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器官

有一种人缺乏内在性的曲折和烦忧,却因而得以走过令人惊叹的富有技巧性的人生。这样的人固然为数不多,但偶尔亦能寻遇。渡会医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样的人为了让(要如此说的话)率直的自己,能与周遭扭曲的世界相互妥协生存下去,或多或少会被要求做出各自的调整。但大体而言,运用了多少繁杂的技巧来打发每一天,其本人对此并无觉察。他们在头脑中坚信,自己无论何处何时都是以自然的方式,坦率而非精于算计地生活着。而当他们偶尔被从不知何处投射进来的特别的阳光照耀,猛然发觉自己所作所为的人工性或者叫非自然性的时候,事态就会迎来时而悲伤欲绝,时而兴高采烈的局面。当然,到死为止没有见过那样的阳光,或者即便目睹了也无从感觉,承受如此恩惠(只能这样形容)的人还确实大有人在。

我想在这里粗略地叙说一下与渡会这个人当初相识的情况。其中大半是从他口中直接听到的,但也混杂了部分与他亲密交往的——而且值得信赖的——人们那里收集到的信息。有时还多少包含了我所观察到的他的日常言行,从而得出“肯定是这样的吧”的个人推测。这种推测如同是填补事实与事实之间缝隙的柔软的油灰。总之,我想说的是,这不是用完全纯粹的客观事实来完成的人物写真创作。为此,身为笔者并不想推荐各位读者将这里描述的事实,当作裁判的证据物品,或者当作商贸活动(虽然猜不出是怎样的商贸活动)的证据资料来使用。

不过,就那样一点点往后退却(请事先确认身后是否有悬崖),选取适当的距离观赏那幅人物写真的话,或许就会明白,细节上的微妙真假并不构成重要问题。然后在那里,叫做渡会医生的一个形象,就会立体且鲜明地浮现出来吧——至少笔者是这样期待的。怎么说才妥帖呢?总之,他是一个不带有充裕的“招致误解空间”的人物。

并不能说他是个容易被理解的单纯的人。至少在某一方面,他是个复杂多样且不易把握的人物。在他的意识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黑暗,背负着怎样的原罪,我当然无从知晓。尽管如此,我们能否这样断言:在他的行为模式始终一贯的逻辑性中,描述他的整体形象还是比较容易的。作为一名专业作家,这样说或许有点冒昧,但当时的我确是抱有那种印象。

渡会已经五十二岁了。至今未婚,也没有同居的经验。在麻布雅致的公寓大楼六楼的二居室里,一直一个人生活。或许可称之为铁杆独身主义者吧。做饭洗衣烫熨打扫等家务事,基本没有问题。还雇用专业的家政人员每个月上门服务两次。原本就属喜好清洁的性格,所以做家务也不觉得痛苦。必要时还能调制美味的鸡尾酒,从土豆炖肉到纸卷鲈鱼的烧烤,一般都能做(就像大部分厨师那样,因为在购买食材时不计代价,所以基本都能做出美味的料理)。既不会因家中没女人而感到不便,也没有一个人在家难以打发的无聊,也几乎没有独眠的寂寞感。至少在某个时点为止是没有的。大体就这么回事。

他的职业是美容整形外科的医生。在六本木开设“渡会美容诊所”。这是从同样职业的父亲那里传承下来的。当然有很多与女性结识的机会。他绝不能说是一位美男子,但容貌还算过得去(自己想要接受整容的念头一次也没有)。诊所经营极为顺当,年收颇丰。身材均匀,举止雅致,有教养,话题也丰富。头发也还扎实地留着(虽然白发开始有些显眼)。虽然身体这里那里多少附有赘肉,但他热衷于跑健身房,基本维持着年轻时的体型。所以,过于直率的措辞或许会招致世间许多人的强烈反感,但我还是想说,在与女人的交往中,截至目前他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不知为何,渡会从年轻的时候,就完全没有结婚成家的愿望。他莫名地十分确信自己不适合结婚生活。所以追求以结婚为前提与男性交往的女性,不论对方有多大的魅力,从一开始他就退而拒之。其结果就是,他作为女友而选择的对象,大都是有夫之妇,或者仅限于已经拥有其他“真命”男子恋人的女性们。而只要维持着这样的关系设定,对方期待与渡会结婚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更为明白地说,对女人们而言,渡会通常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第二恋人”,便利的“雨天用的男朋友”,或者也是适中的“拈花惹草对象”。而且实话实说,这样的关系才是渡会最为见长的,也最乐意与这种心情愉快的女性保持的关系。除此之外,比如说寻求作为搭档共同分担责任之类形式的男女关系,通常会使渡会的心情变得糟糕。

女人们不仅被自己拥抱,也被其他男人搂抱这个事实,并不特别让他心烦意乱。所谓肉体什么的,最终也只不过是肉体而已。渡会(他主要从医生的立场)是这样想的,她们大体上(她们主要从女性的立场)也是这样想的。在和自己相会之际,她们只要想着点自己,渡会就已十分满足。除此以外的时间,她们想些什么、干些什么,那完全是她们个人的问题,不是渡会应该逐一思考的问题,开口过问更是荒谬。

与女人们共同进餐,觥筹交错,快乐交谈,这对渡会来说成了一种纯粹的欢愉。而做爱本身只不过是那条延长线上的“另一种欢愉”而已,其本身并不是最终目的。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寻求与魅力女性亲密且知性的接触。以后之事只能以后再说。因此女性们自然地被渡会所吸引,无所顾忌地与他共享在一起的时光。其结果就是进一步接受了他。说到底这些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世上很多女性(尤其是有魅力的女性),对热衷上床的男人们早已相当腻味了。

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究竟与多少女性保持过这样的关系?渡会有时想,如果能统计一下就好了。然而渡会原本就是对数量不感兴趣的人,他所追求的还是质量。而且对于对方的容貌,也不太拘泥挑剔。只要缺陷不是大到足以引发职业上的关心,或者只要不是看到就打哈欠的无聊,也就足够了。如果在意容貌什么的话,而且又有足够的金钱积蓄,基本上想怎么改变都行(在这个领域里,他作为一名专家知道很多令人惊叹的实例)。实际上与容貌相比,他更看中的是女性头脑灵活、富有幽默感、具备优异的知性感觉等。话题匮乏、没有主见的女性,容貌越姣好,越让渡会灰心失望。即便再怎样做手术,也不可能提高知性智慧的程度。和聪慧机智的女性交往,聚餐间的快乐交谈,或者在床上一边耳鬓厮磨,一边漫无边际地愉悦私语,渡会将这样的时光当成人生的宝物而惜爱无比。

在女性关系方面,从来没有产生过重大纠纷。黏糊糊的感情纠葛不是他的喜好。不管怎样,一旦开始让他看到有类似不吉黑云接近地平线的征兆,就手法漂亮地用丝毫不把事情闹大,并最大限度地不给对方造成伤害的方式,悄然退身。宛如黑影快速而自然地与不断迫近的暮色所混融一般。他作为一名老资格的独身者,精通这方面的技巧。

与女友们的分手,总是定期而至。大多数另有恋人的独身女性,某个时期一旦到来,就会向渡会告别:“非常遗憾,我想我不能再和你见面了。因为决定近期结婚了。”她们决意结婚很多时候是在快到三十岁和快到四十岁时。如同到了年底,挂历就畅销一样。渡会通常会很平静地,且浮现出含有适度忧伤的微笑,接受这样的事实。虽有遗憾,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谓结婚这种制度,虽然完全不适合自己,但也属于恰如其分的神圣之物,不得不尊重才是。

那样的时候,他总是买上贵重的结婚礼物,并发表一番祝福:“恭贺大婚。希望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你是一位聪慧、迷人、美丽的女子,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也是他的真心话。她们(或许)是从纯粹的好感出发,给予了渡会美妙的时光和她们人生宝贵的一部分。仅此而言,就不得不心存感激才是。除此之外,他还能诉求什么呢?

不过像这样举行过值得庆贺的神圣的结婚仪式的女性,大概有三分之一会在几年后的某日,给渡会打来电话。而且用明亮的声音发出邀请:“喂,渡会,方便的话,到哪里去玩玩不?”而后,他们再度怀揣好心情,保持那段难以谓之神圣的关系。他们从逍遥轻松的独身男女同伴,变成了独身者与有夫之妇这种稍微有些复杂(正因为如此欢愉程度才更深)的关系。但实际上二人所做之事——仅仅是增加了技巧性——几乎还是一样。婚后不再见面的女性中的三分之二,已经不联系了。她们也许正过着安宁满足的婚后生活吧。或许成了优秀的家庭主妇,生育了几个孩子。渡会曾经优雅爱抚过的绝妙乳头,现在或许正给婴孩哺乳。渡会如此愉快地思考着。

渡会的朋友几乎都结婚了,也有了孩子。渡会有好几次前去拜访他们的家庭,但是从来没有羡慕的感觉。孩子小的时候,还算可爱好玩,但到了中学生和高中生的年龄,几乎毫无例外地憎恨大人,制造像是蔑视、复仇似的令人困惑的事端,毫不留情地刺痛父母的神经和消化器官。而在另一方面,父母头脑里只有孩子进名校的念头。为了学习成绩,老是焦虑不安,互相推诿责任,夫妻间的争执不绝于耳。孩子们在家也不怎么开口,将自己关在屋里,要么与同学没完没了地聊天,要么沉迷于来路不明的色情游戏。渡会怎么也无法产生自己要个这种孩子的心情。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管怎么说,孩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但这样的广告用语终究是不可信的。他们或许只是想让渡会也背负一下自己背负过的重荷。他们自以为是地确信,世上之人都有遭遇他人遭遇过的倒霉事的义务。

我自己趁年轻时就结婚了,之后就是不间断地维系结婚生活,不过凑巧的是没有孩子,所以他的见解(尽管看上去有些图式化的偏见和修辞上的夸张),在某种程度上我是能理解的。我甚至认为实际情况或许就是这样。当然啦,也不全是如此悲惨的事例。在这个广袤的世界,始终保持孩子和双亲关系良好的美满幸福家庭什么的——大体上是足球比赛帽子戏法的概率——还是存在的。可是我对于能否进入到这少数走运的父母当中,完全没有这样的自信,也不(非常地)认为渡会能成为这种类型的父亲。

如果不怕误解地用一句话来表述,渡会是个“性情温顺”的人物。什么争强好胜啦,劣等感啦,妒嫉心啦,过度的偏见和自尊啦,食古不化啦,过于敏感的感受性啦,顽固的政治见解啦,这些有损人格平衡和安定的要素,至少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周遭之人都喜欢他从不隐瞒的直快性格、端正优雅的礼仪和鲜明的进取心态。而且渡会这种优秀品质,特别是对女性——几乎占了人类的一半——而言,更集中地富有效果。给予女性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对他这种职业的人来说虽是不可欠缺的技巧,但对渡会而言,并不是迫于需要后天习得的技巧,而是与生俱来的天资。如同优美的声音、细长的手指一样。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当然肯定有附加医术),他所经营的诊所才会兴盛。即便不在杂志等媒体上刊登广告,预约也总是爆满。

或许正如读者诸君所知晓的一样,这个类型的“性情温顺”之人,每每缺乏作为常人的深度,较多地是平庸无聊之辈。但是渡会不是那样的人。我总是在周末之际,和他边喝啤酒边快乐地渡过一个小时。他非常健谈,话题丰富。在他的幽默感里,并没有复杂的内涵,直接又实际。他跟我讲美容整形许多有趣的秘闻(当然在不触犯守秘义务的程度之内),还向我披露了很多与女性有关的颇有意思的传言。但是这样的交谈中从来没有夹杂过庸俗下流的语言。他总是饱含尊敬和爱意地叙说她们的事,与特定的个人有关的信息,他总是特别在意地加以隐藏。

“所谓绅士,就是不多谈论付过的税金和睡过的女人的人。”有一天,他对我说。

“这是谁说过的话?”我询问道。

“我自己原创的。”渡会不动声色地说,“当然,税金的话题,有时不得不与税务师谈及。”

对于渡会来说,同时拥有二至三名“女友”是理所当然的事。由于这些女友各自都有丈夫或恋人,所以优先考虑她们的日程,这样一来,他的时间份额就变少了。因此同时拥有几名恋人,对他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他也并不认为这是极不诚实的行为。当然,这种事情在女友面前只能缄默不语。他的基本姿态是:做到尽可能的不说谎,但是没有必要公开的信息就不予公开。

在渡会经营的诊所里,有一位长年为他服务的优秀的男性秘书。他像娴熟的机场管制人员,很在行地调整着渡会那错综复杂的日程。工作上的计划之外,下班后与女性密晤的日程调整,不知不觉地也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渡会绚烂多彩的私生活细节,都在他悉数掌握之中,但他不多管闲事,守口如瓶,对渡会繁忙的女性交往,不会露出惊讶的神色,说到底,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为了与女性们的约会不至于撞车,他还合理地安排出行。连渡会正在交往中的女性每个人的月经周期——虽然一时难以相信——大体上都在他的脑子里。当渡会与女友去旅行的时候,从安排车票到预约旅馆或酒店,都是他办理。可以肯定的是,渡会的身边如果没有这位有能力的秘书,他的浪漫私生活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搞得有声有色。对此,渡会也是充满感激之情的,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送礼物给这位帅气十足的秘书(当然也是个同性恋者)。

由于女友们和渡会的关系,让她们在自己的丈夫或男友面前露馅,并引发重大问题,从而使渡会处于相当尴尬的立场上,所幸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渡会原本就是一个性格谨慎的人,对与他交往的女友,他也是尽可能地提醒她们要多留意提神。不急于做难以达成的事,不持续同样的行为模式,在不得不说谎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不编大谎。这三条是他行为哲学的要点(虽然有点像给海鸥传授飞翔技术一样有点荒唐,但姑且还请再三的留意)。

话虽这样说,但在交往中要完全做到与纠纷绝缘,也是不现实的。与如此之多的女性长年保持这种带有技巧性的关系,不可能不出现一点麻烦。就算是敏捷的猴子,也有抓不住树枝的这天。这其中有些不太注意的女性,她们疑心重重的男友就打电话到渡会的办公室,就渡会医生的私生活和其伦理性提出疑问(那位有能力的秘书,巧言善辩地处理着这些事)。还有一些是与渡会的关系已纠缠得很深,导致判断力有些混乱的有夫之妇。这些人的丈夫中偶尔还有非常有名的格斗运动员。所幸没有遭致大事发生。渡会医生被折断肩骨的不幸事件倒也没有发生。

“这不光是运气好的缘故吗?”我说道。

“或许。”他笑着说,“大概只是对我而言吧。可是也不仅仅是运气。我虽称不上是头脑好用的人,但对付这样的事格外的机智敏捷。”

“机智敏捷。”我说。

“怎么说好呢?当身临危险境地时,智慧突然驱动什么的——”渡会到嘴的话又憋回去。好像情急之中想不出实例,或许是有所顾忌难以启齿。

我说道:“说起机智敏捷,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Roland Truffaut)的老电影里有这样的场面。女人对男人说:‘在这世界上,有彬彬有礼的人,有机智敏捷的人。当然两者都属良好资质,但是在更多场合,机智敏捷的比彬彬有礼更胜一筹。’您看过这部电影吗?”

“不。我想没有。”渡会答道。

“女人还举例说明。比如,有一位男子一打开门,里面的女性正赤身裸体在换衣服。‘失礼了,夫人。’然后立即关上门的是彬彬有礼的人。相对于此,说‘失礼了,先生’,然后立即关上门的是机智敏捷的人。”

“原来如此。”渡会钦佩地说道,“非常有趣的定义。说得明白易懂。我自己就多次遭遇过那样的状况。”

“然后每次都灵机一动,巧妙摆脱?”

渡会面有难色。“不过,我不想过高地评价自己。基本上还是受惠于运气吧。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受惠于好运的彬彬有礼的男人。这样想或许是无可非议的。”

总之,渡会所说的受惠于好运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三十年。漫长的岁月。然而在某一天,他出乎意料地坠入深深的爱恋之中。就像一只聪明伶俐的狐狸,一不小心掉进坑洞一样。

让他坠入恋巢的对象比他小十六岁,已婚。年长两岁的丈夫在外资IT企业里工作。有个孩子,五岁的小女孩。她与渡会的交往已经有一年半了。

“谷村,你有下定决心不过分迷恋某人,并为此而努力的事吗?”渡会有时会向我提问。我记得确实是在初夏时节,与渡会相识了超过一年。

我回答说没有那样的经历。

“我也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不过现在有了。”渡会说。

“努力不过分迷恋上谁?”

“正是如此。现在正在努力之中。”

“什么理由?”

“极为简单的理由。因为过分迷恋,心情就会变调,痛苦得难以忍受。这种负担不是内心所能承受的,所以努力尽可能地不喜欢她。”

他很是认真地说道。那副表情一扫平素的幽默感。

“具体来说你是怎样努力的呢?”我询问道,“也就是,不过分的迷恋。”

“有很多。尝试了各种方法。不过基本上就是尽可能地多想负面的事。她的缺点,怎么说呢,就是在可以想象的范围内,抽取不太好的一面,一一罗列在册。然后要在脑海里像吟唱咒语一样,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这样的女人没有必要过于喜欢。”

“取得成效了吗?”

“不,成效并不显著。”渡会摇晃着脑袋说,“她负面的地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这是其一。另外,事实是她负面的地方也强烈地撩拨着我的心。还有一点,就自己的心向而言,什么是极为过分的,什么并不过分,我也无法分辨。这之间的分界线无法看清。这种不得要领、茫然若失的心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询问道:至今已与很多女性交往过,像这样心情被深深扰乱的情况,一次也没有过吗?

“第一次。”医生坦率地说。然后他从暗黑的幽邃之处抽引出过去的记忆。“这样说的话,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虽然很短暂,但体味过与这相似的心情。一旦想起了谁,心里就丝丝拉拉地疼,变得任何事都无法思考——不过那只是毫无结果的单相思罢了。然而现在与那时完全不同。我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成人了,事实上也与她有过肉体关系。尽管这样,我还是这般意乱神迷。一旦连续想着她,不由得连内脏功能都好像怪怪的。主要是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

渡会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确认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的状态似的。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一直期望努力不过分迷恋她的同时,也不想失去她呢。”我说。

“对。是这样的。当然那是自相矛盾,自我分裂的。我同时企盼着正好相反的东西。即便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顺当如愿的。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反正我不能失去她。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自己都会迷失掉。”

“不过对方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

“确实如此。”

“所以嘛,她是怎样看待与你的关系的?”

渡会略微歪了歪脑袋,斟酌字句。“她是怎样看待与我的关系的,这只能推测了。而推测只能使我的内心更加混乱不堪。不过她明言她没有与现在的丈夫离婚的打算。孩子也有了,不想破坏家庭。”

“却持续着与你的关系。”

“现在我们总在找机会见面。不过将来的事情无从知晓。也许她害怕她丈夫知道与我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止与我的幽会。或者实际上她的丈夫已经察觉,我们事实上也不能再见面了。也许她只是单纯地厌倦了和我的关系。明天会发生什么,全然不知。”

“而那正是最让渡会你害怕的。”

“可不。一旦在脑海里设想这么多可能性,其他的任何事就都没办法思考了。连食物也难以顺畅咽下。”

我与渡会医生的邂逅,是在家附近的一家健身房。他经常在周末的上午,带着壁球拍来到健身房,期间也和我打上几盘。他彬彬有礼,体力充沛,对胜负得失的计较也恰到好处,所以论轻松快活地玩玩游戏,他是正合适的对手。虽然我比他年纪稍长一些,但年代大体相同(这之前提及过),打壁球的技术也大体相同。二人追逐着壁球直至汗流浃背,然后去附近的啤酒馆,一起痛饮生啤。渡会医生大体上只思考自己的事情。似乎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生下后就几乎没有体验过金钱苦恼的人,大多数都是如此的吧。尽管如此,如前所述,他是个快乐有趣的聊天对象。

知道我是从事写作的,渡会就不全是扯闲篇,一点一点地夹杂了个人的知心话。渡会或许是这样认为的:如同心疗师和宗教家一样,从事写作的人也有倾听个人知心话的正当权利(或义务)。其实不仅仅是他,我之前已多次被各种人当作倾诉对象,有过同样的体验。说起来,我原本就不讨厌倾听他人的叙说,对于倾听渡会医生知心话更是来之不拒。他基本上是个正直率真之人,也能恰如其分公平地看待自己。而且也不惧怕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而这恰恰是世上很多人所不具有的资质。

渡会说过:“比她容貌姣好的女性,比她体型优美的女性,比她趣味高尚的女性,比她头脑好用的女性,我都多多少少交往过。不过这样的比较不具有任何意义。这是因为对我而言,她是个特别的存在。或者说综合的存在也可以吧。她所拥有的全部资质都朝向一个中心,并紧紧相连。不能一个个抽离来测试与分析孰优孰劣,孰胜孰负。而且正是那个中心里的某些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如同强力的吸铁石。那是一种超越理智的东西。”

我们就着薯条和泡菜,喝着大杯黑棕色鸡尾酒。

“相识犹恨晚,相爱费痴缠。爱恨纠结中,此心难复前。有这样一首和歌吧。”渡会说道。

“这是权中纳言敦忠的和歌。”我答道。为什么会记住这首和歌?我自己也茫然不解。

“这里的‘相识’,是指伴有男女肉体关系的幽会。这是大学课堂上教的。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但到了这般年岁,终于感受到这首和歌的作者是抱有怎样的心情了。与思慕爱恋的女性幽会,缠绵云雨,完事后道声再见,最后感觉到深深的失落感,令人窒息苦闷。回想起来,人的这种心情,纵有千年,丝毫未变。我竟然没有察知自己体验过的正是这种心情。令人痛心的是,我作为一个成熟之人还不够格。虽然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太迟了。”我说。

我觉得在情感问题上没有太迟或太早。因为即便再怎么迟缓,总比到最后也还未曾意识要好得多吧。

“不过这种心情趁年轻的时候体验的话,或许就好了。”渡会说道,“这样的话也许能生成类似免疫抗体的东西。”

我想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想得通的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人,他们在未能生成免疫抗体的情况下,体内潜伏着性质恶劣的病原体。不过对此我什么也不想说。一说就话长。

“我和她开始交往有一年半了。她的丈夫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去海外出差。那个时候我们就见面吃饭,然后来到我的住处,一起上床。我了解到她和我发展成这种关系的契机,是因为他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她的丈夫向她道了歉,和对方分手,并保证下不为例。不过她的心情没能就此复元。为了取得所谓的精神平衡,才与我保持了肉体关系。要说是报复雪耻,表现也太过残忍了,但对女人来说,这种内心的调整作业是必须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这样的事是否屡见不鲜,我不清楚,姑且先安静听他说。

“我们一直轻松愉悦地享受床笫之欢。活泼的交谈,二人独享的温馨秘密,长时间精致的做爱。我想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笑颜常驻,笑得非常快乐。可是一直持续着这种关系,渐渐越发深爱到不能自拔退回原初。我最近常常在思考。所谓我,究竟为何物呢?”

我意识到好像听漏了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听错了),所以请他再重复一遍。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这是目前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他重复道。

“有难度的疑问。”我说道。

“可不。非常难的一道疑问。”他说道。然后为了确认其难度而频频点头。他似乎没有体会到我话语里带有轻微的讥讽之味。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他还在追问,“作为一名美容整形外科医生,迄今为止从不犹疑地精励于工作。在医科大学整形外科研修,一开始作为助手协助父亲的工作。父亲视力恶化引退以后,我就接手了诊所的经营。虽说有点自吹自擂,但我认为自己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技术是精良的。在这个美容整形的世界里,实际上是鱼目混珠。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内部捣浆糊的事时有发生。但是我们始终凭良心办事,一次也没有和顾客发生过大的纠纷。这方面我敢自夸为专家。在私生活方面也没有不满。朋友多,身体目前还算健康。我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最近一段时间我再三思考。而且是相当认真地思考。如果去掉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能力和经历,如果失去目前舒适的生活环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说明,就将一个赤裸的我放逐到这个世界上的话,这里的我,究竟为何物?”

渡会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在寻求某种反应似的。

“为什么会突然思考这种问题呢?”我问道。

“之所以这样,我想是因为在这之前,读了一本关于纳粹集中营的书。这本书里,有一段是讲述在战争中被强行送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科医生的故事。在柏林开诊所的一位犹太人医生,有一天与家人一起被抓,并被押送到集中营。在这之前他被家人爱戴,被人们尊敬,被患者信赖,在雅致的邸宅过着富足的生活,还养了好几条狗。到了周末,作为一名业余大提琴演奏者,和朋友们演奏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室内音乐。享受着安定富有的生活。但命运突转,他被投进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所。在那里,他不再是富有的柏林市民,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几乎如同非人。与家人分离,遭受野狗同然的待遇,食不果腹。集中营里的所长知道他是有名的医生,以或许还有利用价值为由,暂时免除了煤气毒杀,但是明天的事没人知道。由着看守心情,或许轻易地就被棍棒打死。他的家人恐怕已经被杀了吧。”

他少许停顿了一下。

“到了那里我突然浮想联翩。这位医生经历的可怕的命运,那或许就是我的命运,只是地点和时代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我也因某种理由——虽然不知道怎样的理由——有一天突然被拽出现在的生活,并被剥夺所有的特权,落魄到只是一个号码的存在,那么我究竟为何物?我合上书陷入沉思。如果暂且不论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技术和信用的话,我只是一个一无长处、江郎才尽的五十二岁的男人。虽然大体还算健康,但与年轻的时候相比体力下降。剧烈的体力劳动难以忍耐长久吧。要说我的特长,只是会挑选美味的黑皮诺葡萄酒,知道几家体面的西餐馆、寿司店和酒吧,能给女性挑选时髦的饰品作为礼物,能弹点钢琴(简单的乐谱一上手就能弹),大体就是如此。不过如果我被押往奥斯威辛的话,那些东西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同意这种说法。关于黑皮诺葡萄酒的知识也好,业余水准的钢琴演奏也好,有趣的谈话术也好,在那样的地方恐怕百无一用。

“冒昧地问一句,这些问题谷村你有思考过吗?如果自己的写作能力被夺去的话,自己究竟为何物呢?”

我对他作了说明。我是从“微不足道的一介草民”出发,等于说是一穷二白地开启了人生。小小的机缘巧合之下,偶尔开始写作,说幸运也好,什么也好,生活就此得以维系。所以为了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既无专长也无特长的一介草民,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地搬出奥斯威辛集中营这么庞大的假设。

渡会听后认真思虑了片刻。还存在这样的思考方法,对他而言大概是初次听闻。

“原来如此。那样的人,就其人生而言或许是快乐的。”

一无所有的人一穷二白地开始人生,不能不说是件乐事吧?我客气地指出道。

“当然。”渡会答道,“当然如你所言。从一无所有开始人生,那是相当费力的吧。我认为在这方面我比其他人受惠多多。不过,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养成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大致拥有了社会地位,在此之后再对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抱有深深疑问的话,就要从另外的层面解答了。我总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打发掉的人生,完全是无意味的、徒劳的。年轻的话,还有变革的可能,还能图抱希望。但到了这把岁数,过去的重荷就会沉甸甸地压将下来,简单的重塑变得无效。”

“你是在读了纳粹集中营的书之后,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的吧。”我说道。

“嗯。所写的内容,让我受到了无可名状的个人式的震撼。再加上和她的未来也不明朗,以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好像陷入了轻度中年忧郁的状态。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一直持续不断地思考。不过,再怎么思考,都寻觅不到类似的出口。只是在同一地方转来转去罢了。以前愉快地干各种事,现在再怎么干都索然寡味。既不想运动,买服饰的意欲也无法涌起,连打开琴盖都觉得慵懒无聊。甚至连进食的心情也是全无。一人呆坐着,头脑里浮现出的全是她。工作上应对客人时,也在思念她。还情不自禁地叫唤她的名字。”

“你和那位女性见面的频率高吗?”

“因时期而完全不同。全随着她丈夫的日程。这也是我感觉痛苦的一个原因。他长时间出差的时候,我们就持续见面。那个时候她或者把孩子放在娘家,或者雇一位保姆。不过,只要她的丈夫在日本,多少个星期都不能见面。那个时期相当难熬。只要一想到这样下去再也见不到她,对不起,用句陈腐的表述,身体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撕心裂肺。”

我默然无声地倾听他的叙述。虽然他的语言选择并无新意,但也听不出陈腐。反过来倒也听得出发自肺腑。

他缓慢地深呼吸。“通常我大致有好几位女友。可能会让人惊讶,多的时候有四至五位。与某个不能相见的时期,就和其他女友幽会。如此这般倒也自在放松。不过,自从被她强烈地吸引之后,就感受不到其他女性那种难以想象的魅力了。即便与其他女性幽会,头脑中的某个地方总有她的音容笑貌,难以驱逐。确实是重病。”

重病?我思虑到。眼前浮现出渡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光景。“喂,喂,请火速派一辆救护车,确确实实的重病。呼吸困难,胸口马上要胀裂成两段——”

他继续说道:“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对她知根知底得越多,就越喜欢她。虽然已经交往了一年半,但与一年半前相比,现在对她痴迷得更深了。现在我感觉到,她的那颗心和我的这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它令我不安。我想,这样下去,如果感情再一个劲地走往深处的话,自己又将变得如何呢?”

“确实如此。”我说道。但渡会好像渴望着更有实质性的答复。

“谷村,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

我说道:怎样做才好?至于具体的对策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就听到的这些话而言,如今你心里感受到的这些事,总的说来还是规矩在理的。因为所谓的爱恋,原本就是那种感觉。变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理智,感觉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总之,你并没有经历脱逸世俗常识的异样体验。仅仅是认真地恋上了一名女性而已。感觉上不想失去所爱之人,永远想见所爱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见,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灰飞烟灭之日。那是世间每每都能看到的人之常情。既不奇怪也不异常,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

渡会医生抱着胳膊,对我所言再度思忖斟酌。他好像不能很好地理解某句话。说不定就是“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这句话。或许这作为一个概念,他理解得很辛苦。或者事实上这句话还是脱逸了“相恋”这个行为本身。

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际,他全盘托出了他的心里话。“谷村,我现在最为惊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乱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气一样的东西。”

“怒气?”我有点吃惊地说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与渡会这样的人实在不匹配的感情。

“那是针对什么的怒气?”

渡会摇摇头。“连我也不明白。可以确定不是针对她的怒气。不过在见不到她或不能见她的时候,在自己的内心有时能感觉这种怒气的高涨。这是针对什么的怒气?即便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不过这确实是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怒气。房间里存在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想扔什么。椅子啦,电视机啦,书本啦,碗碟啦,匾额啦,想扔所有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该不会正好砸在楼下行人的头上,把人砸死啊。虽属荒唐之极,但那个时候真是这样想的。当然,现阶段还能控制这股怒气,不至于干出什么。不过,或许失控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为此或许真的会伤害某个人。我也害怕。如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选择伤害自己。”

对此我说了些什么呢?不太记得了。我想大概说了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因为他所说的那股“怒气”,究竟为何意?暗示了什么?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未能很好地理解。或许更为明白无误地说些什么就好了。不过,我在意的是,即便我明白无误地说了,恐怕也不会改变他以后所趋向的命运吧。

我们付完钱,走出店门各自回家。他提着球拍包钻进了出租车,从车内冲我招手。那成了我目睹到的渡会医生最后的身姿。这是暑气残留的九月即将结束时的事情。

从那以后,渡会就没有在健身房再露过脸。为了能见到他,我一到周末总去健身房,但他不在。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过在健身房这样的事是不稀奇的。本来一直能见到的某个人,从某日开始突然消失。健身房不是工作场所,来与不来是个人的自由。所以我也并不那么在意。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

十一月末一个周五的下午,渡会的秘书给我打来一通电话。他叫后藤。他用低沉圆润的嗓音说着话。这个嗓音让我回想起巴里·尤金·怀特(Barry Eugene White)的音乐,回想起FM节目在子夜时分经常播放的音乐。

“突然在电话里向您通报这样的事,心里很难受。渡会在上周四去世了。这周一,举行了只有家属参加的密葬。”

“去世?”我大为愕然地说道,“大概在两个月前,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还蛮有精神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后藤,略微沉默后又开口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保管着渡会生前交给我的送你的东西。非常不好意思,能在什么地方见您一面吗?我想那个时候能叙说详情。我随时随地都行。”

我说就现在可以吗?后藤回道没有问题。我指定了一家在青山大街后街上的咖啡厅。时间六点。那里可以放松不受干扰地静静地说话。后藤不知道那家店,但他说会简单地查找一下。

我六点还差五分到达咖啡厅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位子上。看到我走近他,便敏捷地站立起来。因为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我猜想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但其实是个瘦高个。正如从渡会那里曾有耳闻,从容貌看来就是一位美男子。身着茶色的毛料西服,雪白的纽扣领衬衫上,系着暗墨的芥末色领带,合身得体。长发也梳理得整洁有度,刘海潇洒自然地散落于额前,髯须也是浓浓的。年龄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如果之前没有从渡会那里听说他是个同性恋,那么看上去只是一位极为普通的注重仪表仪容的好青年(他还着实留有青年人的模样)。他喝着双份浓缩咖啡。

我与后藤简单地寒暄数句,也点了双份浓缩咖啡。

“非常突然地死去了。是吗?”我问道。

青年好似被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晒个正着一样细眯双目。“对。是这样。非常突然地死去,令人震惊不已。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是在煎熬无比,非常可怜的状态下死去的。”

我静静地等待下文。不过,他暂时——至少在我点的咖啡送来之前——似乎还是不想一五一十地叙说跟医生的死有关的事。

“我发自内心地尊重渡会先生。”年轻人改变话题说道,“即使作为一名医生,即使作为一个人,他也真的很优秀。受到他的亲切教诲还真的不少。他让我在诊所里干了将近十年,如果没有邂逅这位先生,我想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是个表里如一、情性率真之人。总是和蔼可亲,从不摆架子,注重一视同仁,因而受到大家的喜爱。我一次也没有听先生说过谁的不是什么的。”

如此而言,我也没有听到过他说别人不是的话。

“渡会倒是经常说起你。”我说道,“他说,如果没有你,他就不能很好地经营诊所,私生活也会变得够呛吧。”

我这么一说,后藤嘴角处浮现出凄惨而淡然的微笑。“不。我不是那种重量级的人物。仅仅是作为一名幕后者,只想尽可能地为渡会先生做些什么。为此,我以我的方式,拼命地努力。这其中也不乏欢乐。”

女服务员端来双份浓缩咖啡走开后,他终于开始触及医生之死的话题了。

“一开始意识到的变化,是先生不吃午饭了。这之前每天到了午饭时间,哪怕是粗茶淡饭之类的,他也一定会吃上几口的。他是个工作再忙,对饮食也决不马虎的人。但就是不知从哪天开始,中午完全什么东西都不吃了。即便这样规劝:您如果什么都不吃的话——他总是说:不必在意,只是没有食欲而已。那是十月初的事情。这个变化令我不安。这是因为先生是个不喜欢改变日常习惯的人。在他看来,日常的规律性比什么都重要。他不仅变得不吃午饭,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健身房也不去了。本来一周去三次健身房,热情满满地游游泳啦,打打壁球啦,练练肌肉啦等等,但对这样的事似乎完全失去了兴趣。然后对仪表仪容也好像变得满不在乎。原本是个好清洁且洒脱之人,但不知如何表述才好,在外表上也渐次邋遢起来,有时数日续穿同样的衣服。而且他还总是处于深思发呆的状态,逐渐少言寡语,不久就基本不开口了,陷入神情恍惚状态的次数也变得多起来。我即便故意搭腔,也如同对牛弹琴。此外,在夜店与小姐交际的兴趣也全无了。”

“因为你是负责日程管理的,对他的这些变化是最为清楚的吧?”

“您说得对。特别是与女性的交往,对先生来说是重要的日常活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活力之源。这一切突然间完全归零这件事本身,即使再怎么思考,也绝非寻常之事。五十二岁还不是老态龙钟的年龄。大概谷村先生您也知道,在女性方面,渡会先生是相当游刃有余、积极入世的。”

“因为他是个对女性交往并不特别隐瞒什么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说到底带有直率的意思。”

后藤青年赞同说:“可不是吗,在这方面真是个非常直率之人。我也曾听到过各种说法。正因为如此,先生那样的突然变化,令我也遭到不小的震撼。之前先生对我没坦陈过一点心理话。不管遭遇怎样的事,就权当个人私密,放置于自己内心深处。当然我试探地问过。遭遇什么麻烦事了吗?有什么担心的事吗?但先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对我没有敞开内心。几乎没能从他那里听说过什么。在我的眼前他只是日渐消瘦衰弱。明摆着的是有饭不吃。当然我也不能随意插足先生的私生活。虽然先生是直爽性格,但也不是会简单地邀人进驻自己私域的那种人。我虽然干了长时间的略似私人秘书的工作,但进入先生的住所只有一次。那还是出门忘了要紧的东西,让我去取的时候。他的住所能自由进出的,或许只是亲密交往中的女友们了。我也只能从远处焦躁地猜测而已。”

后藤说着,再次叹了一小口气,就好像对亲密交往中的女性表明一种失落的心情一样。

“你说是每天能看得出的消瘦衰弱?”我问道。

“是的。眼睛凹陷进去,脸色如同白纸失去色彩。脚步也踉踉跄跄,难以迈开步子,好像连拿手术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当然手术什么的是不能做了。好在有技术良好的助手,所以让他来替代先生执刀。不过这样毕竟不能长久。我就到处打电话,单方面地取消早早的预约,事实上诊所也快接近停业状态了。不久,诊所完全看不到先生的身影了。这是十月底的事情。给先生的住所打电话没有人接。整整两天联系不上的状态还在继续。因为我保管着先生公寓的钥匙,所以在第三天的早晨,就用这把钥匙进入了先生的房间。确实,未经许可,擅入他室是不能为之的,但也着实担心,无法忍耐。打开房门,屋子里冲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地板所见之处,散乱着各类杂物。衣服也脱了一地,从西服、领带到内衣什么的。看得出至少有好几个月没有整理打扫了。窗户关得死紧,空气不畅。先生在床上,一动不动静静地侧躺着。”

青年好像还沉浸于不堪回首之中。闭眼,微微摇头。

“我一眼瞥去,心想先生已经死了吗。好像突然间心脏停跳似的。然而并非如此。先生枯瘦苍白的脸朝向这边,睁开眼望着我,时而眨一眨。虽属悄然无声,但还在呼吸。只是将被子盖到头颈,纹丝不动。我试着叫喊了几声,但毫无反应。干枯的嘴唇如同被缝上一般,紧闭不开。胡须疯长。我暂且打开窗,置换屋内的空气。看他这副模样,好像也不必紧急处置些什么,看上去本人也不是很痛苦的样子。为此决定先整理房间。屋子实在脏乱不堪。拾拢散乱一地的衣服,能用洗衣机洗的就开洗,该送往洗衣店的衣服,集中放入袋子。放掉浴缸里残淀的水,清洗浴池。看到浴池上粘附着清晰的水垢线,表明浴缸里的残水存放已久。这对喜好清洁的先生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大概连定期清扫房间的钟点工也辞退了,因为所有的家具上都积满了白灰。略感意外的是,厨房的洗碗池几乎不见脏污,非常干净。这也表明厨房长时间也没有好好使用过了。只有多个矿泉水塑料瓶,横七竖八地散乱着。没有吃过什么食物的迹象。打开冰箱,冲出一股难以言状的难闻的霉馊味。冰箱里放置不问的食物变质了。什么豆腐啦,蔬菜啦,水果啦,牛奶啦,三明治啦,火腿肠啦,诸如此类的食物。我把这些食物取出,集中放置在一个大的塑料袋里,拿到公寓地下一层的垃圾放置站。”

青年把喝空的浓缩咖啡杯拿在手中,变换着角度凝视片刻。然后举目言道:“将房间打扫得接近原状竟然花了我三个多小时。由于这期间窗户一直开着,所以令人不爽的味道也已基本消失。然而先生还是不开口。他只是用目光追逐着我在房间里的来回走动。由于脸容变得瘦细的缘故,能看到的是两眼比平时更大更具光泽。但是那双眼睛已经窥视不出任何的情绪色彩了。那双眼睛虽然在看着我,但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如何比喻才妥帖呢?这眼睛就像是被设定成朝着动态物对准焦距的自动相机的镜头一样,只能追拍什么的物体。至于是不是我,我在那里正在干什么,这对先生来说已经变得无关紧要。那是一双非常悲哀的眼睛。那双眼睛我将一生难以忘怀吧。

“然后,我用电动剃须刀刮剃先生的胡须。用湿润的毛巾擦拭脸容,他完全不抵抗。即便再做什么也只是被动承受着而已。接着我打电话给先生经常就诊的医生。说明了事由后,医生马上赶了过来。然后问诊,简单的检查。这期间渡会先生还是金口不开。只是用毫无情感色彩的虚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们的颜容。

“怎样说才好呢?这样的表述或许不妥当,看上去先生就是个活死人。一个真正的不得不埋于地下,绝食变成木乃伊的人,但由于不能抖落尘世烦恼,不能彻底变成木乃伊,故又爬出地面来。就是那样的感觉。当然是很过分的说法。但这正是我那时真实的感觉。已经魂飞魄散,也没有重新返回的希望。即便是身体器官还在不言放弃地独立驱动着。就是那样的感觉。”

青年为此反复摇头。

“实在对不起,我占了太长时间。长话短说。简单地说,渡会先生好像得了厌食症。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只用水维持着生命。不,正确地说也不是厌食症。众所周知,患上厌食症的几乎都是年轻的女性。为了美容,以减肥为目的不太进食。在此期间,自己把减重当成了目标,慢慢几乎什么都不吃了。极端地说,体重成零是她们的理想。因此,中年男性得厌食症什么的,几乎没有。但是渡会先生的情况,从表象上看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先生不是为了美容而这样做的。我觉得他变得不进食,是名符其实的茶饭不思,食不下咽。”

“相思病?”我说道。

“或许接近这个说法。”后藤青年说,“也可以这样说,或许先生有个愿望,就是使自己近乎于零。或许先生想使自己成无。不然,饥饿的痛苦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自己的肉体接近零所带来的欢乐,或许能战胜那种痛苦。这大概与被厌食症纠缠的年轻女性一样,边减体重边感受。”

我试着想象躺在床上的渡会一边义无反顾地不弃恋心,一边像木乃伊般瘦细的模样。但是只能浮现出他集开朗、健康、美食家、注重仪表于一身的形象。

“医生注射了营养液,招来护士准备打吊针。但是注射营养液什么的,其作用也是有限的,至于打吊针,如果本人要想拔取的话,尽管能拔取。再说我也不能昼夜陪着他。即便勉强让他吃点什么,也是吐出来。让他住院的话,其本人反感的话也不能勉强带去。那个时候渡会先生已经决心放弃继续活下去的意志,并将自己无限度地归零。周围的人即便做点什么,即便再注射多少营养液,也都不能阻挡这个趋势。看着饥饿贪婪地侵蚀他的身体的模样,我们只能袖手旁观。真是痛心每一日。不能不做些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不能为之。若说救命,但先生好像并不感到怎样的痛苦。至少在那些日子里,我没有瞥见他呈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我每天去先生的住所,检查邮件,打扫卫生,坐在正躺在床上的先生的身边,天南海北地扯起话题。报告诊所的业务啦,唠些家常话啦等等。不过先生还是一言不发,类似的反应也没有。意识有无都不知道。只是一直沉默,用缺乏表情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的脸。那双眼睛不可思议的清澈透明,好像能看透对面似的。”

“是不是与女性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询问道,“我听他本人说过,与一位有丈夫有孩子的女性交往得非常深。”

“对的。先生在不久之前,就与这位女性真心且认真地交往起来。但不是平时轻松玩乐的那种关系。然后与那位女性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然后真是出于那个原因,使先生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我曾试着打电话到那位女性的家里。不过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接的电话。我说道:就诊所预约的事想与你太太说几句话。她的丈夫回答道:她已经不在这个家了。我又试探地问:电话打到哪里能与她通上话?她的丈夫冷冷地回应道:那样的事我不知道。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他又稍稍沉默。然后说道:“长话短说。那之后我总算查明了她的住处。她抛下她的丈夫和孩子,离家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了。”

我一时失语。一开始没有抓住他的话语要领。然后才说道:“也就是说她把她丈夫、渡会都甩了?”

“简单地说就是那样。”青年好像难于启齿地说道。然后轻轻地皱起眉头。“她有第三个男人。虽然具体的原委不清楚,但好像是比她小的男人。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好像隐约觉得是不太地道的那种男人。为了和那个男人私奔,她离家出走了。可以说渡会先生只不过是一块方便的踏脚石般的存在,然后关系良好被利用了。有迹象表明,先生在那位女人身上可花了大钱。从调查银行存款和信用卡使用记录来看,了解到有相当不自然的大笔钱被动过。这可能是买高价礼物什么的而用了钱,或者有人向他借了钱。关于这些欠款的使用途径,也没有留下明确的证据。虽然详情不明,但在短时间内被提取的钱是一笔大数字。”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那真算服了啊。”

青年点头。“比如说,如果那位女性这样回绝先生:看来还是难以与丈夫和孩子分离,所以我想与你的关系就此断然解除。我认为还能被容忍。因为先生至此为止都真心实意地爱着她,所以她这样回绝,虽然对先生来说当然也会深感失望吧,但还不至于把自己追逼到死的边缘。只要话语本身在理,跌入再深的池底,总有一天也会浮上来的吧。但是这第三个男人的出现,然后自己的身体(价值)常被利用这个事实,好像对先生来说是相当致命的打击。”

我听了只是无语。

“死去的时候,先生的体重降到了三十公斤左右。”青年说道。“平时超过七十公斤的人,现在只有一半以下的体重。宛如退潮时海边裸露出突兀不一的岩石,先生也是瘦得尽显肋骨排排,像惨不忍睹的骨头架般。那使我回想起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从纳粹集中营刚被救出的犹太人囚犯瘦骨嶙峋的身姿。”

集中营。不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持有正确的预见。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最近经常这样想。

青年继续说道:“从医学上说,直接死因是心力衰竭,心脏失去了输送血液的力量。不过,要我说的话,那是相思之心招致的死。名符其实的相思病。我好几次给她打电话,拜托能说明事由。真正地低三下四地恳望。一次也可以,一点点时间也可以,能来见一下渡会先生吗?这样下去的话,先生怎么都会丧命的。但是她没有来。当然,如果让那位女性在先生面前露面的话,我并不认为先生会以不死来结束这件事。先生早已有了死的觉悟。不过如果她能来见先生的话,或许会发生诸如奇迹般的什么事。或许先生会抱着另一种心情死去。或者,她的露面也可能只会使先生的思维更加混乱,使得先生那颗已受伤的心,痛上加痛。但究竟会如何,无人知晓。坦诚而言,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好多不明之处。不过,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因相思而食不下咽并为此丧命的人,在这世上大体没有。您不觉得吗?”

我表示同意。确实,这种事从他人那里没有听到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渡会一定是个特殊之人吧。听我这样一说,后藤青年双手遮脸,不出声地哭泣。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渡会先生。想安慰他,但实际上我能做的事什么也没有。稍后,他停止哭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干净的白手帕,擦拭泪水。

“实在对不起。让您看到了无趣的一面。”

我说,为了谁而哭泣并不是无趣的表现。特别是为了死去的重要的人的话。后藤青年对我示谢:“谢谢。您这样一说,我心里多少踏实些了。”

他从桌下取出壁球球拍盒交给我。球拍盒里放着黑骑士(Black Knight)的新品。一看就是高档产品。

“渡会先生收存的东西。预订下的单,但到货的时候,先生打壁球的气力已经丧失殆尽,就拜托我送给您。先生临终之际,好像突兀地一时回光返照似的,交代给我好多必要的遗言。这副球拍就是其中一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使用吧。”

我收下球拍道谢,然后询问了诊所的情况。

“暂时处于停业中。但我看早晚要关闭,或者以连设备带铺垫的形式一起兑出。”他说道,“当然还有些事务交接,暂时还让我帮忙。但之后的事还未决定。我也需要少许的心情调整。就目前而言,我对正经之事难以思考的状态还将持续。”

我衷心地期望眼前的这位青年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好好地度过今后的人生。分手之际他说道:“谷村先生,或许有点过分,但有一件事想拜托您,请永远记住渡会先生。先生是一个无论到哪里都拥有一颗纯真之心的人。而且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对待死去之人,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长地将那人存放于记忆之中。不过,这绝非嘴上说的那么容易。也不是谁都可以这样拜托的。”

是那样的。我答道。长时间地记住死去的某个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将尽可能地为记住他而努力。我这样约定。渡会医生的心地是否到哪里都是纯真的问题,那是我无法判断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仅凭这点就具有存放记忆的意义吧。然后,我俩握手告别。

也是那样的由头,说来也是为了不忘却渡会医生,我写了这篇文章。这是因为对我来说,为了不忘记什么,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写点文字留下。为了不给有关人员添麻烦,人名和场所稍许有点变化,但事情本身大体是现实中遭遇到的。我想后藤青年如果能在哪里读到这篇文章就好了。

关于渡会医生的话题,我还牢记一件事。他究竟是在怎样的背景下说出那样的话的,如今难以想起了,但好像在某一日,他就女性这个整体跟我说过一个见解。

渡会的个人见解认为:为了编织谎言,所有的女性都天生地装置着类似特别的独立器官的东西。怎样的谎言,在哪里,用什么方式编织,因人而异稍具不同。但是所有的女性在某个时刻必定编织谎言,而且是在重要的事情上说谎。当然,不重要的事她们也说谎。但这里说的是她们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毫不犹豫地编织谎言。而且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女性都是面不改色,声不变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她,而是她身上装置的独立器官随意驱动了起来。正因为如此,因编织谎言而使她们美好的良心遭受苦恼啦,她们安乐的睡眠遭受破坏啦等这类事——特殊的例外另当别论——大体不会发生。

因为从他嘴里能说出如此新颖的明确见解,所以我印象很深,能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事情。

对渡会医生的那个见解,我也基本赞同,但其中所包含的具体感受,或许多少有点差异。大概这就像我和他沿着各自的攀登路线,心情不佳地到达了同一个山顶一样吧。

毫无疑问,他在死前要做的一件事,或许就是毫无喜悦地确认自己的那个见解并没有错。不言而喻,我觉得渡会医生非常可怜。对于他的死,我从心里悼念他。断食,被饥饿折磨而死,这是要有相当觉悟的吧。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他足以体察到那种痛苦。但与此同时,用期望让自己的存在接近零般深爱一个女性——暂且不说是怎样的一位女性——让他爱上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不无羡慕的。这样下去的话,他完全可以持续他一直以来的富有技巧的人生,并使之圆满。同时与多位女性随意交往,摇曳着芳醇的黑皮诺葡萄酒杯,用起居室的三角钢琴弹《曼维》(My Way),也能在都市某一角,欢乐地持续愉快的情事。但他还是坠入到食不下咽的痛切之恋,踏入一个全新世界,而入眼的是至今未曾看到过的光景,其结果是逼迫自己走向死亡。如果借用后藤青年的话语,就是让自己接近无。对他来说,怎样的人生才是最终意义上的幸福?或者说怎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对此我无从判断。从那年九月到十一月间渡会医生所经历的命运,对后藤青年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同样也是,未知的事情毕竟还有很多。

我还继续打壁球,但在渡会死之后,当然也有搬家的关系,我换了一家健身房。新的健身房大体以专属会员为对象。费用虽高点,但也更舒畅。渡会医生给我的球拍基本没用。其理由是太轻。而且手中一感觉球拍的轻,无论如何都会浮现出他瘦弱的身体。

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

我们后来觉得,他是被错误的小船给拴住了。但是能如此简单地断言吗?想是能想到,但和那个女性(大概)运用独立器官编织谎言一样,虽然意义肯定多少有点不同,渡会医生也运用独立器官在恋爱。那是本人意志无法左右的他律作用。事后局外人自行其是地品头论足,悲伤地摇摇头总是容易的。但是,我们的人生有如大潮会大起大落,心灵会受到迷惑,看到美丽的幻象,时而还会被逼迫至死,如果没有那样的器官介入,我们的人生会变得相当平淡无奇吧。或许就在单纯技巧的罗列中终其一生。

自己选择了死亡之际,渡会想到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当然无法知晓。但是即便在那深深的苦恼和痛苦中,就算只是转瞬即逝的,似乎唯有传递留给我那副不曾使用过的壁球拍的意识曾经回来过。但也许他在那副球拍上寄托了某种信息:自己为何物?临终时,可能他看到了类似答案的东西。然后渡会医生可能想把这个答案传达给我。我也有那样的感觉。

姜建强 译