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跟很多南方小城镇一样,阿卡迪亚位于郊外。浓密的松树香柏和白橡丛中,蜿蜒着一条两车道柏油马路,马路两边都是宽阔平坦的场院,一些小小的木头平房静静地坐落其中。春夏两季还不时可以看到一片片玉米和大豆田,冬天则只有光秃秃的土地。

再走几英里,就会看到田地渐少,房子则变多。等到真正进入小镇,会发现这里只有两处红绿灯,缺乏规划的大小街道和死胡同四处散布,夹杂着一片片破旧的房屋,了无生气。阿卡迪亚的新房子都是飓风之后重修起来的,刚刷好的油漆以及新换的木头都还闪闪发亮,引人不禁遐想,这个老镇上说不定真能发生什么新鲜事呢。

但是这座镇子依旧一成不变,直到复生者出现。

镇上的街道不多,房子也少。镇中心有一所学校,是一座老式砖房,小门小窗户,重新安装的空调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

镇外北边的小山顶上有一座教堂。教堂也由木头和隔板搭建而成,就像一座灯塔,提醒阿卡迪亚的居民,神灵一直都在他们的头顶看着。

巡回福音乐队“所罗门圣灵煽动者”的贝司手是个阿肯色州的犹太人,自从一九七二年他们来过之后,教堂里头一回这样人满为患、人头攒动。教堂外的草地上散乱地停放着轿车和卡车,不知道是谁把一辆锈迹斑斑、载满了木料的小型卡车停放在草地中间,正好背靠着耶稣受难十字架,仿佛耶稣正要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打算开车逃到五金店去。汽车的尾灯连成一片,掩盖了教堂草地上的一个小标志,上面写着“耶稣爱你——费什·弗莱,于五月三十一日”。小轿车沿着高速路的路肩挨挨挤挤停了一溜,跟一九六三年那次一样——或许是六四年——当时举行过一场葬礼,死者是本森家的三个男孩,他们都死于一场可怕的交通事故,举行哀悼仪式的那天漫长而阴郁。

“你得跟我们一起来。”露西尔对哈罗德说,他正把自家的旧卡车停在路肩,并伸手到衬衣口袋里掏摸香烟,“你要是不在,大家会怎么想?”说着,她解开了雅各布的安全带,又把他的头发理顺。

“他们会想:‘哈罗德·哈格雷夫居然不来教堂?老天爷!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到底还有些事是始终如一的!’”

“这次又不是什么宗教仪式,你这个异教徒,这是全镇的聚会,你如果不来,那可说不过去。”

露西尔下了卡车,把裙子抚平,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只有在重大活动上才穿。这条裙子到哪儿都特别沾灰,涤棉混纺的裙子都这样。裙子是淡绿色的,领子和窄窄的袖口上都绣着小花。

“跟你真是白费口舌,我讨厌这辆卡车。”她一边说,一边掸了掸裙子的背面。

“我的每一辆卡车你都讨厌。”

“那你还不是一直在买。”

“我就待在这里行吗?”雅各布说,手上正玩弄着衬衫领子上的一颗纽扣,“爸爸和自己能①……”

①原文为“Daddy and me could”,雅各布混淆了主格和宾格。

“爸爸和我能。”露西尔纠正道。

“不行。”哈罗德说,觉得有点想笑,“你得跟你妈一块儿去。”他将一根烟放在唇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香烟对你不好,会让你长皱纹、喘不上气,还会让你长出很多毛毛。”

“还会让你变成个老顽固。”露西尔加上一句,一边帮雅各布从车上下来。

“我觉得他们不想让我进教堂。”雅各布说。

“跟着妈妈走就行。”哈罗德硬邦邦地说。然后他把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直到尼古丁把他那苍老的肺叶都填满。

等妻子和那个也不知道算不算他儿子的小东西——他现在还说不准自己到底该怎么看待他——走后,他又狠狠抽了一口烟,再吐出来,让烟雾顺着敞开的车窗飘出去。然后他坐在那里,任由香烟在手指间越烧越短。他摩挲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教堂。

教堂应该重新粉刷一下,墙皮都一块块脱落了,连一片手指头大的完整颜色都找不出来。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教堂曾经比现在壮观得多。他拼命回忆这面墙刚刷好时是什么颜色,记得当时他看到了整个粉刷过程,他甚至还能想起干活的那个人,是从北边绍斯波特一带来的粉刷匠,名字想不起来了,最初的颜色也不记得了,现在他满脑子都只有这面褪了色的外墙。

不过,记忆不就是这样吗?只要时间够长,记忆就会自然磨灭,只有一些自己愿意记住的事情残存下来,仿佛一层绿锈。

那么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雅各布曾经就像一颗爆竹,生龙活虎,活力四射。这个孩子惹过不少麻烦,不是玩到天黑才回家,就是在教堂乱跑,哈罗德都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小家伙几乎把露西尔逼疯,因为他爬到了亨丽埃塔·威廉姆斯家的梨树顶上。所有人都在下面叫他,但他只是高高地坐在树枝的浓荫当中,周围都是成熟的梨子和斑驳的阳光。可能对孩子来说,坐在那里可以开心地大笑一场吧。

突然,哈罗德看到路灯灯光中有个小东西从教堂尖顶猛地冲下来,带着一对翅膀掠过。它在空中,沐浴着车灯灯光,就像黑夜中的雪花。

然后它消失了,哈罗德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不是他。”哈罗德说。他将一截烟灰弹到车厢地上,靠在已经发霉的破旧坐椅背上。他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什么也不想,身体本能告诉他,现在最好睡一觉,既不要被噩梦纠缠,也不要被记忆折磨。

“那不是他。”

露西尔紧紧牵着雅各布的手,忍着坐骨神经带来的疼痛,穿过教堂前面拥挤的人群。

“劳驾。喂,梅肯,你今晚过得怎么样?不好意思,让我们过一下。露特,你一切还好吧?好极了。让一下,让我们过一下。哎,你好,瓦尼斯!咱们好几年没见了吧。你怎么样?不错,真不错!阿门。你多保重啊。让让,让让我们。喂,不好意思,让一下。”

如她所愿,大家纷纷给他们让开一条路,这反倒让露西尔有些糊涂:难道说,当今社会大多数人仍然彬彬有礼?还是说,她现在的的确确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呢?

或者,大家都闪开,是因为看到了走在她身边的这个孩子。今晚这里按说是不该有复生者的。但无论如何,雅各布都是她的儿子,任何人、任何事——即使是死亡或者复生——都不会改变她对他的看法。

母子俩在前排找到了座位,坐在海伦·海斯旁边。露西尔让雅各布坐在自己旁边,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耳语声,就好像清晨池塘中的一片蛙声。露西尔也加入到悄声聊天的人群中。

“这么多人哪。”说着,她把胳膊抱在胸前,摇了摇头。

“这个周日,是这个月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海伦·海斯说。阿卡迪亚几乎所有居民都能扯上一点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海伦和露西尔是表姐妹。露西尔有着丹尼尔家族典型的长方脸型,身材高挑,手腕纤细,双手娇小,棕色眼眸下的鼻子又尖又挺。海伦和她长得很不一样,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圆圆的,手腕粗壮,脸庞大而圆。但是,两人如今都花白的直发在年轻时都漆黑如乌木一般,说明两位的确是亲戚。

海伦面色惨白,说话的时候嘬着双唇,这让她看起来既严肃又沮丧。

“这么多人终于都到教堂里来了,你真觉得他们是为主而来吗?耶稣就是第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这些异教徒有谁在乎过?”

“妈妈,你看。”雅各布叫了她一声,他的衬衫上有一颗扣子松了,这让他觉得很好玩。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耶稣吗?”海伦接着说道,“他们来祈祷过吗?他们已经多久没有缴纳什一税、多久没有参加复兴布道会了?你说说看。你看那边汤普森家的孩子……”她伸出一根粗胖的手指,指着一群聚集在教堂后方角落里的少年说道,“那孩子都多久没来教堂了?”她咕哝着,“时间真够长的,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他是死了,”露西尔低声说,“你明明知道,盯着他看的那些人也很清楚。”

“我还以为这次能来参加会议的只有……呃,你知道的吧?”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露西尔说,“而且,说实话,这么做根本不对。这次会议就是因他们而起的,为什么他们不能来?”

“我听说吉姆和康妮现在住在这里呢,”海伦说,“你能相信吗?”

“真的?”露西尔应道,“我没听说过。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能来呢?他们也是这个城里的一分子。”

“他们过去是。”海伦纠正她,语气里没有一丝同情。

“妈妈?”雅各布插了一句。

“怎么了?”露西尔回答,“什么事?”

“我饿了。”

露西尔大笑起来。想到她的儿子还活着,而且还跟她要吃的,这让她觉得无比幸福。

“可是你刚吃过了呀!”

雅各布终于把那颗脱线的扣子从衬衫上拽了下来,他用两只白白的小手拿着,翻来覆去研究,样子就像专家在研究数学公式。

“可是我饿。”

“阿门。”露西尔拍拍他的腿,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回家以后我给你弄吃的。”

“桃子吗?”

“你要就给。”

“没有毛的那种?”

“你要就给。”

“我要,”雅各布说着笑起来,“爸爸和自己……”

“爸爸和我。”露西尔又纠正他一次。

这会儿才五月份,老教堂里已经闷热不堪。这里一直都没装过像样的空调,此刻的人群又像河床里的沙子一样密不透风,空气仿佛凝固了,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这种感觉让露西尔很不安。她记得,报纸和电视上都没少报道过密集人群聚集在小空间酿成的悲剧。人们根本无处可逃,露西尔心想。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太多人挤在一起,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勉力搜寻到了几个出口,好以防万一。教堂后面有扇正门,但是那里已经挤满了人。看样子,阿卡迪亚全镇六百多人好像全都来了,门口简直成了一堵人墙。

她发现人群会不时地骚动一下,因为还有人硬是要挤进教堂,挤到人群里面去。总听到有人低声说“嗨”“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了踩踏悲剧,至少前奏的调子还是诚恳的,露西尔心想。

露西尔舔舔嘴唇,摇摇头。空气越来越憋闷了,大家都已经动弹不得,但她还是感觉到不断有人进入教堂。他们没准是从巴克黑德、瓦卡茂或者瑞格乌德来的。调查局准备尽其所能在所有小镇上都召开公众大会,结果有些人就变成了疯狂的粉丝——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那种歌迷,跟着那些著名音乐人,从一场演唱会赶到另一场演唱会。有些人会跟着调查局的官员从一个城市的会场跑到另一个会场,目标就是要找点碴儿,然后挑起事端。

露西尔甚至注意到其中的一男一女,一个看上去像记者,另一个像是摄影师。那个男的跟她在杂志和书上看到的一样:头发凌乱,一脸没刮过的胡茬。露西尔想象得出,他应该会一身都是木头和海腥的味道。那个女的穿得十分利索,头发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妆容也十分妥帖。

“说不定外面正停着辆转播车呢。”露西尔咕哝了一句,不过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哗声中。

彼得斯牧师从讲坛一角的一个隐蔽的小门口走出来,仿佛经过了舞台导演的刻意安排。他的妻子随后跟出来,还像往常那样瘦小、羸弱。她穿着一条朴素的黑裙子,看起来更加瘦小。她正出着汗,不时用手优雅地擦掉眉间的汗珠。露西尔一时想不起这位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也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罗伯特牧师和他的妻子相比则截然不同。他身高体阔,深色头发,面色黝黑,结实得像块石头。他应该是那种从出生到长大都相信一切能靠拳头解决的人。而事实上,自从露西尔认识这位年轻的牧师以来,就没听到过他提高嗓门说话——当然,布道说得兴起时除外,但那只不过是一个人感情强烈的标志而已,就像雷声是上帝发怒的标志一样。牧师声音中的咆哮不过是说明上帝要提醒大家注意罢了,这一点露西尔还是明白的。

“这是地狱的味道,尊敬的牧师。”露西尔咧咧嘴,对走近身边的牧师和他妻子说道。

“是的,夫人,露西尔太太。”彼得斯牧师回答,他那敦实的大脑袋在同样敦实的粗脖子上晃来晃去,“我们可能得让一部分人先悄悄地从教堂后面的出口出去。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从没见过像今天这么多的人。或许我可以等募捐盘在他们手中传过一遍之后再让他们离开,我需要几个新轮胎。”

“哈,小点声!”

“今晚您还好吗,哈格雷夫太太?”牧师的妻子用一只小手捂住她的小嘴,以遮挡一声小小的咳嗽,“您看起来还不错。”她小声说。

“可怜的孩子。”露西尔一边抚弄着雅各布的头发,一边对牧师的妻子说,“你没事吧?你看起来要撑不住了。”

“我没事,”牧师妻子说,“有点不舒服而已,这里真是太热了。”

“我们恐怕得考虑一下,让一部分人先站到外面。”牧师又说了一遍。他抬起一只宽厚的大手,好像有阳光刺痛眼睛,“这里的出口总是太少。”

“地狱里就没有出口!”海伦加了一句。

彼得斯牧师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到座位那里和露西尔握了握手。

“这位小伙子还好吧?”说着,他冲雅各布开心地笑了。

“我很好。”露西尔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我很好,先生。”孩子纠正道。

“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吗?”牧师轻笑着问,额头的汗珠闪闪发亮,“来这么多人是要干什么呢,雅各布?”

男孩耸耸肩作为回答,结果大腿上又被拍了一下。

“我不知道,先生。”

“我们或许应该让他们都回家?要么就弄个高压水龙头,把他们都浇趴下。”

雅各布笑了:“牧师不会做这种事的。”

“谁说不会?”

“《圣经》上说的。”

“你确信《圣经》上说过?”

雅各布点点头:“想听个笑话吗?爸爸给我讲的笑话最棒了。”

“是吗?”

“嗯。”

彼得斯牧师跪了下来,这让露西尔很尴尬。她不希望牧师为了听哈罗德教给雅各布的一些蹩脚笑话而把自己的衣服弄脏。尽是些不敬神的笑话,天知道他怎么知道那么多。

她紧张得屏住呼吸。

“算数书对铅笔说了什么?”

“嗯……”彼得斯牧师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好像陷入了思考。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算数书对铅笔讲了什么?”

“我有很多问题。”说完,雅各布大笑起来。对有些人来说,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笑声;而其他一些人已经知道这孩子几个星期前还是个死人,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

牧师也跟着孩子笑起来。露西尔也笑了——这个笑话不是跟铅笔和河狸有关的那个,谢天谢地。

彼得斯牧师伸手到胸衣口袋里,动作夸张地摸索了一会儿,随即变魔术般地掏出一小块锡箔包着的糖果。

“你喜欢肉桂吗?”

“喜欢,先生!谢谢您!”

“他真有礼貌。”海伦·海斯说道。她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目光一直盯着牧师娇弱的妻子,不过她的名字海伦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像他这样有礼貌的孩子都应该得到一块糖果。”牧师的妻子说。她站在丈夫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即便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都让她费了不少劲,毕竟他块头这么大,而她又这么瘦小。

“现在这个年代,礼貌懂事的孩子可不多见,世道真是变了。”她顿了顿,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把手帕叠起来,捂住嘴,像耗子一样轻轻咳了一下,“唉,真是的。”

“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体弱的。”海伦说。

牧师的妻子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是啊,夫人。”

彼得斯牧师拍了拍雅各布的头,然后悄声对露西尔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别影响到孩子……也别让他们影响你,好吗?”

“好的,牧师。”露西尔说。

“好的,先生。”雅各布说。

“记住,”牧师对孩子说,“你是一个奇迹。所有的生命都是奇迹。”

安吉拉·约翰逊

她已经在客房里被锁了三天了。这里的木地板倒是很漂亮,所以他们给她送饭进来的时候,她都尽量一滴汤汁也不洒,因为她不想把地板弄脏,而且只要她做错一点事,都会加倍受罚。安全起见,有时候她还会到隔壁卫生间的浴缸里吃饭,同时听听她父母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说什么。

“他们怎么还不来把这东西带走?”她父亲说。

“我们一开始根本就不应该让他们把她……这东西带来。”她母亲回答道,“都是你的主意。要是让邻居们发现了可怎么办?”

“我觉得蒂姆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呢?他们带它来的时候都那么晚了。难道他深更半夜还不睡觉,可能吗?”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要是让公司发现了这事,简直难以想象。都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弄明白,”他说,声音温柔下来,“它看起来那么像……”

“别、别再提了,米切尔。别再说了!我又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他们今晚就得过来把它带走。”

她坐在墙角,双腿蜷缩在胸前,哭了起来。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

她想知道他们把她的梳妆台、她的衣服,还有她那么多年贴在房间四面墙上的海报都弄到哪儿去了。墙面刷了一层柔和的涂漆——红色和粉红混在一起的颜色。那些图钉留下的洞眼、胶带纸的痕迹,以及门框上标志着她每年长高的铅笔痕迹……所有这些都不见了。墙上的漆把它们全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