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但是,在伯莎心灵王国专政的爱情,是不会轻易被任何突如其来的事件推翻的。一旦她的身体完全康复,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它宛如一时受到压抑的火焰,获得了新的力量,比以往燃烧得更加猛烈。想到极度的孤单,她感到惊愕不已,现在爱德华是她的生活支柱和唯一希望。她不再竭力质疑他的爱不同于自己的爱,但他的冷淡也并非总是摆在脸上。她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的热情得到回应,所以干脆对表现不突出的一切视而不见。她渴望在爱德华身上找到梦中情人的样子。有一段时间,她的确生活在愚人的天堂。但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因为在心灵深处,她对其本质有一种锥心的疑虑。

但是从现实看来,伯莎对丈夫的爱越是渴望,他们的争吵就越加频繁。随着时间的流逝,下一次风暴来得越来越快,而且每次都留下裂痕,让伯莎对侮辱更加敏感。最后,她认识到爱德华不可能回应她赤裸裸的情爱表达,于是她索求的比以往多了至少十倍:新婚时小小的柔情也会让她喜不自禁,现在这些千篇一律的施舍物已嫌过多,即使扔给纠缠不休的乞丐,也只会招来怒火。他们的争吵充分地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个巴掌也拍得响。爱德华是性格温和的典范,总是沉着冷静。无论伯莎多么暴躁,爱德华从来不会失去冷静;他料想她因为失去的孩子而饱受折磨,而且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验,尤其是关于奶牛,难产往往会造成一时性格大变,以致世界上最温驯的动物也会出人意料地变得暴烈。他从来不去探究伯莎为何喜怒无常。对他来说,她对爱情的渴求和雷霆大怒后的懊悔一样不合常理。现在爱德华始终如一,大而言之是安于世事,小而言之是自我满足。他对这些事实没有任何怀疑:他所生活的世界、这个地方和这个历史时期,是无与伦比的。还有什么事情比在花园快活地耕作更令人满足呢?他不善于分析,便根本不费事去思虑事情;即使有,也不会借用伏尔泰的名言。他对那个伟大的作家一无所知。此外,伏尔泰作为一个法国人、一个哲学家和一个智者,正是他所憎恶的。事实上,爱德华吃、喝、睡,然后又如此循环反复,和他农场的公牛一样有规律。这一点完全可以证实,他享受的快乐和这些牲畜是同等的。除此以外,一个体面人还能有什么需求,我实在没有概念。

爱德华还有一项了不起的天赋,那就是总能明白何以自处。对于这一点,他也有自知之明。据说,这是真正的基督徒最为宝贵的天赋。但是,他的永无过失固然满足了自己,教诲了邻众,却不可抑制地给他的妻子带来了烦恼。每当他认为自己站在正确的立场,但妻子却在无理取闹而自己笑容满面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往往双拳紧握,眼睛喷火。最糟糕的是,待到稍微清醒的时候,伯莎不得不承认,爱德华的观点无可指摘,而自己则大错特错。她的无理让她自己都惊骇不已,于是把他们之间的所有不快归咎于自己。他们的争吵一般以爱德华的取胜而告终,此后伯莎的怒火马上会被悔恨的浪潮淹没,但又苦于找不到充足的刻薄话来责骂自己。她发疯般地问自己,丈夫怎样才会爱她?痛苦很快转变为恐惧,于是她总是第一时间冲过去环住丈夫的脖子,卑微地请求原谅。伯莎在丈夫面前低声下气,涕泗交流,贬低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可笑地沉浸在幸福中,以为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搅他们平静的喜悦,除非发生地震。爱德华重新成为头披金色光环的偶像,身着真爱的精致衣服;他的言语就是律法,他的行为完美无缺;伯莎是一个谦卑的崇拜者,对这个让自己免于毁灭的神明顶礼膜拜。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忘记丈夫的忽视和冷落,她的爱就像掩盖秃露岩石的潮水。海水碰上岩石,分裂为波浪,然后分散成泡沫,但岩石自是岿然不动。顺道提一句,这个比喻不会让爱德华不悦。毕竟想起这个比喻的时候,他喜欢想象自己多么坚定不移。

晚上睡觉之前,伯莎最大的快乐就是亲亲丈夫的嘴唇。但看到他那程序式的回应,她又深感屈辱。主动的那个人永远是她,有时为了试探丈夫,她故意省略这件事,每当这时爱德华便马上进入梦乡,甚至一声“晚安”都没有。然后她告诉自己,他必定极其蔑视她。

“哦,一想到我浪费在你身上的激情,我就要疯了。我就是一个傻子!你之于我,是整个世界,但是我之于你呢?只是可有可无:没有我,你也许已经娶了另外的女人。如果我不是在合适的时间和你的人生轨道相交,你绝对已经娶了别的女人。”

他笑着回答:“哦,你也会的。”

“我?绝不可能!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的爱情不是廉价珠宝,我不愿意随意地送给任何恰好碰见的人。我的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除了你,我不可能爱上任何人。每当我意识到在你眼中我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时,便觉得羞辱。”

“你有时讲话简直荒谬得无以复加。”

“啊,这句话总结了你的全部观点。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蠢女人。我是一只豢养的动物,比狗稍微好一些的陪伴者,但整体而言还不如一头奶牛来得实用。”

“我真的不明白,除了我真正做的事情你还期望我做些什么。你总不能指望我老是和你拥抱接吻吧?蜜月才应该是这样的,而且一个男人一辈子都在度蜜月肯定是个傻子。”

“啊,是呀,你的爱情就是整天见不到人,忙着生活中那些严肃的事儿,什么剪羊毛啦,什么猎狐啦。晚餐后,尤其是酒足饭饱后,爱才会从你的心中升起,但这和消化的过程没什么差别。但是对于我,爱情就是一切,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没有爱情,我就活不下去。”

“好吧,就算是这样,你可以爱我,但是,老天,你表达的方式多么稀奇。但就我个人而言,如果你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尝试。”

她不耐烦地喊道:“我怎么告诉你?如果能让你爱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但我办不到。你不是木桩就是石头,我怎么可能教会你做个热烈的爱人?我希望你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嗯,如果你问我意见,我只能说我办不到是好事一桩。嘿,如果我和你一样狂热,估计家具不到一星期就全毁了。”

她把他的话句句当真了:“如果你爱我,我根本不会介意你的狂暴,即使你打我我也不会在乎。只要你是因为爱我而那么做,我不会在乎我的伤有多严重。”

“亲爱的,我觉得不出一星期你就会反感这种爱的方式了。”

“什么都比你的冷漠好。”

“但是,我的天哪,我不冷漠。没有人会认为我不在乎你,也没有人会认为我迷上了别的女人。”

“我倒希望你是这样。如果你真的迷上其他女人了,我倒可能获得你的感情。但你简直就是爱无能。”

“我不认可你的看法。我可以用上帝和我的人格起誓,我珍视你胜过世界上任何其他。”

“你忘了你的猎犬了。”

爱德华严肃地回答:“不,我没有。”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看待这样的位置?承认吧,我顶多排第三位,而且可能很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爱德华错误地引用了一句名言:“即使我不再热爱荣誉,我也不可能爱你达到爱荣誉的一半。”

“说这句话的人是个道学先生。我希望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胜过上帝和你的荣誉。我需要的爱情是那种可以让男人不顾一切的爱情,为了女人,即使是他的灵魂也可以放弃。”

爱德华耸耸肩:“我不知道你会在哪儿得到你这种爱情。我觉得爱情本身妙不可言,但是万事万物都应该有个限度,毕竟生活中爱情不是唯一。”

“是呀,我知道,还有责任和荣誉、农场和猎狐、邻居的看法、猫猫狗狗、新马车和无数其他东西。如果我犯下某项罪行,还可能坐牢,你觉得你会怎么做?”

“我不想假设这一类情形,但你尽可以放心,我肯定会履行我的职责。”

“哦,你的责任感真让人受不了。从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你一直在我的耳边念叨这个字眼。我祈求上帝别让你这么高尚,可能会让你多点儿人情味。”

爱德华发现妻子的行为越发离经叛道了,于是去咨询拉姆塞医生。这位医生三十年来一直深得婚姻咨询者的信任,对使用药物来治疗嫉妒、饶舌、性情不投等同类疾病心存怀疑。他安慰爱德华,时间是唯一的解药,它能消除一切分歧。但经过爱德华再三请求,他同意给伯莎开一副补药。无论患者是什么病情,他向来习惯给所有病人开补药。补药无疑不会对伯莎有任何害处,对于一个医生来说,这是很重要的考虑。拉姆塞医生建议爱德华保持冷静,并且相信伯莎最终会成为本分顺从的妻子。每个男人从壁炉旁的午睡中醒来都愿意看到这样的妻子。

伯莎的脾气太折腾人了。没人能在当天预知她第二天的样子,对于一个喜欢充分利用任何事的男人而言,尤其难以应付。当然,除非他有时间去适应。有时,在冬日下午的暮光中,伯莎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飘到生存的虚无和人类所有努力的徒劳当中,她整个人会被忧伤摄住。爱德华留意到她又陷入他厌恶的沉思状态,询问她在想什么,她便半梦半醒地表述一通。

他快活地说道:“上天保佑!你这小脑袋瓜儿都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你一定不舒服了。”

她的笑容里含着一丝苦涩,否定道:“不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这样沉思不太正常。我觉得你应该重新吃些补药,但我敢说,你只是累了,明天早上你的想法肯定会改变。”

伯莎没有回答。她的精神正受着生存难以名状的痛苦的折磨,而他却让她服用铁剂和奎宁——她的心因为人类同胞的灾难而悲痛,很需要博取共鸣的时候,他却把马钱子酊剂灌进她的喉咙。他不会明白,她思考人性的邪恶得到了一丝趣味,估计和他解释不清。但最为糟糕的是爱德华的观点相当正确——这个野人,他永远是正确的。晨光射进房间时,忧伤渺无踪影,爱德华已经起床了,伯莎发现世界无需玫瑰色眼镜也十分具有吸引力。她那最为美丽的思想、最为高贵的情操让她想起迷人的小说。在小说里,四海之内皆兄弟。她羞辱地发现,它们的产生正是因为身体的疲弱。

有些人的思想特别实际,从来不发挥想象力:对于他们而言,人生不是吃喝玩乐,更谈不上是空虚的梦境,而是一个严肃到可以称得上死气沉沉的事实。一个女人说她觉得自己苍老得可怕,倘若一个男人的回答不是她年轻得不合常情,而是说年轻自有它的弊端而年老也有它的好处,那么他一定属于这一类实际的人。爱德华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无法理解人们的弦外之音。起初,他总是咨询伯莎究竟如何管理财产。而她,很高兴在家里扮演无足轻重的角色,向来同意他所有的建议,甚至请求他不要再来询问自己的意见。当她向爱德华郑重宣告,他不但是她本人的绝对主宰者,也是所有世俗财产的绝对支配人时,爱德华相信她的话,这不足为奇。

“女人根本不懂农场的事儿,让我放手去做是最好的。”

他的管理水平无可挑剔,庄园井然有序,农场二十年来第一次收到租金。四处游荡的风,甚至太阳和雨水,似乎都在齐心协力为这样一个聪明勤奋的男人造福;财富第一次和德行携手并进:伯莎不断收到周围绅士们的祝贺,他们称赞爱德华的高超管理手段;他本人也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告诉伯莎他的成果和收到的赞扬。然而,把爱德华当成主人的,不仅是农夫和工人,连莱伊府的仆人也把伯莎放到次要的地位,对她的吩咐只是有条件地遵从。一代接一代的奴役,让乡下人对阶级等级界限格外敏感,他们和爱德华与伯莎的相处方式大相径庭。因为他们的生活完全依赖爱德华,而伯莎,只是一位乡绅太太,反射着爱德华的光芒。

最开始伯莎只觉得有趣,但最有意思的笑话经过三年也会变得寡淡无味。她多次被迫对园丁严词谴责,因为他对伯莎的吩咐敷衍推搪,只因为命令不是出自主人之口。随着爱情的衰退,她的骄傲复苏了。她发现这样的地位不堪忍受,她的意愿现在动辄受到挑战,她渴望得到一次机会,显示她最终还是莱伊府的女主人。

机会很快就来了。事情很巧,以前有个热爱树木的人,继承了莱伊家族不切实际的传统,在灌木丛里种植了六棵山毛榉,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长成了参天大树,看到的人无不为之惊叹。然而,有一天伯莎散步时突然注意到一个扎眼的空隙:六棵山毛榉有一棵不见了。前段日子没有风暴,它也不可能自己倒下。她走近一看,发现它是被砍下的,砍树的人已经开始砍伐另外一棵了。一架梯子搭在那棵树上,一个工人正在系绳子。没有什么景象比看到一棵古树倒在地上更令人伤怀了:它曾经矗立的地方,突然变成刺眼的空白。但伯莎的愤怒胜过了痛苦。

她怒火连连地瞪着工头:“霍奇金斯,你在干什么?谁让你把这些树砍了?”

“夫人,是老爷。”

“哦,这肯定是个误会。克拉多克先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他明确地命令我先砍掉这棵,然后再砍另外一棵。夫人,你可以看看他的签名。”

“胡说。我会和克拉多克先生谈谈的。扯下绳子,下来。我禁止你触碰另外一棵树。”

梯子上的人看看她,但没有下来的意思。

“老爷特别强调过,我们今天必须砍倒这棵树。”

伯莎因为愤怒而全身冰凉:“你们听我的吩咐会有什么坏处吗?告诉那个男人,让他松开绳子,下来。我禁止你触碰这棵树。”

工头粗鲁地重复了伯莎的命令,他们全都疑惑地看着她,不想服从但又不敢,担心乡绅会生气。

霍奇金斯说:“嗯,我可没责任。”

“请你住嘴,尽快按我说的做。”

工人收拾好各自的工具匆匆离开后,她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