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医师会馆的小会议室里,由岩田重吉担任会长的医师公会正在召开理事例会。
正前方的黑板上陈列着报告事项和讨论提纲。会长岩田重吉和副会长财前又一坐在黑板前方,其余十三名理事则围着桌子形成U字型,共同参与议事讨论。房里烟雾弥漫,茶也快凉了。就在此时,议题换到《关于新开业医生的申请规定》,瞬间,会场宛若起死回生般地骚动起来。这是今天四个议题中的最后一个,却也是大家最关心的议题。
担任会议主席的外科医师森山理事似乎有意炒热已经恢复生气的会场气氛:“接下来,我们将讨论诸位最关心的《新开业医生的申请规定》,现在就请此议题的提案人副会长财前医生发言。”
难得穿上西装的财前又一恭谨地站起身来:“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们这一区光这一年间就出现了十二家新开的医疗院所。不成气候的菜鸟医生四处乱窜,让我们这些已经在这行干了二、三十年的资深医生深受其害。尤其是非医生开设的,也就是由不具医生身份的人出资、雇用刚通过国家鉴定考试没几年的菜鸟医师看病——那些医师简直就像夜总会的陪酒女,只要有人出钱就丢下酒瓶拿起听诊器替对方看病,不,应该说他们就是全身飘着消毒药水味的陪酒女!”
财前又一话里夹着大阪腔,做出辛辣的比喻,逗得周遭爆起一阵大笑。又一自己也露出海怪式的招牌笑容,不过,他马上换上严肃的表情,说:“医生这个行业跟其他行业不同,看顾的是宝贵的人命。然而,无法在医疗上负起最终责任的非医务人员竟然能以管理人的名义取得开业的资格,现行的医疗院所设置法规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们医师公会将立即推动修订医疗院所设置法规,同时,对于从来不区分医生与非医务人员而一律提供融资的医疗金融行库,也将藉由制度化规定或其他方法,确立今后凡是对于非医务人员开设的医疗院所一律不得给予融资的宗旨。这一点我将敦请大阪府医师公会上报日本医师公会,向医疗金融行库提出建言,并列入紧急讨论的议题之一。”
他一讲完,“赞成”之声四起。财前又一瞄向邻座正在拍手、一脸满足的岩田重吉。岩田诊所的附近最新开了一家由非医务人员当老板的内科诊所,会长岩田担心若由自己提案,会引起“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而提案”的非议,因此才拜托财前又一帮忙提案。
财前又一坐定后,主席森山理事马上问道:“刚刚财前副会长的提议,大家好像都是持赞成态度的样子,关于这一点,还有没有人要表示意见的?”
拥有北区最大耳鼻喉科诊所的斋藤院长举手,站了起来:“针对刚才的提案,我想附带提一下最近突然大量增设的国立医院。我们受限于医疗法‘不得刊登夸大广告’的规定,没办法像其他行业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地宣传。因此,为了取得病患的信赖,我们必须随传随到、不分昼夜地提供服务,在这样的辛苦经营下,好不容易才巩固业绩和客源。如今却因为国立医院扩大规模或成立分院而备受威胁,这已是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我希望医师公会也能出面,提出请愿书,对这种情况加以约束……”
如雷的掌声响起,这次换会长岩田重吉站起来:“不管是财前副会长或者是斋藤理事,他们的发言都十分恰当,我将尽快在这两天完成两提案的试行方案和请愿书,通过大阪府医师公会提交给日本医师公会,动员全国一起来推动这个规定的出台。同时,我听说前几天在大学医生会议上,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某教授竟然说出‘设备和技术都跟不上时代的开业医生,大概会因为国立医院的增设而遭自然淘汰吧’这样的不当言论,如果这项传言属实,我们医师公会一定要提出严正的抗议,彻底展开反击。”
他一讲完,会场一片哗然。
“没有异议!”
“这么目中无人的教授,一定要让他好看!”
“竟敢瞧不起医师公会!”
激动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会议主席森山理事说道:“有关大阪市立医科教授的发言内容,我们会尽快跟当地的医师公会取得联系,请他们寄来当天的会议记录,并在下次的理事会提出讨论。接下来的医疗研究会将从下午三点半开始,由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发表专题演讲。”他小心翼翼地控制会议时间,很漂亮地把理事会给结束了。
一楼的演讲厅里,聚集了前来听医疗研究会演讲的北区医师公会会员。
由于这次的演讲者不同于以往,乃国立浪速大学的鹈饲教授,因此大家都很用心听,甚至还做起笔记。地区医师公会的医疗研究会竟然请来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级的人物来演讲,已是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这次的讲题又是最近很热门的《关于老年病,尤其是高血压和肥胖的研究》,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有兴趣了。不仅是一般会员,就连会长岩田重吉及副会长财前又一也带领着十三名理事全部列席,坐在干部席上洗耳恭听。
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说的鹈饲医学部长,看到大家都这么热情地听讲,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更显得红光满面。
“根据我所调查的结果显示,肥胖的程度越是明显,发生中风的机率就越高。举例来说,中风昏倒者的体重,平均要比标准体重高出一点五至二公斤。此外,正如各位所知道的,肥胖不仅容易引起高血压、脑中风等疾病,肥胖的体态,对身体本身而言就是过度负担,会对心脏、血管等循环系统造成不良的影响,不仅这些器官容易发生病变,就连支撑腰部或下肢的各处关节也必须承受很大的负荷。因此,就这一点来看,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因为肥胖很容易导致关节变形之类的疾病,所以它甚至成了整形外科方面的问题。因此,欧美各国和我们不同,早把肥胖当做是重要疾病之一,尤其是美国,更将它视为重大的代谢疾病之一,与同是代谢疾病的糖尿病并列,甚至把它看得比糖尿病还严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无论在饮食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皆日渐西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肥胖这个问题将在医学或社会上引发广泛的讨论,成为大家关心的话题。今天若能借此机会,让各位站在第一线的临床医学专家对肥胖这个问题产生不同的认识,那么对专攻老人医学的在下而言,也是无上的荣幸。”
鹈饲刻意称来听讲的开业医生为“各位临床医学的专家”,最后还用了“在下”这么谦卑的字眼结束,主要是为了博取众人的好感,给自己加印象分,更何况这么做,一点也不会损及自己的优越感。
听讲者报以如雷的热烈掌声,会长岩田重吉从讲台下的干部席站了起来:“方才老年医学权威、浪速大学鹈饲医学部长从临床的角度出发,针对肥胖和高血压做了一番非常精辟的演讲。他不仅提供欧美的统计数据,还特别举出自己亲身调查的宝贵实例与我们分享,实在是非常难得,也让我们对这个主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在此本人谨代表全体会员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会长说完谢词后,热烈的掌声再度响起,鹈饲医学部长鞠了个躬,从容不迫地走下讲台。
岩田重吉马上往他身边挨去:“哎呀,您辛苦了,请先到另一间房间休息。”说着便领着鹈饲往其他房间去了。
一进入摆着沙发的房里,医师公会的干部们便一一走到鹈饲身边递出名片,问候他并表达对当日演讲的感谢。鹈饲接过名片,一张张地仔细过目、回礼,这时轮到财前又一递出名片——“初次见面,您好,敝人是副会长财前又一。”
听他报完姓名的瞬间,鹈饲的表情似乎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应道:“啊,您好,我是鹈饲……”
财前又一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让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真是不好意思。别区的医师公会一听到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部长莅临北区演讲,都纷纷打电话过来拜托,希望能跟我们一起合办,这回可真是挣足了面子。”他郑重万分地行礼。
其他一些干部跟着说:“您的演讲真是有号召力,可谓盛况空前。平常的演讲,除非是跟自己的专业领域有关,要不会员多半不会来参加,可是今天竟然不分领域,大家一起共襄盛举,真是可喜可贺。”
理事会议上,众人还趾高气扬地批判那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教授,可这下姿态竟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柔和得不得了。
“各位这么郑重地向我道谢,反让我更加惶恐。各位都是临床方面的老前辈,能够提供意见给大家参考是我的荣幸。”面对医师公会的干部,鹈饲没有忘记使上适当的社交辞令。
“鹈饲教授很忙,我想有什么话,以后有机会大家再好好聊。这是我们医师公会的一点心意。”岩田如此说着便将系上礼带的红包摆在礼盒上,朝鹈饲奉上。
“那,我就领受了。”鹈饲似乎已经拿得很习惯了,他动作自然地把红包收进口袋里,捧起装有糕点的盒子。
岩田马上帮他拿着盒子:“我另外安排了饭局,请一同前往,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岩田领在前头走出玄关,让鹈饲坐上轿车。同车的就只有他和财前,因为岩田事先就已经跟其他干部讲好,今天的慰劳餐会只由身为同学的自己和财前副会长来办,这样鹈饲教授才会比较轻松、愉快。
三人一抵达新町的“鹤之家”,老板娘和女侍马上迎了出来。两间相通的和室已经摆设妥当,连庭院都先洒了水。
岩田请鹈饲坐到壁龛前的主位上,恭谨地说道:“托您的福,让我这个会长做得很有面子,今晚我和副会长财前又一非得好好地感谢您才行。”说完后,他煞有其事地低下头。事实上,这桌酒席是财前又一拜托岩田摆的。
财前又一也摆出商人般的谦逊姿态:“真的是托鹈饲医生的福,岩田君还有我。做梦都没想到演讲会这么成功。此外,我的女婿财前五郎平常也承蒙您的照顾,在此一并向您致谢。”他拿起女侍送上来的酒瓶,帮鹈饲斟酒。
“哎呀,谢谢……”鹈饲客套地回应着。财前五郎以又一的名义送画的事,他只字不提。
难道他是真的只想暂时保管那幅画吗?财前又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道:“不知道鹈饲医生对长呗有没有兴趣?”
“兴趣?我们这些国立大学的教授,说穿了就是国家公务员,哪像您们有时间去培养奢侈的兴趣,总归一句话,就是什么都不会的俗人。话说回来,财前先生,您似乎十分多才多艺呢!”他反倒问起财前的兴趣了。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那纯粹只是我个人的无聊消遣。地呗、小呗、长呗、俳句、茶道,这些我都很喜欢,却什么都不精……对了,书画古董也是我的兴趣之一。”
接着,财前好像突然想到似的:“前几天我送给您的那样东西,您要是不满意,我可以帮您换一个,直到您满意为止。请您别客气,尽管跟我说……”说完后,他又再次帮鹈饲添酒。
“不,说老实话,我打算把它退还给您,可是,一想到马上退回去,似乎有点不近人情,所以,才先放在我这里保管,这些话我也跟财前副教授说了,您无缘无故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教我很为难哪!”鹈饲突然显得不太高兴,语气强硬了起来。
“哪里,请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到了该担心老年病的年龄,不知道什么时候要麻烦到伟大的鹈饲医生。更何况,我们医师公会以后恐怕还要仰仗您的帮忙。身为医师公会的干部,很早我就一直跟岩田君提,希望他能安排我跟您认识,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前些日子碰巧听我女婿提起,画廊里挂了一幅您还算喜欢的画,巴不得立即给您送去。请您不要客气,尽管笑纳!”他的话语虽然谦逊,却也含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您的心意我都知道,换成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但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要是一声不响地收下,恐怕会招致很多误会吧!不说别的,财前副教授出任下届教授的呼声很高,而现在又正值教授选举前的敏感时刻,别人不说闲话才有鬼呢。”
“哦,我的女婿这么有希望吗?哎呀,太感谢了!岩田君!真是让人高兴啊。”
突然,他以传遍整个房间的洪亮声音喊道,还发出清喉咙般的响亮笑声。一时间,鹈饲给吓得目瞪口呆,岩田则飞快地贴近鹈饲:“鹈饲君,您刚刚讲的话是真的吗?您可是堂堂的医学部长,讲的话肯定是非比寻常。既然财前五郎这么有希望出任下届教授,那您干脆推他一把,直接把他送上教授的宝座吧!”岩田金边眼镜下的细小眼睛闪着光芒,他故意抓住鹈饲刚才所说的话逼问。
“哪里,这只是大家的推测,我个人没有任何的想法。真的说起来,我对财前副教授的认识就好像白纸一样,就因为这样,我才说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来任何的误会。”鹈饲不悦地说道。
岩田当场愣了一下,不过——“哦,你大可不必这么急着撇清嘛!你和我是老同学的交情,一向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我和财前又一君在医师公会里又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我现在只不过是拜托你,尽量关照一下财前君的女婿,你有事拜托我的时候,我可从来不会讲这么见外的话喔。”忽然间,他又以相当无礼的平辈语气跟鹈饲讲话了。
鹈饲的脸色愀然一变,放下手中的酒杯。
财前又一见状连忙摇手说道:“岩田君,鹈饲医生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掌管的是整个医学院的人事,不像我们可以随便发言,你这样强人所难是不对的。”
又一责备着岩田,接着转向鹈饲说道:“我不过是希望您把那幅画当做拜会的名片收下,绝不会因为这样就厚颜无耻地乱要求。至于我女婿的事,他若有幸当成教授,当然是普天同庆、可喜可贺,万一当不上也没关系,好在我们财前妇产科还算混得不错,加个外科,改成私人医院也就是了。到时说不定还要麻烦医生您帮忙处理棘手的特诊病患,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啦。”
这跟之前拟定好的“剧本”都不一样,而且财前好像有意在试探鹈饲似的。看到这种情形,岩田总算体会到又一的良苦用心了:“哎呀,抱歉、抱歉,我刚刚真是失敬!我也只有一个请求,就像财前君所讲的,希望您能把它当做名片收下来。财前君和我一样,不但是北区医师公会的干部,还是大阪府医师公会的委员,碰到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他那海怪般的身躯站出来,把钱砸下去,两、三下就全都解决了。您放心,他不会跟人家讨人情的。话说回来了,大阪财经大老的夫人们都很听他的话,您收下财前君的名片,对您也没有坏处啊!”
“真不愧是医师公会的干部,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施加压力了。那,我就照您们所讲的,把那个当做财前先生的名片收下来啦!”说完后,鹈饲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
“您这么说,真让我感激不尽,我觉得好光荣哪!哈哈哈!”财前又一也不遑多让地哈哈大笑,同时,在他的心里已经认定,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很像、顶着国立大学医学部长头衔的老滑头,肯定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下午两点一过,第一外科的门诊终于要结束了。负责门诊的医生把自己手上的病患看完,一一离开了诊疗台。
最里面的诊疗室里,财前五郎从早上开始已经看了快三十名病患。一碰到星期三和星期五副教授看诊的日子,指定由财前五郎诊断的病患就会大批拥入。如果按照一般挂号的规定,将截止时间订在十一点,病患就会排到五十多号。因此,最近财前的初诊挂号都在十点就停止受理。即使如此,他一天还是得看将近四十名的病患。
汗流满面的财前看向桌上高高堆起的病历:“今天看了几个?”
“刚刚那个是第三十二个。”站在后面的实习医生答道。
“是吗?那么,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啊,可是,还有六名病患在等……”实习医生看着护士那边,面露难色。
“请他们下次再来,若不行的话,看谁有空谁就先看吧。”他将视线撇向还没走的两名门诊医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走出诊疗室,财前五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马上转身,坐回原来的位置。他忽然想起,该把五天前的那个特诊病患的X光片拿出来看一下。
他朝正在整理诊疗台的护士说道:“五天前,我有一个病患叫清水敬造的,他的X光片应该已经出来了,你把X光片和病历一起拿过来。”
所谓“我的病患”,就是指特诊病患,护士一听,马上从档案架里抽出那名病患的病历,连同X光片一起送上来。就算财前没有重新翻阅病历,经由自己的诊察和X光透视,他也知道病患得的是胃溃疡。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帮病患做了钡剂X光摄影。
打开桌上的读图机,用金属夹子固定X光片,忽然间,他感觉到背后有人。
“不简单哪,这么用功,那个片子是……”这是东教授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必须动手术的病患的片子……”财前从椅子上站起回答道。东马上凑近盯着那张片子瞧。
“原来如此,胃的小弯处有一大片的溃疡,是典型的消化性溃疡哪。”
“是,病患说从半年前开始就有心窝疼痛的毛病,粪便也断断续续出现潜血反应。此外,胃液的总酸度和游离酸度都非常高,胃镜检查也已经确定是溃疡了。”
为了做出胃溃疡的诊断,财前把必要的检查包括胃液检查、粪便潜血反应、胃镜检查、X光线检查全都做了。财前彷佛要展现自己的用功似的,亮出病患的病历和检查报告。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轻轻地点了个头,然而,就在他往病历瞄去的时候,视线突然僵住了。
“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周到?”
“哪里,不管病历或是检查你都做得很好,就跟平常一样。”
东嘴上这么讲,心里却在想:这个大阪财界名人清水敬造,理应找我这个教授帮他看才对,怎么会变成副教授财前的病人呢?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不是意味着财前的名气真的比自己响亮了?一想到此,东强忍住差点显露在脸上的不安。
“对了,你打算对这病患施以怎样的手术?”他强作镇定,以教授该有的口吻问道。
“这名病患的溃疡周边已出现轻微的硬化现象,而且面积很大,就算不至于转化成癌症,这种溃疡也不容易治好,所以我打算施行胃切除术……”
“这不是很明显吗?只要是看过这张片子的人,任是谁都会同意胃切除术是合理的处置。我想问的是,你打算采用胃切除术里的哪一种手法?”
“我打算采用毕罗氏第一法……”
东的唇角露出讥讽的笑容:“哦,像你这么前卫的外科医生也会用这么传统的方法啊?”
说完后,东伸手探向挂在X光片读图器上的四开底片。他原本打算从金属夹上把片子取下,不过,大概是金属夹太老旧了,怎么拿都拿不下来。情急之下,他动作粗鲁地把片子往下一压,然后用力一扯。片子整个卷起、向外弯成弧状,“啪”的弹了出来。东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走到窗户旁边,对准太阳的光线,从各个角度审视上面的影像。东的这番动作,让一开始以为教授和副教授只是在闲聊的年轻医局员们都察觉出情况不太对劲了。这些人照旧做着手边的工作,耳朵却已偷偷竖起。
东自己也察觉到这种情况,他慢慢地从窗边踱回桌前,坐在站着的财前面前,从口袋里拿出雪茄。
“那么,你所说的胃部切除想必是大范围的切除吧?”
“啊,我是打算这么做……”
“这样的话,不是更棘手了?毕罗氏第一法的最大缺点,就是在做大范围切除的时候,会有吻合困难的情形,引发缝合不全的危险。你不可能不知道作为术后并发症之一的缝合不全有多么危险吧?这可是连教科书都会写的常识哟。万一不小心把病患弄出个腹膜炎,你自己的威信降低也就算了,连东外科的权威都会受损,你可要考虑清楚喔!”
“东外科的权威”,这句话强调得太不自然了。连站得远远地假装在忙碌的医局员们都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而财前也让这番强硬的措辞给震住了。
“啊,我为我的语意不清道歉。我刚才说的毕罗氏第一法,指的是以这个方法为基础,也就是说我打算采用毕罗氏第一法的改良法,即所谓的‘小山氏切除术’。我没有把话讲清楚,真是非常的抱歉。”财前赔罪似的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你打算用小山教授的那一招啊?我知道你一向很尊敬他,不过,那个人可不是学者,充其量不过是个手艺人罢了。”他极尽侮辱、轻蔑地评论道。
“对我这样的晚辈而言,小山医生到底是学者还是手艺人,不是我能了解的,不过,只要采取小山氏改良法,就可以完全防止缝合不全的情形发生,我本身迄今为止也经历过几起成功的案例。把胃切除后,将切口附近的胃后壁跟胰脏的头部缝在一起,加以固定,这样就可以消除吻合处的紧绷,顺便克服缝合不全的缺点,而且……”
“你,说话小心一点!我就算没听你上课,自己看学会杂志也知道这种事!”东严厉地大声叱喝道。讲完后,他好像要掩饰自己对着副教授大吼的失态和心虚似的,把拿在手上的片子又放回读图器上,无意识地反复将电灯开了又关。让病患喝下显影剂后所拍的X光片子,随着灯光的忽明忽灭,黑色阴影的部分和因显影剂而凸显的白色影像呈现微妙的黑白变化,彷佛东和财前的诡谲心思也清楚地浮现在那上面。
面对东一反常态的疾言厉色,财前本想还是识时务点,不要跟他起正面冲突才好,不过,当他发现闪到一边的医局员们正竖起耳朵偷听两人的争辩内容时,就忍不住以极为恭谨的姿态问道:“那么,如果是教授您的话,您会采用哪种手法呢?”
“我嘛,”东放下跷起的二郎腿,大口吐出雪茄的烟雾,“要是我,当然会采用毕罗氏的第二法。把胃切除后,将胃的切口和十二指肠的切口缝合,然后封死,也就是在残胃和空肠间,施行胃与空肠的吻合术。”他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并没有反驳您的意思,不过,施行那个方法,食物会直接进入空肠,与第一法的食物会通过十二指肠再进入空肠的情况不同,我听说就消化方面来讲,那样对脂肪的吸收不太好……”为了避免惹东不高兴,财前特地用了“我听说”这样的间接表达方式。
“不过,这总比你说的那个第一法会发生缝合不全或吻合口过窄的情况好多了吧?”东以诱导的语气说道。
“啊,可是……”财前欲言又止,“教授您所说的那些术后合并症,在第一法刚发明的时候,确实频频发生。不过,现在无论是手法或各方面已大有改良,就并发症而言,不管是第一法还是第二法,两者之间的差别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哦,这么说你同意我所说的第二法确实有它的优点啰?没想到,你这个人还蛮谦虚的嘛!”东似乎想要阻止财前继续讲下去。“当然,我当然同意教授所说的第二法有很多优点的观点。不过,不可讳言的是,第二法也有它的缺点。比方说,我也听说施行第二法术后吻合处发生溃疡的机率较第一法高出许多。那是因为就手术时间而言,第一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但第二法却不行。此外,最近也比较崇尚符合生理条件,亦即自然的吻合方法,因此,目前采用第一法的人有增多的趋势……”
话刚讲完,东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他:“你成天都把手术时间短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像那有多了不起似的!我们学医之人又不是运动选手,要斤斤计较几分钟游几米、跑几公里!过度在意这种把戏、自鸣得意,甚至搞得媒体大惊小怪的,实在不是学者该有的行为!不,应该说,这不是身为原帝国大学的浪速大学副教授会做的事!”
东一股脑儿地讲完,假装发现新换的纯白医袍出现了皱褶,用手将下襬抚平后,以极不自然的稳重姿势,走出了诊疗室。
东教授登上楼梯,进入二楼的教授室。他脱掉白袍,坐上旋转座椅,在脑海中回想当日在门诊室发生的事。
所谓的“胃切除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该采用哪种手法跟下属争得面红耳赤,只因为财前对手术的态度素与东的不合,平日累积的不满才会就这么宣泄出来。话说回来,财前的那颗脑袋转得还真快,心机还真是深!为了不冒犯教授,不让人抓住语病,他恭谨间接地在每句话的前头都加上“我听说”三个字,硬是把自己该讲的论点全都讲了。那分精明干练、圆滑周到,是像东这样出生在医学世家、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的公子哥儿怎么样都学不来的。只有吃尽苦头、步步为营,赤手空拳打进权力核心的人,才有办法如此能屈能伸、坚忍不拔。
就因为这份坚毅和圆滑,第一外科超过五十人的大家庭给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筹措研究经费,和药厂、医疗器材公司交涉,也由副教授财前一手操办,东从头到尾没操过心,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对即将退休的东而言,今日财前的坚毅和圆滑,反倒成为自己的一大威胁。刚刚财前拿在手上的那份病历写着清水敬造的名字,像那样的财界名人现在就已经越过还是主任教授的自己,直接找财前看病,这么一来,财前在外的名气只会更加响亮。在尚未明确决定退休后的出路之前,副教授财前的名气节节高涨,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东正打算锁定某个目标,积极谋划退休后的职位。是否能在最巅峰的时候引退,关系到整个布局,因此,一旦财前比自己更受瞩目,将对他造成不利的冲击。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特别挑其他医局员也在的场合,针对手术的方法斥责财前了。只要教授和副教授起了争执,不管是多么小的事,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用不了半天,就会传遍整个校园,其他教授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这对呼声最高的财前而言,将造成负面的影响。
想到这里,东一口气吐掉雪茄的烟,看向窗外的景致。六月半的初夏阳光照在堂岛川上,银色的河面反射出粼粼白光,炫目得让人瞇起眼睛。他将视线转向新馆的建筑工地,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穿着夏季制服,在宛若棋盘、高高架起的脚手架间,马不停蹄地工作着。前不久才被钢筋、铁架围住,进入灌浆作业的五层楼建筑,现已完成了七成,接下来就要开始打造气派的外观了。
这栋新馆预定在今年的九月竣工,到时东所领导的第一外科将占领南侧一楼最舒适的位置,和鹈饲医学部长所领导的第一内科并列,在名与实上都成为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典范医学部。只可惜,过不了多久,他就得面临退休的命运。真不晓得当初自己跟着鹈饲东奔西跑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初自己连退休后的事都给摆到了一边……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东调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不高兴地朝门那头喊道:“进来吧!”
行政人员打开门,将邮件放到桌上,鞠了个躬后就出去了。一如既往,放在桌上的邮件不外是医事报纸、医学专门杂志、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商品目录,东公事化地随便翻看着。忽然间,他的手停住了,里面有一封厚厚的信,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寄来的。
他连忙打开信封,印着“船尾外科用笺”的信纸上写着简短的问候语,之后就马上进入正题——上次,东教授拜托我为您寻找接班人之事,很抱歉这么晚才回复。只因这项任务非比寻常,所以我也格外慎重,不敢掉以轻心。除了学历、经历和研究资历外,包括当事人的性格、领导能力等人品方面的条件,我也都做了调查,终于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如此推荐附件上所载,两位合适的人选是现任新泻大学教授龟井庆一君和现任金泽大学教授菊川升君。详细的情况,还有劳您参考两人的履历表和推荐信,再自行择选判断。
东马上把两人的履历表看了一遍,先是出生年月日、籍贯、现在住所,然后是学历、经历,就这一点来看,和一般履历表并没有两样;不过,履历表背面还有所属学会、取得学位的日期、取得学位的论文以及提出的学校等等,这则是其他履历就学历和经历而言,两者的差别不太,都是从地方的明星中学中考进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理科,然后进入东都大学的医学院就读;毕业后又都留在研究室,历任副手、助手、讲师等职位;然后同在昭和三十二年从东都大学医学院的讲师升任为地方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成为四十三岁的少壮派学者。
他接着看学位那一栏:龟井庆一是在昭和二十六年三月,菊川升则是在昭和二十五年的十月,分别以《关于对老年肺结核病患肺切除手术适用性问题的探讨》以及《关于并发性严重心脏功能不全后天性心脏病的外科治疗方法的研究》两项课题特殊的学术论文,在母校东都大学取得学位。
不过,值得重视的并不是这种本人自填的履历表,而是船尾个人针对两人的研究经历所写的亲笔推荐函。东将推荐函展开在桌上,趋身向前仔细研读。
就研究经历而言,以下谨报告此两人目前的风评:首先,新泻大学医学院的龟井庆一教授,诚如您所知,他在胸外科的领域素有不错的声誉。在肺切除术,尤其是肺叶切除术上,则展现出十分优异的手法。最近,他对肺脓疡、肺坏疽亦即肺化脓症的问题特别有研究,就针对这种病症的外科疗法而言,他的肺切除术已在日本胸部疾病学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前一阵子,他和呼吸内科的专家们共同发表了《肺化脓症的整体观察及相关病历报告》,预测今后肺化脓症将成为重要的呼吸器官疾病之一,结果这份报告引来热烈的回响,甚至连极具公信力的某报社都颁赠学术奖金予以表扬。
另一方面,金泽大学医学院的菊川升教授则是冠心病的专家,针对冠状动脉硬化的手术,有心脏缺损修补术、内乳动脉绕道手术等数种。不过,菊川升教授特别精熟其中的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他在这方面的技术,可说是无人能敌。此外,最近在两侧内乳动脉切断术上,他也钻研出创新的手法,让治疗的效果大幅提升。更难得的是,他还是个具有国际宏观视野的人,以前美国心脏外科学界的医生施行心肌梗塞的血管再通术时,全日本能对此手术释疑解惑的就只有菊川教授一人。当时他在国际外科学会的日本总会上,以特别演讲的方式报告了他的真知灼见,这一扬名海外的成绩使他备受学界瞩目。
诚如以上所述,这两位的学识和技艺都很优秀,实在难分轩轾。此外,身为外科学者的他们,除了手法精湛外,对解剖学、生理学等基础医学的造诣也很了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学术人材。
船尾教授做了这样的结论——就如他所说的,这两人的实力确实在伯仲之间,很难分出高下。由此可见船尾真是用心良苦,他总共推举了两人,其中一个和东一样,是肺部外科的专家,另一个则是专攻外科医学中最时髦的心脏外科。前者和东专攻的领域相同,当东的接班人当然不成问题,而后者所擅长的心脏外科目前比腹部外科更受世人重视,而他又是顶尖的专家。因此,不管自己选哪一个,都足以压制财前五郎。
推他们出来竞争教授宝座,不但名正言顺,也能轻易取得周围人的认同。
东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剩下的就只是要选哪一个人的问题了。他从雪茄盒里抽出新的烟卷,将火点上,开始琢磨写在研究经历后面的人格评述——关于两者的人格评述,一言以蔽之,新泻大学的龟井庆一教授是积极的行动派,遇到学会开办的场合,他除了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发表外,还不遗余力地帮主办单位筹备器材和活动,他平常也很会照顾人。就研究室的领导而言,他的能力很强,不过,相对地,稍嫌外向就是他的缺点了。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则是属于内向、不善交际型的学者,人际关系的协调性比较差;不过,他对事情的专一和坚持,也较他人略胜一筹。正如以上所述,在品格方面,他们两人皆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或许您会觉得美中不足、不够完美。不过,说老实话,您要找的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人选,而我敢打包票推荐的,目前也只有这两位。此外,考虑到未成定局前,人事机密不得曝光的道理,我已经严格交代下去了。所以,关于这一点,请您尽可放心。
以上就是我针对您的委托所提出的书面报告。附带一提,菊川教授两个星期前刚丧偶,成了没有子女的鳏夫,加上他天生的内向性格,或许此后会变得有点阴郁,请您一并察知。
推荐函就此结束,东把它读完,又回过头把最后补充的“两个星期前丧偶、成为鳏夫”的那段看了一遍——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东自己也不明白。
就在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东君,是我,鹈饲!”鹈饲医学部长的大嗓门传来。
“有一件急事,今晚我想找你做陪客。事实上,是文部次官原氏今早来到了大阪,现在人正在大阪市政府。我想说的是,此前为了新馆兴建的事,人家帮了我们很多忙,所以想请他吃顿饭。打电话到市政府一问,他说今晚已有教育委员长招待的饭局,而明天他就要搭下午的飞机赶回东京,于是问我说约在饭局之后可不可以。然后我就说,那就等饭局结束后约在南区的酒吧,大家见面聊聊。结果他又说,那么,务必请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请你千万要抽出时间陪我去!”文部次官原和东是兵库县的同乡,同时,原也是东都大学毕业的,算起来他还是东的学弟,就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原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新馆兴建案上,总是从中帮他们打通文部省的环节,让各项业务的申办能更顺利。原要是来大阪,只要时间充裕,一定会找东聚上一聚,有时甚至没有鹈饲陪同,就他们两校友聊心事。
“如果对方是原次官的话,就无法推辞了。我跟你去吧!”
“真是太感谢了,因为事出紧急,我还担心你会没空呢!没想到你这么配合。对了,原那边我会派车子过去接他,所以我们就约八点在夕露酒吧会合啰。”眼看鹈饲就要挂断电话,东连忙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早点出门?我很久没有跟你聊天了,八点之前我们就边喝边聊怎么样?”
鹈饲似乎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还是说:“我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应该七点左右会到吧。”
说完后,他挂断了电话。
东坐上停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指示司机穿过御堂筋往南走,拐过清水町的街角,在东边两百多米的夕露酒吧前停下。
他推开门,正打算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鹈饲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
“啊,正好赶上。临时找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同窗之谊就是不一样,原一直说要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我只好硬拉你过来了。对了,你说在这之前想先聊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哪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八点前也正好有空的话,就顺便先聊一下。”
“啊,是这样吗?我真是受宠若惊呀……”
不知为什么,鹈饲看起来好像松了口气,他走到最里面的桌子坐下:“说老实诂,东,我是想请你跟原次官暗示,看可不可以帮我们在新馆项目追加一千五百万预算资金的案子上讲讲话。前一阵子,在校内的新馆兴建委员会上,大家才反映说,照现有的经费,根本买不起什么好的医疗设备!所以,要是预算无法追加的话,事态就严重了。”
鹈饲精明地把拜托人的事推给东去做。东的心里突然想到,上次的教授夫人会上,则内院长夫人取代妻子政子,被鹈饲夫人指定为副总干事的事。
“这种工作,你请医院院长则内教授去做会比较合适吧?”他话中带刺地说道。
“东,你怎么突然这么见外?新馆可以说是我们两个连手打造的,你现在跟我讲这个,让我……不说别的,这种事要是传出去,首先就会让特别支持我们的原次官不好意思。呀,搞不好他大爷脾气一来,就不睬我们了。哈哈!”鹈饲的笑声听起来很虚伪,“对了,说到脾气,我听说平常不太表现情绪、宛若英国绅士的东教授,今天难得地发了火,而且还是对自己的左膀右臂财前副教授……”
果不其然,还不到半天,自己和财前的争执就已经传遍校园了,东心想。
“哦?那件事已经传开了吗?事实上,不过是财前想操作的手术方法未尽周全,我提醒他一下而已。最近他愈来愈骄傲,我还正在担心哪天会出乱子呢,碰巧今天让我抓到他在技法上的错误,我才故意严厉地斥责他一番。”
“哦?你说的是那个手术技巧很好的财前吗?”鹈饲一脸难以置信。虽然胰脏癌的事他始终瞒着东,不过,从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财前的能力有多出色。
“嗯,就是这样。一直以来,我也都是百分百地信赖他,不过,今天我有点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错了。比起手术方法的适切性,他更重视手术时间的长短,真是伤脑筋!这样一来,他不就从学者变成手艺人了?不,根本就是只在意名气和只管吸引别人眼球的手艺人嘛。让这样的人当我的接班人,实在是……”
“那么,你打算踢他出局吗?”
东本想讲出船尾推荐了两个人给他的事,然而——“不,我现在还没有想到那么远,不过,你之前跟我说:‘要是你对财前不满,就直接表达出来,另外找其他接班人也就是了。’我听了你的建议后也在想,是否该抛开包袱和人情,找一个不会损害浪大第一外科威名的继承人。”
“原来如此,想得如此周全,还真像你的作风。不过,要把财前踢走,好像比想象的困难许多,你最好也把当前的情势考虑进去。”鹈饲以有点沉重的语气说道。
这就怪了,在这之前,鹈饲对这件事与其说是毫不关心,倒不如说是和自己同一阵线的,怎么今天……正当东觉得不太对劲时,原次官在女侍的带领下现身了。
鹈饲和东连忙站起来:“欢迎,正恭候您的大驾呢!”
“哎呀,让你们久等,真不好意思,好久不见了。”
原坐到鹈饲和东之间。五十四岁的他,胡子刮干净的脸上透着些青蓝色,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兼之衣着光鲜,高级文官的精悍干练表露无疑。刚刚在招待会上,他肯定喝了不少,呼吸中透着一股酒味,不过,脸上却丝毫不显醉意。
他拿起送上来的威士忌:“怎么样,新馆的项目进行得还顺利吧?”
“托您的福,九月总算是可以如期完工了。这期间,我们真是太麻烦您了。”鹈饲毕恭毕敬地道谢,表现出平常看不到的殷勤。
“哪里,哪里,那全是拜鹈饲先生和东先生的影响力所赐。这种事,就算医学院的总务主任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人会理他。哪一所大学不希望能争取到政府的预算,盖新的校舍?不过,这么多大学里却只有浪速大学的医学院获得二亿五千万的经费,替附属医院盖了新馆,这全是因为两位的幕后工作做得好,发挥了功效啊。”原歌功颂德地说道。
“那也是因为有原次官在中间牵线,我们才能顺利取得文部省和大藏省的批准。不管怎么说,这些关节要是没打通的话,就算我和东奔走到死也是没用的。”鹈饲重申谢意。
原将酒杯放到桌上,说:“那是因为拜托我的人是东先生——故乡前辈兼大学学长来拜托我,我哪有拒绝的道理?”他刻意抬举东。
“呀,原先生您这么说,真教我不知道该怎么道谢才好。”面对小自己八岁的后辈,东也在称呼中加上了“先生”两字。
鹈饲也跟着附和道:“没错,您这样讲会让东无地自容的。这次真的全仗原次官的帮忙,新馆落成的庆祝典礼,谁都可以不请,但一定要请原次官来当特别嘉宾。”
“当然,我也很期待那天的到来。对了,你们还打算请谁来观礼?”他似乎很在意其他出席者都有谁。
“唉,这件事,我和东都还在伤脑筋呢!不过,荒川文部大臣有没有可能也来参加呢?”
“这个嘛,你也知道大臣是个大忙人,就为了这个特地跑来大阪一趟,似乎不太可能。”
“所以,我才想说可不可以拜托原次官去请一下,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鹈饲不肯放弃,继续怂恿着。
“呀,不可能,像我们这种次官级的都没办法随便乱跑了,更何况是大臣?不过,那阵子大臣也不是没机会出访关西,如果你们可以把落成典礼日期挪一下,跟他的时间配合,那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去跟大臣商量一下。”这番话说得虽然客气,但也充满了官僚特有的惺惺作态和自以为是。
东突然觉得不太高兴:“无论如何,为了大臣能来就特地更改落成典礼的日子,未免太……”
他还在想该用什么形容词时,鹈饲突然插话进来:“就照原次官说的,我们的落成纪念日会配合大臣的出访行程。落成典礼早几天或晚几天都没有关系,比起那区区几天,荒川文部大臣和原次官能够联袂前来,一起当我们的贵宾,才更有意义呢。哈哈哈!”
他高兴之余,忽地放声大笑,连坐在一旁的女侍都被他吓得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
“话说回来,一旦新馆落成,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就会像宣传上所说的,成为全国第一所拥有最先进医疗设备的医院。不过,老实说,关于医疗设备的事,至今还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你说是吧?东……”鹈饲巧妙地把话题丢给东。
东一脸为难,不过,他还是往原的位置靠去:“说老实话,这件事我也很伤脑筋,直到四、五天前,校内的新馆建设委员会才反映,按照目前的预算,根本就挪不出钱来买我们一直希望添购的、可以一次把胃、心脏、肾脏全都照进去的九英吋影像增强器,他们说非得增加一千五百万的预算才行,所以我想……”
他话还没讲完,原次官就说:“东先生讲的事,我非常了解,如果一切都要买最好的,当然预算只会无止境地追加再追加,你说是吧?”
他突然把身体挪开,让东不知道该怎么讲下去。
“所以我们才希望能借用原次官的力量……”鹈饲接着东的话讲下去,打算继续游说,不过看到原露出不悦的神色,连忙说,“哎呀,今天就不谈这个了。我们本来是要招待您的,怎么会……真是太失礼了。只要一讲到新馆的事,不管是我还是东,就会变得比自己的事还要紧张,真是个坏习惯啊,哈哈哈!”鹈饲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一边喝着第三杯威士忌,一边说道:“真是的,只要一讲到新馆的事,你们两个就像夫妻一样,一唱一和,眼神都变了。对了,东先生,上次你拜托我的事……”东狼狈、慌张地连忙朝对方使眼色,可是,已经半醉的原根本就没注意到。
“说老实话,我一直请我在厚生省当公众卫生局长的朋友帮忙,他也不辞辛苦地替你奔走,不过,听说国立关西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历代的院长一向由内科医生来担任,碰巧今年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第二内科的角川教授跟您是同一时期退休,人家比您早一步锁定了国立关西医院为目标,凡是厚生省相关部门的局长,他都去打过招呼了,现在几乎都要成定局了。”
“啊,是吗?那……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就可以了……”
东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是原还是继续说下去:“不过呢,另一个就进行得还算顺利,来春即将正式启用的近畿劳灾医院那边,我请医生出身的议员去说了。没想到当过医生、自医师公会起家的医派议员,对铁路医院、邮政医院、劳灾医院等机构的高层人事拥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老实话,我也是经过这次的事,才了解到这一点,与其去拜托没有用的大臣,倒不如去拜托这种医派议员,他们深谙个中的门道,办起事来可靠多了。对了,我拜托的是原来在东京都医师公会当干部,后来选上众议院议员的池泽氏,我们谈得很顺利也很愉快。他的老家就是战后以卖尼龙、维尼龙等合成纤维而暴发的日东化纤,幸好东先生您在大阪财经界的人面很广。只要您在这条在线施压一下,多交代几声,一切就更稳当了……”
不愧是助荒川大臣对抗全国教职员工会的鹰派官员,话锋竟然如此犀利。
有鹈饲碍着,东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想到鹈饲却先开口了:“真有你的,东,原来你早就在策划退休后的事了,还慎重地双管齐下?话说回来,你真不够意思,上次我们俩在这里喝酒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一切都还没决定吗?没想到你也是一只老狐狸呀!”
鹈饲装出很佩服的样子,原似乎吓了一跳:“哦?鹈饲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呢!”
在原的眼里,鹈饲和东是焦瓒不离孟良的好兄弟,所以,他满心以为鹈饲什么都知道。
“因为东什么都没跟我说啊!我还在想,要是东来拜托我的话,我一定会效犬马之劳的。不过,既然原次官您已经在帮他奔走了,我看就轮不到我出马了。”
鹈饲说得好像很热心,不过,东心知肚明,鹈饲会替他做的,顶多就是在他退休时推举他为名誉教授,当做是答谢他对新馆的贡献。而站在鹈饲的立场,东都大学出身的东不过是位异姓诸侯,今日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校内的主流,全是因为和自己结盟的关系,因此,这样的犒赏应该是很不错了。
对于鹈饲的这么一点“诚意”,东实在觉得很多余,不过,他并没有把自己的不满表现出来。
“唉,这种事光呼声高有什么用?很可能到最后连自己怎么完蛋的都不知道,所以我才连鹈饲先生都没有讲。就说今年二月退休的石山教授好了,他几乎都要当成铁路医院的院长了,却因为运输大臣的一声反对给踢出了局,不得已只好去默默无闻的小公司当一名顾问医师,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东谨慎地说道。
原抬起终于有几分酒意的脸:“只要是我应承下来的事,就不可能有那么糟的结果。我自己也难保什么时候会跟东先生开口,请您帮我一把,所以,您的事我绝对是全力以赴的。”
“这么说来,原先生果然有踏入政坛的打算了?”鹈饲一脸兴奋地问道。
“这种事你是从哪边听来的?不过是佐藤万治先生的春山会问我要不要参加而已,我可是什么都还没决定喔。”原急忙否定道。
原虽然回答得暧昧不清,但东已经看穿他心中的盘算。正因为原已经决定要踏入政坛,所以才会为新馆的幕后工作出力,并且还替东谋求退休后的出路。等到他要参选众议院议员的时候,就可以反过来利用东靠医患关系在关西建立起的关系网了;而鹈饲则打算拿新馆兴建的政绩来竞选下届的校长,至于东自己,则看准了人家会封他个名誉教授,顶着这个光环,他就更有条件谈退休后的出路了。说穿了,他们三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会为新馆的兴建尽心尽力。
东将醉得一塌糊涂的身体往车子的后座倒去,一边想起刚刚送原回新大阪饭店时,他临去前所说的那一番话:“东先生,池泽议员那边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过,他的亲哥哥、日东化纤的社长好像不太好摆平,倒是社长夫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所以大家若有什么要拜托的,都会先从夫人那边下手。你也想办法去活动一下吧?哎呀,这当然是万不得已的绝招,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你也知道我们的习惯,怕这条路要行不通,会想办法多找几条替代的……”
原走进电梯的背影还留在东的脑海里。
在这不公平的世界里,做任何事都要攀关系、套交情,有时这些甚至比实力还重要,因此,就算他不愿意,也得继续看原的脸色。一想到此,东此刻格外感受到国立大学教授的无力感,尤其是那种还在职却要面临退休命运的教授。如果今天他只是个平庸的医生,是个半调子的国立大学教授,那么他就不会像那些商社职员一样,跑去跟其他公司推销自己。他会安分守己地接受人家的邀请,到二流的乡下大学当校长,或是到地区的市民医院当院长,拥有一点恒产,幸福悠闲地过日子。或许,这样还比较好吧?不知不觉中,车子正沿着芦屋川往山区走去。周遭的林木愈来愈茂密,初夏的夜风拂过芦屋川的河面,吹进车厢里。一等车子在家门口停妥,东马上把西装拉平,调正领带,之后才按下门铃。女佣一如往常开了门,不过一进入玄关,妻子政子却难得地迎了出来。
“你回来了,应该已经用过餐了吧?”她皱着眉头问道。
“帮我倒杯水过来。”
东提着公文包,直接走入玄关旁的大客厅,整个人往摇椅躺去。用妻子拿来的冷水润过喉后,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日东化纤的池泽社长夫人你认识吗?”
“嗯,我认识啊,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事实上,今天晚上鹈饲和我做东,请那个你也很熟的文部次官原先生,他跟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跟政子提起自己拜托原帮忙谋退休后出路的事,政子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仔细听着丈夫讲话,绢丝和服下的一颗心好像给揪到了半空中。
“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没做呢,原来早就展开行动了。池泽夫人就像原先生所讲的,是个很活跃的社交名媛,每年春秋两季,她都会在御影的山中豪宅举办派对,我们未生流花艺会的会员她是一定会邀请的,就连茶道、书法、歌谣会的同学,甚至是知名的艺人也都会来。她的交游广泛,认识的人也多。宴席上大家都很尽兴,偶尔也会有人跟池泽社长夫人拜托事情。总而言之,她先生池泽社长确实比一般人更难讨好、更不会做人,不过,做太太的交际手腕却是好得让人刮目相看哪。”
“你跟她的交情特别好吗?”
“这个嘛,我们同是未生流花艺会的干部,每次聚会完,我们这些干部就会私下拥着师傅,一起去吃宵夜,我和池泽夫人很谈得来呢!”
“这么说来,你也蛮会交际应酬的嘛!万一真像刚才所讲的,到了必要的时候,还要请你多帮帮忙喔。”东一反常态地用谄媚的语气跟妻子说话。
政子眼神古怪地看着丈夫的这副德行:“嗯,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最好是不用这么做事情也能进行得很顺利。”她露出好胜、坚决的表情。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东又恢复了威严,“对了,关于接班人的事,我请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推荐适合的人选给我,今天他有回音了。”
“呀,你连那方面的事都做了啊。”
东从放在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厚厚的信,“你看看里面的内容。”说着将信递给妻子。
政子马上把信展开。看得出来,她愈是往下读,心情就愈是紧张。终于,她把信读完了。
“两人的学历、研究经历,都非常的了不起,不管是选其中哪个,都能清楚交代之所以舍弃财前的理由,不会让人怀疑你是基于私情才这么做。”政子一开始就点出这个。
“嗯,这方面是没有话说,不过,这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要从中挑选一个,实在是非常困难,事实上……”东一副难以取舍的样子。
“你根本就不需要这么犹豫。”政子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我不需要犹豫呢?”东反问。
“老公,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感情呢?难道你就不能老实承认,为了佐枝子着想,也为了将来东外科能有个继承人,你心中已经想好要选哪一个了吗?佐枝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对方虽然是再婚,幸好没有小孩,只要他真是个学问了得的医学家,其余的都不是问题。请你别再隐瞒自己的感情,妄想扮演正义的好人了。说老实话,我觉得比起两人的研究经历,后面那几行写到其中一人最近丧偶,是个没有子嗣的鳏夫的那件事更为重要,我们就凭这个来作决定不是很好吗?”政子的声音透着着魔般的诡异热情。
“可是,堂堂国立大学教授的人事案,竟然以这么小的私事来作决定……”他犹豫不决地说道。
“那么,你为什么拿船尾教授的推荐函给我看?你肯给我看,代表着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不是吗?所以,你才要我帮你讲出心中的话,你只是想把责任推给我,好减轻自己的良心不安。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只要你照我建议的去做就好了……”
东沉默了半晌,不过,最后他总算是同意了妻子的话。人事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由这么琐碎的事情来决定的,今天的情况并不算特例,甚至在大部分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情形。追根究柢,藉由能力评选而决定某人一生的人事也未必是公平的。
它不过是一出残忍、滑稽的人间闹剧——东好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在心里这样念叨。
他拿起杯子,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