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据我所知,用日语(而且是关西腔)给披头士的《昨天》(Yesterday)填词的人,只有这位名叫木樽的哥们。他只要一泡澡,便会扯着嗓子大唱这首歌。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
是前天的明天。
我只记得开头好像是这么两句,无奈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还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这两句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听,他那歌词从头至尾都没啥意义可言。总之就是毫无品位,跟人家原来的歌词整个一风马牛不相及的玩意。充其量是将一首耳熟能详的忧郁而动听的旋律,和有那么点无忧无虑的——或者应该说是毫不伤春悲秋的吧——关西腔的韵味,大胆地排除了有益性的奇妙拼合而已。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感觉的。现在想来,我既可以把它当做滑稽的恶搞一笑了之,也可以从中读取某些隐含的信息。不过,当时我听他唱那首歌,只觉得好笑死了。
木樽虽然说着一口在我听来很纯正的关西腔,其实是土生土长的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人。而我和他正相反,地地道道的关西人,却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东京方言)。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俩真不愧是一对儿奇妙的组合。
和他相识是在早稻田正门附近的咖啡馆打工的时候。我在后厨干活,木樽是服务生。一闲下来,我俩就凑到一起聊天。我俩都是二十岁,生日只相差一个星期。
“木樽这个名字很少见啊。”我说。
“那是,咱这名字特少见吧。”木樽说。
“以前罗德有个同名的投手。”
“哦,那个人呀,跟我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这个姓太稀罕了,也说不定什么地方能跟他扯上那么点关系呢。”
那个时候,我是早稻田大学文学部的二年级学生,他是浪人,在读早稻田的补习学校。问题是,都已经是二浪了,却根本瞧不出他在努力备考。一有空他就看一些与考试无关的闲书。诸如吉米·亨德里克斯(James Marchall Jimi Hendrix)的传记啦,象棋棋谱啦,或是《宇宙是怎么形成的》之类的。据他说,这都要怪从大田区的自家走读了。
“你家在大田?我一直以为你是关西人呢。”我说。
“错,错,咱可是生在田园调布,长在田园调布的啦。”
我听了惊诧不已。
“那你为什么说一口关西话呢?”
“后天学的呗。来它个一念发起!”
“后天学的?”
“就是玩命学的呀。也就是正儿八经地学习动词、名词、语音语调什么的呗。这和学习英语或是法语之类的外国语言,从根儿上说是一码事。我还专门去了好几趟关西实地学习呢。”
我简直钦佩得不行。竟然有人像学习英语或是法语一样“后天”习得关西腔,真是闻所未闻。我不禁感慨东京到底是人多地广,觉得自己就跟《三四郎》似的缺少见识。
“我从小就是狂热的阪神老虎球迷。只要东京有阪神老虎的比赛,我绝对去看。可是吧,就算我穿着竖条纹的队服去外野拉拉队的坐席区,人家一听你是东京口音,根本不搭理你。这意思就是说,拉拉队不要我。我一气之下,发誓要学会关西腔,就这么着苦学起来,累得我都快吐血了。”
“这么点动机就让你学会了关西腔?”我大为惊讶。
“可不嘛。跟你这么说吧,阪神老虎,就是我的一切。从那以后,我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一律只说关西话,就连睡觉说梦话都是关西腔的。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关西腔够标准的吧?”
“那是当然,就跟关西人一个样。不过,你说的并不是阪神之间的关西腔吧。而是大阪市内的,相当靠市中心的口音。”我说。
“哟呵,你还真能听出来啊。高中暑假的时候,我去大阪的天王寺区家庭寄宿(homestay)过。那儿可真是个好玩的地方。走着都能去动物园。”
“家庭寄宿啊。”
“我要是像学关西腔那么玩命地投入备考的话,也不至于当第二回浪人哪。”木樽自嘲道。
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一旦迷上了某件事,便一头扎进去不出来,这一点也像极了关西人。
“那么,你是哪儿人?”
“神户附近。”我说。
“神户附近地方大了,到底是哪儿啊?”
“芦屋。”我说。
“不错的地方嘛。早告诉我不就得啦。还绕这么大个弯子。”
我解释说,别人一问我的出生地就说是芦屋的话,别人会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虽说大家都是住在芦屋,但生活状况是参差不齐的。我家就不是什么有钱人。父亲在制药公司工作,母亲是图书馆管理员,房子又小,开的车子也是辆奶油色的丰田卡罗拉。所以,别人问我住在哪儿时,为了不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总是回答“在神户附近”。
“噢,是这么回事啊,这么说,你和我正好相反喽。”木樽说,“我也跟你一样,虽说是住在田园调布,可我家其实是田园调布最破烂的地方,我家的房子,那也是相当的破烂。你啥时有空来玩玩吧。你看了,肯定吃惊得瞪大眼睛说‘这就是田园调布吗’‘不会吧’什么的。可是,老在乎这些有什么用啊。家不过是个住的地方罢了。所以,初次见面我就劈头盖脸地告诉人家,咱是土生土长在田园调布的耶,怎么着吧。就这样。”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我俩就像朋友般的交往起来。
我来东京以后,就不说关西话了,这是出于下面几个想法。我在高中毕业之前一直说关西话,从来没有说过东京话。可是,来东京一个月后,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流畅自然地操着这种新语言说话时,非常吃惊。或许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本来就具有变色龙的天性吧。要不就是对于语言的音感好得超乎常人。不管什么原因吧,反正即便我说自己是关西人,也没有一个人相信。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想要脱胎换骨,变身为全然不同的一个人,这个欲望使我放弃了关西话。
考上东京的大学后,乘坐新干线赴京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回顾十八年一路走来的人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令我羞耻的。我并没有夸大其词。说实话,差不多都是让我不堪回首的过往。我越是回想过去,就越是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厌恶。当然也有些许美好的回忆,我不想否认这一点。虽说也不是没有一点值得自豪的经历,但是,从数量之比来看,让我脸红的事、让我无地自容的事要多得多。回想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可以说平庸至极、悲惨至极到无法形容,大多不过是些缺乏想象力的、中产阶级的破烂玩意。我恨不得把这些破烂团成一团,塞进一个巨大的抽屉里去,或者一把火烧成灰烬(尽管不知道会冒出什么样的烟来)。总之,我想要让过去的一切都化为零,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在东京开始新的生活。我要在东京尝试开拓自己新的可能性。因此,在我看来,抛弃关西腔,掌握新的语言,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的具体(同时也是象征性的)手段。因为,最终是我们使用的语言塑造了称之为“我们”的这群人。至少十八岁时的我,是这样以为的。
“你所说的羞耻的事是什么?什么事让你感觉这么羞耻呢?”木樽问我。
“所有的事。”
“和家人关系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就是觉得羞耻。和家人在一起本身就觉得羞耻。”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和家人在一起有什么可羞耻的?你看看我,在家里欢乐着呢。”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如果问我奶油色的丰田卡罗拉车哪里让你羞耻的话,我还真答不上来。其实只不过是觉得房子前面的路太窄,还有父母对于讲排场、买好车没有兴趣而已。
“由于我不爱学习,父母每天都唠叨我。听这些叨叨当然不舒服,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唠叨我就是他们的工作。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
“还是你想得开。”我很羡慕地说。
“有女朋友吗?”木樽问道。
“现在没有。”
“这么说以前有过了?”
“不久前吧。”
“分手了?”
“是啊。”
“因为什么分手的?”
“这个说来话长。我现在不太想说。”
“芦屋的女孩儿?”
“不是。不是芦屋的。她住在夙川。离得比较近。”
“她跟你上床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没有跟我上床。”
“因为这个分手的?”
“原因之一吧。”我想了想,回答道。
“这么说,只差最后一道防线了?”
“是啊,就差一点。”
“具体到哪一步了呢?”
“我不想谈这个。”
“这也是你说的‘羞耻的事’之一吧?”
“是的。”我说。这也是我不想回忆的事情之一。
“你小子还真是个奇妙透顶的家伙啊。”木樽感慨地下了结论。
我第一次听到木樽高唱自己填词的那首奇妙的《昨天》,是在田园调布他家的浴室里。(他家既不是位于他所说的那样破烂的地区,也不是那么破烂的房子。只是位于很普通的地区的很普通的房子。虽然旧了些,可比我在芦屋的家大。只是不那么漂亮而已。顺便说一下,他家的车是不久前流行的深蓝色的高尔夫。)他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钻进浴室,而且老半天也不出来。所以,我也经常拿个小圆凳,往更衣处一坐,透过门缝跟他说话。他这毛病起因于不逃进浴室里的话,就得听他母亲的叨叨(不外乎是对不好好学习的特立独行的儿子没完没了的抱怨)。在浴室里,他大声地为我——也不能断定是为我——披露了这首自己填写了搞笑歌词的歌曲。
“你的歌词哪有什么意思啊?反正我听起来纯粹是糟改人家《昨天》。”
“瞎说。我哪里糟改它了?退一步说,就算是糟改了,没有品位原本不就是约翰所追求的吗?你说对吧?”
“《昨天》的作词作曲可是保罗。”
“有这事?”
“没错。”我断言,“保罗一个人创作了这首歌,自己一个人进录音棚,弹着吉他唱的。后来才加入了弦乐四重奏。其他成员都没有参与创作。因为其他三个人觉得,这首歌对于披头士这个组合而言过于轻柔婉约了。尽管名义上是列侬=麦卡特尼创作。”
“哼,我可没有你那么渊博的知识。”
“这算什么知识。地球人都知道的。”我说。
“嗨,管它呢。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无所谓的。”木樽坐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悠然自得地说道,“我只是在自己家的浴室里唱歌,又不打算出什么唱片。也没有侵害别人的版权,影响到别人。凭什么唱个歌也要挨你的数落呀。”
然后,他以非常适合于浴室氛围的洪亮声音唱起了高潮部分,就连高音部也唱得极为怡然自得。“直到昨天,那个女孩子,还好端端地在那里……”什么的,乱七八糟地瞎编一通,同时两只手还轻轻拍打着洗澡水,加入啪叽啪叽的水声伴奏。我要是也跟着他一起拍巴掌伴奏,就更好玩了,可惜我怎么也提不起那份兴致。别人在泡澡,我干坐在外面一个小时,隔着玻璃门陪着他扯东扯西,这种时候谁还有那好心情啊。
“真是服了,你在里面怎么泡得了那么长时间啊。皮肤不会泡起皱吧?”
我自己泡澡时间一向是很短的。让我老老实实地泡在浴缸里,想想都厌倦。因为泡澡的时候,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听音乐。没有这些陪伴,我就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长时间泡澡的话,头脑会得到放松,就能想出特别好的主意来。灵光一现。”
“你所谓的好主意,就是像那个《昨天》的歌词之类的吧?”
“那个也算是其中之一吧。”木樽说。
“不管是好主意还是其他什么的,你有那个闲工夫,应该更上点心去备考啊!”
“喂喂,你也是个没劲的家伙。怎么跟我老妈说话一个腔调呀。年纪轻轻的,不要说这种老生常谈的话好不好。”
“可是,两年浪人,你还没当够吗?”
“当然当够啦。我也想早点成为大学生,彻底放松身心地玩一玩。也想和她好好约会呢。”
“那就再加把劲复习功课吧。”
“可是吧,”木樽拉着长腔说道,“我要是行的话,早就努力了。”
“其实大学是个挺无聊的地方。进去之后就会感到失望,这不假。不过呢,如果连这地方都进不去,不是更没意思吗?”我说。
“高论!正确得真真让我没话可说。”木樽道。
“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学习呢?”
“因为没有动力啊。”木樽说。
“动力?想要和她好好约会,不就是非常大的动力吗?”我说。
“可是吧,”木樽说道,之后他的喉咙里挤出半似叹息半似呻吟的声音,“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我这个人好像有那么一点分裂哦。”
木樽有一个从小学就很要好的女朋友。算是青梅竹马的女友吧。虽说两人是同年级,可女友一毕业就考上了上智大学的法语专业,还加入了网球同好会。木樽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属于那种只看一眼就让人不禁想要吹口哨的漂亮女孩。身材没的说,面部表情也非常生动。不过两个人现在却难得见上一面。他俩商量好了,在木樽考上大学之前,还是稍微克制一下,以免因为谈恋爱影响木樽复习考试。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木樽。“既然你这么说,就依着你吧。”她也就同意了。虽然打电话很有的聊,但约会最多一周一次。而且与其说是约会,更像是见面。二人只是一起喝喝茶,聊聊最近的情况,拉拉手,浅浅地接接吻而已,绝不再做进一步的事。少见的守旧。
木樽虽说算不上多么帅气,但样貌长得还是挺清秀的。个头不太高,却是身形颀长,无论发型还是衣着品位都堪称雅致脱俗。如果他沉默不语,绝对是个十分有教养和审美感的都市青年。和她站在一块儿,那才叫般配的一对儿呢。硬要挑毛病的话,由于他的五官整体上太过精致,有可能会给人留下“这个男人似乎缺乏个性或自我”的印象。然而,一旦他开口说话,这美妙的第一印象就如同被生龙活虎的拉布拉多寻回犬踏平的沙城一般,瞬间崩塌。其娴熟流利的关西腔,以及高亢响亮的嗓音,总是震慑得对方目瞪口呆。总之,其外表与内在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就因为如此巨大的落差,起初见到他的时候,我也是好一阵子适应不了。
“喂,没有女人,你每天不觉得无聊吗?”一天,木樽问我。
我回答“不觉得无聊”。
“我说,谷村,你要是无聊的话,想不想跟我的女友认识一下啊?”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木樽想说什么。就问:“认识一下是什么意思?”
“她可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噢。长得漂亮不说,性格也温顺,脑子又聪明。这一点我打包票。你跟她一起肯定没有亏吃。”
“我倒是不认为会吃什么亏。”我仍然搞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不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的女朋友认识呢?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你是个好人啊。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特意给你这个建议呀。”
这句话说了也等于没说。我是个好人(如果确实如此的话),与跟木樽的女友交往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惠理佳(这是他女友的名字)和我是从当地同一所小学,一直上到同一所中学,再到同一所高中的。”木樽说道,“总而言之,到目前为止的人生,我们俩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走过来的。自然而然就成了情侣,我们的关系也被周围的人认可了。无论是朋友们,还是父母或老师。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亲密无间地一直好到了今天。”
木樽把自己的两个手掌紧紧贴合在一起。
“如果我们俩照这样顺利地进入大学的话,人生就毫无遗憾,皆大欢喜了。可是,我大学考砸了,这个你也知道。打那以后,搞不清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好多事一点点变得不那么顺当了。当然这怪不得别人,都得怪我自己不给力。”
我默默地听着。
“因此,我刚才说自己分裂成了两半。”木樽说道。然后松开了合拢的手掌。
“怎么分裂成了两半?”我问道。
木樽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片刻后,说道:“就是说,一个我焦虑万分,忧心忡忡。当我还在拼命地上补习学校,复习考试的时候,惠理佳正享受着美好的大学生活,正在噼里啪啦打网球什么的呢。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有了新欢,正和其他男人约会呢。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被她抛弃,脑子里一片混乱。你明白我的心情吧?”
“能明白。”我说道。
“可是吧,另一个我,反倒因此稍微松了口气。就是说,我在想,如果我们俩没有一点磕绊、心想事成地作为一对相爱的情侣,顺顺溜溜地享受我们无忧无虑的人生的话,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与其那样,还不如趁现在早点分手,各走各的路呢。要是走着走着发觉还是需要对方的话,再复合也未尝不可呀。也就是说,我觉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我回答。
“就是说吧,大学毕业后,我在某个公司就职,然后和惠理佳结婚,在大家的祝福下结为夫妻,生养两个孩子,让孩子们进入我们熟悉的太田区田园调布的小学,星期日全家人一起去多摩川边郊游,之后就像《Ob-La-Di,Ob-La-Da》里描述的一样……我也知道这样的人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人生真的可以这样一帆风顺、一马平川地舒舒服服度过吗?在我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担忧。”
“顺心如意、生活美满幸福,对你来说却成为了问题,你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吧。”
事事如意、生活美满到底成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一头雾水,但如果继续追问的话,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我就没有往下追问。
“这个先不谈了,到底为什么我必须和你的女友交往呢?”我问道。
“既然由着她和别的男人交往,那不如介绍给你小子呀。对你这个人,我也知根知底,还可以随时从你嘴里打听到她的情况。”
尽管我不觉得他说的合情合理,但是对于见见木樽女友这事我还是蛮有兴趣的。看照片,她是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再加上我很好奇这样的好女孩何以会看上木樽这么个没谱的男人。尽管我从小就内向,好奇心却格外的旺盛。
“那么,你和她到什么程度了?”我探问道。
“你是问做爱吗?”
“当然了。突破最后防线了吗?”
木樽摇摇头。“那是做不到的。我们俩从小就一起玩大的,所以吧,什么脱衣服啦,抚摸身体啦,正儿八经地做这些事,我总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换做别的女孩子,我倒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就连想象一下都觉得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这个你明白吧?”
我摇摇头。
木樽说:“当然也接吻、拉手什么的,也隔着衣服抚摸过胸部,但这些都是在半开玩笑半嬉戏的情况下才做到的。尽管有时候也会兴奋,但再往前一步的话,实在没有那样的气氛。”
“什么气氛不气氛的,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是需要男人努力去达成的吗?”我说道。人们称之为性欲。
“不行,我们可做不到。我们的情况很难做到像你说的那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比如自慰的时候吧,你一般都会想象某个具体的女孩子吧?”
“可以这么说吧。”
“可我就是做不到想象惠理佳来自慰。因为我觉得不应该那么做。所以,在那种时候,我就想象其他的女孩子。想象那些不是很喜欢的女孩子。你对这个怎么看?”
我思考了一下,却得不出像样的结论来。对于别人自慰时脑子里想的什么,我实在说不好,就连对我自己想的什么,很多时候都说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个人就试着一起见个面吧。然后再好好考虑考虑也可以。”木樽最后说道。
我和木樽的女友(全名是栗谷惠理佳)于星期日下午,在田园调布站附近的咖啡店见了面。她和木樽一样身材高挑,脸晒得很黑,穿着熨烫得很平整的白色短袖上衣,深蓝色的超短裙。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山手地区的家教良好的女大学生模本。她本人跟照片上一样漂亮。她那美丽的相貌自不必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子坦率而鲜活的生命力。
木樽给我和女友互相做了介绍。
“明君也有朋友啦,这可太好了。”栗谷惠理佳感叹道。木樽的名字是明义。管他叫明君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你也太夸张了吧。咱还能没有朋友吗?”木樽说。
“你得了吧。”栗谷惠理佳嘎嘣脆地反驳他。“就你这德行,谁愿意跟你交朋友啊。明明是东京长大的,非要说关西话,一张嘴说话就好像故意拿人家开涮似的,而且除了谈论阪神老虎和象棋棋谱不知道别的,你这样的怪人,和一般人怎么可能合得来呢。”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这哥们也相当异类呢。”木樽指着我说,“他是芦屋出身,却说一口东京话。”
“他这种情况不是挺常见的吗?至少比反过来的多呀。”
“喂喂,你这是文化歧视噢。所谓文化,不应该是等值的吗?东京方言凭什么就应该比关西话高贵呀?”
“我告诉你,它们也许是等值的,但是,明治维新以来,东京话就成了日本语的标准语了。其证据就是,塞林格的《弗兰妮与祖伊》(Franny and Zooey)的关西腔翻译并没有出版,对吧?”
“出版的话,我肯定买。”木樽说。
我可能也会买的,但是我没吭声。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少说话。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般社会常识,就是这样的。难道明君的脑子里只有乖僻的偏见(bias)吗?”
“乖僻的偏见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倒是觉得,文化歧视才是更有害的偏见呢。”木樽反唇相讥。
栗谷惠理佳聪明地变换了话题,以免继续抬杠下去。
“我参加的网球同好会里有一个芦屋来的女孩子。”她对我说道,“她叫樱井瑛子。你认识她吗?”
“认识。”我答道。樱井瑛子,是个身材细高的女孩子,长着个与众不同的鼻头。父亲经营着一个很大的高尔夫球场。她给我感觉特别矫揉造作,性格也不太好,而且胸脯平坦。只不过网球一直打得不错,经常参加比赛。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见到她。
“这个家伙人不错,可是呢,现在没有女朋友。”木樽对栗谷惠理佳说。他说的正是我。“长得虽然一般般,但很有教养,还挺有头脑,比我强多了。懂得也特别多,喜欢看那些深奥的书。他这个人,一看就是那种健康小伙,身体肯定不会有啥毛病的。总之我觉得他是个前途远大的好青年。”
“这好办。我们俱乐部里也新来了几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可以介绍给他认识认识。”
栗谷惠理佳说道。
“不用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能不能和这家伙交往一下啊?我是个浪人,做你的伴侣觉着有点吃力。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爱听,我的意思是,这个家伙,应该可以成为你的好伴侣,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能放心了,是什么意思呢?”栗谷惠理佳问道。
“就是说吧,我了解你们俩,比起你和那些不知来路的男人交往,当然你和他我更放心啦。是吧?”
栗谷惠理佳眯起眼睛,仿佛在细看一幅远近距离不太成比例的绘画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樽的面孔。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就因为这个,你希望我和这位谷村君交往吗?因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所以明君很认真地提出要我们像恋人那样交往,是这样吗?”
“这也不算是个坏主意吧。难道说,你已经有其他男人了吗?”
“没有啊。说什么呢。”栗谷惠理佳平静地回答。
“那就和他交往一下,不是挺好吗。就像进行文化交流那样。”
“文化交流?”栗谷惠理佳重复道,然后看了看我。
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一直缄口不言。我手里拿着咖啡小勺,仔细欣赏着小勺柄上的图案,就像鉴定埃及古墓出土文物的博物馆馆员一样。
“你所谓的文化交流是怎么一回事?”她问木樽。
“就是说吧,从稍微不同的视角去接触一下,对于咱俩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同的视角,就是你所谓的文化交流?”
“所以吧,我的意思是说……”
“不用说了。”栗谷惠理佳打断他的话,断然说道。如果面前有支铅笔的话,保不齐她会掰成两截的。“既然明君这么说了,那么我就进行一下这个文化交流吧。”
她喝了一口红茶,然后把咖啡杯放回碟子上,转过身来,面对我微笑着说:“那么,谷村君,既然明君都这么提议了,什么时候咱俩就约会约会吧。这事多美好啊。约在哪天好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关键的时候说不出话来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即便住所变换,语言改了,这个根本问题总也解决不了。
栗谷惠理佳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皮面笔记本,翻开看了看时间安排:“这个周六,你有空吗?”
“周六没有什么安排。”
“那就定在这个周六了。那咱们去哪儿呢?”
“这家伙爱看电影。有朝一日给电影写剧本是他的梦想。还参加了剧本研究会呢。”木樽对栗谷惠理佳说。
“那咱们就去看电影吧。你想看什么电影啊?我特别害怕看恐怖片,除了恐怖片之外,什么电影我都可以跟你一起看。”
“这家伙吧,胆子特别特别小。”这回木樽又对我说道,“小时候,我们俩去后乐园的空房子里玩的时候,虽然和我拉着手,可是她……”
“看完电影,咱们去吃饭吧。”栗谷惠理佳打断木樽的话,对我说道。然后在纸片上写下她的电话号码递给了我。“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见面地点和时间什么的,你定下来后告诉我,好吗?”
那时候由于我没有电话(请各位理解,这可是手机连影子还没有的时代),就把打工的店里的电话给了她。然后我看了看手表,用尽量开朗的声音说道:“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今天要赶写一份小论文,明天要交的。”
“不就是小论文吗,着什么急啊。好不容易三个人见个面,再多待一会儿不行吗?这附近有特别好吃的荞麦面店呢。”
栗谷惠理佳没有表态,我把自己那份咖啡钱放在桌子上,说:“是一篇很重要的小论文。很抱歉。”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明天或后天,我给你打电话。”我对栗谷惠理佳说。
“我等你电话。”她说完,朝我嫣然一笑,那笑容美丽无比。在我看来,美得不像是真人的微笑似的。
我丢下二人,走出咖啡店,朝车站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自己:“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某件事情一旦定下来之后,我常常会陷入为什么要这样决定的纠结,这一点也是我的老毛病之一。
那个星期六,我在涩谷车站和栗谷惠理佳见了面,一起看了以纽约为舞台的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影片。这是因为上次见到她时,感觉她可能会喜欢伍迪·艾伦那类的电影。而且我估计,木樽应该不大会带她来看这样的电影。幸运的是,电影很好看,走出电影院时,我们俩都很愉快。
我们在夕阳映照下的街道上漫步之后,走进了一家位于樱丘的小型意大利餐厅,要了匹萨,喝了基安蒂酒。这是一家非常平民的价格适中的店。灯光暗下来后,餐桌上点燃了蜡烛。(当时的意大利餐厅都是点蜡烛的。餐桌的桌布是格子布的。)我们俩聊了很多。犹如大学二年级学生第一次约会时(大概可以叫做约会吧)那样。聊的是关于刚才看的电影内容、自己的大学生活、兴趣爱好等等。比预想的聊得投机,她好几次出声大笑起来。不是我自吹,本人似乎具有非常自然地逗女孩子发笑的才能。
“我听明君说,谷村君不久前,和大学时代的女友分手了,是吗?”栗谷惠理佳问我。
“嗯。交往了三年,可是没有结果。很遗憾。”
“明君说,你和女友没有结果是因为性。他还说,怎么说好呢……你希望的东西,她没有能够给你。”
“有这个原因。但不只是这一点。如果从心里喜欢她的话,我觉得也是可以忍耐的。就是说确信自己喜欢她的话。可是我没有这个确信。”
栗谷惠理佳点了点头。
“即便跟她发生了关系,结果可能也是一样的。来到东京后,我们之间有了距离,渐渐地分歧就突显出来了。虽然分手很遗憾,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道。
“这种感觉很难受吗?”她问道。
“这种感觉指什么?”
“原来是两个人,现在突然变成一个人了。”
“有时候吧。”我诚实地回答。
“不过,年轻的时候经历这样一些寂寞孤单的时期,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必要的吧?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
“你这么看吗?”
“这就和树木要想茁壮成长必须抗过严冬是一样的。如果气候老是那么温暖,一成不变的话,连年轮都不会有吧。”
我想象起了自己内心的年轮。看上去就和三天前做的年轮蛋糕(Baumkuchen)差不多。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的确,这样的时期对于人来说或许是需要的。不过,要是能够知道这个时期什么时候结束,就更好了。”我说道。
她微微一笑:“放心吧。你很快就会找到心上人的。”
“那当然好了。”我说道。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栗谷惠理佳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这期间,我一个人吃着送上来的匹萨。
“那个,谷村君,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说道。立刻又想到,哎呀,要坏事。别人动不动就会对我提出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也是我最常遇到的麻烦之一。而且,栗谷惠理佳将要跟我商量的事,对我而言是最不愉快的一类“事情”,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心里很矛盾的。”她说道。
“我想谷村君也看得出来,木樽已经是二浪了,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好好复习考试,补习学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所以我估计明年高考他也没什么戏。其实如果降低一点标准的话,也可以上个大学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认定早稻田了。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有考早稻田大学这一条路。我觉得他这么一根筋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无论我说什么,无论父母和老师说什么,他根本不入耳。既然如此,就应该全身心投入报考早稻田的准备啊,可他又不认真复习。”
“他为什么不爱学习呢?”
“他那个人吧,固执地认为大学考试全凭的是运气。他说,复习考试纯粹是浪费时间,消耗人生。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实在搞不懂。”
这也算是一种见地吧,我心里想,当然没有说出来。
栗谷惠理佳叹了口气之后,说道:“他上小学的时候,学习特别好。成绩在班里是拔尖的。可是一上中学就开始下滑,成绩眼看着走下坡。他很有天赋,脑子特别好使,无奈性格上不能够刻苦学习。他对于学校的环境觉得不习惯,总是做些标新立异的事。和我正相反。我脑子没有他那么好使,不过很用功。”
我虽然不是那么用功,但是大学还是比较顺利地考上了。也许只是运气好罢了。
“我很喜欢木樽,他具有很多好的品格。不过,我很难追随他那些走极端的想法。说关西话的事也是这样。东京土生土长的人,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劲学关西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起初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其实不是,他是认真的。”
“大概他是想要成为一个与以往的自己不同的人吧。”我说道。
因为他和我在这一点上有着共性。
“所以,他只说关西话?”
“的确是很奇葩的想法。”
栗谷惠理佳拿起匹萨,揪下大张纪念邮票大小的一片,若有所思地咀嚼,咽下去之后说道:“谷村君,我有个问题,没有其他人可以问,想问问你,可以吧?”
“没问题啊。”我说道。自然也无法回答别的。
“一般来说,要是达到了非常亲密的程度的话,男孩子会想要女孩子吧?”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接吻之后,应该想要进一步亲热的吧?”
“那是当然。”我说道。
“可是,木樽不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人无论在一起待多长时间,他也不进一步要求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花了些时间斟酌词语,之后对她说道:“这些纯粹是个人的行为,所以每个人追求女性的方式差异很大。木樽肯定很喜欢你,他一直把你当做是特别亲近的自然而然的存在,所以,就不会像一般人那样顺顺当当地走下一步了吧。”
“你真这么想的?”
我摇摇头:“我不能够说得那么肯定。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经验。我只是说有这样的可能性。”
“有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是不是感觉不到性的欲望。”
“性的欲望肯定是有的。大概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我们已经二十岁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每个人的成长进度是不一样的,你俩说不定稍稍有些没对应上。”
栗谷惠理佳思考起我说的话来。她思考什么事的时候,一向都相当严肃认真。
“木樽可能是在认真地追求着什么吧。”我继续说下去,“他采用与一般人不一样的自己独有的方式,在他自己的时间之中,非常纯粹而执着地追求着。只不过自己在追求着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做不到八面玲珑地去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种事情。倘若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追求什么东西的话,追求便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作业。”
栗谷惠理佳抬起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她的黑眼珠里反射出的蜡烛的火苗,闪烁着鲜艳夺目的光芒。我不得不移开目光。
“当然了,对于他的情况,比起我来,你应该更了解的。”我辩解似的说道。
她又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说道:“跟你说实话吧,除了明君外,我还有个交往的男人。是网球同好会的上一年级的师兄。”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我发自内心地喜欢木樽,对他怀有的深深的自然形成的感情,对其他任何人恐怕也不会有的。每当和他分开后,我的胸口那儿总是会一抽一抽的疼,就像闹虫牙似的。在我的心中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可是与此同时,怎么说好呢,我内心也有着强烈的欲求,想要发现其他不一样的东西,想要接触更多的事物。也许可以说是好奇心,或者探求心,或者可能性吧。这也同样是很自然的感觉,是想要压抑也压抑不了的。”
就像花盆里已经容纳不下的蓬勃生长的植物一样,我心里想。
“我感到困惑的就是这个。”栗谷惠理佳说道。
“既然这样,还是把心里怎么想的坦率地告诉木樽比较好。”我谨慎地选择着词语。“如果瞒着他和别人交往,万一搞不好被他知道了,他也会受到伤害,那不是更麻烦吗?”
“可是,他能够坦然地接受吗?就是我和别人交往的事。”
“我觉得,你的心情,他也能够理解的。”我说道。
“你这么看?”
“我这么看。”我说道。
她这种感情的摇摆或者说是困惑,木樽也许能够理解的。因为他自己也有着同样的困惑。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俩毫无疑问是具有相互感应力的一对儿。但是,她所做的事(可能会做的事),木樽是否能够平静地接受,我还是下不了判断。依我看,木樽还没有坚强到那个份上。然而,对于女友有自己的秘密,对于女友欺骗自己,他恐怕是更不能忍受的。
栗谷惠理佳默默无语地凝视着被空调风吹得忽闪忽闪的蜡烛火苗,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和木樽坐在一条船上。是一条特别大的航海船。我们在二人单间里,夜深人静时,眺望小圆窗户外面的满月。可是,那月亮是透明而美丽的冰做的。月亮下半部已经沉入了海水。‘它看起来像是月亮,其实是冰做的,厚二十公分左右。’木樽告诉我。‘所以,早上太阳一出来,它就融化了。趁着现在还没有融化,好好看看吧。’我三天两头地做这个梦。这是个非常美丽的梦。每次做梦都是同样的月亮。都是厚二十公分左右,下半部沉入海水。我倚靠着木樽看月亮,月亮散发着美丽的光泽,只有我们两个人,海浪的声音非常轻柔。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会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因为哪里都看不到冰做的月亮了。”
栗谷惠理佳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下去:“我常常想,要是我和木樽两个人能够继续这样的航海,该有多美好啊。每天晚上我们都依偎在一起从小圆窗户眺望那轮冰做的满月。虽然早上太阳一出来,它就融化了,但是到了夜晚它还是会挂在天上。当然,也有可能看不到它。说不定哪一天,那个月亮不再出来了。每当我这么一想,就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做什么样的梦,就恐惧得身子缩成一团,嘎达嘎达作响。”
第二天,在打工的店里见到木樽时,他询问了约会的情况。
“接吻了没有?”
“怎么可能啊。”我说道。
“接吻了我也不会生气的。”他说道。
“反正我没有做那事。”
“手也没有拉吗?”
“手也没有拉。”
“那你们都干什么了?”
“看完电影,散步,然后吃饭,聊天呗。”
“就这些?”
“一般来说,第一次约会,是不会要求什么的。”
“是吗?”木樽说道,“我还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约会过,所以搞不清楚。”
“不过,和她在一起特别开心。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友的话,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木樽稍稍思考了一会儿我的话,想要说什么,却改了主意,咽下了那句话,问道:“那,你们吃了什么?”
“匹萨和基安蒂酒。”我如实相告。
“匹萨和基安蒂酒?”木樽吃惊地问道。“她喜欢匹萨,我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俩只去过荞麦面屋或那一带的快餐店。她还喝葡萄酒?我连她喝酒都不知道。”
木樽自己滴酒不沾。
“你不知道的,肯定有不少呢。”我说道。
在木樽的询问下,我一一回答了约会的细节。关于伍迪·艾伦的电影(连电影的情节都问到了)、吃饭(怎么埋单的?是不是AA制?)、她穿的什么衣服(白布连衣裙,头发是盘起来的)、穿的什么样的内衣(我不可能知道)、谈话的内容等等。她和师哥交往的事,我自然没有说。也没有说做冰月亮的梦的事。
“约好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了吗?”
“没有。”
“为什么呢?你不是说喜欢那家伙吗?”
“是啊,她真的很不错。但是这种约会是不可能长久继续下去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是你的女朋友啊。即便你说可以接吻,我也做不出来呀。”
木樽琢磨了好一会儿我的话,然后说道:“那个吧,从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开始,我就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是父母和老师让我去的。这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常常出现类似的问题。就是说,和一般的学生不一样。要说去看心理医生,多少会解决一些心理障碍吧,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心理医生听起来很了不起,其实都是些敷衍了事的家伙。他们煞有介事地听着我说话,就知道嗯嗯的点头,这个我也会啊。”
“现在也去看心理医生吗?”
“是啊。现在每月去两次。简直就是在烧钱。惠理佳没有对你说起这件事吗?”
我摇摇头。
“我的脑子哪里和别人不一样,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是完全以普通人的做法做着普通的事。可是,大家都说我做的事基本上和正常人不一样。”
“我觉得你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我说道。
“举个例子?”
“比如说你的关西腔吧。从东京人后天学习方言的角度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准确。”
木樽也承认我的这个说法。“倒也是。这一点可以说的确与众不同。”
“这一点可能会让一般人感到毛骨悚然的。”
“这话怎么讲?”
“因为头脑正常的人,是很难达到那么完美的境界的。”
“的确是这么回事。”
“不过,据我所知,即便不能说是很正常,但是你做的这些事,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
“现在是这样。”
“那不就结了。”我说道。我当时大概有些生气(也不知道是冲着谁去的),我自己也知道语气不怎么客气。“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吗?既然现在你没有妨碍到任何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吗?说到底,对于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如果你喜欢说关西话,就尽情地说好了。拼命地说好了。不想考试的话,就不要考好了。想要把手伸进栗谷惠理佳的内裤里,就伸进去好了。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没有必要去顾忌别人吧。”
木樽钦佩得微张着嘴巴,眼都不眨地瞧着我。“喂,我说谷村君,你小子还真是个好人哪。虽说经常冒出些和别人不一样的话。”
“没办法。性格是无法改变的。”我说道。
“说得对。性格是无法改变的。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不过,栗谷惠理佳是个好女孩儿啊。对你是很认真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她。因为你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女孩子了。”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知道也解决不了问题。”木樽说道。
“你自己要主动冲锋陷阵啊。”我说道。
两个星期后,木樽辞去了咖啡店的临时工。应该说是某一天他突然就不来了,而且也没有请假。正是最繁忙的时节,老板非常生气,说他“真是个自由散漫的家伙。”还有一周的工钱没有发,他也不来领取。老板问我知道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我说不知道。我的确是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和住址。我只是去过他位于田园调布的家,还有栗谷惠理佳家的电话。
木樽辞工既没有跟我打招呼,之后也没有任何联系。就这样从我面前骤然消失了。因此,我感觉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因为我自认为和木樽算得上是好朋友。这样轻易地被他突然甩掉,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颇受刺激的事。因为,我在东京,一直没有交到过比和他更亲密的朋友。
唯一让我觉得异样的是,木樽消失前两天变得沉默寡言了。我跟他说话也不理我。随后就消失了。我也可以给栗谷惠理佳打电话,询问他的消息,但是不知为何,就是不想打。他们两个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我是这么想的。他们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我再继续介入的话,似乎是不太正常的。我必须在自己所属的这个狭小的世界里努力生存下去。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思考起和前女友的事情来。也许是看到栗谷惠理佳和木樽的关系,有所感悟吧。一次,我给她写了封信,表示过去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感到愧疚等等。按说我也是可以做到对她再温柔一些的。不过,她没有给我回信。
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栗谷惠理佳。我和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和她再次碰面是十六年以后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她那一如从前的生动表情很美丽。黑色蕾丝质地的连衣裙,配以黑色高跟鞋,纤细的脖颈上戴着两圈珍珠项链。她也立刻认出了我。地点是赤坂某饭店召开的葡萄酒品尝派对上。由于是正装宴会(Black Tie),我穿了燕尾服,打着蝴蝶结领带。至于我怎么会出现在那个派对上,说来话长了。而她是那个主办酒会的广告代理商的负责人。看上去非常精明能干的样子,里里外外张罗着。
“谷村君,后来怎么一直没跟我联系啊?我还想跟你多聊聊呢。”
“因为对我来说,你太耀眼了。”我回答。
她笑了。“虽说你这是恭维话,听着也挺舒服的。”
“恭维话,我可是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说过噢。”我调侃着。
她的微笑更加灿烂了。不过我说的的确不是假话,也不是恭维话。她实在过于美丽了,以至于超出了我可以认真考虑交往的范畴。过去是,现在也是。再加上她的笑容美得犹如画中人。
“没多久我就给你打工的地方打了电话,说是你已经不在那里干活了。”她说道。
木樽辞工之后,我逐渐感觉工作极其无聊。于是两个星期后,我也辞了工。
栗谷惠理佳和我分别简要介绍了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三年后辞了职,直到现在一直从事写作。二十七岁时结了婚,现在还没有孩子。她还是独身。她半开玩笑说,由于工作太忙,给老板当牛做马,根本没有时间考虑结婚的事。我猜测,从那以后,她一定经历了不少恋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让我这样遐想。关于木樽,还是她先提起来的。
“木樽现在在丹佛做寿司呢。”
“丹佛?”
“就是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差不多是两个月以前收到的明信片上这么写的。”
“为什么去丹佛?”
“不知道。在那之前的明信片是从西雅图寄来的,在那边也是做寿司。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常常突然想起来似的寄来明信片。都是那种傻乎乎的明信片,只写几句话。有时候连住址都没有写。”
“做寿司的。”我重复道,“这么说木樽最后没有上大学了?”
她点点头。“记得好像是在夏末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说不考大学了。这样继续下去纯粹是浪费时间。然后就去了大阪的厨师学校。似乎是打算正式研究关西料理,而且还可以去看甲子园的比赛。我当然要问他:‘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决定了,去了大阪,那我怎么办呢?’”
“他怎么回答的?”
她沉默着。紧紧闭着嘴唇。好像想要说什么,可是如果说出来,就会掉泪似的。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弄糟她那纤细的眼睫毛。于是,我迅速转换了话题。
“上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是在涩谷的意大利餐厅喝的廉价的基安蒂吧。而这回却是纳帕酒品尝会。真是奇妙的机缘啊。”
“我记得很清楚。”她说道。终于镇定一些了。“那时候,咱俩去看了一场伍迪·艾伦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告诉了她电影名字。
“那个电影真好看。”
我对此也很赞同。那是伍迪·艾伦最好的作品之一。
“那么,你那时候交往的那位同好会的师兄,进展得顺利吗?”我小心地问道。
她摇摇头。“很遗憾,不怎么顺利。该怎么说呢,总觉得缺少那么一点点默契。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是个很隐私的问题。”我说。
“可以啊。只要我能够回答。”
“问这样的问题,不会惹你不高兴就好。”
“我试试看吧。”
“你和那个人上床了吧?”
栗谷惠理佳吃惊地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了。
“我说,谷村君,干吗现在要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问呢?因为我一直很在意这个事。不过,问了个让你难堪的问题,很抱歉!”
栗谷惠理佳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并没有不高兴。只不过被突然这么一问吓了一跳。再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环顾四周。满眼都是身穿正装的人们正倾斜着品酒杯。高级红酒的瓶塞一个接一个地嘭嘭起开。一位年轻的女性正坐在钢琴前,弹奏着《如沐爱河》(Like Someone in Love)的插曲。
“回答是Yes。”栗谷惠理佳说道。“我和他做过很多次爱。”
“因为好奇心和探求心和可能性?”我问道。
她勉强微笑了一下。“是的。因为好奇心和探求心和可能性。”
“我们就是这样增加年轮的。”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她说道。
“这么说,你和那个人第一次上床,是和我在涩谷约会之后不久的事了?”
她翻阅着脑子里的记事本。“是啊。记得是一周之后的事。在那前后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体验男女之事。”
“不过,木樽可是个很敏感的男人噢。”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她低下头,用手指挨个抚摸着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仿佛在一一确认它们是否还在那里。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木樽的直觉太厉害了。”
“可是,最后你和那个人还是没有结果?”
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很遗憾,我的脑子没有那么好。所以,需要绕远似的走弯路。现在说不定仍然在没完没了地走弯路呢。”
我们大家都在没完没了地走弯路啊。我想要这么说,但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动不动就喜欢下结论,也是我身上的老问题之一。
“木樽结婚了吗?”
“据我所知,还是独身呢。”栗谷惠理佳说道。“至少还没有收到想要结婚的消息。或许我们俩都成了很难走进婚姻殿堂的人了。”
“也说不定只是想要走走弯路而已吧。”
“也可能吧。”
“你们有没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再度聚首,重新开始呢?”
她笑着低下头,轻轻摇摇头。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我不太清楚。也许是没有这个可能的意思,也许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意思。
“现在,你还会做那个冰月亮的梦吗?”我问道。
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弹起来似的猛然抬起头看着我,而后笑容逐渐扩展到了整个脸庞,扩展得非常平稳而缓慢。那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的微笑。
“那个梦,你还记得啊?”
“不知怎么,记得很清楚。”
“别人的梦也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梦这东西是可以相互借用的,一定是的。”
我说道。看来我这个人的确是喜欢下结论。
“你这个说法真是太妙了。”栗谷惠理佳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有人在她背后叫她。她好像该回去工作了。
“我已经不再做那样的梦了。”她最后对我说道,“不过,梦里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梦中的景色,当时的心情,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恐怕永远也忘不了。”
说完,栗谷惠理佳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朝远处某个方向望去。仿佛在寻找冰做的月亮悬挂的夜空一般。然后,倏地转过身去,快步走了。大概是去化妆室整理眼睫毛吧。
即便是在开车,听到车载收音机里流淌出披头士的《昨天》时,我也会马上回想起木樽躺在浴缸里胡唱的那首自己填词的歌。而且会后悔,把歌词在纸上写下来就好了。由于歌词太搞笑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但渐渐地就模模糊糊了,后来就淡忘了。回忆起来的只是片段,而且到底是不是木樽曾经唱的那些歌词,现在也已经不能肯定了。因为记忆都是无可避免地在更新的。
二十岁前后的那些日子,尽管我多次想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当时,在我周边不断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应付这些已经使我筋疲力竭了,根本没有余力停下步子,把那些事情一一写在本子上。况且,大多数事情都不是让我觉得“必须要写下来的事件”。那时的我,迎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勉强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继续向前迈步,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对于木樽,我是记忆犹新的。真是不可思议。虽然不过是交往几个月的朋友,但是每当听到收音机里流淌出披头士的《昨天》时,与他相关的各种情景和对话便走马灯似的出现在我脑海里。比如在他田园调布的家里的浴室,两个人进行的马拉松式的聊天内容。什么阪神老虎击球手存在的问题;包括性爱问题在内的种种烦恼;复习考试的枯燥无聊;大田区田园调布小学的历史;对于杂煮与关东料理的认识上的差异;关西腔语汇的丰富的感情色彩等等。还有就是在他的极力怂恿下,和栗谷惠理佳进行的唯一一次匪夷所思的约会。隔着意大利餐厅的蜡烛,栗谷惠理佳向我诉说的那些心里话。在那样的时期,发生的那些事情,如同昨天刚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音乐具备这种清晰地唤醒人的记忆的功能,有时这种唤醒甚至让人痛彻肺腑。
回想我二十岁的时候,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都是孤独和寂寞。我既没有可以温暖自己身体和内心的恋人,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每天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对于未来也没有任何憧憬。几乎是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这样的日子过了长达一年。很漫长的一年。至于那段可称之为严冬的时期,是否给我这个人的成长留下了宝贵的年轮,连我自己也说不好。
当时,我也是每天晚上从圆形船窗眺望外面的冰做的满月。厚二十公分左右、冷冰冰的坚硬而透明的月亮。然而,没有人陪伴在我身边。我一直是孤单一人眺望着它,没有能够和任何人分享那月亮的美丽与冰冷。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
是前天的明天。
我祝愿木樽能在丹佛幸福地生活(或许是在其他某个遥远的城市里)。即便不是那么的幸福,至少希望他今天能够顺利而健康地度过。因为明天我们会做什么样的梦,谁也说不好。
竺家荣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