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春 第5节

贵志自九州回来的翌日,冬子和他在赤冈的餐厅碰面。他虽是去工作,却好像也顺便打了高尔夫球,脸孔晒成黝黑,身材似手更结实了些。

“给你的。”贵志递出一个细长型的纸包。

冬子打开一看,梧恫木盒内是博多织的衣带。

“你居然没忘?”

“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很困惑呢!”贵志羞赧的笑了笑。“藤井要我向你致意。”

“你在电话中说他正在苦恼,怎么回事?”

“我说过他太太住院吧?”

“过程还顺利吗?”

“还不错,但,手术后好像就没有那方面的关系。”

“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提不起兴趣。”

“是藤井太太那方面吗?”

“藤井也一样。”

“怎么可能……”

“我也不太清楚,但,可能是因为藤并看到整个手术过程吧!由于他和医师是朋友,对方出于好意才让他看,但,反而造成很大的打击。”

冬子想像着自己被摘除的部位让贵志见到的情景。如果那样,贵志也许同样再也不想和自己上床吧!

“他太太也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还没告诉她。不过,即使他提出要求,太大也不答应。”

“为什么呢?”

“她说自己已不是女人,拒绝了。”

“岂有……”

“他也告诉太太说没有这回事,可是大太却顽固的拒绝,不过,同意他可以和别的女性发生关系。”

“那么,藤井先生他……”

“他深爱着太大,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么说,他们……”

“入夜后,藤井觉得太太很可怜,睡前总会握住太太的手。所以,现在即使在外面喝酒,到了十一时,他一定会回家。”

冬子想起在福冈见到的藤井那和善的脸孔。从外貌看是嗜酒的粗扩型人物,事实上却非常细心体贴、以温柔来包覆住内心敏锐的感受性。

而,他却只握住妻子的手静静躺着,在淡谈的床头灯光照射的静寂卧室里,两人想到确定彼此掌温的躺着,不久就进入梦乡。妻子已抛弃自己身为女人的念头,想要平淡的生活,丈夫也知道,却仍藉手掌的温度想传达内心的爱,这种中年夫妇之间没有肉体关系的宁静爱情,自有其美丽的和温柔的一面。

但是,藤井四十二岁,妻子只有四十岁,虽是已属于没有冲动的年纪,却非性欲已消失的年龄。

“两个人像这样就满足了吗?”

“不可能满足吧!但,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并非身体互相接触才算是爱的表现。”

“可是,只是这么做的话,男人无法忍耐吧?”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妻子不约束,男人反而很难在外头逢场作戏。”

“是这样吗?”

“当然,也有妻子什么都不说,男人仍在外花天酒地;但,藤井却不同,他认为妻子在手术后陷入苦恼、郁闷之中,自己如果还这样做,未免太残酷了。”

“可见他相当爱着妻子了。”

“也许吧!”

“可是,只因为接受过手术就主动退缩,他妻子的心情也真令人难懂。”

“他太太是属于神经质的人,就算医师说明那并没有影响,还是无法看得开。”

“只因为这样?”

“也可能是知道藤井失去欲望了吧!”

冬子想起江户时代,宫廷里的女人只要年近三十岁,就自动不再与将军同衾,因为认为年纪大了还沉溺情欲之中未免过于淫乱。

但是,现代人的性爱并无年龄限制,没有人会认同那样的理由的。

冬子又想到中山夫人。藤井之妻和中山夫人完全不同,藤井之妻在手术后似已放弃自己是女人之事,但是中山夫人却反而愈大胆开放,坚持自己是完全的女人。一方是后退,另一方是前进,这是由于个性使然呢,抑或另有其他原因呢?反正是鲜明的对比。

若与这两人比较,冬子可能较接近藤井之妻吧!她虽不似藤并之妻那般强烈,却也希望逐渐脱离男文的情欲关系,也想亩认已和这种关系无缘。

“竟然在这种话题里打转。”贵志改变话题慨的喝着葡萄酒。

冬子也很想逃避这个话题。

“我设计的大楼终于开始兴建了。”贵志恢复建筑师的表情。

“什么时候会完成?”

“可能要到今年底吧!”

“那么你又会去福冈?”

“不,只要开始施工,就没有必要常去了。”说着,贵志似忽然想到。“船津说他想辞掉工作。”

“船津?”

“我一回来,他马上提及这件事。”

“为什么?”

“不知道。”贵志替自己和冬子倒酒。

“他辞职后要做什么?”

“说是希望到美国再深造。”

上个星期和船津见过面,但他却连一个字也未提及。

“他虽年轻,却相当有才华,对我的事务所而言,他的离去实在可借。”

“那么,你何不挽留?”

“我当然要他考虑,但,他似乎已下定决心。”

“以前就有征兆吗?”

“不,是突然提出。”

“这就奇怪了。”

贵志点头后,凝视冬子。“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船津辞职也许原因在你身上。”

“我?”冬子想起船津强迫邀约的电话,或许当时他已下定决心辞掉工作了。

“这是我的臆测,亦即,他觉得和我一起做事是很痛苦之事。”

“痛苦?”

“他喜欢你,所以才无法忍受。”

“岂有……”

“他很死心眼,也喜欢钻牛角尖,以前曾经参加学生运动。”

“我不知道哩!”

“所以被某大建筑公司革职,通过朋友介绍,进人我的事务所。”

贵志这么一说,冬子也想到船津的确是有点爱钻牛角尖,像对医院的愤怒,还有对冬子的强迫态度都是。

“我去九州期间,你没和船津见面吗?”

在贵志凝视下,冬子低头不语。贵志的预感很敏锐,表面上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却无所不知。

“他没有说想辞职是为了你之类的话吗?”

明知沉默就是代表承认,冬子仍沉默不语。

“这件事算了……”贵志抽着烟,望向窗外。不久,拉回视线,手握酒杯,问:“且不谈船津,但,你觉得他如何?”

“如何?”

“喜欢他吗?”

“不。”

“应该是喜欢吧?”

“我觉得他不错,却非喜欢……”

“现在你可以和他结婚的。”

“和他?”

“他应该是这样期待着。”

“怎么可能?”冬子喝一口葡萄酒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不把握机会,他将离你而去,这也没关系吗?”

冬子注视贵志。“你希望我和船津结婚?”

“不希望!”

“那,为何讲这种话?”

“我不希望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

“这么说,船津离开了也无所谓?”

“当然。”

“真的吗?”

望着贵志,冬子内心忽然不安了。她明明憧憬着结婚,却没办法接受船津,并不是讨厌对方,而是很难下定这种决心。

“可是,船津还不见得真的会辞职吧!”

“他一旦说出口就不会改变。”

“绝对不会改变?”

“看样子我叫他帮你的忙是做错了。”

“可是.我并没有……”

“这我知道。但是,却因此失去一个人才。”

“大概是你太漂亮了吧?”

“怎么可能讲这种话?”

“当然这不是你的责任。”贵志苦笑,按熄香烟。“要去哪里吗?”

“今天我要直接回家。”

“有事?”

“也不是。”冬子今夜不想和贵志上床。

走出赤冈的餐厅,两人很自然的往青山方向走。晚上九时,四周车流还很多。

走到展示进口车的大楼前,贵志开口了:“怎么样?可以吧?”

“可以什么?”

“我想要你。”

“我说过今天不行,对不?”

“那搭计程车吧!”

“再走一会儿。”冬子走在前面。确实,在餐厅里的时候,她想直接回家,可是一旦出来外面,又觉得这样单独回家太寂寞了。尽管继续累积肉体关系令她心情沉重,但她目前还不希望和对方分开。

“但是,为什么……”贵志喃喃问道。

“为什么,没有理由的。”

“还在意着那件事?”

“说完全不放在心上是骗人。”

“或许不该告诉你藤井的那些事的。”

“和藤井的事无关。”

“还是搭计程车吧!”

“等一下!”冬子制止,在路口左转。

进入巷道,周遭马上转为静谧了。走了约莫五十公尺,冬子问:“我想问你,为何约我这样的女人?”

“因为喜欢你啊!”

“骗人!”冬子停住脚,凝视贵志。“我没有子宫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一定是个没趣的女人吧?”

“那只是你自己认为而已。”

“但,我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燃烧了。”

“那只是暂时。”

“能够更热情燃烧的女人岂非更好?”

“并不是只要热情燃烧就好。”

“可是,男人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女人吗?”

“有时候会喜欢,有时却不会,何况,喜欢或厌恶不只是靠做爱来决定。”

“但是……”

“你应该能做到的。”

前面是缓坡,再过去是一栋白色大楼。

“可是,我仍旧不明白。”

“或许该说是斩不断的缘分吧!”

“你是同情?”

“应该算是男人的自信吧!”

“约我和男人的自信有关吗?”

“我自信完全了解你的身体。”

“讨厌!

“若只因接受那种手术就让我们的关系崩溃,实在是太遗憾的确,冬子也能体会贵志的这种心情,但是若问她要如何是好?她自己也不明白。

尽管拘泥于上宾馆,但,走到下坡处,冬子还是搭上计程车。就这样,两人前往位于千驮谷附近、曾经去过的宾馆。

或许因为来过一次,进入房间后,冬子的情绪稍微缓和了,喝过啤酒,浸泡过热水澡,本来拒绝的念头很自然的消失。

“来吧……”

冬子被贵志伸出的手拉上床,她命令自己闭上眼。

——什么都不要去想……

眨离闹市区并不太远,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冬子就这样接受了贵志的深入,时间流逝,清醒时,贵志静静移开身体,躺下。之后,拿过烟灰缸来,点着香烟,趴在床上。

冬子侧躺,凝视着贵志宽厚的肩膀,心想:又是和以前同样的情景。

每次吸一口烟,在床头灯的亮光下,贵志扩大的身影就轻轻摇晃。

“怎么样?”

“咦?”

“今天有一些不同吗?”

冬子沉默不语。但,的确比以前有稍满足的感觉,只不过,若说已完全恢复又相差太远了。

“算了……”贵志把香烟搁在烟厌缸,转脸面向冬子,伸过手来。“是这里吧?”

“什么意思?”冬子扭动身体。贵志的手移近她小腹的疤痕。

“摸一摸没关系吧?”

“我不要!”

“拜托嘛!”

“可是……”

“得奇怪呢!只要摸着这个疤痕,我就会感到心情完全放松了。”

“哪有这回事?”冬子又想避开对方的手。

“真的哩!你静静的别动。”贵志的手摸到疤痕边缘,接通馒馒抚摸整道疤痕。“从这种地方真的能够摘除子宫吗?”

“别说了……”

“很平滑、漂亮的疤痕。”

冬子忍住痒,默然。

“你的确在这里。”

“什么意思?”

“抚摸着疤痕,能确实感受到和你在一起。”

“根本是谬论!”

“可以吻它吧?”

“不要!”

“很可爱的疤痕呢!”

虽然冬子摇头,贵志仍用双手按住她小腹。

“不要做这种奇怪动作!”冬子身体往后缩。

贵志死了心,脸孔往上移,问:“为什么不要?”

冬子转过脸。但,疤痕被抚摸后,她的心情反而转为开朗了。

“起来吧!”冬子先起来,走进浴室冲澡。

穿好衣服,回来时,贵志已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正在喝。“你不喝吗?”

“当然要。”做爱后又被抚摸疤痕,冬子变得稍微大胆、开朗了。

“没有什么困扰的事吗?”

“困扰?”

“譬如店里的生意或工作方面……”

“目前还算很顺利。”

“如果有,请告诉我一声。”

虽然贵志的话意味着届时他会援助,不过,冬子已不打算接受援助了。好不容易发誓要自力更生,若存着有人会帮助的心理,很快就会失去意志力。

“船津的事不要紧吗?”喝完啤酒,贵志确定似的问:“即使他辞职、去了美国也没关系?”

“当然和我无关……”

“是吗?”

冬子无法窥知贵志为何还问起这件事的用意。

“走吧!”短暂沉默后,贵志拿起话筒打电话请柜台帮忙叫计程车。

冬子对镜子补妆。

不久,女服务生来了,告知计程车已到。

虽然总是这样,但,相爱之后要离开时,冬子的心情都很沉重,即使是贵志来自己家也相同。可能因为不久前才那般紧密结合在一起,却形同陌路般分开,内心难免感到会空虚吧!

在这之前,冬子曾多次向贵志倾诉这点,但,倾诉也没用,或许正因为男女关系,那种空虚才无法消失。

即使这样,手术后由于已忘了何谓满足,那种空虚渐斯淡薄了,亦即,无法燃烧达到高潮让分开的寂寞感也跟着减少。

——还未恢复原状……

沿着跳石走在深夜的庭院里,冬子忽然错觉被贵志抚摸过的疤痕变粗摄、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