。然而她已离开了这里,而芭比后来也不曾见过那个长相甜美的金发女孩,以及那辆老旧的福特F-150货卡车。她肯定在几分钟后便离开了切斯特磨坊镇(甚至是几秒后),于屏障猛然降临之前离去。要是他上了车,便能与她一同离开,自此安全无虞。

当然啦,他之后失眠时总会如此想,要是她停下来让我上车,因此拖得太久,那么这种情况下,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了。就连她也是。毕竟119号公路的速限是五十英里,用这时速来推估的话……

每当一思及此,他就会想起那架飞机。

02

在他经过伦尼二手车行没多久后,那架飞机便自他上方飞过。芭比一点也不喜欢那地方。并不是因为他在那里有过什么不愉快的购物经历(过去一年多以来,他都不曾拥有过车,最后开的那辆,早在佛罗里达州的蓬塔尔戈达市就给卖掉了),而是因为小詹·伦尼也是北斗星酒吧那晚的那群人之一。那几个死党总是想证明什么,但只要单枪匹马,他们就什么也证明不了。在芭比的经验里,全世界像小詹那种人的处事方式全是一个德性。

但如今所有事情都被抛在身后了。老詹姆斯·伦尼、小詹姆斯·伦尼、蔷薇萝丝(炒蛤蜊是我们的拿手菜!保证整颗上桌,绝不代剥!)、安杰拉·麦卡因、安迪·桑德斯全都一样,甚至包括北斗星酒吧那件事在内(在停车场里执行处罚游戏是我们的拿手好菜!),也全都抛到脑后去吧。那么眼前该怎么办呢?反正美国到处都有门路。再会了,缅因州小镇;大天空市,我来啰。

或许,管他的,他会再度南下也说不定。这跟今天这种冬季仿佛从日历上的一两页里被抹去的难得好天气无关。往南走或许不错,他还没去过马索浅滩,而且喜欢这地名念出来的感觉,简直就跟诗一样。去马索浅滩是个足以振奋他的想法。当他听见小飞机接近时,抬起头来,朝飞机有些老派地用力挥手致意。他希望能看见机翼倒向一侧来响应自己,但这架飞得不高、行驶速度缓慢的飞机却未有响应。芭比猜飞机上的可能是观光客,这个日子对他们而言,理应要全情投入在眼前的树林景色才对。也有可能,驾驶飞机的是个正在上飞行课的年轻孩子,害怕为了跟戴尔·芭芭拉这种流浪汉打招呼而搞砸了这一切。

不过,他仍希望飞机上的人能感到开心,不管上头是观光客,还是六个星期后才能得到首次单独飞行机会的孩子,都能够一切顺心如意。这是个好日子,每当踏出一步,离切斯特磨坊镇的距离越远,就变得越为美好。这镇上实在太多浑球了,更别说,旅行这回事对灵魂有益无害。

也许在十月份远行应该制定成法律才对,他想,新的全国性格言会是:每个人都得在十月时远行。你会在八月拿到打包许可证,九月中旬取得一星期远行的必需品清单,接着——他停下脚步。在公路前方不远的对向路肩处,有只胖得不行、毛色光滑漂亮的土拨鼠,原本正朝他的方向前进,却又急忙转往草丛方向。那里有棵倒下的桦树,树冠就落在路肩上。芭比敢打赌,那只土拨鼠一定是想躲在桦树下,等他那双巨大邪恶的双脚远离而去。如果事情并非如此,那么他们这两个流浪汉便会擦身而过,四条腿的往北去,两条腿的朝南走。芭比希望会是如此,肯定酷极了。

芭比的这些念头不过是几秒内的事,飞机的影子仍投射在他与那只土拨鼠之间,黑色的十字架不断沿着公路前进,而那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首先,是那只土拨鼠被猛地一分为二,拦腰切断的两截身躯不停抽搐并涌出鲜血。芭比停下脚步,嘴巴张得老大,就像联结下颚的链条忽然坏掉松脱似的。那情况像是有座隐形断头台的利刃落下一般。也就是这个时候,除了土拨鼠被切成两半外,就连那架小飞机也爆炸了。

03

芭比抬头望去,那架没多久前才飞过他上方像是变成了毕沙罗魔域里的版本,的漂亮小飞机,变成一团扁皱的废铁自空中落下。扭曲的火舌如同橙红色花瓣自机身冒出,而那朵花仍在持续绽放,是朵典型的美国灾难之花。浓浓烟雾不断自下坠的飞机中冒出。

有东西落在公路上,引发一阵金属声响。柏油路面的碎片喷溅而出,而那东西则不断旋转,东倒西歪地滚至草原左方。是飞机的螺旋桨。

如果那东西弹到我这里来的话——芭比脑中闪过一个自己被劈成两半的清晰画面——就像那只不幸的土拨鼠——于是转身便跑。

有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他身前,使他尖叫出声。但那东西并非另一具螺旋桨,而是一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那条腿上并没有血,但裤管侧面全裂开了,露出白色的人肉与烧枯干裂的黑色腿毛。

那条腿并未与脚掌相连。

芭比奔跑时,觉得一切就像经由慢动作播放一样。他能看见自己穿着老旧磨损的工作靴的脚迈出步伐,先是踏到地面上,接着消失在身后,换成另一只脚往前跨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就像棒球比赛中,有人尝试盗上二垒的回放画面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爆炸声接着随之而来,从脚后跟到后颈处都能感受到涌来的热气,就像有只温暖的手推着他前进似的。他的思绪全被吹离脑海,仅余身体那狂野的求生本能。

戴尔·芭芭拉为了性命而狂奔。

04

约莫在一百码外的公路前方,那只强劲而温暖的手,力道总算变成如同鬼魂般淡薄;只是,一阵微风吹拂,依旧把那股混合了橡胶与烤肉的、带有甜气的燃烧臭味带向了他,味道浓重之至。

芭比又往前跑了六十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他气喘吁吁,却不认为与刚才的奔跑有关。他不抽烟,身体的状况也很好(呃……这么说还算公道,毕竟他的右侧肋骨还有当时在北斗星酒吧打架时所受的伤),所以这应该是由于恐惧及惊慌之故。

除了乱窜的螺旋桨外,他有可能会被飞机的其余残骸砸中,或因爆炸而烧死。他能逃过一劫,全因运气够好。

他看见的事情使他急促的喘息就这么中途停下。他直起腰来,望向事故发生的现场。路面上布满飞机残骸。他没被任何东西砸中,甚至没有受伤,实在堪称奇迹。扭曲的机翼落在道路右方,另一片机翼则掉落在左边那片未修剪的牧草草原上。不远处,那具乱窜的螺旋桨已然倒下。事故现场除了那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他还看见一只连着手掌的断臂。那只手指着一颗头颅,仿佛在说那是我的头似的。从发型来看,那应该是名女性的头颅。公路旁的电线因断裂而蜿蜒地落在路肩上,不断噼啪作响。

除了头颅与手臂,那里还有绞成一团的飞机机身管线。芭比能从上面看见NJ3三个字。如果硬要说还有其他东西,那些东西也已全部成为了碎片。

不过这些并非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忘记呼吸的原因。灾难已然过去,但空中仍有火焰燃烧。

肯定是烧起来的燃料。只是……只是那火焰仿佛被空气中的薄板阻隔开来。

透过薄板往远方望去,芭比仍可看见缅因州的乡村景色,一切依旧平静,未有任何反应,维持着原本的运作。火光看起来就像焚化炉或烧东西的汽油桶那样扭曲了空气,仿佛有人在玻璃窗上泼洒汽油后,随即点起火苗一样。

无论如何,芭比像是被催眠一般,回头朝坠机现场走去。

05

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冲动,是想把那些尸体残骸盖起来,然而尸体实在碎成太多块了。此刻,他看见了另一条人腿(这条腿穿的是绿色休闲裤),以及落在桧木丛上的女性躯干。他可以脱掉身上的衬衫盖住那女人的头,不过接下来呢?对了,他背包里还有两件衬衫——从南方莫顿镇那里,有辆车开了过来。那是辆小型旅行车,行驶速度很快。有人听见爆炸声或看见火光,过来提供援手了。感谢老天爷。火焰自空中如同水滴沿窗户般古怪滑下,芭比跨过地上的白线,站在离火势极近的距离,双臂高举过头,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字形。

司机先是按了下喇叭示警,随即踩下刹车。

车子在滑行四十英尺后停下,而司机甚至在那辆小型绿色丰田仍未完全停下时,便已跑出车外。

那人是个高大男子,留着一头灰色长发,头上戴着海狗队的棒球帽。他朝路旁跑去,想绕过火焰落下最为猛烈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他大喊着,“这里到底是——”

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里明明没有东西,但芭比看见这家伙的鼻子往一旁歪去,像是鼻梁断了似的。那人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反弹开来,嘴巴、鼻子与前额全流了血。他背部着地,挣扎着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芭比,眼神中充满困惑,鼻子与嘴里的血流至工作衫上,与芭比就这么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